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昨天

十四、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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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人說起過一個人,“文化革命”開始時失蹤,如石沉大海音信全無,十年後忽然活着回來,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應。叫名字,他置若罔聞,唯叫“XX號”他才作出反應。不管是誰叫:“XX號!”他就站起來作立正的姿勢,目光呆直地看着叫他的人。XX,是他獄中的編號。他的家人說:“他好像還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個人,可以無視今天,沒有明天,但他總會看見昨天。沒有昨天等於沒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時間。

我聽人說起過另一個人,在遙遠的鮮為人知的地方度過了二十幾年,走時一頭烏髮,歸來兩鬢霜染。他回到家見到家人,並無久別重聚的歡喜和激動,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平靜的神情就像是不過在外面住了幾天。他的家人說,就像二十幾年前每次出差回來時一樣,他吃了飯就走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下,愣愣地稍顯出一點兒懷疑,即而問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時,誰動過我的東西?”家人含淚地看他,說:“你要找什麼?”“我昨天沒寫完的那部書稿,在哪兒?怎麼不見了?”

我想,這位老人,他就是N的父親。他的記憶丟失了二十幾年。跳過二十幾年,把二十幾年勾銷,他的記憶與離開這書桌前的那個秋天的周末銜接。

昨天,飄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醫生說,這取決於記憶,取決於他是“近期記憶喪失”還是“遠期記憶喪失”。

“你說昨天,那麼昨天你在哪兒?”母親問他。

“在山裏。”父親說,“在大山裡。”

“還有呢?”

“山很大,很靜,沒有人,靜得能聽見每一根草動……”

“後來呢?”

“沒有人來,一個人也不來……”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有找到你,因為……”

“月光很亮,那山裡沒有人……”父親說,“我們走到一個小水塘邊,你說,我們幹嘛不游游泳呢?”

“你是說,昨天?”母親吃驚地看他。

“女兒說,可我們沒帶游泳衣呀!你說這兒沒有別人我們怕什麼呢?你說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光看看我們的身體。可是女兒大了你說,你就讓她自己到那邊去。我們跳進水裏,我們在水裏游,水有些涼,可我們的身體很熱我們就很想,很想親熱……可是你說別,你說這怎麼行,女兒大了她已經懂事了。可我還是想,我那時多麼想有你呀,在那山裡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想貼緊你溫熱的身體不讓你走開,想進到你的身體裏去不再離開,可是你不來,可是你不來……你說女兒已經懂事了她就在那邊不遠……”

“可那是昨天嗎?”母親說,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是呵,就在昨天。我們聽着林濤,我和你,我們看着月色,感覺到無處不在的風……我說你看看你自己,從水中,從月光里,看看你是多麼動人,你的每一寸皮膚都在風裏你是多麼自由。我說你來呀,你來呀貼貼我的身體你看看他是多麼焦灼滾燙,他這麼盼你你怎麼不來呢?這水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滾燙煮開啦這樣的時候怎麼能不做愛呢?可是,你沒來,你說女兒已經長大了,你說女兒就在那邊她已經懂事了……”

F醫生說,這在醫學上稱為“近期記憶喪失”。但通常,F醫生說,這樣的人“遠期記憶”卻保留。

父親顧自說著:“可是女兒她懂什麼呢?不,其實她根本不懂。否則,她怎麼能把那個男孩兒給她的情書交到革委會去,她怎麼能那樣干?她不懂,那是一個男人最最誠實的時候,那是詩,是他最純潔的心愿,那也是一個人最容易受傷害的時候呀!女兒她說‘只要他改了他就還是個好孩子’,可那個男孩兒你要他改掉什麼呢?性還是愛?不,他能改掉的只有誠實,只有對人的信任,只有對人間的熱忱。女兒她還什麼都不懂呀,那個男孩兒也許因此要在心裏留下一片永遠也消散不了的黑暗,也許別人永遠要說起這件事,用這件事來羞辱他……唉唉,為什麼,為什麼性竟會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為什麼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渴望與坦誠,竟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那些人怎麼會想到要把一個少年的詩一般的情書貼到牆上去呢?他們想幹嘛?想達到什麼呢……”

母親忍着眼淚,把眼淚慢慢地吸收回去,吸收進心裏。

“你再想想,”母親說,“你也許是偶然記糊塗了,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顧自說著:“我獨自在那山裡,一年又一年我看着野獸的團聚,看見狼的家園,看見水鳥談情說愛,看見雄鹿和雌鹿們的婚禮。每年秋天,山林里寂靜又燦爛,它們聚攏來,它們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現在它們走進久已盼望的歡樂,在草地上在溪水邊炫耀它們的力量和美麗,炫耀它們的性感傾訴它們的思念,毫不掩飾它們的傾慕之情和難耐的渴望,隨心所欲地追逐、角斗、嚎叫、拜倒,恭敬而忘死地交合,虔誠而且自豪……唯獨沒有羞辱。坦蕩而平安,沒有羞辱。在它們那兒我看見從來沒有羞辱,在陽光下和月光里坦蕩地表達它們天賦的慾望,在天地之間賣弄風情,迷狂地擁有和給予,交合,交合……掏幹了自己全都交給夢想,在那樣的秋天裏它們醉生夢死,呵,那時我才發現‘醉生夢死’其實是多麼美麗的境界……我遠遠地看着它們,看着它們轟轟烈烈地享樂,自由自在地紀念自己的生命,我遠遠地看着它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禮貌,毫無猥瑣,我滿懷敬意,它們似乎也是這樣認為,它們不相信世上有‘羞辱’二字,它們更不會想到這美麗的情懷在人間的尷尬處境,它們,這些純真的造物,還沒有被逐出伊甸園

“可是你說‘一年又一年’,你是說“每年秋天’,”母親提醒他,“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不理睬,顧自說著:“不,女兒她還不懂。可是你也不來。你說了要來可是你沒來。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極了我走不出去,山裡很靜,除了我那兒沒人。月亮落下去太陽升起來,太陽落下去月亮又升起來,可是你沒來。你說了昨天要來可是你沒來……”

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見到你。是他們不讓我見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沒有見到我。”

父親顧自說著:“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來,不來跟我親熱。你在水裏游,像一隻白色的鳥在飛,那樣子又自由又放蕩,可是離我很遠,我摸不到,那樣子又美妙又殘酷,我游過去可是你又游開,我游過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兒了,依然離我很遠,總是那樣……”

母親說:“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麼會沒來呢?我們在一起游泳不是嗎?那夜裏我們回到住所,我們不是立刻就做愛嗎?女兒累得馬上回到她屋裏睡著了,我們急不可待地就做愛不是嗎?那次多麼好,好極了,不是嗎?你是一時弄糊塗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邊,我們怎麼能親熱呢?”

母親終於忍不住流淚了。

母親流着淚說:“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還很年輕么?可是現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父親愣愣地看着母親。

“我們都已經老了,你看不出嗎?”母親說。

很久,父親說:“那是因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旗袍,你的頭髮高高地挽起來,挽成髻,你的脖頸就會很長,很長而且沒有皺紋。因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裏點起了蠟燭,你的影子就會跳跳蕩盪,你的眼睛就會痴迷地燃燒。因為那時下了雨,你說讓我們到外面去,到雨里去,雨水就打濕了你的頭髮,烏黑的頭髮就能貼在你雪白的身體上了……”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頭髮,你沒看見它們已經白了嗎?”

她把白髮翻動給他看。

他驚愕地看了一會兒,焦躁地掐着自己的額頭像似有一個問題總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投向窗外那排高大的白楊樹,緊皺的眉頭便重新舒展開無視她的白髮了。

這就是F醫生說的,“近期記憶喪失”,越近的事情忘記得越快。

“雨停了,”他又顧自說起來,“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檐,照亮幾支滴水的芭蕉葉子,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敲響另一片葉子。因為昨天我們在南方。老屋高挑起飛檐,一扇門開着,一扇窗也開着,暗影里蟲鳴唧啾,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因為那時你站在月影里,站在芭蕉下,你說‘你別動,你別過來,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

這就是F醫生所說的,“遠期記憶”卻保留,越遠的事越記得清楚。

“但是,昨天我來了嗎?”

“昨天你說來,可是沒來。”

“昨天我沒來,我可怎麼給你呢?”

父親低下頭,又苦苦地想着。

“想想看,昨天你一個人在哪兒?”

“我,一個人,在哪兒?”父親抬起頭盯着母親,像是要從母親的臉上找出答案。

但不久,他的眉頭再度舒展開,滿臉的神氣就像個初戀的少年。“哦,昨天……我在街上走,你沒有看見我,我一個人,就還在街上走,因為你沒有看見我。我們迎面走過,我的心裏很緊張甚至步履不穩,我從你身邊走過,除了心跳什麼也聽不見,我怕你會看出我對你的慾望。我走過你身旁,但你什麼也沒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你是否認出了我,你帶着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我想你必定心中清明如水不染凡塵,你要是知道了我對你的慾望你一定會鄙視我,從此離開我。我轉身看你,你沒有回頭,你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那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你走進小巷深處,走進了一座美如幻景的房子,只剩我一個人在街上走……”

母親不再說什麼了,她開始承認這個事實,終於接受這個事實了:父親的記憶出了問題。父親的記憶丟失了二十幾年,跨過那二十幾年他的記憶逆着時間越走越遠了。母親擦擦眼淚,退出書房,退到門邊又站下來看看父親,輕輕嘆一聲,心想恐怕這樣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幾年痛苦的折磨了。但那二十幾年都是什麼呢?是什麼東西把她的愛人變成了這樣,把那樣一個快樂豁達的人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呢?母親不敢去想。

父親坐在書桌前,鋪開稿紙,定一定神,立刻文思如涌,發狂般地寫起來。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的父親揮墨不停。

N和母親聽着父親房裏的動靜,聽見筆在紙上刷刷地走,一秒鐘都不停,稿紙一頁頁地翻響,差不多十分鐘就翻過一頁。

“這樣走筆、翻紙的聲音,有二十幾年沒聽見了,”母親說,“可是……”

“可是什麼,媽?”女兒問。

“可是他從來也沒有寫得這樣快過。”

“爸他,要寫什麼?”

“不,不知道。”母親說,“如果他的記憶逆着時間越走越遠的話,我想他大概還是要寫他曾經沒能寫完的那部童話吧

早晨,母親和女兒走進父親的房中,父親睡着,睡得安安穩穩。母親和女兒看見他已經寫滿了幾十頁稿紙。幾十頁,沒有一處塗改,但也沒有一個她們能認得的字。仔細再看:沒有一個字是中文,也沒有一個字是這個星球上有過的文字。母女倆面面相覷,可以肯定:這不是文字,這只是任意地走筆、毫無規律的線條、隨心所欲的塗畫……

父親夜夜寫到凌晨。一年之中,就寫滿了整整九千頁稿紙。父親的身體很好,每天按時起床、吃飯、散步、品茶、和妻子女兒談一刻鐘、接待半小時友人,其餘的時間都用於寫作。

母親守着他。自從父親回來之後,母親就哪兒也不去,一步也不離開他。父親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跟他說東道西,故作自然地談笑,坦言語中盡量避免牽涉到時間概念。一牽涉到時間概念,父親的思緒立刻就混亂,彷彿不小心按住了錄像機的倒退鍵,屏幕上的畫面便發瘋似地朝着過去越跑越遠。只有當父親在書房裏寫作的時候,母親才有機會獨自輕鬆地呆一會兒。她一面做着自己的事,一面警醒地支楞着耳朵,只要門鈴一響她就趕緊迎出去,怕的是有人來會對父親說破真像,會對他說“你寫的字,地球上沒有第二個人能看懂呀”。母親守衛着父親,提醒每一個來訪的朋友:“不要問他寫的是什麼好嗎?不要問他寫的到底是什麼文字,好嗎?就讓他寫下去吧,就讓他隨心所欲地寫吧,不讓他寫就是要讓他死呀,他不會活得太久了就讓他心安理得地寫寫吧。”但我想,母親寸步不離地守着父親,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她希望父親有一天會忽然醒過來,有一天忽然發生奇迹,父親一覺醒來記憶完全恢復正常。如果那樣,母親想,那時她必須在他身旁,不能再讓他以為她沒來,不能再讓那空空的山風吹進他焦灼的等待,否則他又要在時間裏走迷。母親想,那時她必須就在他左右並且立刻同他做愛,讓兩頭白髮纏繞一處,兩個滿布皺紋的身體緊緊貼靠,依偎、親吻、撫摸,不顧老命地像年輕時那樣翻滾,衝撞、顫慄,兩朵垂暮的花在冬天瀕死地昂揚和開放……母親對着鏡子看自己,深信她的身體裏和心魂中依然埋藏着不盡的慾望,可以無窮無盡地交給他和收容他……

133

所謂“昨天”,也許不如乾脆說“過去”。但是不,這不一樣。譬如,說“我們的過去”,那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要是說“我們的昨天”呢,便包含了對那段時光的態度。譬如“我們從過去走來”不過是陳述一種進程,而“我們從昨天走來”卻是在驕傲着一種進步。“過去”僅僅是對時間的客觀描述,“昨天”卻包含了對歷史的主觀感受。

我記得,N的父親回來的那年,WR也從遙遠的地方回到這座城市。時隔多年,WR和O見面的時候必不可免要說起過去。但說起過去,他們都用到了“昨天”二字。

他們沿着河岸走。河水朝着固有方向疲憊地流着,汨汨之聲淹沒在轟轟烈烈的太陽里。盛夏的河岸,草木蔥蘢,仍有釣桿從密密的灌木叢中伸出,指向河面,但垂釣的人想必已經換了一輩。但是沒有了鳥叫,鳥兒早已遷離。河岸上峰巒疊嶂般地聳立起高大的樓群,太陽火一樣的曝晒之下,所有的窗戶都關得嚴嚴的抵擋熱浪,不透出一點兒聲音。唯遠處的公路上沸騰着車流喧天的聒噪。他們走到了當年那座小石橋所在的地方,默不作聲地佇望,目光彷彿越過現在遙望過去,又彷彿從過去一直看過來看見現在。小石橋已經無影無蹤,一座鋼筋水泥的大橋貫通兩岸。

我想,女教師O是說:“可是一切,都像是昨天。”

而WR我想他的回答卻是:“可是一切,都已經是昨天。”

不難聽出,O的“昨天”是在把過去拉近,把過去與現在緊密相連。而WR的“昨天”,卻是把過去推遠,把過去推開置於今天之外。

他們必會像我一樣,感覺到這兩個“昨天”的完全不同。

在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昨天”之間,他們面對面站着。在他們之間連一條直線取其中點,他們的目光在那兒時而相碰,時而分開。那樣子就好像找不到一個門,就好像兩個人之間有一道透明的高牆——兩個“昨天”,站在一道“今天”的高牆兩邊,互相能夠看見,但是沒有門可以相通。或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昨天”是兩把完全不同的鑰匙,只能打開兩個不同的門。這又讓我想起未來的O將要對我說的話了:

“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個門,要是你推開的

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不,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裏會是什

么,但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

世界永遠不再相交。”

看來這樣的想法,O並不是途經畫家Z時才有的,而是在途經WR時已經埋下。

是呀,O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麼(就像N母不能想像N父的昨天一樣),不知道,也許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因為兩個昨天甚至是不能互相講述的,因為很可能,那是兩種不能互譯的語言。

他們在那道透明的高牆兩邊站着,客客氣氣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保持着一個固定的距離,那距離便是那高牆的厚度,但要測量這厚度不能用尺寸而要用年月,要用被苦難浸泡得面目全非了的年月。

“伯父,他還好嗎?”

“還好。”

“伯母呢?”

“也好。她退休了。”

“伯父也退休了嗎?”

“沒有,他還沒有。”

“那隻貓呢,還活着?”

“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

“它丟了。”

“怎麼會丟了,它不會走丟的呀?”

“有一天它沒有回來,就再也沒回來。”

“什麼時候?”

O看着WR,搖搖頭:“很久了。”

直到夕陽在河面上蕩漾起燦爛的血色,鴿群又在狹窄的暮天裏飄動起耀眼的潔白,O才有些懷疑:可以盼望一個人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但是可以盼望一個人從漫長的昨天裏回來嗎?從遙遠的地方回來那畢竟是容易的,但從漫長的昨天裏回來那可能嗎?血色的夕陽和雪白的鴿群下面,O漸漸明白:當她在漫長的昨天期盼着與WR重逢之時,漫長的昨天正在把WR引向別處。因而時隔多年,在這河岸上的又一個盛夏里,他們就像南北和東西的兩條路正通過立交橋的交叉點,這只是一個抽象的匯合併沒有具體地重逢。

他們站在當年那座小石橋所在的地方,站在如今這座鋼筋水泥的大橋旁邊,直到夜色將臨。

“你還,”O抱着最後的希望問,“過橋去嗎?”

過了橋,WR知道就會找到那個小油鹽店了。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地方和漫長的罕為人知的昨天,他曾經多少次夢見過那個小油鹽店呀,夢見那一間座南朝北的門面、斑駁的門窗和櫃枱,夢見老掌柜把長柄的木提探進油桶時發出渾厚的響聲……夢見他快樂地轉身跑出店門,朝那座美麗的房子張望……但是沒有,在夢裏不僅沒有少女O,而且也沒有了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座房子已經拆毀彷彿晚霞已經消失,惟殘磚斷瓦之中荒草飄搖……可現在,只要過了橋,順着東拐西彎的小衚衕走一會兒,WR知道,就又能看見那座美麗的房子了,它依舊坐落在那兒,像是在等待他歸來,像是在為他精心地保存着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

但是WR說:“噢,不了,我還有些別的事。”

他向她伸出手來。給人的印象是:要補上多年前分別時,由於年少無知而忽視了的一個禮節。

他們握手告別。

她的手又在他的手裏了,這是她在所有的昨天裏都在等待的。

“可,這是為什麼?”O終於說,終於含着淚問出了聲音。

“我會去的,”他說,“我總要去看看伯父伯母的。”

“如果你,”他猶豫了一下說,“如果你願意,我想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如果你覺得可以,我也會時常去看你。”

“你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嗎?”

“我想不如簡單些。”他說,“簡單些,也許,會更好些。”

她抬頭仔細看他,比多年前分別時看得還要倉促,好像隨着黃昏飛快地消逝進黑夜他也就不復存在。

“至於為什麼,”他故作輕鬆地微笑,迎接她的注視,“我怕也許沒有誰,能懂……”

O含淚離開,或者是流着淚走過橋去。WR仍站在河岸上。

她飄動的裙子埋沒進嘈雜的人流,他在河邊的水泥護欄上坐下,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後面仍然望着她走去的方向,想着她如何走在東拐西彎的小衚衕里,想着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無望地走着,走過一盞盞黯淡的街燈,走過一道道老牆上孩子的圖畫,走過一排排老屋檐頭風雨播種的荒草,流着淚,讓淚水任意地流淌,走過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過那家小油鹽店,停下來,擦乾眼淚,不能讓父母看見眼淚,因為他們不是在等候着女兒的眼淚,她站在那排白楊樹下等着風把淚跡吹乾,然後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不管她在白楊樹下徘徊多久,她總要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那麼她的父母就總是要問的:“他呢,他怎麼沒來?”不管她是否回答,不管她掩飾還是不掩飾,她的父母都會猜到發生了什麼……

WR,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想:我是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是不是必須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是不是敢於作一個被人斥罵為“無情無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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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O一樣,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麼。自從多年前,載着他的那列火車緩緩地啟動繼而風馳電掣地駛離這座城市,我和O一樣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火車拋下雲團似的白色蒸汽,在午後空洞的陽光里翻卷、糾纏、絲絲縷縷地牽連然後被風扯散,從那時起我和O一樣再沒得到過一點兒WR的消息。錯綜交織的鐵軌不動聲色地鋪向遠方,世界上彷彿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這麼些年,你都在哪兒?”我問WR。

“我嗎,”他說,“跟你的感覺一樣,在這個世界之外。”

我們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我,和WR,面對面坐在城市暫短的寧靜里,黑夜使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表情。偶爾岸旁的高樓上亮起一點燈光,照耀過來,我看見他臉上正如我感覺到的那樣有一縷滑稽的微笑。

“或者,就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他說。

“很像是在隔壁,”他說,“但那是一道特別的牆,從那邊能聽見這邊,在這邊卻聽不見那邊。不管我在那邊怎麼喊叫也是徒勞。”

“喊呀叫呀,哭哇,使勁敲牆想讓這邊聽見,”他說,“可是沒用,這邊很熱鬧,這邊好像永遠都在慶祝着什麼,節日鑼鼓喧天號炮齊鳴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只好安靜下來。一個煩人的孩子哭累了喊累了你甭理他他自己就會安靜下來。有機會你可以試試看,對付一個煩人的孩子,這是個挺有效的辦法。”

“這孩子,他安靜下來了他就又長大了一點兒了。”他說,“這煩人的孩子在牆根下坐下,慢慢地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童話是,沒有說完的謊言。我坐在牆根下忽然想起來了,安徒生這個騙子他其實總是說半句話,那個說破了‘皇帝的新衣’的孩子後來怎樣了安徒生他沒說,他不說,他只想讓那個孩子說,但他自己不敢說……”

“我不這麼看……”

“你不這麼看你就最好先閉上你的臭嘴,你就別說皇帝是光着屁股的,因為……因為皇帝的屁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聽見他一把一把地薅着河岸上的野草,把野草扯碎,午夜的寧靜中每一根纖維斷裂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然後那聲音停止了,我感到他在使勁地聞着那些扯碎的野草,把它們捧起,聞着它們清純沁涼的芬芳。

我想我應該說一句什麼了。我說:“後來呢?”

“你是說安徒生的那個孩子還是說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個孩子未必有我幸運,他大概已經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草撒進河裏。

“你聽說過中國古時候有一種監獄的牆嗎?”他的語氣平靜下來,“那是雙層的夾壁牆,中間灌滿了沙子。這設計真是再英明偉大不過了,不用擔心囚徒會破壁而逃,因為,因為你真要是能在那牆上鑿開一個洞那沙子就會不斷地流出來把你埋了。”

“你那牆就是這樣的牆?”

“不,我那牆裏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樣的人,是能夠不斷地流出來把我埋掉的一個時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萬萬沒料到,我又會回到這個世界來。”

岸邊的高樓里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然後一個窗口亮了,然後哭聲戛然而止,想必是母親的奶頭堵上了嬰兒貪婪的小嘴。很久很久,我面前的這個人和我心裏的這個人,他一聲不響。

“你想什麼?”

“我想,要是我現在沒有回來要是我到底也沒有回來,其實那隔壁就等於沒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們以為沒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兒哭喊……”

“你打算怎麼辦呢,今後?”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精神準備否則你會嚇壞了的,我要當官!”

“當官?你說你要當官?”

“不是問號,是驚嘆號。其餘的你一點兒都沒聽錯。”

“當什麼官?”

“當然是越大越好。”

“為什麼?”

“因為我在隔壁獃著的時候實在沒有什麼事可做,我就聽着你們這邊的聲音,從我能聽清的隻言片語中想一想,看有什麼辦法能夠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麼辦法?你認為有什麼辦法?”

“一個被遺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麼辦法呢?那時不過是想着玩玩兒,一種消磨時光的辦法罷了。跟老百姓的辦法一樣,不過是飽暖之後做一做希望的遊戲,但那得是一個快樂的遊戲,沒人願意去做一個危險的遊戲。還有什麼學者呀作家呀,他們的辦法不過更煞有介事而已,煞有介事的一種邏輯體操,那不過是一種生活習性,無論如何他們總能找到一塊地方來演練那些愉快而又高尚的體操。”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只有權力,能夠真正做成一點兒什麼事。儘管那也許是,皇帝的又老又丑的屁股。”

“什麼事?你指的什麼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這麼相信權力?”

“除此之外你讓我相信什麼?民主,是不是?可是民主並不是由民主創造的,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邏輯,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樣。還有什麼自由哇平等啊法制呀,當它們都還是一個體操項目的時候它們不過是那麼幾個人獲取金牌的機會。”

“我不想跟你談政治,我已經看夠了那些把戲。”

“噢我想起來了政治是骯髒的。剛才我一時忘記了,得請你們多多包涵。是呀真的,你們可別弄髒了自己,你們珍貴的靈魂一定要供奉在一個叫作聖潔的地方,那樣你們就可以非常自信而且光榮地站在那兒往四下里看了,就可以一會兒流着淚讚美這個,一會兒捂着鼻子嫌惡那個,一會兒說多麼多麼想吻窮人腳上的牛糞,一會兒又說他們就跟牛糞一樣麻木愚昧簡直是半死的東西,呆在屋子裏你們賭咒發誓說自己要做人民的兒子,可走到街上卻發現到處都是俗不可耐萎瑣不堪的嘴臉。當然當然,最能反襯那聖潔的就是骯髒的政治了,還有商人,他們極欲熏心唯利是圖,一群小人,爾虞我詐鼠目寸光,他們不過是一群令人作嘔的市儈是根本不懂得生命價值的畜生是……還有什麼?總之這些傢伙只配下地獄去。可你們是天使,是聖人,是背負着十字架的聖徒,所以你們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們的快樂是非凡的快樂,你們的哭和笑、愁和怨、悲傷和憤怒、窮酸和寂寞都是美麗的,別人看不到這美麗只能證明他們無可救藥。可偶爾你們也掉進自己的圈套里去,比如,當你們說“我們才是真正的富有”的時候你們到底是要說什麼呢?說你們是幸運者呢,還是說你們是不幸的人?如果是後者,你們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價值觀,木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如果是前者,你們這些幸運者又是怎麼想起來要傲視那些不幸的人呢?幸運者傲視不幸者,這簡直就是恃強凌弱以富欺貧了吧?你們的聖潔豈不就很可疑了嗎?說真的,我同意說靈魂的豐饒和聖潔那才是真正的富有,我羨慕那樣的人,我從小就是多麼地羨慕那樣的人呀,所以我拚命地讀書一心想作那樣的人。可是我不明白,那樣的幸運者他們幹嘛要傲視那些靈魂的窮人?尤其幹嘛要對他們皺起眉頭、捂着鼻子,挖苦、嘲諷、厭惡和輕蔑的目光就像一盆一盆的污水往他們頭上倒?所以會有靈魂的窮人,你們聖潔的心怎麼會不知道那正是因為有靈魂的強盜呀……噢澳,現在我又有點兒明白了,不這樣可怎麼襯比得出你們的富有和聖潔呢?不使骯髒的地方更骯髒,怎麼能使聖潔的地方顯得更聖潔呢,沒有靈魂的戰爭可怎麼有靈魂的勝利者呢……”

“你也許說對了,但是……”

“也許?你是說‘也許’嗎?”

“好吧,你說對了,”我說,“但是不見得有誰寧願骯髒吧?”

“我是說O的事!”不等他回答,我說,“那麼O呢?你真的是不愛她了嗎?”

他不回答。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晦澀的晨曦從巨大的黑色的樓群後面漸漸浮現。昏黑的夜空從岸邊峭壁一樣的高樓的邊角處,慢慢退色。黎明,是以河水泛起灰白的閃光作為開始的。

“你不回答,因為你不敢回答。”我說。

“但是不回答,實際就是回答。”我說。

“你騙不了我,”我說,“你愛她,你現在仍然愛她。”

“這麼多年了,”我說,“不管你在哪兒你都在想她,這你騙不了我!”

“她也一樣。”我說,“你不知道這麼多年有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不答應,她一直在等着你的消息嗎?”

我感到他的眼睛裏有了淚光,像黎明的河水一樣閃爍。但是他說:

“你們這些聖潔的人真是厲害,好像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你們。”

“那為什麼你,要對她這樣?你以為就只你一個人受了苦,所以你就……”

“這回你說錯了——當然,這是聖潔的人們之美麗的錯誤。”

“我想提醒你,你也在挖苦,你也在傲視別人。”

“哦,真的,這可是怎麼回事呀?而且將來,不不不,也許就是現在,正有一個人把你我都寫進一本書里去,把你我都徹底地挖苦和嘲諷一頓以顯示他的聖潔。多有意思呀你不覺得嗎?你說,我們不應該預先也給這個寫書的傢伙來一點兒嘲諷嗎?”

“這種時候我希望你嚴肅點兒,”我在那黎明中喊,“直接回答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對待O?”

“對我來說其實非常簡單,”WR說,“我只是想,怎麼才能,不把任何人,尤其是不把那個看見皇帝光着屁股的孩子,送到世界的隔壁去。其他的事都隨它去吧,我什麼都可以忘記,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罵名都可以承擔,單是不怕死那不過是一首詩還是讓L去寫吧……”

“這麼說你才是一個聖潔的人,對嗎?”

“你又說錯了。告訴你,我很快就要結婚了。”

“誰?”

“別急,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很快就要在聖潔的人們中間傳開了,然後遺臭萬年。”

“你愛她?”

“我需要她。”

135

我跟O一樣,不知道WR的昨天。但是多年之中我聽說過一些關於犯人的故事。我聽到這些故事,總感到那裏面就有WR或者,那就是WR。古往今來關於囚徒的故事,在我的記憶里形成WR的昨天。

我聽說過一個人初到監獄就被同牢房的犯人打斷鎖骨的故事。那是一個起因於尿桶的故事。一間窄小的牢房住八個人,八個人共用一隻尿桶,一天到晚那尿桶揮發著讓人睜不開眼的氣體。挨着尿桶的位置永遠是新來者的位置,這是犯人們自己的法律。新來者似乎給寂寞的牢房帶來了娛樂的機會,老犯人們把95%的尿撒在桶里,其餘的故意撒在桶外,以便欣賞新來者敢怒而不敢言的動人情景。但是這個新來者卻不僅敢怒而且敢言——這也很好或者更好,這不見得不是枯燥的時間裏一個改善口味的良機,七個人立刻向他圍攏過來,臉上掛着興奮的微笑,那樣子就像百無聊賴的孩子發現了一隻新穎的玩具……平素的屈辱蓄積成現在的發泄,以往的壓抑變成了此刻的手癢難耐,十四隻老拳不由分說兜頭蓋臉朝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雛兒打來,很快就把他的鎖骨大致變成了三塊。我感到這個新來者有一雙天真而驚奇的眼睛,他就是WR他倒在牆角里嘴上都是血,但渾身的疼痛並不如眼睛裏的惶惑更為劇烈……

我聽人說起過牢房裏關於床位的故事,那其實是關於地位和權利的故事。牢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口,緊挨窗口的地方是八個床位中最舒適的床位,離尿桶最遠,白天可以照到太陽,晚上可以望見星星,有新鮮的微風最先從那兒吹來,那是八個人中“頭兒”的床位。當然,這個床位的意義主要不在於舒適,(到底它能夠舒適到哪兒去呢?)而在於對比其他七個床位的微弱優越,但這點兒可憐的差別一樣可以標明尊卑貴賤,一樣可以啟用為權力和服從的象徵——誰佔據了那個床位,誰就可以在看守之外頒佈這間牢房裏的法令。也許它最美妙的意義還在於:誰佔據那個床位並不由看守決定,而要由囚徒們認可。看守的決定在這個故事裏是一句廢話,除非看守永遠看守着他的決定。看守可以懲罰那個“頭兒”,但無法罷免那個“頭兒”,久而久之看守也就不去自尋煩惱。看守的命令於此遭到輕蔑這裏面帶着反抗的快慰,同時,囚徒們的意志得以實現這裏面包含着自由的驕傲。但是,要得到那個位置,靠什麼呢?我聽說在某個犯人到來之前,主要靠的是拳頭,是亡命之下的勇猛。但我聽說有一個年輕而文弱的犯人到來不久,靠心計,靠智謀,很快便從挨近尿桶的位置換到了緊挨窗口的位置,而且一當他得到了這個位置他就廢除了這個位置。當然他不能在空間中把這個位置取銷,他廢除這個位置的方法是宣佈:這個位置由八個人輪流佔有!我想像這個年輕而文弱的犯人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WR。

我聽說過男犯人們渴望女人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人說:“牢牆上那小小的窗口的美妙並不止於太陽、月光和微風的來臨,從那兒還可以望見遠處田野里的一個女人。”春天,小窗外是遼闊如海的一片綠色,那是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開花的向日葵,晨風和朝陽里新鮮的綠葉牽連起伏鋪地接天,天空浩翰無涯靜靜地沒有聲音,燦爛的雲彩變幻不住,這時候就會有一個女人走進畫面,像一條鮮活自由的魚在那綠浪里游。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座房子,很小很縹緲,那女人想必就是從那兒走來的。八個腦袋擠在窗口十六隻眼睛早已等在那兒,屏息靜氣地張望,看她走來,看她鋤地,看風吹動她的衣裳,八張嘴緊閉着或微張着,盯着她衣裳里沉甸甸顫動的胸脯,盯着她彎下腰時脹鼓鼓的臀部,想遍她美妙身體的各個部分。日頭慢慢升高,那女人忽然扔開鋤頭走到綠葉濃密的地方雙手伸進腰間動了幾下然後蹲下去,講這個故事的人說:“她蹲下去你懂嗎?她蹲下去到她再站起來,那窗口裏響起一陣發情的公狗一般的呻吟。”日在中天時,田野上又來了一個人,一個男人,那女人的丈夫,那男人來了挨着那女人坐下,兩頂草帽下面他們吃喝談笑,吃喝談笑差不多半點鐘。“這半點鐘,”講這個故事的人說,“那窗口裏射出的目光簡直能把那個男人燒死。”“別講了。”“不,你聽下去。”那饑渴的目光,無奈的十六隻眼睛,望着天上,那兒飛着一隻白色的鳥,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朝着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飛,飛得沒有一點兒聲音。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田野上男人和女人忽然不見了。”那男人一把摟過他的女人倒在綠葉里,那一團綠葉簇簇地響,浪一樣地搖蕩不止。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那窗口上呢,一隻眼睛也沒有了。”那窗口裏面,和外面的天空一樣寂靜,直到深夜才響起夢中的哭聲……向日葵長高了,越來越高了越來越看不見那個女人了,那時窗口裏的日子倒要平靜一些,八個人的心緒倒要安逸些。我想,這八個人中有沒有WR?我希望他不在這裏面。講這故事的人說:“後來有一天,八個人中的兩個得到一個機會走近了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兩個人拉着糞車走過那座房子,他們停下來想把那女人看看清楚,那女人不在家,柴門半掩院子裏沒人,但院前晾曬着花花綠綠的女人的衣裳,他們慌慌張張拿了一件就跑。不,他們當然不是因為缺一件衣服。講這故事的人說:“那天夜裏,八個人輪流吻着這件衣服,有人流着淚。”他們聞着那件紡織物,聞着那上面的女人味兒,人的味兒,人間的昧兒,聞見了地平線上那座房子裏的味兒,聞見了自由的味兒……他們知道這東西藏不住,天亮時他們把它撕開,撕成八塊。講這故事的人問我:“你猜,他們怎麼著?”“怎麼?”“吞了。”“吞了?”“每人一塊把它吞進了肚裏。”“哦,別說了。”我立刻又想起了WR,我想那八個人中沒有他,我希望沒有他。我說:“不可能。”“你不信?”“不,我不是指的這件事。”“你指什麼?”我對自己說:那不是他,那裏面沒他,沒有WR。我常常想起這個故事,對自己說:WR不在那八個人裏面,不在,他不在那兒,他在另外的地方……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我的希望。

我希望他在另一個故事裏。因此我希望他走進另一個故事,他跳過無論是什麼樣的昨天,走進這部書里的WR中去。

136

事實上,WR立志從政,那不過是由於我的一種頑固的感覺,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個擺脫不開的部分。或者說,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開的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這些東西成年累月地在我心裏飄浮糾纏,期待着凝結成一個形象,它們總在問“一個從政者他是誰?一個立志從政的人他是誰?諸多從政者中的一個,他要使所有的人都不再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那麼,他就像是誰呢?”它們曾屢屢地飄向當年那個大膽而且誠實的少年,但很多年裏它們像我一樣看不見那個少年,找不到那個少年,甚至以為那個少年已不在人世。但是有一天,當那個少年又回到這座城市,他已不再是一個少年他以一副飽經滄桑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時,那些飄浮着的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終於找到了他,不容分說地在他身上聚攏起來,終於凝結成一個形象了。

真的,我不認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人物,我不認為作家可以做成這樣的事,甚至我不認為,任何文學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豐滿的人物,或真確的心魂。我放棄塑造。所以我放棄塑造豐滿的他人之企圖。因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他人,不可能跟隨任何他人自始至終。我經過他們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經過他們,從一個角度張望他們,在一個片刻與他們交談,在某個地點同他們接近,然後與他們長久地分離,或者忘記他們或者對他們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並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真確的我的種種心緒。

我不可能走進他們的心魂,是他們鋪開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着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卷過街巷的日子我又想起他們,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時刻我常常會想起他們,那就是我試圖在理解他們,那時他們就更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我真確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乾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天要幹什麼,在慵懶的午睡之後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着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時刻如果我想起他們並且想像他們的繼續,那時他們就只是我真確的希望與迷茫。他們成為我的生命的諸多部分,他們構成着我創造着我,並不是我在塑造他們。

我不能塑造他們,我是被他們塑造的。但我並不是他們的相加,我是他們的混淆,他們混淆而成為——我。在我之中,他們相互隨機地連接、重疊、混淆,之間沒有清晰的界線。就像那個秋天的夜晚,在遊人散盡的那座古園裏,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着生命給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捲起斑斕的落葉抑或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認為只有我身臨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經歷(很多身臨其境的事情早已煙消雲散了如同從未發生),我相信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經歷。夢也是一種經歷,而且效果相同。常聽有人說“那次經歷就像是一場夢”,那為什麼不能說“那場夢就像是一次經歷”呢?我經常,甚至每時每刻,都像一個臨終時的清醒的老人,發現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記憶都逃出了大腦,但它們變成印象卻全都住進了我的心靈。而且住進心靈的,並不比逃出大腦的少,因為它們在那兒編織雕鑄成了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記憶已經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鮮活的生命。

那個誠實而大膽的少年,以及所有到過世界的隔壁一旦回來就決計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過他們各自的昨天,連接成WR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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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虛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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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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