第57-61節
57
作為一個在家中穿針引線的角色,趙宇的母親不僅勝任,而且,還幹得非常出色,事實上,若不是有她,趙宇與父親幾乎無法相處,兩人似乎是天生的冤家,很難就任何一件事達成共識。
母親進了趙宇的房間,趙宇抬起頭,口氣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媽!"
"你爸有個事兒問你──"
"什麼事兒?"
"他要去日本,問你要帶什麼東西?"
"不要──"
"還有──"
趙宇再次抬起頭。
"你爸要去日本半年──"
趙宇的父親一定是靈機一動想起了兒子,從而變得更不耐煩了,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過來加入談話。
"也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你想跟我們一起去嗎?"
趙宇站起來:"爸──我不去,我在這兒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到日本?算了吧──"
父親走到趙宇身邊,翻翻趙宇手邊的書:"你不倒汽車了?"
"不倒了──"
父親把一本股票書拿起又放下:"你現在做股票?"
"剛找的一個工作,是替別人做──"
"我那兒有點錢,放家裏也沒用,你也給家裏做做?",他向趙宇母親問:"咱們有多少錢?"
"有十幾萬吧──我回頭去數數──咱們家誰也不管這事兒──"
"爸,股票是有風險的──我也是試試,你們的血汗錢自己留着吧──"趙宇話一出口,便預感到要激怒父親了,他低下頭。
趙宇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你出去一下,我和這孩子談談。"
母親向兩邊看看,沒有發現父子明顯的敵意,於是接口說:"我去數數存摺──"
說著走了出去。
父親把門關上,乾脆坐到趙宇的床上,趙宇只好轉過身來面向父親。
"你明天上班嗎?"父親問。
"上。"趙宇回答。
"下午回得來的話,我們一家一起吃頓飯,我晚上趕飛機──"
"下午回不來,晚上沒準兒我還得和客戶一起吃飯──"
"有煙嗎?"
趙宇拿過一盒駱駝牌香煙,遞給父親一支。
"我抽不慣──算了,你也混了那麼久了,當初叫你讀研究生你也沒興趣──"
"爸,我剛接一個新工作,我有好多東西不懂──"
"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我也沒時間過問你的事兒,我只想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對於趙宇來講,這是一個最棘手的問題,按照慣例,他只好答道:"我?我不知道──"叫趙宇吃驚的是,父親點燃了一支駱駝牌香煙,他於是想道:看來這一次很難糊弄過去,父親一定是心血來潮,想起找他談談。
"記得你上學的時候,最愛看的就是那套你胡叔叔送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你總問我,為什麼上面中國人的名字那麼少?為什麼中國人對世界沒什麼貢獻?中國有那麼多人,可這三四百年卻什麼也沒幹?還記得嗎?"
趙宇點頭。
父親:"那時候,你那麼小,我跟同事一說,他們都覺得你很有水平,都覺得你是最有出息的孩子,我一直尊重你自己的選擇,你數學和英語那麼好,不學計算機,學了建築,我沒說什麼,後來你又學了經濟,我也沒說什麼,年輕人愛追時髦嘛,可你一直也找不到方向,浪費了不少時間,我想,我該找你談談了,這回我去日本,報酬不少,可以支持你上研究生,再說你胡叔叔還在那兒,他現在主持一個研究所──"
對於這種安排前程的談話模式,趙宇不知聽了多少遍了,他想打斷這種談話:"爸──"
"你先聽我說──你現在努力還不晚,日本有很多尖端學科,有很多專家是學科帶頭人,你不是想對世界有所貢獻嗎?還記得你以前的理想嗎?"
"爸──那是你的理想,我從小就聽你講牛頓,講愛因斯坦,講圖林,講麥克斯維,講貝爾實驗室,講諾貝爾,所以,有一陣兒,我確實把你的理想當作我的──可是,這種理想太天真了──我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條件,沒有受過嚴格訓練,我已經24了──你送我的百科全書是我至今得到的最好的禮物,要不是它,我的英文也許還學不好,我也不知道世界有那麼豐富,可正是它,讓我知道了我是多麼渺小,讓我不再去追求那些虛幻的目標──也許我記憶力還可以,也許我有一定的學習能力,可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不能對世界有所貢獻,但我也會努力,我不麻煩這個世界,不麻煩你,不麻煩我媽,不讓你們為我操心,讓你們做你們想做的事,我也不需要你們幫助,請你們也讓我做我想的事好嗎?"趙宇終於把心頭的話衝口而出。
"可你究竟想做什麼?"父親疑惑了。
"爸,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數學,喜歡新發明,新技術,喜歡做研究,以後就那麼一路走下去──儘管你下放過,吃了很多苦,可實際上你是一帆風順的──你相信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你就去做,通過工作你也得到了很多,你寫論文,到國外講學,你主持一個個大項目,四處開會,你從來不用考慮經濟問題,因為需要你的人什麼都替你想好了,你去南方幫人家搞一個發電廠,幫人家搞技改,幫人家上新項目,人家送你手機,送你錄相機,給你錢,送你一大堆東西,你都不知道怎麼使,你對生活沒有更多要求,可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人──""什麼都不一樣!"趙宇斷然答道,事已至此,他決定說個痛快,"比如,你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我就不一定同意,我根本就弄不清楚人生的意義,人的價值,你只在一種道德一種審美下生活,可我不是,我也弄不清楚哪種生活方式更適合我,你生活在一個理想主義時代,而我生活在一個否定、懷疑的時代,你用一種方式思考問題,我用很多方式,你目標明確,我沒有目標,你功成名就,我還一無所有,可最起碼的,我們能相互尊重,相互尊重,這就夠了,不一定要相互理解──在你眼裏,我也許在混日子,可我並沒有真那麼做,我也在尋找,也在努力,只是沒有結果而已──"
無法達成共識!永遠無法達成共識!父親沒有像趙宇預想的那樣發怒,卻嘆了口氣:"這麼說,日本你是不想去了──"
"不去了。"趙宇邊回答邊想,也許父親真的老了,懶得再教訓他,或是奮力改變他了。
"我就你這麼一個孩子──"父親說。
趙宇認為,這句話表示出父親對他的失望,這種表示,對於他來講,就意味着兩人不會爭吵了,這下他踏實了:"要不你和我媽再生一個?"兩人和解了。
父親笑了:"算了,跟你說什麼也沒用,我問你點兒實際問題──缺不缺錢?"
"不缺──"
"以後也許你媽會兩頭跑跑,你沒事兒的時候帶她出去轉轉──她對你──"
"我知道──"
"你也不小了,個人生活問題也該考慮一下了,柳燕和你怎麼樣?"
"還行──"
"我那兒有幾條他們送的煙,我不抽,在大衣柜上頭,你抽吧,少抽點兒,注意身體──"
"嗯──我會注意的。"
"早點睡。"父親站起來,看來他也同意和解。
"我再看一會兒就睡──"趙宇說。
父親還想說什麼,搖搖頭,走了。
趙宇看着門關上后,低下頭,重新拿本書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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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個月後,趙宇站在瑞和證券公司的大廳里,沒有一絲一毫新手的樣子,就像他從一出生就站在這裏一樣,這個月,他已成功地渡過了考驗期,他運用自己的分析法,以及良好的感覺,一再抓住樁股,一次次成功地搭上便車,他越來越自信,覺得自己天生適合幹這一行,對於趙宇的成功及自信,魚頭起初感到神奇,現在他已能接受這個事實了,即,趙宇是個聰明人,他認為他非常聰明,結果是,魚頭對趙宇言聽計從,偶爾的失敗也不放在心上。
現在小芳、魚頭、趙宇、柳燕四個人從中戶室走到大廳,他們看着大盤上翻動的數字。
"中戶室快把我給悶死了,還是這兒人多,有氣氛,這兒好。"小芳說。
"還在漲呢,別拋了――"魚頭對趙宇說。
"昨天我研究了一夜走勢,我還想再拋2萬股,應該到頂了──"
"你看着辦吧──上次割肉是你的主意,我可沒說什麼,這次你要拋早了我可跟你急──""你急死算了──上次每股你只損失了7毛錢,而且只有4萬股,現在每一股去了手續費我們已經掙了3塊3了,天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先拋2萬股,如果繼續升,我們就繼續拋,每次2萬股,我可不能像上次那麼貪了──我去下單子──"趙宇說。
"真拋啊?"出於還想多掙的心理,魚頭不甘心地問。
"別心疼,如果再不動手──哎,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再給你介紹2支股票,昨晚我鑽研出來,你看看買不買──"趙宇說罷就去報單了。
魚頭笑着看看柳燕:"中午我請你們吃飯──他已經幫我掙了11萬了。"
小芳對柳燕說:"這人沒出息到了極點,趙宇上個月只給他賠了4萬塊錢,回家沒一天不破口大罵的──你看現在──"
柳燕轉臉看看魚頭,只見他搓着手走來走去,忽然過來小聲對小芳說:"我還有7萬股呢──得掙多少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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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趙宇還沉浸在剛剛的成功之中,其餘人也很興奮,聚精會神地聽着。
"七號,我沒動手,他們都拋了,我想,這時候應該忍住,何況我計算出,如果真像傳的那樣有兩個樁家的話,那麼他們至少會有一家的存貨多一些,問題是,他們誰的成本低,誰先動手拉高,我覺得這時候只能等,果然,十六號開始,他們忍不住了,每天都有新價,我想,如果他們相互拆台,這時候出手最好,可是我們沒有確切消息,我聽到的都是謠傳,所以,我又忍了一下,到二十三號,終於,股價開始一路震蕩,所有的人都說那是洗盤,可是,洗盤哪兒有那麼大的成交量?出貨嗎?更不會,現在股市人氣那麼旺,這時候出貨誰都會心疼,所以我想,如果兩個樁兒的傳言真對的話,那麼,他們一定是在換手,所以,我又勸魚頭忍,可是魚頭那幾天瘋了似的要拋,沒辦法,對這種沒出息的人我們怎麼辦,我只好拋了3萬股,現在你後悔了吧?告訴我,按今天算,損失了多少錢?"
"每股2塊,7、8萬吧。"
"小芳,記住,本來他可以給你拿下那個9萬的鑽戒──"趙宇逗小芳。
小芳晃晃手,把一個小鑽戒摘下來,扔到魚頭面前的盤子裏。
"這破玩藝兒,你自己帶着吧,7千塊錢的鑽戒我好意思戴,你也真好意思送我?──我回頭到攤兒上花70買一個假的戴吧──"
魚頭笑了笑:"別別──"
小芳翻了一個白眼兒,趙宇和柳燕都笑了起來。
"你真不要?真不要我送柳燕了啊──"
"我不要──"
"我送你吧──"魚頭從盤子裏拿出鑽戒對柳燕說。
"我們家也不裝修,用不着鑽石划玻璃,你自己留着吧──"
魚頭向每個人看一眼:"都這麼牛呀──"
"關鍵是,這一次證實了,現在只有一個樁家──"趙宇重新把話題拉到股票上。
"這次我該給你多少錢?"
"11萬的百分之二十是2萬2。"魚頭從背後拿過自己的手提包,開始點錢。
小芳說:"你瞧這農民,點錢都在桌子下面,又不是偷的。"
"你哪兒知道我把錢給他多心疼那!"魚頭以一個老財迷的身份回嘴后,數好錢,用力捏了捏,然後親了一下,"啪"地一聲,拍在趙宇面前,"慢點花啊──"
四個人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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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趙宇成天把自己浸泡在可靠的和不可靠數字與消息里,專心做股票,他拿着報紙,分析、思考、計算,最後做出自己的猜想,然後就急於到交易所去驗證,有時,他在臨睡前也想一下,難道生活就是這些嗎?但是,不等他接着往下想,他便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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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站在交易大廳他在交易的間息中,趙宇也感一陣突如其來的空虛,難道自己的一生就在這些人、這些事中度過嗎?可是,在這裏,是容不得他多想的,魚頭會興趣勃勃地衝過來,對他說話,把他的思緒拉到一件具體的事情上,這使他的思路一次次被打斷,無法向更深處挺進,但趙宇卻無法把那種空虛從頭腦中連根兒拔去,它只是睡去了,不時醒一醒。
這一天,在瑞和股票交易所的大廳里,趙宇的就又一次被魚頭打斷了。
"一會兒那孫子就到,他看我掙了錢,也想讓你幫着做,他人倒是不錯,沒什麼毛病,就是有點倔,簡直太他媽倔了──有一次,我跟他說做深寶安,他非做天橋──賠了不是,剛把肉割了,他也不知是打哪兒聽了點風兒,又做起天橋了──沒法弄──第一次天橋把豐田換成了富康,第二次天橋把富康換成夏利了──你幫幫他吧,要不過兩天他騎上自行車了,那多沒勁──"魚頭對趙宇大發感慨。
"行呀,我跟他談談──"趙宇話還沒說完,只見魚頭突然站了起來,旁若無人地衝著一個剛進來的人大叫起來:"來啦!柴火──"
那位名叫柴火的粗漢隨即接口:"來啦──你說的那小哥們兒在哪兒呢?"
魚頭一把抓住柴火,熱情地把他拉到趙宇面前:"就是他,趙宇",他摸着趙宇的腦袋,就像摸着自己新換的汽車,"這小哥們兒腦瓜子特靈,這一段兒我那30來萬就是他幫着掙的──給你們介紹一下,柴火──"趙宇和柴火握手:"你說買什麼吧──錢都帶來了,拿着,我從銀星證券全給提出來,那地方不吉利,把我給坑慘了──"說罷,柴火熱情地把懷裏的抱的包拉開一條縫兒給趙宇看。
"我先帶你把戶開了,然後咱們倆一起聊聊──"趙宇說。
"你先告我做什麼,要不把錢扔這兒幹嘛呀?"柴火急切地說,好像不這樣就透不出他性如烈火似的。
魚頭對趙宇說:"你聽他的吧。"
"那,到這兒來吧──"趙宇一指不遠處的一台空着的電腦。
電腦前,趙宇柴火和魚頭一起看走勢圖,柴火不停地發問,也不知是不信任趙宇,還是想表示自己也是內行一樣。
"蘇三山怎麼樣?"
"盤子大,業績差,上市初期發生過假收購,不活躍。"趙宇接口道。
"那這個──萬家樂呢?"
"一樣,盤大績差股,要做低價股板塊,可以考慮。"
"津國商呢?"
"商業版塊,三線股,偶爾會有瘋狂表現,但不持久。"
"萬向潮呢?"
"浙江板塊,屬工業股,沒意思。"
"新宏信呢?"
"金融板塊,常有莊家入主,可以考慮。"
"天橋呢?"柴火終於不死心地問。
"你怎麼又天橋啊──"魚頭說。
"我勸你別做北京板塊的股票──"趙宇說。
"那你說做什麼?"柴火說。
"昨天晚上我分析了一下這幾支傳着要漲的股票,從圖上看──"趙宇用手指着一支股票的曲線說。
"我看不懂──"柴火這下說了實話。
"接着講,趙宇,回頭我幫他起步兒──"一聽到這裏,魚頭便兩眼放光。
趙宇說:"你看鴻發,這是六個月前的走勢──從這裏可以看出,這是一支樁股兒──"隨着趙宇濤濤不絕地講下去,他的的周圍很快圍了一幫人。
"瞧,那時已跌到最低點──3塊5,當時日線KD跌到最低水平,各項技術指標嚴重超賣,你看――這時,你看,大莊家進場了──從這裏、這裏能看出來,然後,他開始吸貨,兩個月之內,走出大量小十字星,成交量時大時小,再看這裏,整體上逐步放大,但鴻發盤子太大,吸貨很難一次完成,於是他把股價推到4塊錢附近,繼續橫盤吸貨,你看這些十字星──你看,成交量也放大了──這時候,可以斷定,莊家進庄了,而且很有耐心,沒準是想做長樁──下面兩個月他幹什麼呢――你瞧,他是洗盤帶吸貨──把股價拉到4塊2,然後做震蕩,最低到──這裏3塊9,這樣,炒短線的就下車了,他們拿不準――然後,兩個月前,他開始整理,價位拉到了4塊6,而且,你看,他在3塊9附近護盤很成功,沒廢什麼勁,你看,成交量已經小到最低水平,然後,上個月,他開始讓盤面穩穩下行,從4塊8到4塊5,很少有人會跟着他玩,你看,成交量慢慢減小了吧,前天是4塊4,昨天是4塊5,今天還是4塊5──"趙宇突然看着魚頭,"他的籌碼夠多了。可以算一下。"
趙宇盯着曲線,心算起來。
"你看,跌了,到4塊4了。"柴火不滿地說。
趙宇沒理他,仍在計算。
"得了,看看別的吧──我看着夠嗆,充其量也不過是支二線股,總不會冒出黑馬來吧──"魚頭推推趙宇。
趙宇抬起頭,眼眼裏露出一種猜對了的目光,他果斷地說:"他現在要拉高了,就這一段時間,進這一支──進鴻發!"
魚頭揚起眉毛:"真的?"
趙宇說:"馬上!"
魚頭看看屏幕:"你看,又跌了,4塊3了──"
"那不是更好嗎?進貨吧──他整理了兩個月了──該動手了──"
"那我們到時候再跟風也不晚──"柴火忽然失去信心,他以為自己又碰到了口兒販子。
一種不耐煩的情緒突然襲擊了趙宇,他提高了聲音:"你想聽我再講一遍嗎?"
此刻,人群中只有一個人聽懂了趙宇的話,他溜到了大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