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多次死去又再次醒來(下)

第8節 多次死去又再次醒來(下)

考試結束后的那天清晨,可可躺在大維的床上,趁他睡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機翻看了一眼裏面的短消息,看到署名是v的短消息:“我想你了,我在等你。”日期正是那個她去送小餛飩,而大維卻整夜未歸的夜晚,可可只感到自己的手指發麻,她背對着大維,狠狠地用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止住抽泣的聲音。清晨五點的時候,她對大維說:“走了。”聽到大維說“哦”,又翻了個身自顧自地睡去了。

走在清晨的馬路上面,眼淚就這樣撲簌簌地下來了,可是沒有人看見,直到太陽出來,公交車按着喇叭晃動着開過來,迎面走來的人撞到她的肩膀。回到家裏的時候,媽媽居然已經坐在客廳裏面了,窗帘緊緊地關閉着,電視機也關着,房間裏面很安靜,卻有着一股隔夜的氣味,似乎媽媽整夜都沒有睡。可可剛想進衛生間洗洗睡覺,媽媽卻是撲頭蓋臉地煽了一個耳光過來,可可護着臉跌倒在沙發上面,媽媽的巴掌卻是不停歇地煽在了她的背上。

“你去了小俏家,去了小俏家,小俏這幾天住在她外婆家呢,你也學會撒謊了,你也不要回家了,你也跟你爸爸一樣了,你死到什麼地方去了?”媽媽是發了瘋了,所有的巴掌都重重地落在可可蜷縮起來的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可可剛開始的時候還在躲避,還用手去擋,可是很快她就感到肉體的疼痛可以讓她減輕心裏的痛苦和內疚,她任由媽媽的巴掌落在身上,疼痛火燒火燎起來。媽媽打不動了,抱着墊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暈倒在了地上,幾秒鐘后醒過來,可可正驚恐地扶着她,媽媽說:“我剛才怎麼什麼都看不見了。”可可一邊哭,一邊打電話預定出租車,趕忙送她去醫院做檢查。

媽媽有一系列的檢查要做,可可在醫院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裏面跑上跑下,付各種費用,把媽媽從這個房間領到另一個房間,最後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的時候,終於感到累,眼睛沉沉地一閉就昏睡過去了,而大維的臉又撲面而來,接着她又看到在隔着一條馬路的地方,小俏靠在馬路邊的欄杆上面,嘴巴裏面一直在哼唱着:youdon’tremember,youdon’tremember,whyyoudon’tremembermyname?可可看見小俏的嘴唇在動,卻聽不見聲音,她想走近,卻被成群結隊的土方車擋住了去路,而大維突然又出現,挽住了她的胳膊。

可可猛得醒過來,大維的臉又瞬間在空氣裏面消失了,她悵然地發現自己是靠在一個男孩子的肩膀上面睡著了,而且眼角還掛着眼淚。男孩子的額頭上包紮紗布,手裏還拿着一個裝着葯的膠袋子,可可趕忙坐坐正,說:“真不好意思,不過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么?”

“十點十分。”男孩子說,可可才發現原來自己只睡了十分鐘而已。

“我們見過嗎?我叫丁城城,你呢?”

“我們,沒有見過吧,我不記得你,不過你叫我可可好了。”可可笑笑,起身到洗手間裏面去用涼水洗了一下臉,出來的時候卻又見到丁城城在走廊里站着等她,問她要手機號碼,可可當他是個路上常見的小無賴,可是他的模樣又不像是那樣的人,他的睫毛很長很溫柔地覆蓋在眼睛上面,穿着小寬鬆的牛仔褲,雖然說額頭上還裹着模樣可笑的紗布,可還是渾身散發著光芒。可可突然想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丁城城了,那天陪沈涵在醫院裏縫針的時候,躺在擔架上面,那個額頭流血昏迷着的男孩子,應該就是他了,她把電話號碼給了他。

這時候,媽媽走出來,可可跟丁城城道了別,趕緊迎上去扶着媽媽,醫生說她是心臟出了問題,常常會突然停跳一兩秒鐘,如果時間長的話就會暈過去,也沒有任何徵兆,是很嚴重的問題,要立刻住醫院去做更全面的檢查。可可把媽媽帶回了家,就立刻撥了爸爸的手機。

爸爸在接到手機后的半個小時就趕到了家裏,他已經用電話把醫院的床位都聯繫好了,可可才想起她已經有段日子沒有見到過他了,他們兩個人默默地替媽媽收拾東西,可可把媽媽的內衣仔細地疊起來放進包裏面,又去收拾臉盆毛巾和牙刷,最後看着爸爸拎着兩個大大的包,媽媽搭着他的胳膊走出了門去,他們臨出門前,媽媽回過頭來對可可說:“你一個人在家裏行么?”可可重重地點點頭,說:“我每天都會來看你,給你帶吃的。”

可可想閉上眼睛休息,卻不敢閉眼,她一閉上眼睛,早晨那個v的短消息就在啃咬着她,大維的臉也又浮現了上來。她突然意識到她得去找大維,她不能再這樣躲避,她得去把三個月前到現在所有的事情都問清楚。她得去找大維,此刻她滿腦子都是大維,她可以的,為什麼不可以,她那麼堅強和勇敢,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的愛情。

馬路燒着了,城市燒着了,可可燒着了,她是個被燒着了頭髮的女孩子。

喊出租車,可可從來沒有覺得大維的家離得那麼遠,車子好像永遠在高架上飛馳,永遠到不了,她的面孔很癢,用手去摸的時候摸到滿手的眼淚,心裏那些潮水的聲音震耳欲聾,她根本就聽不見其他任何的聲音。

一下車可可就想幾步一格地跨樓梯,可是腿腳在發軟,沒跨幾步就摔倒在地上,雙手往前一撐,兩個手腕都磨破了,膝蓋頓時疼得燒燎起來,血從膝蓋上流了出來,她又掉了一滴眼淚,用手扶着牆壁往上跑,有個聲音在對她大聲喊着,快點快點快點,來不及了,你就要來不及了,可可在這個聲音裏面往上跑,喘着氣,流着眼淚按響了門鈴。

聽到從裏面的房間傳來腳步聲,而門打開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沉到了底,那個光芒萬丈的腳步聲不屬於大維,根本就不是大維的,她驚慌失措地想逃走,身體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可是V已經打開門,站在了可可的面前。

V穿着白色綢緞做的大一字領上衣,露着薄俏俏的肩胛骨,卡其布的超短裙,紫色的不透明絲襪下面踩着一雙粉色的拖鞋,剛剛洗過的頭髮還散發著涼涼的薄荷味道,她左手拿着一條毛巾,疑惑地對可可說:“你找誰?”但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你是大維那個女朋友吧,他下去買吃的了,馬上就回來,你進來么。”V的眼睛竟然是淺褐色的,她本來的爆炸頭現在削得短短的,濕漉漉在在耳朵邊上捲曲着。她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種不在意,對可可的突然出現她也是不在意的,好像她並不是那個可恥的第三者,那麼到底誰才是那個第三者?

此刻的可可,連妝都沒有化過,穿着汗衫和熱褲,還有一雙顏色鮮艷的跑鞋,膝蓋上現在大概已經有一大塊烏青了,她就好像是一個用舊的娃娃,摔破了,沒有神采。她累,她累得說不出話來,清晨她才從這間屋子離開,才一天的時間就已經物是人非。

可可走出樓道的時候身體是空的,剛才那把燒着她的火全部都熄滅了,可可這時候才感到絕望,這種絕望是一種滅頂之災,她鄙視自己,鄙視自己這樣頭髮亂糟糟地出現在V的面前,鄙視自己磨破的火燒火燎般疼痛的膝蓋,鄙視自己這樣無望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覺得無望,一種過去一直支撐她的東西終於倒掉了,這種東西是什麼,是大維,是大維聽的音樂,是大維的愛情,是大維的生活,她無望地生活在大維的生活中,現在這種生活抽身而走了,現在她居然變成了被困在牆角的壁虎。

沒有再喊車子,可可在這個夏天的傍晚用雙手摟着自己的胳膊,一個空殼般的小人兒在路上空空地走,誰都看不出她已經空掉了,她的身體是個空殼,車水馬龍,夏天為什麼就那麼漫長,時間怎麼也消磨不掉,怎麼辦,那麼久,那麼久的時間怎麼才能熬過去。可可在熱鬧的街道上奔跑起來,這是個周末的夜晚,路上的人都在往市中心的街道上涌,人那麼擁擠,可是可可這個空了殼的小人在奔跑的時候居然撞不到任何的人,他們終於都遁了形,在這個夜晚迅速地向後退去,給可可留出了一條空蕩蕩的道路,讓她奔跑,火燒火燎般地奔跑,她覺得自己就是這樣死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又死去,不跑到筋疲力盡地傷害自己實在是難以消磨這種空蕩蕩的感受。

最後她終於氣息懨懨地坐在了馬路邊的椅子上,摸出口袋裏面最後的一根煙,點上,她從包里掏出那本記事本,在上面寫上:“但願可以多次死去又再次醒來。”她就想在這裏睡過去,死死地睡不去,醒來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已過去,所有的人都已消失。

對面的馬路邊上,有一小撮男孩子突然打在了一起,最後三個男孩子把其中的一個按倒在了地上,狠狠地用跑鞋踹他,踩在他的身體上面,嘴巴裏面都在咒罵著,而在可可的眼睛裏面,他們的動作都變得這樣地緩慢,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風從他們的周圍吹過去他們的頭髮都散了開來,他們的襯衫都鼓了起來。隔着幾條馬路外面的糾察吹着尖利的口哨朝這邊趕過來,三個站着的男孩子一鬨而散了,一下子就在夜晚的馬路上消失了蹤影。

空剩下對面一個男孩子趴在窨井蓋子上面,發出巨大的嘔吐的聲音,他的右手腕上綁着紗布,而左手還是緊緊地握着一把小折刀,刀已經被打開了,好像使勁地生長在了他的手上,不會離開。

是沈涵,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到沈涵,可可看着他從窨井蓋子上爬了起來,站起來后又彎下身子乾嘔了兩下,他拉拉自己的衣服,把小刀收起來放進牛仔褲的后插袋裏面,又坐到了行人路沿上,點了根煙來抽,他和可可之間隔開一條寬寬的馬路,紅綠燈在閃閃滅滅,一些土方車肆無忌憚地在他們的中間飛馳而過,發出巨大的響聲。可可掐滅了煙頭,朝他招了招手,叫着:“沈涵!”沈涵也站了起來揮揮手,朝她走過來,他的左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面,右手還是綁着紗布吊在胸口,衣服上沾了灰,他穿過馬路,坐在了可可的身旁,鼻子底下帶着殘餘的血跡,眼角擦破了。

可可從包裏面翻創可貼來,她也很驚訝這個習慣保持了那麼久。沈涵接過來,說:“沒事兒,我習慣了,我好兄弟前兩天被他們那裏的人打斷了手。”

“你的手怎麼樣,好點沒有?”可可幫他把創可貼粘在了額頭上面,然後他們就坐在馬路邊的椅子上面聊天,抽煙,有夜裏巡邏的警車從他們身邊慢慢地開過,狐疑地看着他們兩個,後來天色漸亮,他們抽了整整兩包煙,煙屁股堆滿了腳邊,清晨的時候可可伸了個懶腰,對沈涵說:“今天是幾號?”“天亮了,7月19日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了,可是昨天我又被一個人騙了。”

沈涵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可以幫你去捅了他。

“不!”可可尖聲地說,反應大得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沈涵笑笑,把插在牛仔褲后袋裏面的那把折刀拿出來,遞給可可說:“那麼這把刀送給你吧,生日禮物,我也得走了,我早上還要上班去。”沈涵走了,可可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折刀插在牛仔裙的后口袋裏面,露出半個暗紅色的刀柄,天已經大亮,太陽又從雲層後面露了出來,這一個夏天,可可十八歲,她在便利店裏面買了喝光明牌的冰凍牛奶,慢慢地吮着,不知道可以去往哪裏。

天亮后,可可趁着大維家裏沒有人的時候,回去拿走了她放在那裏的化妝品和一些衣服,裝了整整一個書包拎在手上。在大維的家裏她找到一張一年前的照片,在照片上面她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裏面,點着根煙,模樣很傻,眼睛空睜着,她記得那是她第一次抽煙。可可又在大維的沙發裏面坐了一會兒,外面很安靜,爬山虎緩慢地攀爬在外麵灰色牆壁上,她隨手按響音響的喇叭,裏面又開始唱:youdon’tremember,youdon’tremember,whyyoudon’tremembermyname?拎着包關上門的時候,可可把大維曾經配給她的鑰匙放在了門邊的墊子底下。然後她刪除了大維的號碼。在襄陽路的露天服裝市場裏面買了那種半透明的彩色絲襪,牛仔的迷你裙,都是V穿過的那種,又去理髮店裏面把頭髮弄成了像V那樣的爆炸頭,在鏡子裏她看到自己的頭髮越發倔強地豎立了起來,V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掠而過,髮型師誇獎她的氣質很適合這種另類的頭髮,而可可只是在想,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是大維喜歡的那種?

回到家裏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就睡過去,睡了一半突然被腰間的疼痛弄醒,原來是沈涵的折刀,咯着了她的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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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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