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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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師O與WR在河邊分手時,久違的畫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邊隱隱涌動了。他在哪兒?其實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對岸那片灰壓壓的矮房群中,無論是“過去”還是“昨天”Z都在那兒,離O不遠的地方。現在他離O更近了——不是指空間距離而是指命運的距離有了變化。這變化預先看不出一點兒跡象,但忽然之間他們的命運就要合為一路了。只有上帝看得見,由於WR與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幾十年的命途上,最後一道阻礙已經打通。
上帝從來是喜歡玩花樣兒的,這是生命的要點,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據,你的驚奇、不解,你的喜怒哀樂,你的執迷和所謂徹悟,全繫於上帝的這種愛好。
我時常想,O若是取一條直線就走向Z呢(從那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那個寒冷的冬夜,不經過WR不經過十幾年的等待或者耽擱,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進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會怎樣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畫家Z,O也就不會是現在的以及將來的O。也就是說:O取一條更近的(或另一條)路走向Z——這個命題是不成立的。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歡假設。O只能是一種命途中的O,只能是這樣命途中的O,z也只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離開你的命途就沒有你。
正是O向Z走來而尚未走到的若干年中,Z成為畫家,成為O可以走到的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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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生來渴望高貴和美麗,但他生來,就落在平庸或醜陋之中。
九歲的那個冬夜之後,他所以再沒有到那座美如夢幻般的房子裏去找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未見得全是因為那兒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當然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如果他能夠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們看作“野孩子”,那麼,深深的走廊里流過的那一縷聲音也許就會很快地消散。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只是貧窮但並不平庸並不醜陋,那縷聲音就不會埋進他的記憶,成年累月地雕刻着他的心了。如果母親沒有改嫁,沒有因此把他帶進了一種齷齪的生活,那樣的話,當那些飛揚神俊的音樂響起來也就可以抵擋那一縷可怕的聲音了,畫家Z就可能與詩人L一樣,仍會以少年的純情去找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兒了。
但母親的改嫁,把一個男孩兒確定為Z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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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本意是改嫁一個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聽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於兒子的未來。但是,Z的繼父是一個工人卻並非一個普通工人。母親所謂的“普通工人”其實是一個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當時的報紙書刊里,只是一個階級的標本或一種圖騰的刻畫,然而Z的繼父卻是一個血肉的現實,有其具體的歷史、心性和愛好。比如我記得,他除了是一個工人還是一個戲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邊緣,在灰壓壓的一大片老房與殘損的城牆之間,有一條小街,在我的印象里Z的繼父從生到死都住在那兒(他說過,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這小街的名字並不需要特別指出,若干年前這城市裏有很多這樣的小街,名字並不能分清它們。所謂小街,不寬,但長,塵土和泥濘鋪築的路面,常常安靜,又常常車馬喧囂,拉糧、拉煤、拉磚瓦木料的大車過後留下一路熱滾滾的馬糞。我記得那樣的小街上,有個老人在晨光里叫賣“爛~糊芸豆——”,有個帶着孩子的婦女在午後的太陽里喊“破爛兒~我買——”,有個獨腿的男人在晚風中一路唱着“臭豆腐~醬豆腐——”。我記得那樣的小街上通常會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處自來水供半條街上的居民享用,空地上經常停着兩輛待客的三輪車,車夫翹着腳在車座里哼唱,空地上總能聚攏來一夥閑人慢慢地喝茶、抽煙,或者靠一個膀闊腰圓的傻子來取得歡笑,空地的背景很可能是一間棺材鋪,我記得有兩個赤膊的漢子一年四季在那兒拉大鋸,鋸末歡欣鼓舞地流下來,一棵棵原木變成板材,再變成大的和小的棺材。那樣的小街上總會有一兩棵老槐樹,春天有綠色的肉蟲憑一根細絲從樹上垂掛下來,在空中悠蕩,夏天有婦孺在樹下納涼,年輕的母親袒露着沉甸甸的乳房給孩子餵奶,秋天的樹冠上有醒目的鳥兒的巢穴。那樣的小街上,多數的院門裏都沒有下水設施,洗臉水和洗菜水都往街上潑,冬天,路兩旁的凹陷處便結起兩條延續數十米的冰道,孩子們一路溜着冰去上學覺得路程就不再那麼遙遠。那樣的街上,不一定在哪兒,肯定有一個賣糖果的小攤兒,污蒙蒙的幾個玻璃瓶子裝着五顏六色的糖果,一如裝着孩子們五顏六色的夢想。那樣的街上,不一定在什麼時候,肯定會響起耍猴戲的鑼聲,孩子們便興奮地尾隨着去追趕一個快樂的時光。我記得那樣的街口上有一展旗幡,是一家小酒店。小酒店門前有一隻油鍋,滾滾地炸着丸子或者炸着魚,令人駐步令人垂涎,店堂里一台老式的無線電有說有唱為酒徒們助興,掌柜的站在櫃枱后忙着打酒切肉,掌柜的閑下來時便賠着笑臉四處搭訕,一邊驅趕着不知疲倦的蒼蠅。傍晚時分小酒店裏最是熱鬧,酒徒們吆三喝四地猜拳,亮開各自的嗓子唱戲,生旦凈末丑,人才濟濟。這時,整個小酒店都翹首期盼着一位“琴師”,人們互相詢問他怎麼還不來,他不來戲就不能真正唱出味道。不久,他來了,瘦瘦高高的,在眾戲迷爭先的問候聲中拎一把胡琴走進店門。在我的印象里,他應該就是Z的繼父。眾人給他留着一個他喜歡的座位,他先坐下來靜靜地喝酒,酒要溫得恰當,肉要煮得爛而不碎,酒和肉都已不能求其名貴,但必要有嚴格的講究。據說Z的繼父的父親以及祖父,都曾在宮廷里任過要職。酒過三巡,眾望所歸的這位“琴師”展開一塊白布鋪在膝上,有人把琴遞在他手裏,他便閉目輕輕地調弦,我猜想這是他最感到生命價值確在的時刻。眾戲迷開始興奮,唱與不唱的都清一清喉,掌柜的站到門邊去不使不買酒的戲迷進來。不要多久店堂里琴聲就響了,戲就唱了,那琴聲、唱聲撞在殘損不堪的城牆上,彈回來,在整條衚衕里流走,注入家家戶戶。
我曾被那樣的琴聲和唱聲吸引到那樣的一家酒店門前,在老闆的疏忽之間向店堂里探頭,見過一個瘦瘦高高的拉琴的人全身都隨着琴弓晃,兩條細長的腿纏疊在一起,腳尖挑着鞋,鞋也在晃但絕不掉下來,襪子上精細地打着補釘。我想他就是Z的繼父,襪子上精細的補釘必是Z的母親所為。
小酒店裏的戲,每晚都要唱很久。
小酒店裏的戲通常是以一兩個醉鬼的誕生而告結束。人們邊唱邊飲,邊飲邊唱,喧喧嚷嚷夾笑夾罵,整條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忽然間哪個角落裏的唱腔有了獨出新載的變化,或唱詞中有了即興的發展,便是醉鬼誕生之兆。這樣的醉鬼有時候就是Z的繼父。如果琴聲忽然緊起來,琴聲忽然不理會吟唱者的節拍,一陣緊似一陣彷彿殺出重圍獨自逃離了現實,那就是Z的繼父醉了。“琴師”的醉酒總是這樣,方式單調。眾人聽見這樣的琴音便都停了唱段,知道今宵的杯該停了戲該散了,越來越緊的琴聲一旦停止,就單剩下“琴師”的哭訴了。我曾見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在小酒店昏黃的燈下獨斟獨泣,涕淚滿面絮絮不休,一把胡琴躺在他腳下。我感到這個人就是Z的繼父。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久而久之也沒有人去問他到底要說什麼。眾人漸漸散去,由着他獨自哭訴。眾人散去時互相笑道:他家的廢酒瓶今夜難免要粉身碎骨了。這樣的預言很少失敗。
Z的繼父哭着說著,忽覺左右沒了人影,呆愣良久,再向掌柜的買二兩酒,酒瓶掖在腰間,提了琴回家。一路上不見人,惟城牆在夜空裏影影綽綽地去接近着星斗,城牆上的衰草在夜風中鬼鬼怪怪地響,Z的繼父加緊虛飄的腳步往家跑。進了家門見家人各做各的事似乎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悲憤於是交加,看明白是在家裏更覺得應具一副威風,就撿幾個喝空的酒瓶在屋裏屋外的牆上和地上摔響。絕對可以放心,他醉得再厲害也不會糊塗到去砸比這再值錢的東西。
頭一次見他撒酒瘋,Z的母親嚇得摟緊Z,又用身體去擋住Z的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姐。但是那個僅比Z大三歲的姑娘——Z的異父母姐姐M,卻似毫無反應,不慌也不哭,只是有些抱歉般地望一望她的繼母。M是個早熟的女孩兒。
事後M對繼母說:“老是這樣,沒事兒,他不會再怎麼鬧,最多是連着睡上兩天。”
其時Z的繼父正一動不動地睡着,鼾聲已經連續響了二十四小時。
“你的親生母親得的什麼病,怎麼會那麼年輕就……?”繼母問M。
M這時才落淚,無聲地落淚很久,說:“她沒死。她活着。她帶着我的六個妹妹,回南方去了。”
“為什麼?”
“他,”M示意那睡者,“他掙的錢,也許,還不夠他一個人喝酒的呢。”
“幹嘛,你不跟你的親媽走?”
M低下頭,噙着淚擺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她醒悟到了什麼,抬眼看着繼母說:“可我爸,他不壞。”那眼神那語氣,都像是為她的父親說情,而且不見得是為一個父親,更像是為一個男人,一個已經被拋棄過的男人。
Z母一時不知如何應答。M之懂事,令Z母懷疑她的實際年齡。
不過我以為實際年齡是不重要的,對於一篇小說尤其是對於我的一種印象而言,那是不重要的,甚至是無意義的。
這時九歲的Z插話進來:“他為什麼不壞?”
“他是個好人。”M對Z說。
“他哪兒好?好個屁!”
母親喊Z:“不許胡說!”
M吃驚地望着這個弟弟。很久,她扭過臉對繼母說:“我爸,他連做夢想的都是,我能有個弟弟。”
母親摟住這對異父異母的姐弟,對Z說:“你有了一個,好姐姐。”
Z看着M,不言語。十二歲的M拉一拉Z的手,看樣子九歲的Z不反對。
這時,屋子裏忽然躥起一陣臭氣,而且一陣陣越來越濃重幾乎讓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來:“是他,是他!”喊着,向屋外逃跑,其狀如受了奇恥大辱。
原來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時之後感到要去廁所,他掙扎着但是尚未能掙脫睡魔的控制,自己先控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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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對那一陣濃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在隨後的歲月里Z只要走進繼父的家,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立刻旋躥起來,令Z窒息。或者那氣味,並不是在空間中而只是在Z的嗅覺中,頻繁出現,成為繼父家的氛圍。Z的心裏,從未承認過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過那條小街,一直跑上城牆。少年Z跪在城牆上大口大口地嘔吐,直到腸胃都要吐出來了,那污濁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牆殘損破敗,城磚丟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磚蓋的,擁擠的民宅之中,有城磚砌起來的雞窩狗舍。那古老的城牆,很多地方已經完全像一道黃土的荒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沒,其間有蟋蟀在叫,有蛇在游,有發情的貓們在約會,有黃鼠狼的影子偶爾流竄。Z跪在荒草叢中,看着城牆下灰壓壓的大片民房,點點燈火堅持着亮在那兒,似無一絲生氣,但有喊聲、唱聲、罵聲、笑聲和哭聲從那洞穴似的屋頂下傳出,有不過是活着的東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衚衕里走動,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次懷疑:那為什麼肯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麼動物?
Z開始怨恨母親,為什麼要把他帶到這兒來?他想起南方,想起那座木結構的老屋、細雨中老屋的飛檐、滴水的芭蕉、黎明時熄滅的香火、以及天亮前某種怪蟲的嗚叫,連那“嗚哇——嗚哇——”的怪叫也似乎親切起來。他想起南方月下母親白皙的脖頸和挽得高高的發誓,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游移在老屋裏、庭院中、走廊上,溫柔而芬芳的母親的雙唇吻着他……他想求母親帶他回去,他甚至懷戀起北方的老家,懷戀起葵花的香風和葵林中養蜂人的小屋,他想和母親一起回去,無論是哪兒,回去,不要在這兒,這兒不是我的家,回到我和母親的家去回到僅僅屬於我和母親的家去吧。但是他知道這不可能,母親不會同意。少年為此流淚。現在母親變了,變老了,變得慌張、邋遢、粗糙、委頓,Z認為這全是那個臭氣哄哄的酒鬼造成的。母親怎麼會願意和那樣一個醜陋庸俗的人一起生活呢?Z於是想起生父,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因而不是回憶只能是想像。想像,總是在山高水長的地方,總是在地闊天寬的地方,在北方,森林與荒原連接的地帶,或許寒冷,陰鬱,陽光在皮膚上和在心底都令人珍惜,陽光很不容易,但即便陰雲密佈即便凄風苦雨,那個男人也是毫無遲疑地大步走着,孤傲而尊貴,那才是他的父親,那才可以是他——畫家Z的父親。
對此我有兩點感想:一是,這想像的圖景已經接近未來那幅畫作的氣氛,想像中那個男人的步履,勢必演變為那根白色羽毛自命不凡的飄展或燃燒。二是,那個想像中的男人,未必就是Z的生身之父,更可能是Z自己,是他的自戀和自賞,是他正在萌生的情志的自我描畫。
這樣的想像誕生之後,少年Z的心緒才漸漸平安下來。他站起身,在那城牆上走,在洞穴一般昏暗的房群中遙望那座美麗的房子。Z沒有忘記那個所在,但現在不能去,那兒與這兒隔着一道鴻溝抑或深淵,也許有一天可以再去,當他跳過了那道鴻溝的時候,當可信的驕傲填平那深淵的時候。Z在那城牆上走,尋找那座房子,也許找到了而張望它,也許沒有找到而張望它的方向,隨之,生父留下的那些唱片又在畫家的心上轉動了……
因而我記得,有一天Z的繼父又喝醉了酒,空酒瓶子摔在地上和牆上,險些砸壞了Z的那些寶貝唱片,Z便走進廚房抓起一把刀出來,一字一板地對那醉鬼說:“你小心點兒,你要是弄壞了我的唱片,我就殺了你!”那醉鬼子是基本上清醒了過來,永遠記住了這個警告。後來有些酒友問Z的繼父,何至於真的怕那麼個孩子呢?繼父說:“那個孩子,Z,你們是沒有看見哪,那會兒他眼睛裏全都是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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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倒是喜歡M。這個與Z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姐,不僅把Z當成親弟弟一樣關懷愛護,而且是地球上第一個發現和器重了Z之繪畫才能的人。
Z的繼父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機關里當花匠,在花圃或花房裏培養觀賞花木,使那個機關的門前、路邊、走廊、室內三季有花四季常青。因而Z的繼父的小院兒里也是花草繁茂,在那條差不多只有灰(磚)黃(土)兩色的街上,我記得有那麼一個小院兒,牆頭常灑出一團團綠葉和一簇簇血紅或雪白的花。我叫不出那麼多花草的名字,只記得有兩次,整條街上的人爭相去那個小院兒看花,一次是曇花開了,另一次是鐵樹的花開了。Z的繼父第一喜歡酒,第二喜歡花,拉琴嘛倒不要緊。
少年Z常常坐在花前藤下畫畫,但在我的印象里Z很少畫那些花,這可能是因為凡是繼父喜歡的他一概厭惡。M只要有空閑,總會走來站在一旁驚訝地看着Z畫畫,大氣不敢出。M的目光先是在Z的筆端,奇怪他的筆怎麼會憑空走出那麼準確又美妙的線路,繼而M的目光轉移到Z的身上、臉上、眼睛、鼻子和嘴上……半天半天好像要到他的每一個表情里去探詢:他才這麼小,哪兒來的這本事?Z從M的目光中感到了一個畫家最初的自信和滿足。一幅畫完成了,Z把它展開在胸前給M看。M說:“把這畫給我行嗎?”Z說:“有什麼不行?拿去!”總是這樣。M便拿了弟弟的圖畫到處去宣揚、展示,驕傲地收穫着眾人的讚歎。
“你畫的?”
“不是。是我弟弟畫的。”
“你弟弟,Z嗎?”
M點頭,並提醒別人:“他才九歲!”
(或者“才十歲!”“才十一歲!”“才十二歲!”姐弟倆一年年長大。)
但這未必只是提醒,更主要的也許是啟發,啟發別人都來支持她的判斷:Z是個天才,這個弟弟,他將來定會有大作為。
家裏買菜一類的事多由M負責,她費盡籌劃總能從中摳出幾分錢來,曾經是為了給自己買一點兒小小的飾物,現在則全數積攢起來給Z,給他買圖畫本,買畫筆和畫彩。Z拿到這些東西,欣喜且感動地看看M,但說不出什麼。M呢,只是說:“挺貴,別糟蹋。”Z使勁點頭,把雪白的畫紙一頁頁端詳很久,已經看見了變幻無窮的圖畫,但珍惜着不敢輕易在上面動筆。M轉身對繼母說:“家裏的活兒都讓我來干吧,讓弟弟好好畫他的畫。”母親感動得鼻子發酸。姐弟倆相處得這麼好,母親始料未及。母親把M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若不是Z的繼父又生出一樁見不得人的事,這個家也許會慢慢地溫暖起來,光明起來,慢慢地讓Z能夠接受,那一陣污濁的味道會被Z的嗅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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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母和Z沒來的時候,家裏吃的水全靠M去街上拎。一隻鐵桶近她的腰高,灌半桶水,兩隻手提着在身前左右悠蕩以便留出邁步的空檔,桶向左悠邁右腿,桶向有悠邁左腿,桶中潑出的水在路上畫出一連串的“Z”字。我記得那條街上有很多這樣拎水的孩子,其中的一個小姑娘就是M。Z和母親來了之後,改為姐弟倆抬水,一根木棍穿過桶梁,木棍的兩頭各在姐弟的臂彎里,這樣一次可以抬一滿桶。再後來,姐弟倆都長大了些,又改為輪流擔水。但是M寧願獨自包攬這個任務,在她心裏Z已經是一個畫家。
M常常到街上去擔水的時候,那片空地上的閑人忽然有一天發現她差不多已經長成了女人,扁擔顫顫的,M的身上也顫顫的,空地上閑得難受的目光便直勾勾地瞄向她。遺傳因素起着重要作用,儘管粗茶淡飯且常常負重,M依然長起了修長秀美的身材(由此可以想見她的窈窕美麗的生母),青春的到來再使之豐滿、流暢,雖然穿着父親寬大又暗淡的工作服,也難掩蓋處處流溢着的誘惑。閑人們免不了互相說些挑逗的話,故意給M聽見,挑逗得並不觸犯法律,唯望在M低頭紅臉的當兒使慾念獲得一點兒有聲有色的疏浚。
不料這樣的慾念也在M親生父親的心裏生出,且難以疏浚。
M幾次在屋裏洗澡的時候,都發現那個生她的人在窗前的花叢中流連不去,而且醉眼朦朧地向窗帘的縫隙里注目。繼母不在家。M慌忙地擦一擦身,趕緊穿上衣裳。有一次,那個生她的人竟然肆無忌憚地貼近窗口往裏瞧。M不敢聲張,把這事悶在肚裏。她不知道應該把這事跟誰說,當然不能跟Z說,跟繼母說呢?又怕繼母因此而離開那個生她的人。M知道自己早晚是要離開他的,要是繼母也離開他,他可怎麼辦呢?唯有以後洗澡或者換衣,把窗帘拉得沒有一絲縫隙。
終於有一回,那個生她的人藉著醉意捅破了窗紙。M喊了一聲:“爸——!”那個生她的人卻不離開,恨不能把頭也鑽進來。M嚇得抓起衣裳遮擋在身前,不敢動,也不敢出聲。Z恰好從外面回來。Z走進院門站住,看不懂繼父跪在窗檯下又在發什麼酒瘋。Z的腳步聲驚動了那個醉鬼,繼父轉回頭,酒醒了一半,呆愣着看了Z一會兒,爬起來像只貓那樣躥得無影無蹤。Z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見窗紙上破着一個大洞,屋裏靜悄悄的,便朝那洞裏看。Z看見M把衣裳抱在身前,臉色慘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流淚,Z看見她背後的大穿衣鏡里映出一個茁壯鮮活的女人的裸體。Z趕緊離開窗前,喊一聲:“姐姐你快穿上,我去殺了他!”
(未來,畫家Z將不止一次在夢中喊——“殺了他,殺了他!”夜靜更深,沉睡的Z喘息着發出這樣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清晰很堅決。那時我想,Z可能又夢見了他的繼父。但是女教師O認為:也可能,並不這麼簡單。)
十七歲的Z沒有去找那個酒鬼。他憤怒地跑出院子,跑上小街,忽然感到自己的憤怒中含着一種男人的痛苦,大穿衣鏡中的形象不斷地閃現,閃現,讓他激動讓他的心一陣陣疼痛,他想找到那個壞蛋那個笨蛋把大穿衣鏡里的形象從那雙下流的眼睛裏摳出來……Z猛地停住腳步一下子明白,他對M,早已不止弟弟對姐姐的愛戴。
Z慢慢地走,走過塵土和泥濘,走過車馬的喧囂,走過古老而破損的城牆,走過城牆上的夕陽殘照,知道了,他喜歡M,而且對M有着強烈慾望。但與此同時他感到一陣冰冷襲來,一種深重的恐懼。那是什麼?他能感到一種危險的確在,但還看不清是什麼?不不,絕不是法律的危險,法律不對他構成因為他與M毫無血緣關係——唔,他竟早已弄清楚了這一點。
那麼,是什麼呢?那危險從何而來?其實他那顆敏覺的心是早就知道的,但自尊遮擋着他的眼睛,或者怨恨,讓他看不見。
他在小街上徘徊,走過小酒店,又走回來,走過那塊空地和空地上永遠存在的一群閑人。那群人污言穢語地吵嚷着,人群中間,一個膀闊腰圓的傻子且歌且舞享受着眾人的誇獎。這時Z有點兒明白了;他在這樣的生活里,也許他將永遠就在這樣的生活里,這樣的生活就像那個又唱又跳的傻瓜。z有點兒明白了:這人間此時此刻和每時每刻都並存著兩種生活,一種高貴的,一種低賤的,前者永遠嘲笑着後者,而後者總處在供人嘲笑的位置。因而Z有點兒明白了,Z註定的明智在那一刻徹底醒來,十七歲的男人看清了那危險:如果他愛上M,如果他將來同M結婚,那麼從現在起,如夢如幻的那座房子就正離他遠去,那根飄展的白色羽毛和它所象徵的一切,就會離他越來越遠,他將永遠不能接近那優雅而高貴的飄展,因為他將永遠生活在這兒,與這群閑人同類與那個酒鬼為伍,而那一縷冰冷的聲音卻離他越來越近,那可恨可惡的評判——野孩子——越來越鮮明越真實,越正確。
Z又走上城牆,走進荒草叢中。他坐在那兒,看着太陽一點點降落,想:我應該到哪兒去?
不知道。
他哭了。
他哭着看那條灰黃兩色的小街。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不屬於這兒。閉上眼,使勁聽那一縷冰冷的聲音,“……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帶了進來……她怎麼把那個野孩子帶了進來
……誰讓她把他帶到家裏來的……告訴她,以後不準再帶他們到家裏來……”讓那聲音狠狠地刺痛他的意志,讓那被刺痛的意志發出聲音:不,我不能在這兒,我不能在這兒,我不能屬於這兒,我不能讓那聲音這麼狂妄,這麼自信這麼得意,我要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殺了它……
(O在將來聽出,不是“殺了他”,是“殺了它”,雖然“他”和“它”在漢語中發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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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在荒草叢裏找到Z。Z不敢看她。
M說:“你別告訴媽。”
Z點點頭。
M說:“你千萬別告訴媽,也別告訴別人,行嗎?”
Z仍是點點頭。
M說:“真的?你答應了?”
Z閉上眼睛,搖頭說:“我不告訴任何人。”
沒料到Z這麼容易答應,M迷惑地看着他,濃重的暮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M說:“那個人,你不用理他,反正你和他,完全可以沒有父子關係。”
Z不出聲。
M:“我是非得走不可了……”
M:“我是說,我非得離開這個家不可了。”
Z問:“上哪兒去?”
M說:“也許東北,也許內蒙,也許雲南。我決定了,不管是哪兒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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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M去插隊了。“插隊”二字,未來的詞典上應給出狹義的和廣義的兩條解釋。狹義的是專指到農村去,和農民們在一起,即安插在農村生產隊裏像農民一樣勞動和生活。廣義的則是對上山下鄉運動的泛指,還包括去邊疆墾荒的幾百萬青年;這中間又有農墾和軍墾之分,前者叫作農場,後者多稱為兵團。由於M未來的故事,給我的印象是她去了農場,東北,內蒙,或者雲南,這空間上的分別意義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早已忽略。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文革中最早申請去邊疆的那一批。某一項“重要指示”正萌動於心還未及發表之時,M和十幾個男女青年領了潮流之先。這件事驚動了報刊和電台的記者。男記者和女記者紛紛來到城市邊緣的這條小街上,踏着塵土和泥濘來尋找必將燎原的星星之火。由於火葬取代了土葬,空地上那間棺材鋪早已關張,改作了居民革命委員會的辦公室。記者們的光臨,使這個小小的居民革命委員會聲名大震,那些天它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這些採訪者。居民革命委員們以及M所在中學的領導們發動群眾,搜集了M從小到大的一切光輝事迹,向採訪者證明M的行動絕非偶然,這孩子從小熱愛勞動熱愛工農兵熱愛祖國和人民……十八年來其優秀品質和先進思想都是一貫的。記者們飛快地記錄著,感到很像是一篇悼詞,於是要求去看看M本人。領導們和記者們便一同到M家裏去。M嚇壞了,窘得什麼話也說不出,面對咔咔亂閃的鎂光燈她甚至嚇得直流淚。記者們請她不要過於謙虛,把群眾提供的關於她的優秀事迹再陳述一遍,問她是不是這樣?M根本沒聽清那都是在說誰,但是領導們示意她無論什麼問題只要回答“是”。M於是點頭,點頭,一個勁點頭,還是說不出話,無論人家問什麼都點頭。這樣,沒用了幾天,M還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就已成為知識青年的榜樣。
那個酒鬼也因此大大地風光了一陣子,一會兒被稱為英雄的父親,一會兒被叫作模範家長。這酒鬼於是醒悟於是全力支持女兒到邊疆去,並且站在那塊空地上向眾人保證他從此不再喝酒了,為了讓離家去革命的女兒放心,為了與“英雄的父親”或“模範家長”的身份相符。三天之後M要走了,這酒鬼說“壯行酒總是要喝一杯的,下不為例”,但是後來證明他的戒酒史為期總共三天。
我想,這一年可能是1968年。這一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這一年Z十七歲,M二十一歲。有可能我算錯了他們的年齡,不過這沒關係,這不重要。重要的是,Z的異父同母的弟弟HJ已經十三歲,這肯定又是一個錯誤的計算,但對於一篇小說,這錯誤是可以容忍的,因為這對於寫作之夜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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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母親之所以沒有帶着Z離開那個酒鬼,主要是因為Z的弟弟HJ已經存在,她不想再讓一個兒子沒有父親。至於HJ的年齡,則應以我的印象為準,因為在我的印象之外Z可能並沒有什麼弟弟。1968年HJ已經十三歲,這與Z的母親再嫁的時間無關,而是由於在我的印象里又傳來了少女T的消息。
少女O和少女N曾經分別愛上了WR和F,這使得少女T一度消散。如今,Z的同母異父的弟弟HJ使T的形神重新聚攏,HJ的誕生,使曾經模糊的T得以成為清晰的T,確鑿和獨立的T。就是說,在1968年夏天,由於少年HJ如詩人L一樣痴迷的目光,少女T重新又走上了那座美麗房子的陽台。
少女T走上陽台,陽光使她一下子睜不開眼,她伸展雙臂打一個小小的哈欠。太陽在她的眼睛、牙齒和嘴唇上照亮水的光影。遠處的河水靜靜地蒸騰,風速很慢,樹葉在熾烈的陽光中緩緩翻動。T倚在欄杆上,在斑斑點點的樹影中,雙臂交叉在背後久久地凝望那條河。柔軟的風吹拂她,她一隻腳踏着節拍,美麗的雙腿上也有水波蕩漾的光影。這時候十三歲的HJ便要從家裏啟程了,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HJ一跑起來,我發現他就是朝着少女T所在的方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里,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着那座美麗的房子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T的窗口。這長跑,一天不停風雨無阻,只是在第五個年頭上中斷過三天。那一年HJ十八歲了,高中畢業後到一家有名的飯莊裏作了學徒,他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先買了一支價格昂貴的金筆,用這筆給T寫了第一封情書。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少年HJ有着與少年L一樣的形象,有着與L一樣的勇敢和痴情,所不同的是詩人L的痴情被貼到牆上去了,而年輕廚師得到了T的回信。
T的回信很簡單:我已經愛上了別人。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作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
少女T愛上了誰呢?這時的T還是模糊的T。如果她愛上的是F她就仍然是N,如果她愛上的是WR她便依舊是O,但如果當她有了與N或O相似的失戀史后,她以為看透了一切,因而有其不同於N也不同於O的獨特選擇,那麼,她就真正是T了。這個T,就與詩人所夢想的T絕然不同,就與N或者O都毫不相干,她不再模糊;O將為O,N將為N,T將為T,各有選擇各有歸宿。
又過了八年,在T有了與N或O相似的失戀史之後,她的獨特選擇是:為了能出國,就嫁給HJ吧。
這樣的選擇讓HJ欣喜若狂。這樣的消息讓L倍感痛苦。這樣的事實讓Z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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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廚師HJ的長跑總共中斷了三天。三天之後他相信他有理由繼續跑,並且繼續是朝着T的方向。HJ天性快樂,不太看重大腦而是更聽信直覺,直覺告訴他只要堅持不懈地朝着那個方向跑下去,T最終必定能夠成為HJ的妻子。這樣,他又跑了八年。
這八年中,HJ不斷地跑向那座美麗的房子,不斷地為T修理自行車,不斷地期待T能多給他一點兒時間,不斷地向T表達愛情和不斷地遭到T的拒絕,不斷地為T仍然愛着別人而嘗盡酸楚,再不斷地向T保證他雖然愛她但不會違拗她的意願,他很滿足於作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這八年中他還不斷地為此遭到其同母異父哥哥的輕蔑、譏嘲和斥責。
Z不斷地對HJ說:“你怎麼就一點兒男人的骨頭都沒有?”
Z不斷地對HJ說:“你以為你是什麼角色?你知道在他們眼裏你是什麼嗎?”
Z不斷地對HJ說:“你不過是一個稱職的自行車修理工,充其量還可以作她消煩解悶的一台對講機。”
Z不斷地對HJ說:“你以為她們真的可能愛上你嗎?”
HJ糾正說:“不是什麼‘她們’,是她!與別人無關。”
“那也一樣!”
“那是她的事。”HJ總是這樣回答。但是這樣的語言,Z的思維里從來不曾有過,因而他永遠也不可能聽得懂。
“她頂多是對你存着一點兒好奇心,”Z對HJ說,“她把她家的那座房子看膩了,忽然發現還有人活在像我們這樣的一條街上。她周圍的人都嬌養慣了,頤指氣使慣了,所以她驚奇一個叫HJ的傢伙怎麼會這麼吃苦耐勞俯首貼耳。畫盡了高山流水忽然覺得下里巴人才是標新立異,嘿,你懂嗎這就像畫畫,畫盡了高雅他們忽然覺得粗俗也挺有味道……聽我一句吧,你畢竟是我的弟弟我才這樣對你說,你要是真想贏得她你就得站得比她還要高,懂嗎?尊嚴你懂嗎?你要想讓她愛你,你就得讓她仰望你崇拜你……”
“哥,你不是有病吧?你把別人都想成什麼了?”這是從始至終HJ能夠想到的第二句話。說罷他換了運動鞋,快樂地向那座美麗的房子跑去。
最讓Z不能忍受的還是那個酒鬼。Z的繼父非常贊成小兒子的行動,為他可能為這個小院聯結起那麼一門好親戚而興奮不已。那時候Z才明白,能夠讓繼父興奮的除了酒和花之外,還有所謂“高幹”,繼父敬仰高幹甚於敬仰他的酒,當然更甚於他的花。他讓HJ把他珍愛的花一盆盆一株株不斷給T送去,因為他有一次聽T說她的父親雖然不多喝酒但也是愛花如命。T的父母都是高幹。Z於是想起在上寄宿中學時所受的一次侮辱。那麼T的父母是什麼級別呢?局級呢還是更高?很可能更高。
T的父母是誰?可能就是F醫生的父母,也可能就是Z的叔叔和嬸嬸——不過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但是我沒有辦法擺脫開我的錯覺,我一想起T的父親,飄來的就是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
我只知道T的父親有一段獨特的歷史,是Z的叔叔所沒有的。那還是戰爭年代,在一條河上,T的父親和T的伯父都是那條河上的船夫。有一天幾個紅軍到了河邊要過河去,而且後面有敵人追來。兄弟倆都是窮苦人而且都贊成紅軍,哥哥對弟弟說:“你的船把紅軍渡過去,我的船把敵人引開。”就這樣T的父親把幾個紅軍渡過河去,想想自己已沒有了歸路,便跟隨那幾個紅軍去參加了革命。T的伯父九死一生居然逃脫了敵人的羅網,在外鄉流落多年,後來仍回到那條河上去擺渡了。除此之外我對T的父親再無所知,除此之外,T的父親與Z的叔叔混淆不清。甚至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把F醫生的父親也牽扯進去,我的印象常把他們混為一談。
Z沒想到,母親對弟弟的戀愛也抱了一種好運將臨的期待。但在這件事上,母親甚至不如繼父光明磊落。繼父自始至終贊成HJ的選擇,在T的父親蒙冤(被打成叛徒)之時他也未改初衷。而母親,則是在T的父親平反覆職之後,才贊成了小兒子的選擇的。終於有一天,歷史證明了那個酒鬼的英明,Z的繼父便站在街頭那塊空地上向人們吹噓:“我活了快一輪兒了,這點兒事情我能看不明白?忠臣遭貶,奸佞弄權的事我見得多啦!(我想他的那些歷史知識,一定來源於京戲。)告訴你們,喝酒的未必都糊塗,不喝酒的也未必就明白。”
那一年可能是1977年也可能是1978年。青年廚師HJ仍然堅持不懈地長跑,朝着T的方向。
青年畫家在那一年搬離了繼父的小院兒,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他所在工廠的一間倉庫。Z把那倉庫改成了自己的畫室兼宿舍。初春,天上地上都是楊花,一年四季畫室四周都是商販們的叫賣聲。這畫室獨自的寂靜,將在女教師O的心裏吹進一股清風或者引動一場風暴。_這畫室兼宿舍的陰暗和簡陋,將令O感動涕零。畫室的主人身居鬧市甘於清貧寂寞,一心在他的畫布和油彩上,其出眾的才華和超凡的意志將贏得O的仰望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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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的長跑中斷了三天又繼續了八年之後,有一天,那個酒鬼收到了一封從挪威或者丹麥——這不重要——寄來的信。信是用英文寫的,幸而HJ八年來一直在學英語,雖然水平徘徊不前,但藉助英漢詞典總算把那封信大致弄明白了。
“爸,你是不是救過一個英國人的命?”
那酒鬼愣一下。
“你是不是在一個英國人家裏干過活兒?”
那酒鬼喊道:“放屁!”
“媽,您快讓爸去用涼水沖個頭吧,我這兒跟他說正事呢。”
酒鬼用涼水沖了頭,回來問小兒子:“這信,咱是不是得趕緊燒了?”
“幹嘛?”
“弄不好,再算我個裏通外國?”
“哎喲喂,都什麼年月了你知道嗎?現在的人,都還巴不得有個外國親戚呢。”
“噢,”酒鬼沉吟半晌,說:“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裏干過兩年,沒幹別的,也是侍弄花。”
“對對,牧師,是牧師,信上寫的是牧師。”
“他還活着?”
“那個牧師已經死了,前幾年死的。這信是她女兒寫來的。”
“他女兒?呵,那時候她才剛剛會走路哇,她怎麼會記得我呢?”
“信上說,她父親一直想找到你,說是你在最危險的時候幫助過他們,救了他一家人的命,可前些年他沒辦法找到你,他知道他要是給你寫信,要麼你收不到,要麼反倒會給你惹來麻煩……”
“那是鬧日本的時候,日本人不光找中國人的麻煩,也找英國人的麻煩,我帶着那個牧師一家人逃到咱們老家去躲了幾個月。就這麼點兒事。他還說什麼?”
“他臨終前留下遺囑,讓他女兒繼續找你。他寫下了你當年的地址,說一旦中國開放了讓他女兒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你。”
酒鬼看看那信封上的地址——歪歪扭扭的一行中國字,於是感嘆他在這個小院已經住了半個多世紀。
“找我幹嘛?”
“信上說,她父親要她為你做些事……”
“我沒事。我有‘二鍋頭’就沒事。”
“她還說,你的孩子要是想出國留學,她可以幫忙。”
“我不去。”
“誰說讓你去了?說的是我姐我哥或者我。”
“你想去?”
“那還用說?爸,媽,我去留學怎麼樣?”
“英國?”
“信上說,英國、美國、加拿大和澳洲,哪兒都行!”HJ非常興奮,“媽,您說我去哪兒?”
母親一聲不響。母親心裏忽忽悠悠的想起了另一件事:應該到南方那座宅院去看看了,快三十年了不知那老屋還有沒有,現在開放了Z的生父應該能回來了,也許他已經回來過了,也許他到那宅院去找過他的妻兒了,也許那老屋的主人早已換了好幾次了因而沒人能告訴他我們去了哪兒……是呀我得去一趟南方了,無論如何得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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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與T終成眷屬。T坦率地告訴HJ說:“我對你,可能仍然不是愛情。”HJ說:“可我對你是,這就夠了。”T說:“甚至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愛情。”HJ說:“可我知道,這就夠了。”T說:“你知道什麼?”HJ說:“不愛而被愛,和愛而不被愛,我寧願要後者。”T問:“就沒有愛而且被愛的嗎?”HJ回答:“那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福氣。”
HJ出了國,繼爾T也出了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或者澳洲,這仍然是一個空間問題所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幾年後T的母親也出國投奔女兒女婿去了,那座美麗的房子裏只剩了T的父親一個人。廚師HJ在國外上了兩年學,然後憑着他的烹調手藝在一家餐館裏又幹了幾年,積攢起資金又有了綠卡,HJ夫婦在唐人街上自己開了一家中國餐館。創業艱難,他們把T的母親接來幫助料理家務,三個人同心協力艱苦奮鬥,小餐館日漸發達。HJ的老丈母娘流連忘返樂不思蜀,因而在國內那座美麗的房子裏,只有T的父親獨自悄度晚年。
這時T的父親已經離休,一旦無官無權,門庭若市很快變得門可羅雀。他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着,經常的行動就是為了追趕一隻蒼蠅,從這屋跑到那屋再從那屋跑到這屋,跑遍所有的房間,才想到蒼蠅採取的是“敵困我擾,敵追我跑”的游擊戰略。於是他只留一間給自己住,其餘的房門都鎖上,相當於“堅壁清野”讓蒼蠅在那鎖緊的房門裏慢慢去餓死。幸而有他的老親家常常給他送花來,同他一起飲酒論花。自HJ和T走後,那酒鬼便親自來送花。那酒鬼沒想到能與這樣一位他仰慕已久的大人物促膝而坐,談天說地議古論今,覺得是平生最大的驕傲。在出國的問題上,兩個老頭持一樣的堅定態度:“不去,哪兒也比不得咱中國好。現在的年輕人不學無術能懂得什麼?”於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鬼照例是每飲必醉,T的父親每次只喝一兩絕不越雷池半步,但他學會了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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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T的父親與Z的叔叔乃至與F醫生的父親,在我的印象里混淆不清。他獨自在那美麗而空蕩的房子裏徘徊,形神中包含着這三個人近似的歷史。如果Z的繼父以親家的身份常常給他送花來,並陪他飲酒聊天,我覺得他就是T的父親。如果他想到,早知今日夫人也去外國經營了私人餐館,何必當初反對兒子與一個右派的女兒相愛呢?我感到,他就是F醫生的父親。如果他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裏侍弄花草,有一天把所有的奇花異草都看膩了,慢慢又想起了老家的葵林,想起漫山遍野的葵花,想起葵林里的那個女人而夜不能寐,那麼他,就是Z的叔叔。
我的眼前常常幻現出這樣一幅情景: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兩個白髮的老人不期而遇,一個是Z的叔叔,一個是Z的母親,都提着簡單的行李。
“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想,回老家看看。你呢?嫂子,上哪兒去?”
“南方。好幾十多年了。”
於是沉默,不用再多說什麼,他們知道他們都是去找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