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深宮孤魂
關於董小宛的生世有許多傳說。清朝文人張潮輯所編《虞初新志》卷三中,所收集的明末清初的文言短篇小說,記載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生活故事。張潮輯本人曾與冒辟疆、孔尚任、陳維崧這些清初文人有過一些交往。
《虞初新志》中,收集了明末清初才子張明弼的《冒姬董小宛傳》。張明弼,字公亮,號琴牧子,和冒辟疆私交甚篤。
他在《冒姬董小宛傳》中,敘述了董小宛與冒辟疆悲歡離合的一生,小說寫得很有激情。
對於董小宛的死,《冒姬董小宛傳》中有些語焉不祥,沒有明確記載董小宛的死。書中只是說,董小宛嫁給如皋名士冒辟疆為侍姬后,就和冒辟疆在金陵的艷月樓居住,收集古玩字畫。整日與冒辟疆讀書畫畫,彈琴下棋,品賞茗香,清兵南下時,輾轉流離了九年。卒於順治八年,死時二十七歲。
董小宛臨死時,是被一艘小船運回如皋的。
順治八年二月。冬天的寒意遲遲不離去,頭晚的大雪壓斷了河邊的許多樹枝,光禿禿的原野模糊了原有的輪廓。船是臨近傍晚抵達如皋城南門外的。這個傍晚和以往的天氣一樣,看不到一些吉祥的雲彩。
劉嫂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她感到思維已經麻木了,她希望龍蘭已趕到了冒府並通知了冒辟疆。劉嫂知道,如果冒辟疆來遲了的話,恐怕見不到董小宛了。她認為,不到天黑,董小宛就會死去。
山東一枝梅龍蘭,不僅是個武林好手,而且腳下的功夫也甚了得。他從船頭飛身上岸后,就行走如飛地趕往集賢里,通知冒辟疆。
龍蘭一路不停地來到冒府。碰到冒府管家冒全,冒全告訴龍蘭,公子正在水繪園養息,他便疾走如風地趕往水繪園。
茗煙正拿着個扁形燈籠在門邊轉,看見龍蘭滿頭大汗地沖了進來,茗煙笑着迎了上去:“大師!我家公子正在一默齋呢,我領你前去。”
“好。”龍蘭點頭道,就跟茗煙去了一默齋。
冒辟疆正昏昏欲睡地躺在鋪着狗皮的楠竹躺椅上,旁邊生着一盆木炭火,炭火燃得很旺,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冒辟疆聽見說話,抬起睡眼惺忪的眼睛朝外面一看,看見黃昏中龍蘭汗流滿面地跟着茗煙朝一默齋走來。冒辟疆一跳就站了起來。
龍蘭進屋后,冒辟疆上前抓住龍蘭的雙手,忙問:“二哥,小宛她好么?”
龍蘭點點頭:“兄弟,小宛她回來了!船已差不多到了如皋南門外,你快叫人預備轎子去接她。”龍蘭看着冒辟疆激動萬分的樣子說:“她受傷了。”
“受傷了!重么?”
“重!”龍蘭有些煩躁地說:“你還是先趕去吧。”
冒辟疆心煩意亂地不停走動。龍蘭走出去叫茗煙,吩咐他快去稟告冒辟疆的父母。這時冒全也趕來了,龍蘭就吩咐冒全找幾個人,抬一頂軟轎趕往南門外的碼頭上。
龍蘭吩咐完后,走進屋裏看見冒辟疆時,吃了一驚。
他看見冒辟疆淚流滿面。龍蘭不知道冒辟疆的精神是否受到了刺激,他想,現在管不了這麼多了。就走過去一把抓住冒辟疆的手腕,他感到冒辟疆的手腕顫抖不止。
“賢弟,我們走吧!天色不早了。”
冒辟疆停止了走動,看着龍蘭,迷茫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她回來了!小宛回來了。”
冒辟疆騎上馬背時,突然精神陡長,把馬騎得飛快,就連龍蘭也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
不一會兒工夫,冒辟疆的馬就跑到了南門外的碼頭上。他一上船就奔往船艙。劉嫂剛來得及喊聲:“小宛妹妹,冒郎來了!”就見冒辟疆撲倒在董小宛的身邊。
這時,昏迷不醒的董小宛似乎聽見了一些聲音,那些聲音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她費力地收回散亂的思緒。最後確信那些聲音是由呼喊聲和哭聲混雜在一起。董小宛不由精神一振,感覺到這些聲音久遠而熟悉。她努力睜開了雙眼,看着消瘦的冒辟疆,把頭朝他微微地點着。蒼白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龍蘭趕到船上看見這種情形,就拉了拉冒辟疆說道:“賢弟,這不是悲傷的時候,救人要緊,趕緊把小宛抬回家去,找個郎中來救治。”
冒辟疆哪裏聽得進龍蘭的勸告,他悲愴地伏在董小宛身上哭喊着,身體不停地顫抖,兩腔熱淚撲簌簌地滴落在董小宛的臉上。
突然,董小宛掙扎着,張了張發青的嘴唇,朝着冒辟疆斷斷續續地說道:“……冒郎呀,我終於見到你了,……你要保重身體,有話你就問劉嫂吧,我對得起冒家……我,我,我怕是不行了。”
她像是要抬起手來,可最終沒能如願,兩眼就看着龍蘭,斷斷續續地說道:“謝謝二哥了。”
董小宛頭一偏,兩眼閉了下來,氣息短促,胸前不停地上下起伏,頭在枕上微微地晃動兩下,就不動了。慘白的臉上,凝固的兩行淚水,看起來像冰凌一樣。
管家冒全淚流滿面地站在一旁。幾個僕人點着松油火把,立在船艙門口,劉嫂正呼天搶地哭喊着,聲音嘶啞,在寒冷的夜晚聽起來凄慘之極,站在靠船尾的那個拿着火把的僕人,被寒冷的河風吹得不停地顫抖,火把傾斜到一邊,溶解了的松油就滴落下來,像短線的珠子。
龍蘭推開一個拿火把的僕人,走上前把冒辟疆一把抱到外面的草席上。吩咐書童茗煙用白酒趕快灌醒冒辟疆。他又轉過身看着冒全問道:“管家,現在人已死了,大家要節哀。首要問題是在何處殯殮呢?”
冒全是個很能幹的管家,見過不少世面。馬上打起精神說道:“原打算把如夫人抬到府里去救治,不想她已在外邊過世了,就不能再抬進府里去了。”冒全把護耳皮帽彈了一下又說道:“離這小遠有個寺廟,老爺和公子都是寺中的大施主。就暫且把少夫人抬到那裏,待我到府里請示老爺,看看該怎麼辦吧?”
“那好,你就快去吧,我先把船家打發回去。”
冒全先到靜仁寺,找到住持和尚一商量,主持豈有不允之理。當場就答應下來。
冒全往回走的時候。劉嫂已被人勸住了哭喊,正站在船舷邊用一塊絲帕擦眼睛。冒辟疆也被酒嗆醒,茫然坐在船艙的門邊,不停地流淚。龍蘭走出艙門勸冒辟疆道:“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弟婦能夠大義凜然地死去,就像那些忠義之士,真乃義婦節婦!我說,你就別哀傷了。現在料理後事要緊。”
劉嫂這時也走過來勸冒辟疆,紅腫着眼睛說:“兄弟,你別太悲傷……”還沒說完自己又哭了起來。
冒辟疆看着這幽黑的山,河邊的樹林被風吹得搖擺不定。
他感到一陣哆嗦。龍蘭看見眼前的情景,知道冒辟疆已形同廢人,不能幫上忙。他就對茗煙說道:“把公子扶進艙房,擔心受涼。”
冒全上得船來,對龍蘭說:“大師,寺廟已經說定,住持正叫人打掃一間禪房,用來停少夫人。”
龍蘭說聲好,就吩咐管家冒全,叫他派人把小宛的遺體抬上岸,送往靜仁寺。
冒辟疆由茗煙攙扶着,傍着小宛的遺體一路哀哭不停。舉着火把的僕人們在河邊的林子裏穿梭,附近的人家以為樹林着火了,紛紛奔跑過來,才知道是死了人。死者就是那個名揚秦淮河的董小宛。
到了寺中,寺中住持叫他們把董小宛抬進禪房。冒辟疆被茗煙扶着剛進寺廟的台階,就癱倒在地,背靠欄杆,仰着頭,紅腫的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空。
管家冒全請劉嫂照看小宛的遺體,又吩咐茗煙好生照料公子。便起身急匆匆地趕回府里去告訴老爺。早在冒全趕回來之前,冒府上下已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一個個正在痛哭不已。蘇元芳邊擦着眼淚邊勸婆婆。
冒全看這情形,就知道他們已得到董小宛死去的消息。於是結結巴巴地問老爺該怎樣殯殮。
老爺子冒嵩公一臉的悲傷,灰白的鬍鬚抖動不停。他把拐杖往地上敲,站起來對冒全說道:“小宛慷慨盡節,完全是為了保全我冒氏全家,喪葬時不可草率,可連夜把小宛抬到寒碧堂,準備挽衣殯殮。”
董小宛死後第三天,冒辟疆就一病不起,董小宛的靈柩一直停放在寒碧堂。
這天,劉嫂把董小宛生前在蘇州寫的詩箋交給冒辟疆。冒辟疆看着白綾帕上的絕命詩,大聲痛哭起來。他把白綾帕放到靈前哭祭了一回。
順治八年二月初十,將董小宛的靈柩安葬在如皋南門外游龍河邊的彭家盪,冒辟疆親自植樹造塋,每到清明時節,都要前來掃祭。
在對董小宛之死的眾多傳說中,最具傳奇的是清朝文人吳偉業所著的《梅村家藏稿》。吳偉業不僅對秦淮河藝妓陳圓圓作了詳細的敘述,而且對董小宛生死的敘述也極其詳細。但吳偉業的敘述,似乎與冒辟疆同時代人、也是冒辟疆的好友張明弼所著的《冒姬董小宛傳》所描述的有出入。
事實上,張明弼的《冒姬董小宛傳》中對董小宛的死,基本上沒有過多的筆墨去敘述。這多少給後人留下一點遺憾。而吳偉業的《梅村家藏稿》對董小宛之死的描述,又顯然帶有傳奇色彩:龍蘭離開如皋后,冒辟疆在每天的盼望落空之後,終於病倒了,躺在竹躺椅里,整日長吁短嘆,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的身體讓夫人元芳擔擾起來。蘇元芳暗想,董小宛的消息還遲遲不曾到來,如果公子病倒了怎麼辦?便去稟明公公和婆婆,請求陪公子到水繪園散散心。
冒辟疆從纏綿的病榻移到水繪園后,心情有所好轉。一天,他叫書童茗煙取出那架封塵多日的古箏,開始練習彈奏。
他感到久病初愈的手生硬無比。每撥動一下琴弦,就感覺像是用一塊木頭在敲打。他一直引以為自豪的琴技,突然之間,便失去了神韻。
他用木頭般的手指撥動琴弦時,聽到的是連綿不斷的笛聲向他這邊飄過來,聲音悠揚而婉轉。在殘破的被歲月弄得褪了色的褚色大門中間,扣門的銅環發出輕脆的響聲。窗外,沉靜的花園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牆的陰影遮蓋着。冒辟疆又回到躺椅,聽着笛聲從遙遠的地方向這邊傳來,穿過銅環輕扣的大門,越過被院牆遮住的草坪,然後傳送進他的耳鼓。
他滿意地傾聽這模糊而遙遠的笛聲。當笛聲越來越清晰時,他聽出了《梅花三弄》的旋律,然後他聽出了吹奏這首樂曲的人,他看見她吹着笛子向他走來。他感到他已淚流滿面,激動得無以復加。他大叫一聲“宛君”,他想伸出手去拉她,可他感到自己動不了,他又叫了一聲“小宛。”然後他就被推醒了。
“公子,你又做夢了?”蘇元芳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黯淡地問。
冒辟疆大汗淋漓,嘴角不斷地喘着粗氣,右手一直被側壓身後,有些發麻。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晚上了,外面黑得如同鍋底。
“我怎麼睡著了?”冒辟疆問道,他感到虛汗一直還在往外冒。內衣有點濕潤的感覺。
“天還沒黑你就睡著了,我看你的時候,你睡得很熟,便沒有叫醒你。”蘇元芳神情沮喪地說。“你還是進裏屋去休息吧,擔心着了涼?”
蘇元芳撐着燈往裏屋走的時候,回頭對冒辟疆說道:“龍蘭應該這幾天回來了。”燈光把蘇元芳的影子印在窗戶上,看起來像個奇怪的影子在不停晃動。
冒辟疆看着窗戶上不斷變形的影子,才想起董小宛的音信一直沒有得到,龍蘭去了這麼久也沒有他的消息。他起身往裏屋走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龍蘭該來了。”
一枝梅龍蘭離開京城后,星夜兼程趕回如皋,通知冒辟疆,想讓他知道董小宛現在的去處,他到達如皋來到冒府,正碰上管家冒全,冒全拿着把油紙傘往東市方向走,正看見龍蘭的黃色袈裟從東邊飛奔過來。冒全滿心歡喜迎上去,笑得眉頭不停地轉動。
“大師,辛苦了,我家公子和夫人正盼着你呢。”
“你急匆匆地去哪兒?你家公子在府里嗎?”龍蘭看見他拿着一把油紙傘,急匆匆地往外走,以為出了什麼事。
“不,現在水繪園。我先陪你去水繪園吧。”
“不必了,我認得路。你看起來像是要去辦什麼事?你先去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去東邊王員外家,請他幫府上收回一些借款。這些借款是那些佃農為了度過大年借的。現在府上也有些手緊。順便給公子抓點葯回來。”
“怎麼?公子病了?”
“是,自從你離開如皋去尋找少夫人後,公子就病倒了,夫人陪他到水繪園來養病,現在好多了。”
“噢。你自己去忙吧,我認得路。”說完龍蘭直奔水繪園。
冒辟疆正端坐在茶几前,凝神靜氣地盯着古箏發獃。古箏被油漆漆得鋥亮,他看着自己蒼白的臉在鏡子般發亮的琴面上面搖蕩,就像站在水邊,不小心果子或石子掉進水面時,人影就不斷地變形,隨着水波的擴散,人影又緩慢地聚攏,出現一個真實的形象。
由於他睡了一個滿意的好覺,此刻,他離開琴桌,站在雕花的窗戶前看着草坪和前面的池塘。他感覺得到外面寒冷的天氣,雖然姍姍來遲的春天給他帶來了一種無法說清的感覺,但外面依然是寒冷,冒辟疆也不打算到戶外去走走。
正午時,陽光使他覺得明媚的春光已經來臨。在午後的時光中,雪已經差不多融化完了。窗戶前青石天井幾乎看不到陰影。石塊上的裂紋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兒。那些裂紋大半是由於年深日久的雨水和雪水的沖刷、太陽的曝晒,像蛛網一樣張揚,像掌紋一樣細密、隨便、漫不經心。
冒辟疆的目光越過那塊草坪,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可以看見整個池塘。那些游息在水面上的鴨子看上去顯得小心謹慎,更多的時候,它們似乎不太專心於覓食,而是在東張西望。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鴨群,停留在池塘對面的緩坡上。
他看見一些綠色植物在高低不平的地里長着,那可能是一塊油菜地。顏色非常鮮艷。由於幾年的戰亂,江南和北方一樣,農業被破壞得一塌糊塗,到處都是飢餓和死亡。冒辟疆聽管家冒全說,鄉下的每一戶佃農都有被餓死的,人們成群結隊地逃往南方。
所以,眼前所看到的這片綠色,使冒辟疆的眼睛放出了些許光茫。
冒辟疆從纏綿不斷的緬懷中,緩慢地收回目光。他的視線最後離開池塘和草坪,移到右邊很遠的大門時,一團黃色的物體像只粗大的球滾了進來,他吃驚地收回目光,看見龍蘭滿頭大汗地走來。
龍蘭提着禪杖朝這邊走來,黑色的臉膛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月餅。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鬍鬚上不停地掉下。
“二哥!”冒辟疆大聲叫了起來,把正在倒茶的蘇元芳嚇了一大跳。
冒辟疆用他蒼白的手指拉了拉蘇元芳說:“二哥回來了,你看龍二哥回來了。”蘇元芳正待要往門口走去時,龍蘭已經來到了門前。
冒辟疆在不安的激動中,等待龍蘭的敘述。
“賢弟,”龍蘭說道,“小宛我倒是見過了,不過……”
“你見到宛君了?!”冒辟疆由於激動不停地搓動着雙手。
“……不過,”龍蘭等冒辟疆坐下來,“不過,情況不妙。她已不在蘇州了。”
“啊!”冒辟疆大叫到,“那她……”
龍蘭朝他搖搖手說道:“她被洪承疇帶到京城去了。”
“啊!”冒辟疆和蘇元芳又驚叫起來,“那洪賊帶她到那兒去幹嘛?”
“洪承疇把小宛送給了皇上,就是那個順治皇帝。”
“啊!”冒辟疆這次大叫過後,臉色已蒼白得像張紙,又開始咳起嗽來。蘇元芳趕緊在他的背後輕輕地拍了起來,冒辟疆說:“那如何是好……”
“不過,據說順治皇帝的母親庄妃不允許他娶小宛。因為滿漢不能通婚。”
“可是……,”冒辟疆憂愁地說:“小宛被帶進宮后,恐怕是出不來了。”
“如果根據清朝的制度,滿漢不能通婚,而順治皇帝的母親庄妃又堅決不準其娶漢人為妃,或許小宛能夠重新出宮。只是……”龍蘭遲疑了一下。
“只是什麼,二哥你說呀!”冒辟疆着急地說道。
“只是,順治那小皇帝格外看重董小宛,我買通的那個內監說,只要董小宛肯答應,順治就封她為貴妃娘娘。庄妃不知在哪兒聽到了這消息,就把順治叫去責罵了一頓。庄妃要順治皇兒把董小宛送出宮去,不要破壞大清皇朝的規矩。順治皇兒也不敢惹怒其母妃,私下悄悄叫人把董小宛送到紫光閣藏了起來。”
“我買通的那個內監姓黃,也是山東人。他給我一身內監衣服,帶我進了紫禁城。然後我們一起來到紫光閣,因為我的穿着也是內監打扮,所以沒人來查尋我。我們一直走到紫光閣,黃太監就叫我稍等一下,他先上了閣上。等不了一會兒,黃太監就下來向我招手和他一起上閣上去。黃太監對我說,董娘娘知道你來了,就把那些宮女打發走了。”
龍蘭在那個晚上和黃太監來到紫光閣,他覺得有趣,一個和尚打扮成宮庭內監,闖進深宮,是不是有點開玩笑。只是他面對高大的紅色城牆,到處是雕龍畫鳳的殿宇,着實讓他感到有點緊張。他想皇帝老兒住這麼大的地方太可惜了。
龍蘭尾隨黃太監來到閣上,看見一個素色裝扮的女子坐在一盞銅燈下。她可真是個美麗非凡的女子。龍蘭估計她就是董小宛。他暗想,如果董小宛不是位國色天仙的美女,順治皇帝不會下那麼大的功夫,龍蘭曾聽說皇帝的三宮六院個個美如天仙,就連宮娥彩女都是從不同地方選來的美女。
“你就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龍二哥嗎?”董小宛先向他問道。
“在下正是。”龍蘭不安地點頭道。
“是公子叫你來的嗎?公子他可好?”董小宛說完就哭起來,“不知道能不能和公子見上一面。”她不停地啼哭着。
龍蘭有些急促不安,但他知道這樣呆下去會有危險。黃太監下去的時候對他說過,不能呆得太久。
龍蘭對董小宛說道:“小宛,你別太傷心了。雖然我從未和你見過面,可我知道你是個潔身如玉的女子,我的辟疆賢弟惦記你。我會儘力想辦法讓你出宮的。”
“這恐怕困難吧。”董小宛收住眼淚說道:“皇上不死心,我就出不了宮。”
“你可曾見到皇帝?”龍蘭問道。
董小宛見龍蘭這麼一問,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二哥呀!你哪裏知道,妾在這裏真是度日如年呀!自從半月前,洪承疇那老賊見我,被妾罵得狗血淋頭后,他便想出了這個毒計,把妾獻給皇上,他便可以藉機高升。”董小宛靜下來又講道:“妾被帶到紫禁城后,那天下午,順治皇帝就叫一群太監和宮女,把妾簇擁到了擁翟宮。”
“你沒有向他提出請求,放你回去嗎?”龍蘭問道。
“怎麼沒有,他一到擁翟宮來,我就跪着向他哭求,要求他放我回如皋,可他不提放我回去的話,卻一味笑嘻嘻地勸我,說會好好待我。我說“我是個有夫之婦的民間婦人,怎麼能來侍候萬歲呢,萬歲雖乃天下之王,也不可亂納民婦入宮,有累盛德,如果非禮相強,妾只有一死’。那順治皇帝見我矢志堅決,沒有辦法說服我,就叫太監和宮女,把我送到了紫光閣,叫他們日夜小心提防我尋短見。”董小宛嘆息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到了紫光閣,便有兩名年老的宮女,用各種方法輪番勸說我順從皇帝。皇上每天早朝過後都來一趟,坐上一會,只是笑着勸說我。可我見了他就只是哭,也不和他說話。皇上也不曾對我有過什麼非份的舉動。我已經想好了,只有兩條路,要麼出宮回如皋冒郎身邊去,要麼一死。”她說著,又哭起來,悲聲切切,使龍蘭的血氣直往上涌。他朝四周瞧了瞧,知道不能發著,就壓下了那股往上竄的惡氣,靜下來對董小宛說道:“小宛,你恐怕得先忍着,我現在不能帶你出去,你知道,我是裝扮成內監才進了皇宮。我出宮後去想想辦法,把你救出宮。”
“恐怕我不能走出這皇城大院,”董小宛悲傷地說,“除非是皇上同意我出宮,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公子見面。”
“我的時間不多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龍蘭看看天色不早了,說道:“你想要對冒公子說點什麼嗎?小宛?”
董小宛沉吟了一下說:“你如去如皋的話,就勸勸公子別太擔心我,要他保重身體。妾自從進入冒家,承蒙冒府上下不以卑賤見棄。妾受如此厚恩,常思圖報,今日正是小宛報恩之機。就請公子放心,妾一不變節失貞,二不辱沒冒氏,三不貽禍公子。”說完又淚流滿面。
龍蘭離開紫禁城已是半夜時分。第二天,他在京城轉了一天,也沒有想出個可行的辦法,一個人勢單力薄,雖說龍蘭有着一身好功夫,又兼有古道熱腸。但龍蘭也清楚,這紫禁城不是憑藉一身好功夫就可以自由出入的,也不知道這道牆裏邊藏着多少大內高手。
龍蘭到了夜晚時,又到紅牆下邊到處轉了轉。看着高高的紅牆,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縱然自己進得去也出得來,可要把董小宛也帶出來,就非容易了。
第三天清晨,龍蘭騎着那匹黑炭般的快馬向南邊馳去。
冒辟疆還沒聽完龍蘭的敘述,人就早已癱倒在躺椅上了。
急得蘇元芳在旁邊搖動冒辟疆的手臂,不停地叫喚公子,公子。
茗煙聽見夫人在叫喚公子,聲音聽起來悲傷慘人,就扔掉手中的雞毛撣子,急忙跑進來。龍蘭對茗煙道:“你先扶公子進裏屋去休息吧,等他醒過來后,再商量看看該怎麼辦。”
冒辟疆被茗煙和蘇元芳扶進屋裏去休息,事實上冒辟疆一直沒有睡着。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房頂。一直到下半夜,他還是這樣睜着眼睛,蘇元芳均勻的呼吸聲從身旁傳來,冒辟疆知道蘇元芳完全沉睡在夢境中,一時半刻不會醒來。
冒辟疆緩慢地從床上下來,穿好衣裙,走出房門,神情堅定地往樓下走去。
在松油燈昏暗的光亮中,龍蘭吃驚地看着冒辟疆一襲輕裝打扮,沒有穿長袍,穿的是件短衫,神情鎮定地看着他。
龍蘭說:“怎麼?”馬上意識到冒辟疆有重要的話要說,或者有重要行動要做。
“你打算怎麼辦了?”龍蘭還是問了。然後他就等待冒辟疆開口。
“二哥,我想請你幫個忙。”冒辟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說。
“你說吧,我聽着呢。”
“我想請你陪我去京城一趟。”
龍蘭吃驚地看着冒辟疆冷峻的臉。
“三弟,京城離此遠隔千里,你吃得消嗎?”
“我主意已定,哪怕是死也要見上宛君一面。”冒辟疆堅定地說道,“只是要麻煩二哥你再辛苦陪我走一趟。”
“三弟你怎能說這種話,我們是結義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兄的在所不辭。”
冒辟疆和龍蘭騎馬上路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吳偉業在《梅村家藏稿》中,對冒辟疆和山東的一枝梅龍蘭連夜趕赴京城探尋董小宛的下落,作了較為詳細的敘述。
那個姍姍來遲的春天,天氣依然寒冷。被夜霜凍硬的焦土十分堅硬。冒辟疆和龍蘭騎上快馬往揚州奔去。他們離開水繪園途經梅園時,那些曾經開滿梅花的樹枝已無一朵梅花,在灰濛濛的清晨看那些光禿禿的樹枝,顯得非常陌生。
騎馬走在前面的龍蘭,勒住馬回過頭望見冒辟疆,覺得冒辟疆沮喪的形象像一塊迎風欲倒的朽木。他朝冒辟疆高喊道:“我們還是快些上路吧!”
他們是第三天的清晨到達揚州的。在路途上他們常看見大隊的清兵向南開去,龍蘭總是和冒辟疆一塊往路旁的林子鑽,等到清兵走過後,才又騎馬趕路。
冒辟疆打算進城去投奔鄭超宗,了解一些情況,一看這種情形,說不定鄭超宗也自身難保,就放棄了進城的念頭。他和龍蘭一商議,最後決議,還是繞城而去。
他們騎馬繞過南京時,看見大隊的清兵向南邊涌去,據說是去圍剿在泉州稱王的最後一個皇帝桂王。
冒辟疆回望塵土中的破敗城池,不禁悲嘆道:“國破家亡啊。”
他們到達京城時已是晌午過後,在西直門外一家小客棧下馬住店。冒辟疆經過多日的勞累,已憔悴得像根蒿草。
龍蘭看着冒辟疆像紙一樣白的臉,心裏可憐起來,他想,冒辟疆久病初愈后,還能經受得起如此長途跋涉,已經相當了不起了。他對冒辟疆說道:“你好好休息吧,今晚恐怕還要勞累的。”說完就出門打紫禁城方向而去。
龍蘭回來的時候,冒辟疆還沒有醒,龍蘭看看熟睡中的冒辟疆,又看看外邊的天氣,就走過去把冒辟疆推醒,冒辟疆睜開眼便問:“二哥,你去了哪兒?見到小宛了嗎?”
“你快穿衣起床吧,時候不早了,今晚就去見小宛。”
冒辟疆一聽,忙爬起來,高興地嘟噥着:“今晚呵?”
“先吃飯吧,天已經黑下來了,吃完后把這身衣服穿上。”
龍蘭把一套清庭內監衣服放到他的床上。
冒辟疆一看是清庭后宮裏穿的衣服,就覺得彆扭。
“不要做出這模樣,”龍蘭說道:“你以為皇宮是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嗎?我在黃太監那兒好說歹說,他才肯借這兩套衣服給我。我在你包袱裏面裝的一百兩銀子全部給了他,他才答應帶我們進宮。”龍蘭說完后,就開始試穿一套稍微肥大的內監衣服。他穿上后,看上去並不十分像個太監,雖說鬍子也乾淨,但看上去更像一個大內侍衛。
當冒辟疆跟着一隻燈籠穿行在曲折而幽深的庭院中時,他開始感到有點疲倦了,即使他剛剛睡過了覺,但他還是感到身體的某個部位失調,他的腳踩在那些巨大青石板上時,是那樣輕飄,那些高大的木柱和宏偉的殿宇在幽暗的光線中隱隱出現,使冒辟疆突然產生一種睡意,他迷迷糊糊跟着兩個飄浮的暗影走着,腳下發出的聲響,在幽深的庭院中,顯得空洞和幽遠。
黃太監佝僂着身子穿過一片園林小路,繞過有流水聲的假山,踏上一條池塘上架起的小徑,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腳下踩着的木質物發出清脆的聲響。冒辟疆神情疲憊地走向暗影里。他想停下來恢復一下精神,或許會好些,可他還是不知不覺地跟在龍蘭和黃太監的身後向黑暗裏移動。
當黃太監停下來后,他們看見不遠處的黑暗中一座宏大的殿宇聳立在那裏,裏面透出微弱的光線,遠遠看來像只猙獰的巨獸。黃太監輕輕咳了一聲說:“紫光閣到了。”然後他轉過身把那個紙糊的燈籠遞給龍蘭,又說:“你們自己上去吧,宮女們以為你們是皇上派來的公公。你們的樣子看起來不會招人猜疑的。”他又輕咳了一聲,說:“我不遠送了,我會在這附近等你們,時間不要耽誤得太久。”
冒辟疆站在暗影中,仍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在恍惚中聽見黃太監的說話聲,他覺得聲音像一隻剛剛長大的公雞的叫聲,尖利而又沙啞。他又感到自己沉迷在某種往事中了。當他正打算坐下來時,他的手臂被一隻利爪般的手抓住了,一陣生硬的疼痛使他又清醒過來:“我們快上去吧。”龍蘭壓低着聲音對他說,他的聲音像是憋出來的,冒辟疆能夠感覺出龍蘭粗重的呼吸聲,“你剛才好像是睡著了似的。”龍蘭又拉了他一把。
冒辟疆向前移動了腳步,他看着那座高大的木質建築說:“二哥,黃公公呢?”他突然覺得少了一個人,黃太監離開時,他還在沉迷中。
“走了,我們還是趕快上去吧。”
冒辟疆跟着龍蘭朝那座大殿走去,他邊走邊想,覺得黃公公的離開是不可想像的,他應該帶我們上去才是。
他們剛踏上花崗台階時,一個小太監從里走了出來,向他們叩頭問安:“公公來此有萬歲爺的聖旨嗎?”
龍蘭點點頭,冒辟疆也跟着點點頭;這時,冒辟疆感到那種突入其來的昏暈感消失了。
小太監立即轉過身朝上面高喊道:“萬歲有旨!董娘娘準備接旨。”
冒辟疆剛剛恢復過的神情又被蒙住了。難到小宛真的做娘娘了嗎?他心裏一陣難受,他想,不過也好,能見上一面也算了個心愿。龍蘭轉過身看見冒辟疆遲疑地站在台階上,神情看起來有些沮喪,就拉了他一把說:“走吧。”
這時兩名宮女婀娜多姿地走過來,身上華麗的衣飾在走動中窸窣作響。上前叩頭道:“請二位公公進殿。”
龍蘭又拉了一下冒辟疆,大大方方地說:“請起,你們在前引路吧。”
他們到了閣上,只見殿宇宏大,華麗的陳設瀰漫著暗香,冒辟疆從昏暗的光線中看去,那個素裝打扮的女子看起來並不像董小宛。那女子背對着他們口齒不清地自言自語:“什麼旨意不旨意,關我何事?”
龍蘭揮手叫宮女們退下,然後轉過身拉了拉冒辟疆,冒辟疆見閣中無人,便大着膽子,走上去低聲說道:“向董娘娘請安。”他側頭看見董小宛的面容時,就如同在睡夢中,董小宛秀麗的臉龐略帶憂傷。冒辟疆又說道:“董娘娘休得悲傷,身體要緊。”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還記得‘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出,地角天涯不是長’么?”
那女子猛然一驚站了起來,低聲喝問道:“爾等是何人?”
冒辟疆就把衣服往上一掀,百感交集,淚水盈眶。董小宛蒼白的臉上露出疑惑的目光,然驚叫一聲,撲上前來緊緊抱住冒辟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滾落下來。
“郎君呀,想死我了。”隨即伏在冒辟疆的胸前輕輕哭起來。
龍蘭這時悄悄離開他們,來到樓梯口站立着,左手揣模着那把藏在袍子裏的短劍。不一會,董小宛停止了哭泣,對冒辟疆說道:“冒郎呀!你也膽子太大了,冒充內監,私闖深宮,那可是死罪呀!”
龍蘭站在樓梯口手扶朱漆欄杆,看着黑暗中幽深的庭院,在他看來,冒辟疆和董小宛的談話顯得空洞而漫長,他煩躁地抓住欄杆上雕着鳳凰的羽翼,耐心地站在那裏。
“……冒郎啊,竟置父母於不顧,蹈這殺身之禍,危及冒氏全家,值得嗎?你和我不成了罪人嗎?你,你,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冒辟疆淚流滿面地說道:“自卿離家后,全家上下哪一個不痛惜。你我是生死與共的恩愛夫妻,今既得見卿一面,辟疆雖死何恨。”冒辟疆輕輕撫摸董小宛的身體,一種熟悉的感覺溢滿心頭,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淚,“這些日子裏,卿受苦了。”
冒辟疆忍着心頭的慘痛,垂着淚聽着董小宛悲切的敘述。
董小宛對他矢志不移的戀情使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他收住眼淚勸說董小宛:“宛君呀!你可千萬不要尋短見啊,自從我與你相識以來,我就把你當作閣中知己相待,你可是為了我和我們冒氏全家,受盡了千般痛苦,在我們朝夕相處的九載當中,你任勞任怨,嘗盡辛苦。我怎忍心看你再受這般離別之苦呢?只恨我不能以身相救……”冒辟疆抽泣的聲音逐漸放大,在外面守護的龍蘭正準備進來勸住,哭聲又小了下去。冒辟疆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你還是忘了我吧,勿以我為念,好么?看來是沒有辦法把你帶出去了……”
“……我的冒郎呀,你這回捨命到此,不是為了小宛嗎?我會永遠牢記在心的。你還是快速離開吧,不然就會命懸人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君死而妾獨生,還能算是閣中知己嗎?……你還是快些離開吧!”
“唉……那個順治皇帝真難對付。”董小宛幽幽地說到,“他以為呆在紫光閣,便有可乘之機了,他每次來到這裏,都對我軟語溫存,裝出一副情愛有加的樣子……他也知道你是我的夫君,有次他問我想不想見丈夫一面?我怎麼不想見你呢!可我知道他把你誘到京城來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就對他說‘奴婢不想’。他就笑着說:‘這就對了,說實話吧,朕自從見了你以後,便覺三宮六院如糞土。我可是痴心地想着愛卿的啊。’前晚一個姓牛的老太監來到紫光閣,一進來就對我說‘恭喜恭喜娘娘’。我還以為是同意讓我回如皋了呢,我問:‘喜從何來?’牛公公取出一張丹書,往我面前一放:‘娘娘,這是封你為鄂貴妃的丹書,你接着吧。’牛公公放下丹書就走了,那些服侍我的宮女齊聲向我下跪恭賀呢,我就對她們說:‘我又不受封,你們賀什麼!”
冒辟疆問道:“皇上封你鄂貴妃了?”
“我可並沒有接受啊。”董小宛說道:“昨日早朝後皇上到這裏來了一趟,他說:‘朕封你為鄂貴妃你滿意嗎?’我不答語。他就自言自語地說:‘只要你能回心轉意,朕便可即刻下旨封冒辟疆為官。’他說話的神態看起來並不那麼嚴厲,不過是在威脅我順從他罷了。我想只要我不一口回絕死了,他是不會對冒家採取行動的。我就對他婉言說道:‘陛下之言差矣!是否從命乃是賤妾的事,與冒氏何干?況且忠孝義節,皆為歷代人君所重。若妾失身於陛下,則妾就成為不節不貞之婦了!不潔之名,也會玷污陛下。’順治問道:‘難道朕貴為天子還不如一個凡夫俗子嗎?’我冷淡地答道:‘皇上定知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古話。妾夫也常說,為士先氣質而後文章,惜名甚於惜身。對於萬歲的恩寵,妾豈不知恩?’他聽完后慨然長嘆道:‘唉……,朕貴為天子,意不能使一婦人回心轉意。這天子又何足貴呀!’說完他就離開了。”董小宛停頓一下,看了看冒辟疆憔悴的臉說:“冒郎!你還是趕快和龍二哥離開這裏吧,不要以妾為念了。郎君一去,妾便尋個機會自裁,以免夜長夢多,也算妾對得住冒氏家族了。說完小宛淚如泉湧。
冒辟疆與董小宛在那兒相抱而泣,冒辟疆說:“宛君呀!幸得還能與你見上一面,就是一死也心甘情願了。可我怎忍心拋卿於不顧呢。”
這時龍蘭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便藏在高大的朱漆木柱后,看着點點星光由遠而近,等走近一看,是個疲弱的老太監和幾個提着燈籠的宮女,他正準備叫冒辟疆暫且躲避一下,就忽聽那老太監破着嗓音叫道:“萬歲下旨!宣董娘娘到擁翟宮召見。”
冒辟疆和董小宛正在纏綿悱惻的時候,忽聽這一聲音,嚇得兩人一大跳。董小宛趕忙推開冒辟疆,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髮髻,嬌聲應道:“回奏萬歲,奴家稍稍梳理即刻前往。”又轉過頭對冒辟疆說:“郎君,讓妾前去巧與周旋一番,你可趁此與龍二哥趕快逃離此地,快走吧。”
龍蘭也側身踱了進來對冒辟疆說:“賢弟,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趕快離開為好。”
冒辟疆忽然像吃了豹子膽了,憤然說道:“卿既不負我,我又豈能負卿?要死就一起死吧。”他覺得他此刻像個大丈夫一樣,把骨子裏光輝溢彩的一面透露出來:“既然陽間不能成夫妻,到陰間總會做夫妻吧。”
龍蘭聽了這話覺得快要火冒三丈了,董小宛把腳一頓:“你這個冤家呀!我死了只我一人,你這樣不僅要連累龍二哥,而且還要誅連九族的。你趕快和龍二哥逃出去吧,從今以後,千萬不要以妾為念,小宛是萬萬不會辜負你的。”說完又用手去推冒辟疆,一行清淚滴落在冒辟疆的手上,從那片潔白透明的白指甲上滾落下去。
就在此時,忽聽樓下破鑼似的嗓子高喊:“萬歲駕到,董娘娘接駕。”
董小宛一聽驚呆了,轉瞬間她收住眼淚鎮定自若地說:“奴家接駕來了。”她迅速朝冒辟疆打了個手勢,用眼神招呼他,叫他不要慌,站在一旁別動。她又朝龍蘭站處一看,龍蘭已不知去向。
這時樓梯上靴聲響起,不像宮女們的腳步聲,倒像一群武士沖了上來。董小宛不知所措地看着樓梯間燈光移了上來,她本打算前去迎接,誰知腳步還沒來得及移動,一大群人提着燈籠上來了。
前面六名帶刀的御前侍衛,分立兩旁,兩個太監和三名宮女走上前把四周的青銅油燈點亮,剎時,整個大廳猶如白天。
冒辟疆感到自己稍稍有些穩定了,腿也不像先前那樣抖得厲害了,他就偷偷抬起頭來,越過董小宛高高的仍有點凌亂的髮髻,看着那個衣飾華麗的年輕人。站在董小宛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並沒有穿着龍袍,顏色也不是黃的,他穿的只是一件質地上好的綠色綉袍,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冒辟疆認定他是順治皇帝。他生得齒白唇紅,俊眉朗目。
一副滿洲人裝束,氣宇軒昂,威顯儀赫。看着這個氣質非凡的皇帝,冒辟疆覺得自己這身內監服裝,也太相形見拙了。
順治上前往一把搖椅上一坐,把華麗的綉袍一抖,董小宛趕緊上前叩頭請安:“臣妾死罪,接駕來遲。”
“什麼!臣妾!”順治一臉的怒氣:“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想當貴妃娘娘!嗯。”
“奴婢有罪,請皇上恕罪。”董小宛知道自己說漏嘴了,慌忙請罪。
“唉……”順治嘆了口氣說:“爾可知道,爾算是朕遇見過的一奇女子了,到了現在還不知道朕的苦心么?”
“請皇上恕罪,奴婢難以答允聖上美意,奴婢已是有夫之人……懇請聖上寬恕奴婢……”
“知道?知道何必多說。”順治朝董小宛後面望了一眼,然後說道:“他是何人?”
董小宛還沒來得及把身子挺直,一聽心頭忽然驚慌,忙又伏在地上奏道:“啟稟皇上,他乃奴妾的家兄董玉,因思念奴婢,又不諳宮廷制度,冒死前來見奴婢一面。懇求皇上龍恩,赦其無知,則奴婢感恩不盡!”
順治聽后,“嘿嘿嘿”仰天長笑了一陣說:“既是汝兄,為何不具奏上,卻要冒充內監私入宮廷呢?再者,為了探望在皇宮享福的弟妹,而甘願被殺頭嗎?”順治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可真是一個彌天大謊,你二人在閣中所為,朕已完全知曉。我看你們還是從實招來。”
冒辟疆知道隱瞞不過去了,就挺身而出叫道:“我乃如皋冒辟疆是也,乃董小宛之夫;我可是明媒正娶,不像你這樣的皇帝奪天下人之愛,要殺便殺得了,何必在那兒虛情假意!”
冒辟疆的罵聲語驚四座,那些侍衛和宮女被嚇得目瞪口呆,惶恐地睜着眼睛看看冒辟疆又看着同樣驚住了的順治皇帝,跪在地上的董小宛早已嚇得面如土色。
順治沒有預料到一個卑微的漢人竟敢如此辱罵堂堂天子,用顫抖的手朝前點了點叫道:“與朕把他拿下去斬了,膽敢如此犯上!……”
冒辟疆不知從何而來的英勇氣概,大義凜然地對董小宛說道:“宛君,我在黃泉路上等你。”
“撲通”一聲,董小宛又跪伏在地上,額頭撞在楠木地板上,發出空洞的迴響。
“請萬歲恕罪,實告萬歲,他真乃臣妾之夫。請萬歲饒他一命。小宛願意留在宮中侍候萬歲。”董小宛說完又把頭叩在地板上,盤起的髮髻散落下來,烏黑的秀髮像雲鬢一樣飄飛在空中,把董小宛淚流滿面的粉臉遮蓋得時隱時顯。
順治怒氣沖沖的臉,慢慢變得柔和起來,最後他嘆了口氣:“你起來吧!既然答應朕的要求,我就把他釋放了。”順治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不過,你得答應,永不再進京城,同意嗎?”
冒辟疆木然地站在那裏,眼睛卻游移不定。董小宛拉了冒辟疆一下,說:“還不謝主龍恩。”冒辟疆無力地跟着跪了下去。
順治從搖椅上站了起來,朝四周看了一下,說:“你們不是有三人在這兒嗎?”他又提高聲音喊道:“是哪位,該顯身了。”
一個黑影從厚重的窗帷後面飛身進來,落在順治前面,腳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在場六個帶刀侍衛先是一驚,然後敏捷地抽出寶劍,順治也略微感到吃驚,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身手。他鎮靜下來后,面帶微笑說道:“想不到你還是武林中人,身手不凡。”他對侍衛們說道:“爾等退下。”然後又對龍蘭和顏悅色地說:“朕不會定你的罪,不過,你願意留在宮中么?”
龍蘭跪伏地上,叩着頭說道:“謝皇上龍恩,在下龍蘭已是出家之人,法號嚴戒,恕在下不能從命。”
順治聽后,臉色略帶不滿:“怎麼今天這麼晦氣,總是不能讓朕滿意,看來這天子的名份不當也算了。”他轉過身,然後又揮揮手,說:“唉,罷了罷了,爾等快速離去,莫等朕想不過意時,爾等想走也走不了了。”
冒辟疆和龍蘭回到客棧時已接近黎明。冒辟疆什麼也沒做就和衣躺在床上了,龍蘭不停地在屋內走動,大罵那個姓黃的太監坑害了他們,既收取了他們的銀兩,又把他們給出賣了,龍蘭氣得咬牙切齒。
“下次要是讓我纏上,我就叫他斷子絕孫!”龍蘭說完,又嘿嘿笑了起來,“他本來就是個太監嘛。難怪他要做傷天害理的事。”
冒辟疆並沒有睡着,他眼睛盯着屋頂,不答龍蘭的話,沒覺得龍蘭剛才說的話好笑。他可能根本沒有聽龍蘭在說話。他此刻想他該死去,他後悔當時不該跟着小宛下跪請求恕罪,他痛恨自己的軟弱,他甚至不希望他活着想起小宛的音容笑貌,他不希望小宛成為眾人仰慕的貴妃娘娘,他也不希望他們活在世上,而小宛那嬌弱的身軀一直長存在他們記憶中,他迷迷糊糊地在“卿當享富貴,我獨向黃泉”的愁緒中進入了無邊的夢鄉。
冒辟疆回如皋后,大病了一場,一直在水繪園中躺着。龍蘭離開了如皋到泉州去尋明朝遺臣和桂王政府。
他們離開京城的時候並沒騎馬,冒辟疆遭到這場打擊后,他那衰弱不堪的體質和易倦的精神,完全倒下了,他一心想到死,龍蘭幾經勸說無效后,就到東行去租了一輛笨重的帶車篷的馬車,把冒辟疆放在車中,於當天傍晚向南方出發。
冒辟疆在昏昏欲睡中,不由想到他和董小宛在紫光閣上纏綿悱測的情景,只不過董小宛是那樣模糊而形影不定。他看見那些類似侍衛的武士和宮女像陶俑一樣站在角落裏。當他努力想像董小宛最初的形象時,他才完全清醒過來。
他在水繪園沒日沒夜獃著,不曾走動一步,即使每天蘇元芳對他無微不至地關懷,依然不能喚起他對生活的重新熱愛。丫環惜梅搬到水繪園來照顧冒辟疆,每天清晨她把園中打掃一遍后,就來到湘中閣,幫蘇元芳梳洗照料冒辟疆,冒辟疆在沒有恢復過來的時候,像個無助的小孩,茫然地坐在床上,任憑她們耐心而細緻的擺弄。惜梅得知小姐為保全冒氏一家委身於順治皇帝的消息后,她的臉上就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每當蘇元芳從窗格中看見惜梅嬌弱的身影向湘中閣走來的時候,就產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在冒辟疆清醒的時候,惜梅的到來,總使他進入對董小宛嬌美身形的回憶中,他甚至在一天早晨,惜梅打掃完園中的枯葉后,來到湘中閣幫助蘇元芳料理時,他從某種沉迷中抬起頭來,問惜梅:“小宛起床了么?怎麼很久沒看見她了。”
惜梅吃驚地轉過身來,悲哀的眼神露出一種茫然若失的神聲:“公子……你。”
“噢,對不起,我又想起往日的情景了。”他哀聲嘆息一陣后,便沉默不語了,然後他就用失神的雙眼看着園中的景象。
冒辟疆的身體差不多徹底恢復過來的時候,已是三個月過後了,春天在時間的流逝中消失了,園中的植物在灼熱的陽光下茁壯成長,在仲夏到來的季節變換中,火熱的陽光和殘存的春天的氣息,總使人有不安的情緒滋生。
冒辟疆早晚走出湘中閣,來到草坪和池塘邊散步遊走。在清爽的早晨他散完步回來后,他那先前白如絹紙的臉龐,偶爾會現出紅暈,他看見惜梅時,不像以前那樣進入對董小宛的沉迷中。事實上董小宛在他腦海中殘留的印象變得有些模糊和遙遠。一天,他在一個裝針線的木質盒中,看到一隻翡翠綠的手箍子,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在哪兒見過這麼漂亮的手箍子。
他對着那翡翠箍子凝視了很久,這時,惜梅提着一隻編織精美的花籃走了進來,花籃里裝着還在滴露水的梔子花,冒辟疆說:“這花真漂亮,哪兒摘的?”
“在假山後面,”惜梅說:“公子喜歡,我就把它插到公子的書房裏。只要換上清水,它會保持幾天不枯萎。”
惜梅剛要向書房走去的時候,冒辟疆拿着那隻綠色的手箍子漫不經心地問:“這個小玩意是誰放在這兒的,它看起來很漂亮。”
惜悔朝那個手箍子看了一眼,說:“公子你忘了!那是小姐的。”她看見冒辟疆迷惘的眼神,像是提醒他,說道:“小姐繡花時,就常把它帶在手上,你陪小姐繡花時,不是時常讚歎這手箍子漂亮么?”
惜梅離開后,冒辟疆又把那隻色彩鮮艷的手箍子拿起來,在早晨的陽光中凝視它光茫四射的迷人色彩,就在惜梅提醒他那一刻,他就想起了董小宛曾帶着它繡花,他有些後悔向惜梅問這隻手箍子的來歷。
事實上,他突然感到一陣痛心,他居然連董小宛都想不起來了。他沮喪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凝視着窗外橙黃色的陽光,一種輕微的負罪感襲滿他的腦際。他努力回憶董小宛最初嬌美的形象,只想起了董小宛模糊而縹緲的模樣,他不禁有些傷感起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話語。忘記一個真心相愛的人是可恥的,畢竟小宛是為自己而委屈求全的……
他含糊不清的話語,讓剛進門的蘇元芳嚇了一跳,她還以為他又病了呢。她勸冒辟疆休息,冒辟疆朝他搖頭,說才起來,怎麼又去睡呢,我還打算出去走走。
他沒有再搭理蘇元芳,對着漸漸熱起來的陽光瞧了瞧,開始沉入對往日的回想中。
當蘇元芳和單媽經過窗前時,看見他熟睡的模樣,都沒有去打擾他,變得火熱的陽光已經越過他的頭頂,照射到他背後的牆壁上,把那幅掛在牆上的《清明上河圖》照得透亮。
他伏在桌上睡着的模樣,就像一個勞累過度的人。
冒辟疆在水繪園養身體的時候,早先四分五裂的天下,正被滿族武士用鐵騎和利劍收治。他每日早晚在園中散步,修剪花枝和鋤草,然後就讀書寫字。他的身體在每日的勞動中很快恢復過來。當覺得精神完全恢復過後,便打算寫一篇類似《哀詞》的文章,以追悼小宛,當他最後決定寫《影晦庵憶語》的時候,已是姍姍來遲的秋天了,看着窗外的殘葉,他此刻的心境異常平靜。
與他寧靜的心情相比,外面紛擾的世界正發生一場瘟疫,瘟疫過後必然是飢餓,到處是災難之中的人民,他們猶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螞蟻,扶老攜幼地逃離家鄉。
清朝的軍隊正與各地起義軍、以及明朝滅亡後由官僚地主們建立的偏安政權,進行各種規模的戰爭。
那時,闖王李自成和另一支義軍領袖張獻忠早已戰死,而他們手下那些將領各自另立山頭,又拉起一面面不同顏色的旗幟。
數十年來,連綿不斷的戰爭,造成農業上的破壞,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浩大的瘟疫,首先從貧瘠的陝北地區爆發,那裏一直土地貧瘠、生產落後、工商業不發達,而王公、宮紳們對該地農民的層層盤剝、政府的征商和軍餉加派也使得貧窮的人民吃不起飯,買不起葯,再加上連年的水旱和天災,瘟疫的發作已勢不可擋。
當瘟疫和災禍從貧瘠之地蔓延到曾經是富饒的江南水鄉時,江南這自古有魚米之鄉美稱的地方,也成了的屍橫遍野的地獄了,到處都是孤魂野鬼。
順治九年,如皋瘟疫瀰漫。急得如皋陳知縣如煙薰火燎,他在賑災中顯得一籌莫展,當他聽說冒辟疆在崇禎九年的時候,曾辦理過如皋災荒的賑災事宜,而且卓有成效,就向清廷奏請冒辟疆為官,清庭下令賜冒辟疆的官職。當陳知縣命令差役把封書交給冒辟疆時,冒辟疆仍足不出戶地呆在水繪園裏寫那篇令後世傷感的《影梅庵憶語》。
冒辟疆接過封書時,並沒有馬上回答是否願意任這一職務。他只是把那羊皮紙漫不經心地放在桌上,對差役說:“你先回去吧,過兩天我會回話的。”
三天後,冒辟疆對陳知縣的答覆是:可以擔任賑災的重任,但拒絕做官,陳知縣馬上就答應下來。
冒辟疆前往如皋各地賑災的時候,他的《影梅庵憶語》還沒寫全。他在辦理賑災事宜時,是依照宋朝的趙汴賑災的方法,分門分處,分老幼病殘,就地施賑。年輕有力的以工代賑,在各疫處立醫局,如若有病死的,就隨殮隨葬。同時,他又會同陳知縣邀請官紳、地主,分頭征糧,寺廟也勸糧捐米。
冒辟疆帶頭率先賣掉一部分田地房宅來助賑,並每日到各處巡視賑務,問醫問葯。
災賑過後,陳知縣感謝冒辟疆賑災有功,便又奏請朝廷。
朝廷又詔賜冒辟疆官職,但他依然不變初衷,堅決不做清朝的官,不忘懷他對董小宛說過的惜名如惜身。
他長時間裏深居簡出,潛心研讀,一心一意寫作情文並茂的《影梅庵憶語》。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