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筆直落地的少年時代(上)
烏魯木齊北路的紅房子已經很舊了,一幢房子裏面三層樓,住了三戶人家,有亭子間,有公用的廚房和廁所,這裏在過去是稱之為上只角的地方。
28號的房子正對着對過的沐恩堂的十字架,每個星期天的早晨都會在做禮拜的唱歌聲中醒過來,隔壁是一所小學校,有一個舊了的兒童樂園。沈涵和外婆住在底樓,分享着一個很窄小的天井,擺滿了各種盆景,門口還有一棵夾竹桃,會開粉紅色的花朵。一切都與媽媽活着的時候是一樣的。盆景都是媽媽種的,媽媽死後,沈涵也就學着照顧它們,於是每一棵都沒有變化,而屋子裏面也依然是冬暖夏涼,連竹帘子都保持着媽媽在的時候的樣子。
沈涵是個私生子,他出生在夏天,獅子座的男孩子,而他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媽媽對於這件事情也是閉口不言的,他曾經多次央求媽媽告訴他,甚至他哭着跪着求過她,而媽媽的心腸很硬,她閉口不言直到死去。
從小,沈涵就被其他男孩子欺負,就因為整天弄堂裏面的人都在傳言,他是個沒有父親的野種,是她媽媽在插隊落戶的時候帶回來的,而她的媽媽始終沒有結婚,卻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沒有人看得起他們家裏人。沈涵從小就生活在恐懼中,同齡的孩子們都不理睬他,或者就是用小孩子的惡毒語言罵他,而他害怕被打,他們總是玩弄他,把他關在裝垃圾桶的鐵皮房子裏面,搶他的錢,搶走他的作業本子,叫他在學校裏面也總是挨罵,老師們全部都不喜歡他,他恐懼外出,只想縮在自己的紅房子裏面,守着那些竹帘子,跟媽媽在一起,陪媽媽聽音樂,做飯,講話。
直到在初中的時候,有天在一條弄堂裏面,沈涵又被幾個小流氓攔截住了要拗分,他身上的錢是要給媽媽買生日蛋糕用的,於是他第一次反擊,這個發了瘋的小孩哭着嚎叫着與三個小流氓扭打在了一起,他咬他們的胳膊,在地上像發了狂般地抵擋着飛砸在他身上的拳頭,最後他摸到一根廢棄的鋼管,拎起來就砸向其中一個人的頭,那人當場就昏了過去,另兩個人見狀也是立刻逃走,十三歲的沈涵望着地上那個額頭流血的男孩子,手裏的鋼管哐當一聲落在了地上,他的少年時代也隨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他在這條沒有人的死胡同裏面放聲大哭起來,多年來的委屈和恐懼都在這條黑暗地積着臭水的弄堂裏面被宣洩了出來,他大聲哭着,又狠狠地踢了地上那個昏過去的男孩子兩腳。從那天起,他的書包裏面總是時刻都放着一根短短的鋼管和一把小刀,於是再也沒有人敢動他了,他打架打出了名,而且總是單打獨鬥,那些從前罵過他媽媽,把他關在黑暗的垃圾屋裏面一整個晚上的男孩子,都被他報復過,他們都開始懼怕他,他的少年時代早就落在黑暗的垃圾屋裏和那條流臭水的死胡同里。在初中裏面,所有的人都懼怕他,除了可可和小俏,她們坐在他的前座,她們不知道為什麼都對他非常地好,包裏面總是放着紗布和創可貼,只要他受了傷,她們一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可能是他從小到大過得最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放學的時候他們三個人一起回家,安靜的,沉默地騎着自行車,他們也在學校的天台上面聊天,躺在夏日傍晚的操場上,看着太陽慢慢地沉沒在遠處的高樓大廈之間,好像鹹鴨蛋一樣。
可是這段時間實在是太短太短了,短得現在想起來,已經不再真實。
三年前的一天,媽媽拿着被子和床單跟沈涵說要拿到曬台上去晒晒,沈涵想幫忙被媽媽阻止,叫他安心地做好數學題目,再夠一個禮拜就是畢業考了。而這一次媽媽去曬被子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傍晚太陽落山,外婆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菜等着開飯了,媽媽還是沒有回來,沈涵跑去曬台上找她,空蕩蕩的曬台上沒有人,只有兩床棉花胎曬了一天,充滿了太陽的溫暖氣味,而床單也在曬桿上寂寞地飄來盪去,沈涵對着充斥着鍋碗和油煎小黃魚味道的弄堂叫着“媽媽”,也再沒有人答理他。
媽媽那天中午,曬好了被子,就一個人慢慢地走到隔壁的小學校,她寂寞地沿着樓梯往上面走,走到七樓的教學樓頂,站在水箱上面望了一眼烏魯木齊北路的紅房子,教堂裏面的禮拜剛剛結束,一些老人從裏面走出來,音樂就從敞開的門裏面涌了出來。
媽媽是跳樓死的,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邊淌着一大灘鮮血,決絕地連遺書都沒有。
外婆跑到學校裏面來告訴沈涵,媽媽死了,他不信,他在學校的操場上面繞着圈子奔跑,看到籃球架底下一個曾經罵過他媽媽的男孩子正在打籃球,於是就衝上去跟他扭打,心裏悲涼一片。而那個男孩子也是沈涵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倔強,很快打籃球的人都轟散掉了,他們兩個依然在操場上面滾在一起,最後兩個人居然都筋疲力盡地哭了起來,一邊哭着一邊還是繼續着扭打,衣服的扣子全部都被扯掉了,男孩子的嘴巴裏面還是在嘟囔着:“你就是沒有爸爸,你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沈涵已經不再有力氣,他們都沒有力氣了,沈涵從褲子口袋後面拔出小刀來,沒有方向地扎進了男孩子的身體,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在替媽媽整理東西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面一個男人面目陌生的男人摟着媽媽的肩膀,那是數年前的照片,那時候,媽媽還是一個留着披肩長發,有着捲曲劉海的女人,而照片的背面寫着“程建國,於春天”。
外婆擔心那個男孩子出了什麼事情沈涵要負責任,於是叫沈涵去鄉下躲一陣子,如果沒有人來找他的話再回來,而三個月之後,當沈涵再次回到上海的時候,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銀杏樹的葉子裏面鋪滿了地面,夾竹桃的花早就已經凋零,所有學校裏面的同學都已經畢業,一畢業就都失去了方向,沒有了蹤影,那個被刺了一刀的男孩子也不曾來找過沈涵。只是外婆的眼睛瞎掉了,整天整天被淚水浸泡的眼睛,自然是會瞎掉的,外婆需要人照顧,家裏需要錢,沈涵不再上學了。
在這三年裏面,他什麼都做過,一個人搖搖擺擺地在自行車後面扎滿了廢舊的電視機跑碼頭,在酒吧裏面做過一陣子的酒保,也當過一陣子的出租車司機,都是做一陣子就換掉,前前後後也有過十七八個職業,而現在他是個快遞員,並且替人討債賺一點的小錢。惟一不變的就是他依然打架,折刀總是不離開他的身體,在萬航渡路這一帶,他打架依然是小有名氣,在打架的時候他能夠忘記很多事情,他的血液流淌到身體的各個部分,而大腦變得空空蕩蕩,他不再感到憂傷。他也沒有停止過想找到程建國,或許這個人就是他未曾謀面的爸爸,沈涵恨他,他預想過千萬種見到他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或許會再次失聲痛哭,也或許會狠狠在他的身上紮上一刀,這種種的可能中,他完全沒有想到程建國已經死了,如此輕而易舉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面。
每個中午,沈涵都會騎着自行車趕回家來給外婆做中飯,然後她就這樣獨自在狹小的天井裏面,在一把藤椅上坐整整一個下午,夏天裏,她終日穿着一件對襟的襯衫,打扮得很清爽,眼睛半睜半閉着,可是眼球渾濁不清了,周圍圍着一堆蔥翠盆景,死去的人空留下活着的人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