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血染多鐸王府
就這樣過了幾天,倒也相安無事。其間徐繼志到艷翠樓去了幾次,每次只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他想從中找出一些適當的理由后,勸洪承疇放了董小宛。一天,他聽到董小宛當著他和侍婢的面大罵洪承疇賣國求榮,並說,他是假傳王命,誘她到此,實際是沒安好心,妄圖非禮。徐繼志聽后,也深感佩服,覺得董小宛有膽識。
洪承疇每天都在書房裏靜候佳音,每次都使他失望。這使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不安。當徐繼志告訴他董小宛所說的一切,特別提到他假傳王命,誘她到蘇州這些話后,徐繼志就提醒洪承疇,為了一個女子,恐怕對他將來不利。
洪承疇聽后,也吃了一驚。心想這女人果然利害。他邊沉吟邊撫弄書案上的一塊形狀古怪的鎮紙。說:“軟的不行,來硬的!你看如何!”
徐繼志一聽不對頭,忙說:“我看來硬的不是辦法。大人無非是想將此事生米變熟飯,您知道,她身懷利剪,報着必死之心,豈能隨便讓人近身,退萬步說,得其人不得其心也是枉然。大人以萬金之體,決不可臨不測之淵。這事還是請大人三思,萬不可為一女子,而敗損大人的名望。”
洪承疇嘆了口氣說:“魚入網中,豈可再縱之理,你說該怎麼辦?”接着他又對徐繼志說:“你還是幫我想想別的法子,好在你與她有一定的關係,去吧。”
許多年後、徐繼志對那次變故一直清晰地記在腦中。突然的變故斷送了董小宛的性命,多年來,讓徐繼志的內心一直處在深深的不安之中。
那次事件的突然轉變,令徐繼志始料不及。徐繼志一向對自己應付突發事件很有信心,他曾認為一個人最精明的部分,應該像攢錢一樣把它積累起來,以對付一生中的突發事情。但這次事件的突然轉變,使他覺得自己的遲鈍。他只是預感到像董小宛這樣的女子被拉進這樣的漩渦中,根本無力應付,最終會徹底毀掉。他曾決心幫助董小宛,不僅僅是因為董小宛曾對他的父母有恩,且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就像寒霜中無助的花蕾,任憑風吹雨打,不能不叫人升起一股憐憫之心。現在,他坐在自家書房的窗前,凝視着窗外,回想洪承疇說的每一句話,他一向以為自己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但在他理清這些紛亂頭緒時,才發覺自己是多麼的笨拙。他認定,現在唯一可做的是,必須馬上通知董小宛,讓她多少有點心裏準備。他伏在書案上寫了一張紙箋,就匆匆往艷翠樓走去。
事件發生得太突然,也是洪承疇始料不及的。當他聽說豫親王多鐸從杭州尋視回蘇州,他就去親王府拜見。不料,多鐸向他打趣地開了句玩笑:“洪先生艷福不淺啊。”洪承疇不由驚了一下。不過他憑藉多年來臨危不亂的經驗,知道多鐸肯定明了一些事情,就迅速作出反應,說:“承疇正要向王爺奉稟。”
“不知洪先生有何事要向我稟告?”多鐸一直佩服洪承疇靈敏的反應。
“秦淮河有一絕艷歌妓名叫董小宛,不知王爺是否聽說過此人,她曾被如皋的文士冒辟疆購去。現承疇命人將董小宛召來,敬獻王爺,不知王爺是否喜歡。”
多鐸以為要費一些口舌,才能把洪承疇的話勾出來,沒想到洪承疇竟如此大方,就假意推辭:“咱怎好受先生此惠呢?”
“承疇仰體聖恩,又蒙睿王、豫親王如此栽培,日夜願效犬馬之勞。王爺如此,不是疑慮承疇嗎?”
“蒙先生好意,咱就領情意了。”洪承疇的話正中多鐸下懷,多鐸不禁心喜異常。
洪承疇見多鐸如此高興,如釋負重,就站起來告辭,然後說:“明日便令董小宛薰沐來邸,叩見王爺。”
洪承疇回到行轅自己的書房后,躺在椅子上前思後想,不知道是誰告訴多鐸的。他想,除了他的親隨和一些侍婢外,不外乎就是徐繼志知道,但徐繼志不可能去告訴多鐸,他迷迷糊糊地躺在虎皮椅上直到天黑。腦海中才出現一個人影來——那是旗將阿司鎮。
當洪承疇一想起這個旗人時,就後悔不迭。他想,如果先前多給他一些好處的話,事情不會發展到這一步。現在,他不僅面臨失去董小宛后的痛苦,也為自己聰明一時糊塗一時而痛恨不已。就這樣他在哀嘆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豫親王多鐸去杭州尋視,是為了尋找劉三秀的女兒珍兒。
多鐸能為得到劉三秀這個常熟第一美人曾心喜異常。但劉三秀因愛女珍兒流落他鄉,終日不停地啼哭,使多鐸近日煩躁不安。這次多鐸由於沒有尋着珍兒敗興而歸,就不好意思去見劉三秀,只是叫人去寬劉三秀的心。
多鐸回蘇州后,暗中叫人把阿司鎮喚來。阿司鎮因沒得到洪承疇什麼好處,而一直耿耿於懷。其實,多鐸把他派到洪承疇手下當旗將,就是要他隨時注意洪承疇的舉動。
阿司鎮在多鐸面前稟告了洪承疇如何假傳王命,如皋知府段應寅送董小宛來蘇州,洪承疇又如何眷戀董小宛而不理正事,全部和盤倒出。
多鐸對洪承疇為了一女子,而假傳王命這點小事並不在意。他關心的只是另外的東西。他也曾聽說過金陵八艷的盛名,不過都差不多已是夕陽黃花了,他知道董小宛是金陵八艷中最小的一個,美貌驚人,而且正是妙齡。就不禁問阿司鎮:“那個董小宛比劉三秀如何?”
“哎呀!王爺,您不知道董小宛是金陵八艷中的美人嗎?她可比劉三秀美多了,劉三秀怎能和她比呢。”
多鐸聽后不覺垂涎三尺,嘖嘖讚歎起來。他想像不出還有比劉三秀更美的女子?他禁不住有些嫉妒洪承疇。當他聽阿司鎮說起洪承疇並沒討得董小宛的歡心,還被董小宛罵得狗血淋頭時,又不覺佩服起這個女子來。當然他也同時感到一種希望在心中慢慢升起。
第二天一早,洪承疇立刻召見了徐繼志。徐繼志一來到書房就對洪承疇說:“卑職已命人去老家接父親去了,請他來勸說董小宛。”
“不必了。”
徐繼志心裏一驚,難道一夜功夫董小宛就依了嗎?即使女人多變,也不可能這麼快呀。他正打算問一下緣由,洪承疇卻將他昨天在多鐸那裏說的話,通通告訴了徐繼志。徐繼志一聽怔住了,想這下完了,董小宛此去,定無好結果,生死難定,恐怕誰也無能為力了。他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笑着說:“大人高見。”
董小宛得到徐繼志的通知后,並沒有顯露震驚的樣子,只不過已經蒼白的臉,現在看起來更加蒼白。她在房裏無悲無戚地坐着,回想許多年來所發生的一切,回憶着她曾走過的歲月。想像着天黑后,秦淮河萬家燈火的繁榮景象。她深知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預想中的情景,正在一出出地上演。
夜已經深了。董小宛走出房間,看見劉嫂歪靠在一張躺椅上睡著了,她走過去喊醒劉嫂。劉嫂睡眼惺松地醒過來,看見董小宛容光煥發地站在她面前,吃了一驚。
“劉嫂,你去叫那些侍婢們端一桌好菜上來,再拿幾瓶好酒。”董小宛坐在桌邊說道:“也叫侍婢一起吃吧。”
劉嫂疑惑不解地走下樓去叫醒侍婢們,叫她們準備好酒菜。當侍婢們滿腹疑慮地端着酒席上來時,她們看見董小宛露出笑臉對她們說:“這些天來,不總是你們先吃嗎?你們跟着我一起擔憂受驚。明天你們就自在了。現在請你們一同吃酒席,然後我還會賞你們一些東西。以後我們就不會再見面了。來,來,大家都坐過來吧。”
吃完酒席,董小宛吩咐侍婢們燃起火盆備湯沐浴。在裊裊香氣中,董小宛把劉嫂叫到裏屋。說:“姐姐你知道該發生的一切都已發生了,你就不必再為我擔憂了,事到如今擔憂也沒用。你陪我到這裏來,已經幫了我不少忙。”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今晚上我還要和你好好談談,明天你要幫我做的事還有很多。現在身邊只你一人陪着我,就只得委屈你了。”
“果真是要你去見王爺么?我一個做媽子的倒不打緊。”
“姐姐,你是知道的,我捨命來此,就是為了保冒氏全家的安危,恐怕我是難以回去了。我已和徐先生計議好了,明天你不要帶包裹,跟在我轎后出去。出了這裏的大門,你就閃過一邊,然後往西邊走,徐先生就會送你到一個叫包平伯的家中,我跟你說起過這個人。等會兒你把那些首飾統統取出來也帶上。”
“妹妹你要這些髒東西幹什麼?難道還要穿戴這些嗎?”
“不是,你把這雙洪承疇給的明珠替我送給徐先生的夫人。這兩枝鳳釵送給包家,多餘的首飾留做你回去的盤纏和以後防老之用。”
“那你……,你不打算回去了么?”
第二天天氣不錯,太陽像春天一樣暖和照人。侍婢們早已端來早點,董小宛和劉嫂匆匆吃了點東西,可兩人怎麼也咽不下。這時,徐繼志已奉命來到樓下。
董小宛上轎后,徐繼志吩咐先到暖閣去稟報洪承疇。洪承疇早已坐在書房等候。聽說暖轎已到,便命令打轎,同時也登轎跟着出大門。徐繼志來到大轎旁對洪承疇稟道:“卑職回去了。”
洪承疇嗯了一聲,轎子便往前去了。劉嫂跟在徐繼志後邊往西走去。這時忽然有個人來到徐繼志前面,攔住去路,那人低聲向徐繼志問道:“先生留步,請問這大轎和暖轎里坐的各是什麼人呀?”
“徐繼志先是吃了驚,抬頭看見是個和尚,紫紅色的臉膛上露出疲倦的神色。只見他雙手合十地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貧僧嚕囌,對不住施主了。”
“方外人問這些幹嘛,大轎里坐着經略洪大人。”
說完徐繼志掉頭就走。
“那麼,那暖轎里坐的是何人呢?”
“不知道!”
“先生,你方才在大轎旁說話,豈會不知暖轎里是什麼人嗎?“就請你告訴方外人,這有何妨?”
劉嫂見有人纏住徐先生不放,就說:“你這和尚真會蠻纏,你到底要問個啥呢?”
“咦,您這位大嫂既知,就請您發發慈悲吧。”
“真討厭,一個出家人,打聽人家內眷做甚,徐先生,我們還是走吧。”
“對不住二位施主,出家人是想打聽這行轅里是不是有個姓董的女子。”
劉嫂一聽臉色驟變,一旁的徐繼志也怔住了,正待開口,那和尚一看這情形,就多少知道了一些,便對劉嫂低聲說:“貧僧是從如皋趕來的,這位大嫂是姓劉嗎?”
“你,你怎會認得我姓劉?”劉嫂聽后大驚地問道。
“實不相瞞,我是為董小宛才來這裏的。”
“老天!那暖轎里正是董小宛呀。”
“哎呀”一聲,那和尚提着方便鏟掉頭往東追去。
劉嫂跟着徐繼志來到徐家,還沒坐下,徐繼志就問劉嫂:“這和尚來得蹊蹺,嫂嫂你見過嗎?”
“沒有。”
“那麼他怎麼會認得你呢?這裏面一定有文章,他一定是去追董小宛去了。”他馬上站起來對韓氏說:“娘子你陪着劉嫂,我先到行轅去觀察一下動靜,恐怕要發生什麼不測的事了。”
徐繼志剛到行轅不久,正喝着當差的送來的一杯茶,就看見洪承疇的親信滿頭大汗地跑來。
“洪大人叫徐先生快去,那個董小宛死了!”
徐繼志聽后也吃了一驚,沒想事情會發展得這麼快,比預料中的情形更嚴重許多,他忙騎上一匹快馬,奔多鐸的行邸而來。
對於董小宛的死,徐繼志只是從那些隨從那兒道聽途說來的。他趕到豫王府行邸時,董小宛已經死去了,一塊白布已蓋在董小宛的身上,殷殷鮮血浸透了床單。
洪承疇正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看見徐繼志趕到后,就馬上對他叫道:“快把這賤人抬出去,隨便埋在亂冢里。”
徐繼志趕忙叫人抬着董小宛的屍體出了行邸,然後就直奔七里山塘的一所尼姑庵,並叫尼姑們把門關上,不許放外人進來,一面叫人備辦棺木衣衾,一面派人去接娘和劉氏。正在料理之際,先前遇見的那位和尚進庵來了。徐繼志不解地看着他,然後轉過身去責問尼姑:誰叫你們放人進來的?
“徐先生,你不是奉命埋葬董小宛的嗎?貧僧是來誦經超度的,有何不可呢?”然後他轉過身對尼姑們說:“不論何人到此,都要先請示徐先生,聽見么?”
徐繼志看着這情形,知道這和尚不是一般的人,便低低問道:“大師父你……?”
“你去叫劉嫂了嗎?”不等徐繼志問完,和尚便先說道:“告訴你吧,我是特意來搭救董小宛的,可惜來得太遲了。請問徐先生,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不甚清楚,聽那些隨從講,董夫人是撞牆而死的。”
“真乃烈婦也。”那和尚讚歎地說。
“不知師父法號怎麼稱呼?”
“貧僧法名嚴戒,和冒辟疆是結義兄弟。在如皋聽到此信,就星夜兼程地趕來,竟然未救出活人,那麼我也只好把屍身弄回去了。”
“這埋葬?”
“那好辦,橫豎去備了棺木,葬個空棺材如何?”
“路途遙遠,這死屍怎麼好走呢?”
“這個我自有法子,如果我沒些法子,我趕來還有何用呢?”
龍蘭坐在那裏正打算誦兩卷金剛經,超度超度死魂。就聽見劉嫂在外面哭叫着妹妹走了進來,她後面跟着的韓氏也淚流滿面。龍蘭趕緊上前勸阻說:“劉嫂,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先料理小宛要緊。”接着他又說:“這裏師父已燒好了熱水,你和徐夫人先替小宛洗乾淨換衣服吧。”
龍蘭和徐繼志走出院來,四面看了看,見有一柴草房,推門進去一看,裏面堆放着許多木柴,他挾了幾節大柴往棺材裏一放,然後將棺材往上一拎,嫌輕了點,又搬了塊石頭放進棺材,再試了試,說道:“差不多了。”看得徐繼志目瞪口呆。
“師父埋掉空棺材,這死屍又怎麼辦呢?”
龍蘭正要開口,只見韓氏慌張地開門跑出來向這邊招手:“還活着呢。”
徐繼志又驚又喜,忙問:“真的嗎?”見韓氏點點頭。徐繼志連忙招喚龍蘭,低聲說:“她活過來了。”
“這就再好不過了。”龍蘭說完暗暗念了聲阿彌陀佛。
董小宛是在劉嫂的痛哭和呼喚中舒醒過來的。正當劉嫂和韓氏拎着水桶、木盆進屋來掀開被子時,聽見董小宛發出蚊蟻般的聲音:“姐姐。”劉嫂正在痛哭中,並未聽見,在一旁的韓氏卻聽出了這細弱的聲音。
“劉嫂你仔細聽聽,像有聲音呢?你摸摸她的心口吧。”
“胸口還熱呢,”劉嫂驚喜地說,“心也在跳動。”
“想來,方才確實是聽見她叫了聲姐姐。”
韓氏說完,就低頭靠近董小宛的面龐,細細一聽,聽出一種微弱而短促的聲音,劉嫂也把頭靠近董小宛,這回她聽到了董小宛細弱的氣息聲,她馬上驚喜得跳了起來,“她還沒死!”淚珠兒就滴落在董小宛的臉上。董小宛感到自己是從沉沉的昏睡中漸漸醒過來,她被劉嫂冰涼的手指撫摸到胸口時,只是氣若遊絲地叫了聲姐姐后又昏過去了。
董小宛從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中,再一次蘇醒過來。她不知道眼前是什麼地方,當她極其艱難地回憶所發生的一切時,一陣鑽心的痛楚差點使她暈了過去。她感到一些影像越來越模糊,然後又進入了深度的昏迷中了。
劉嫂靠在董小宛的床邊一直抽泣個不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龍蘭開門進來時,也沒有驚醒她。
“劉嫂,你醒了么?快醒醒。”
龍蘭走上前去終於把劉嫂從沉沉的夢鄉中搖醒過來。
“怎麼?我睡著了。”劉嫂醒過來後用左手揉了揉酸痛的扶在床上動不了的右手。
“天亮了?我怎麼就睡著了呢?”
“劉嫂,你好好照看小宛,我恐怕得趕回如皋通知三弟,小宛的傷情太嚴重了。不能耽誤時間。”
龍蘭往外走時,又回頭問劉嫂:“小宛她一夜未醒么?”
“恐怕一直沒醒,我不曉得她下半夜醒過沒有,可我怎麼會睡著了呢?”
董小宛從沉沉昏睡中醒過來,她聽見有人在談話,可她覺得那聲音是如此的遙遠,根本分辨不出來。她努力集中思維回想一下事情的經過,可她最終不得不放棄這一努力,她太虛弱了,甚至連眼睛也不容易睜開。當她聽見一聲哐噹聲,就又昏睡過去了。
龍蘭到達如皋城外時,已是萬家燈火。他穿過城區來到集賢里的冒府大院時,看見一個人影走出大門。那人從皮帽下露出的眼睛正盯着來人,龍蘭認出他就是管家冒全。
“管家,你家公子可在家?”
“大師,是您嗎?”我家公子可是天天盼您歸來呢。”冒全立刻認出眼前這個威武的大漢,他看着那隻大手捏着的兵器泛着青寒的冷光問:“大師,少夫人她可好。”
“一起去見公子再說吧。”
在水繪園裏,龍蘭又一次看見久久纏綿於病榻的冒辟疆,他虛弱的身影在青銅油燈后像一個不真實的幻影。龍蘭想,幾天不見他已變得如此的瘦小!
當管家上前通告病榻上的冒辟疆說嚴戒大師回來時,那個一身白衣的虛幻的影子馬上回到了現實中。
“二哥是你嗎?你回來了,宛君她可好?”冒辟疆消瘦的身體像紙人一樣漂到龍蘭的跟前,他抓住龍蘭的手說:“宛君她回來了么?”
“快回來了,趕快找條船把她運回來,她身體不好。”
小船剛飄進龍遊河的時候,董小宛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河風吹得船帆叭叭直響,龍蘭提着方便鏟站在船頭,遠遠望去像尊石像,迎着河風一動不動;劉嫂坐在船艙外邊,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態,眼睛像受過驚嚇的病人,迷惘地盯着河面,水波向遠方擴散,消失在灰色的岸邊。
小宛躺在船艙中間,臉色蒼白得像張白紙。她的形象就像一幅古代仕女圖,面色白皙,柔弱無骨,只是好看的睫毛偶爾跳動,才知道是個活物。
小宛費力地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緩慢閉上,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感到死亡已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她掙扎了一下,想喊叫一聲,可是感到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就悲哀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思緒,細若遊絲地向遠方飄去。她想起了許多年前家鄉的帆船和河邊的楊樹。
小宛彌留之際的最後回憶,是在冒辟疆趕來前不久。船剛進龍遊河,龍蘭在前艙聽見劉嫂好像在和小宛說話,心裏很高興,便跨進房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劉氏高興地對龍蘭笑着說:“師父,小宛方才還問起你呢。”
龍蘭便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媳你好好休息。你還認得我嗎?”龍蘭看着微閉雙眼的小宛又說道:“我是山東的一枝梅龍蘭呀!”這時,小宛緩慢地睜開兩眼,面露微笑看着嚴戒,嘴唇微翕着像要說話,劉嫂趕緊把頭湊到她的嘴邊,問:“妹妹,你想說什麼?”
小宛的嘴唇不停地張翕着,聲音如蚊蟻。劉嫂盤起的髮髻蓋住了小宛的整個臉,她只斷斷續續聽到小宛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姐,我不行了……幫我謝過二哥……唉,冒郎……。”
看到這種情景,龍蘭知道小宛的時日不多了,不由心急起來。船大約是在午後不久到了離如皋不遠的柳橋。龍蘭吩咐稍公把船趕緊向前開去,讓他們在南門外的碼頭找個安靜些的地方停下等他回來,並囑咐劉嫂好生照看小宛,便如飛似地往如皋冒府而去,意在叫冒辟疆趕快前來和小宛見上最後一面。
劉嫂滿面淚水地呼喚着小宛,小宛一動不動地躺着。蒼白的臉安祥而寧靜。船上的人這時已經差不多認為小宛已死去了。
其實小宛並沒有死去,她清楚自己還活着。她聽見劉嫂的哭喊聲,真想回應她,可是她覺得自己怎麼也張不開口,連睜一下眼睛都吃力。小宛只是感到很累,想好好睡上一覺,她也不想再回答她們的呼喊了。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樹葉鋪着的木筏上,身下的木筏晃動着向黑暗滑去。思緒正在減退,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在萎縮,她突然覺得自己想抓住某種正要逝去的東西。這時,她想起了那些遙遠的夜晚,那些侍候冒郎的日子。
白天,她在門前繡花,屋后紡布。幹完了一天的瑣事,就等待晚上的細活。那細活被她這個心明如洗的女人攬在封閉的世界裏仔細梳洗,一遍遍憧憬,一遍遍陶醉。夜晚,冒郎扔下書打着數不盡的哈欠上床來,他不習慣枕在繡花枕上睡眠,他的頭低垂着,尋找小宛裸露的大腿,然後枕在上面。他閉眼不動,像被人帶進遙遠的境界。小宛在上床之前把手洗了好多遍,也擦了冒郎喜歡的脂粉,先輕輕地在冒郎的太陽穴上揉一會兒,然後把一個雕花精巧的小木盒打開,取出一枚銀色的耳勺,開始給冒郎挖耳朵。冒郎一動不動,小宛也掏得極其精細溫柔。掏出的臟物顫顫地放在一張羊皮紙上,掏完,冒郎睜開一隻眼睛看一看羊皮紙上的臟物,然後舒服地呻吟一聲,翻個身子把另一隻耳朵轉向小宛。待小宛掏完他的兩隻耳朵,把銀耳勺輕輕擦凈,放進雕花小盒裏時,冒郎在睡眠中流出的一線口水已淌在小宛的腿上了。小宛一直坐着不動,只伸長脖子吹熄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坐着,感覺冒郎呼出的熱氣撲在自己的腿上。
她開始昏昏欲睡。臉上掛着安祥的微笑。
劉嫂正用一塊絲帕擦着臉上的淚珠,突然,她瞪着紅腫的眼睛,看見小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驚呼道:“小宛,你沒死?”
小宛在沉沉的睡意中,似乎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白指甲,在黃澄澄的陽光中晶瑩剔透。這片白指甲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動。
她想不起這是誰的指甲。
小宛的思維已進入了更深的昏迷程度,但她看起來似乎很安靜,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就連劉嫂走進船艙時也聽到了,劉嫂以為董小宛有所好轉,而且還能睡着,她感到寬慰並端着一盆臟衣服走出了船艙。
董小宛醒過來的時候,又看見了那片白指甲在眼前晃動。
她仔細盯着眼前,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有西斜的陽光通過窗戶的布帘子像篩子一樣灑落在她的頭上。陽光是黃澄澄的,細微的粉塵在那些黃色的光柱中不停地旋轉。她想起了那片指甲,想起了那片白指甲是誰的。
董小宛在彌留之際,想起了冒辟疆的白指甲。那片白指甲在她的心中存活了那麼久,要記憶起它是容易的。董小宛曾對柳如是和李香君講過,她的冒郎有着怎樣一雙白手,小拇指上長着一片漂亮的透明指甲。
在董小宛的記憶中,平時,她並不注意冒辟疆的臉,總願意盯着他的雙手。冒辟疆的手非常白凈,看起來覺得有些蒼白,也像是被脂粉塗過似的。尤其冒辟疆的左手小拇指,竟然與無名指差不多長,還長着一片透明的修剪的很好看的白指甲,那指甲不是用剪刀修理出來的。董小宛曾多次看見冒辟疆讀書或在考慮什麼時,就把小指甲送入唇邊,用同樣漂亮整齊的牙齒沿着指甲的邊緣咬動不停。在夜晚上床時,冒辟疆會用他的右手從容地摸遍她的全身。她能感到冒辟疆那片透明指甲有時刺痛了她的肌膚。冒辟疆很有經驗,能夠讓一個女人在平常的時候得到愉快。
要尋找記憶中那些值得留存的往事,對於眼前的董小宛似乎要求太高了,它們就像陽光中漂浮不定的粉塵,怎麼也留不住。要不是那片不停晃動的白指甲,勾起她早已沉睡的記憶,她差不多以為自己已在陰府里等候閻羅的詢問呢。
那個燈火闌珊的夜晚。董小宛和冒辟疆繞過人群,躲開了紙醉金迷的晚宴,從李大娘家跑出來。穿過中間的庭院時,看見一個人影躺在一棵梅樹下面,是吳次尾醉如爛泥地在那裏朗誦南宋抗金英雄辛棄疾的《京口北古亭·懷古》。
冒辟疆朝吳次尾喊了幾聲。吳次尾沒有理他,董小宛說道:“是不是把他扶進屋去,擔心着了涼。”
冒辟疆左手牽着董小宛,走過去用右手拉了幾下吳次尾,吳次尾仍然不理他,還是淚流滿面地躺着朗誦。冒辟疆停下來對董小宛說:“我們還是走吧,他一直都是這個脾氣,自從清軍入關以來,他就開始喝得爛醉,喝醉后就哭,勸他也沒用。我們還是走吧。”
冒辟疆牽着董小宛走出大門時,還能聽見吳次尾變了調的哭腔“………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一到家,冒辟疆就往卧房裏去,董小宛本打算給冒辟疆做碗蛋湯,看見冒辟疆往樓上走也就跟了去。
冒辟疆坐在床邊,把小宛拉過來攬在懷中,然後讓她把鞋脫了,在自己身旁坐下。那天小宛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衝動,她很麻利地上了床,還未坐穩,冒辟疆那隻漂亮的白手就勢如破竹般伸進她的內衣里,董小宛感到那隻手像只小貓的爪子在胸前戲耍,她想阻止,卻立即回到了曾經熟悉的沉迷中去了。
“你輕點!”董小宛感到了冒辟疆透明的指甲又划疼了自己的前胸,如同小貓的牙齒咬了她一下。
“我要娶你!家嚴同意我娶你了。你知道么?”冒辟疆閉上眼睛說,嘴角的翕動像在夢中囈語。
董小宛盯着冒辟疆秀氣的臉,喃喃地說:“這可是大事!”
董小宛把衣服扣子全抖開了,露出那片雪白的世界。最後,冒辟疆睡著了。董小宛低頭看,在自己胸前的白色的肌膚上,有一道被冒辟疆的指甲劃出的紅色小河,歡騰地流向腹地去了。
“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片透明的白指甲。”董小宛自言自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