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十八世紀
十八世紀是人類歷史的轉折點。
整個人類的生命,像一場無盡頭的接力竟賽。十六世紀以前的億萬年漫長時間中,人類一直在緩緩步行。但自十七世紀起,歐洲的腳步加快。進入本世紀,歐洲開始跑步,科學上和意識形態上,同時都有非常重大的突破,把人類帶進一個新的世界,作為未來的更猛烈發展的基礎。諸如:
——約翰開發明飛梭(這是一個起步)。
——哈格理夫斯發明紡紗機,一人工作,可抵八人。
——瓦特發明蒸氣機(人類開始脫離手工業時代,進入機器時代人
——孟德斯鳩創立司法、行政、立法三權分立學說。盧梭創立《天賦人權學說》(這又是一個起步,奠定了民權的和人權的尊嚴。正是中國政治思想中所缺乏的東西)。
——美國脫離英國獨立,選舉總統,實行三權分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沒有帝王而由人民選舉元首的國家。
——法國爆發大革命,發表《人權宣言》(盧梭學說的實踐,民主思想開始傳播,不可遏止)。
而中國對這些卻全部茫然不知,更沒有引起絲毫震動。在清政府繼續開疆拓土下,四百餘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併入版圖。不過,到了八十年代,黃金時代結束,被驅逐到一旁的大黑暗,重新合攏,中國又恢復不幸。
一喇嘛教與西藏
在外蒙古喀爾喀部跟準噶爾汗國的衝突事件上,我們可以看到喇嘛教的影響力量。
喇嘛是西藏語。喇,意思是“上”。嘛,意思是“人”。喇嘛,就是“上人”,就是高僧。我們回溯十三世紀蒙古帝國跟吐蕃宗教國的關係,可發現吐蕃的沒落,全是被佛教這個奇異的支派所促成。十四世紀時,蒙古政權被逐出長城,吐蕃跟蒙古的聯繫也告斷絕。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吐蕃的名字消滅,而被稱為烏斯藏。到了上世紀(十七),又不知道什麼原因,烏斯藏的名字也消滅,而改稱為土伯特。
跟喀爾喀分為三部一樣,土伯特則分為四區:
一、藏(后藏,今西藏西部)
二、衛(前藏,今西藏中部)
三、喀木(也簡稱康,今西藏東部及四川省最西部)
四、青海(青海湖及柴達木盆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改稱青海省)。
喇嘛教主八思巴,於十三世紀時,被蒙古帝國加封為蒙古國師。在八思巴領導下,僧侶們都穿紅色袈裟,並娶妻生子,因之稱為紅教。政治權力加上靡爛生活,使紅教日趨腐敗。十四世紀五十年代,一位改革家在青海西寧城附近一個藏民部落中降生,名宗喀巴,他是喇嘛教的馬丁路德。十四歲時就當紅教僧侶,二十歲時就大膽地提出改革方案。他改穿黃色袈裟,禁止娶妻,以便全心全意宣揚佛法,因之被稱為黃教。改革在極端和平中進行,沒有經過歐洲式宗教改革那種血流成河的屠殺場面。紅教終於衰落,黃教一天比一天興旺。
宗喀巴是一位最有想像力的大師,他為喇嘛教創立一個別開生面的權力繼承製度。他有兩位門徒,一名達賴,一名班禪。宗喀巴宣稱這兩位門徒都是佛陀投胎,永不死亡,肉體雖然毀壞,但靈魂卻立即再轉生世界,永遠不滅。達賴、班排在肉體毀壞(死亡)時,事先就預言他的靈魂要到某一個方向或某一個地方,以化身重生。逝世之後,先由高級巫師(拉穆吹忠)四個人,誦經作法,熱鬧一陣,然後分別出發去尋覓他身——靈童。找到之後,迎回拉薩,經過一段時間的宗教教育,等靈童年齡稍長,再舉行坐床大典,成為喇嘛教的正式教主。坐床,就是坐在一張只有教主才可以坐的神秘寶床上,等於皇帝的登極大典,當然隆重非凡。
宗喀巴大師於十五世紀一四一九年逝世,達賴以大門徒身份,繼承為喇嘛教教主,班禪以第二門徒身份充當副教主。從此之後,就實行化身(呼必勒罕)統治。十六世紀時,那位使明政府招架不住的蒙古俺答可汗,曾恭迎達賴三世到青海講道,蒙古人從那時候起,開始接受黃教。
上世紀(十七),四衛拉特之一的蒙古和碩特部領袖固始汗,從天山北路侵入青海(青海省)與喀木(西藏東部及四川省西部)。這時候,達賴、班禪同住在前藏的首府拉薩城,而仍信奉紅教的土王之一的藏巴汗,居住在後藏的首府日喀則城,跟黃教對抗。達賴宗教政府的最高執政官(第巴)桑結,向固始汗請求援助。固始汗接受這個邀請,出兵把藏巴汗殺掉,把原屬於藏巴汗的后藏土地,奉獻給教主。於是達賴仍住拉薩,而班禪則遷到藏巴汗所住的日喀則。固始汗大功告成之後,返回青海,留一個兒子率領蒙古軍隊,駐防拉薩。
一六八二年,達賴五世逝世,最高執政官桑結秘不發喪,仍用達賴的名義,為自己向中國請求封號,清政府不知道內情,就加封桑結為土伯特國王。桑結跟當時準噶爾汗國的噶爾丹可汗,秘密結盟。噶爾丹對庫倫(蒙古烏蘭巴托)活佛的指責和對外蒙古的攻擊,都是桑結出的主意。直到一六九七年,噶爾丹自殺,中國才知道一直是桑結從中搗鬼,向桑結責問達賴何在,並暗示要派遣軍隊去勘察達賴的生死。桑結國王才恐慌起來,急急忙忙找了一位名札陽嘉穆磋的十五歲靈童(這時候達賴五世已死了十五年,所以這個達賴六世必須十五歲,表示他已轉生十五年),宣稱他就是化身,舉行坐床大典。桑結向清政府報告說,他秘不發喪的目的只不過為了安定民心。清政府知道他在胡說八道,但沒有追究。
西藏的政治形態是:三巨頭並立。土伯特國王桑結主持行政,喇嘛教主達賴六世主持宗教,和碩特汗國王子拉藏汗(固始汗的曾孫)主持軍事。
二西南疆土的開拓——西藏
西藏三頭馬車制有嚴重的基本衝突,進入本世紀(十八),衝突表面化。
拉藏汗對桑結國王事先沒有徵求他的同意,就確定誰是達賴化身,大不滿意,他說他將抵制到底。桑結認為你這個蒙古酋長竟敢幹涉我們西藏內政,簡直莫名其妙,決定把拉藏汗毒死。拉藏汗得到消息,先下手為強,一七○五年,發動突擊,把桑結殺悼,把達賴六世囚禁。中國和準噶爾汗國分別向拉藏汗要求迎接達賴六世,玄燁大帝深恐拉藏汗不買中國的賬,憂慮地說:“他們盲目地崇拜達賴,如果被準噶爾汗國迎接了去,可能發生很大影響。”但拉藏汗顯然願取得中國的友誼,他把達賴六世送往中國,不幸達賴六世卻在途中病故。
拉藏汗另行尋覓達賴化身,在博克達山(新疆吐魯番北博格多山)找到一個名伊西嘉穆磋的孩子,說他就是靈童,舉行了坐床大典,請中國加封。可是拉藏汗的政治手腕太差,他沒有跟那些高級巫師搞好,其中一個在喀木(西藏東部及四川省西部)里塘(四川理塘)地方,找到了一個名格爾桑嘉穆磋的孩子,宣稱他才是真正的靈童。青海和碩特汗國那些蒙古王公(酋長),支持這個新靈童。拉藏汗派軍隊去捉拿格爾桑嘉穆磋,老爹早抱着孩子逃到青海去了,他向中國申訴,也請求加封。於是出現真假達賴的爭執,互相指責對方是假,而自稱是真。
準噶爾可汗策妄阿拉布坦跟拉藏汗有親上加親的婚姻關係。策妄阿拉布坦是拉藏汗的姐夫,而策妄阿拉布坦的女兒又嫁給拉藏汗的兒子丹衷,小夫婦一直住在伊犁(新疆伊寧)策妄阿拉布坦的王宮。
然而,國家的利益超過一切,策妄阿拉布坦渴望征服西藏,拉藏汗拒絕把達賴六世送給他,使他對自己的陰謀詭計,更不受良心責備。一七一六年,策妄阿拉布坦組織一支八千人的遠征軍,命他的大將大策零率領,奇襲拉藏汗。這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困難和時間最長的一次閃電突擊。從伊犁到拉薩,航空距離一千九百公里,要越過六千米的天山——比阿爾卑斯山還高二千米,繞過五百公里縱深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還要攀登七千米的昆崙山,才能爬上世界屋頂的西藏境內,然後又要在一千二百公里不見人煙的冰天雪谷中秘密行軍。
大策零這支遠征軍自一七一六年十月出發,白天潛伏,夜間前進,十個月後,於次年(一七一七)七月,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西藏首都拉薩。拉薩附近人煙稠密,既不能殺絕,又無法躲避,大策零對那些驚愕的藏民說,他們是送丹衷夫婦回國省親的衛隊。拉藏汗老了,中國方面一再警告他防備準噶爾汗國的突擊,拉藏汗認為這是最幼稚的挑撥離間的手法。現在準噶爾遠征軍從天而降,攻陷拉藏汗所住的布達拉宮,把拉藏汗殺掉。為了斬草除根,策妄阿拉布坦下令把女婿丹衷也殺掉。西藏於是併入準噶爾汗國版圖,策妄阿拉布坦完成了他父親、叔父、祖父們的偉大心愿。
策妄阿拉布坦在戰略上獲得成功,但在政略上他犯了錯誤,他沒有估計到中國對這件事的關切和反應,中國在接到拉薩陷落的報告后,決定用武力干涉。次年(一七一八),清政府正式承認逃到青海的格爾桑嘉穆磋為達賴七世,派遣軍隊送回西藏。但進入西藏后,在喀刺烏蘇河(怒江上游),被大策零擊敗。
中國當然不會罷休,兩年後(一七二○),清政府派出第二次遠征軍,分三路進攻。駐在外蒙古科布多和巴里坤(新疆巴里坤)的兩個兵團,直接攻擊天山北路準噶爾汗國本土,使它不能向西藏增援。東路軍總司令(定西將軍)噶爾弼則由打箭爐(四川康定)西進,北路軍總司令(平逆將軍)延信,由西寧(青海西寧)穿過唐古拉山(今青海與西藏分界)南下。大策零戰敗,不得不放棄佔領了四年的別人的國土,由原道向國內撤退,但他們已沒有來時候旺盛的士氣,沿途死傷相繼,生還到伊犁(新疆伊寧)的不到一半。
中國遠征軍進入拉薩,撤銷一切國王和一切可汗的稱號,又撤銷土伯特國號,改稱西藏。任命故拉藏汗的一位僚屬康濟乃,當前藏最高執政官(固山貝子·噶布倫),另一位僚屬頗羅乃,當后藏最高執政官(台吉·噶布倫)。把喀木(四川省西部及西藏東部)巴塘(四川巴塘)以東,划給四川省。
面積一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西藏——包括藏、衛、康,併入清政府中央版圖。
三中西部疆土的開拓——青海
西藏併入中國后,青海起而反抗中央。青海本是土伯特王國四個地區之一,但它在上世紀(十七)初葉,就被蒙古人的和碩特部侵入,所以在青海廣大的高原上,蒙古民族跟西藏民族同樣的多。不過他們都是信奉同一喇嘛的虔誠教徒,因此蒙藏之間的感情,十分融洽。
和碩特汗國最偉大的領袖固始汗,進入青海后,很快的就征服了全部土伯特王國。固始汗的後裔分為兩支,一支在前藏,一支在青海。在前藏的一支,因拉藏汗被殺而結束。在青海的一支,由他的兒子鄂齊圖汗繼承,於上世紀(十七)被突厥族的噶爾丹可汗擊敗并吞。噶爾丹敗亡后,青海脫離準噶爾汗國的控制,成為無政府狀態,各個部落獨立為政,亂糟糟的群龍無首。中國政府遵找到固始汗的另一個兒子札什巴圖,封他為藩王,作青海各部落的領袖,以對抗西方準噶爾汗國的壓力。
札什巴圖逝世后,王位由他的兒子羅卜藏丹津繼承。本世紀(十八)二十年代中國進攻西藏時,羅卜藏丹津也率領他的蒙古兵團從征。這一次遠行,使他看到和碩特汗國昔日的光榮,激起他萬丈豪情,決心恢復祖父固始汗轟轟烈烈的霸業。於是他轉而把朋友中國當作仇敵,而把仇敵準噶爾汗國當作朋友。
西藏併入中國后的第三年(一七二三),羅卜藏丹津號召青海的蒙古人各部落酋長,取消中國清政府所封的“王爵”、“公爵”的稱號,脫離中國的宗主關係。大多數蒙古部落和喇嘛教的重要寺院,都起而響應。清政府派駐在西寧城負責處理邊疆事務的副部長(侍郎)常壽,被羅卜藏丹津誘到大營中囚禁,集結兵力二十餘萬人,進攻西寧。雖然沒有把西寧攻下,但中國通往西藏的道路卻被切斷,沿邊震動。
羅卜藏丹津實在沒有跟中國決裂的必要,事實上青海始終是獨立的。中國除了把“可汗”“酋長”稱謂改為“王”、“公”外,從不干涉他們的內政。準噶爾汗國並不比中國好,它曾征服過青海,消滅過和碩特汗國,把蒙古人和西藏人置於統治之下。至少它不可能幫助羅卜藏丹津奪取西藏,它如果有這種力量,它自己會奪取。羅卜藏丹津沒有考慮到這些,也許考慮到了而認為並不如此。
中國的反應強烈而迅速,清政府任命年羹堯當總司令(撫遠大將軍),岳鍾琪當副總司令兼前敵總指揮(襄贊軍務,奮威將軍)。次年(一七二四)二月,岳鍾琪率五千人的騎兵,發動突襲。從西寧城向西急行軍十二比於第十三日的黎明,在荒原上捕捉到羅卜藏丹津的主力。羅卜藏丹津的部隊從夢中驚醒,但戰馬都沒有備鞍,無法迎戰,霎時間全軍崩潰,四散逃命,羅卜藏丹津急換上女人的衣服溜掉,投奔準噶爾汗國。
岳鍾琪窮追不捨,每天奔馳一百五十公里,兩天後,追到一個稱為桑駱海(青海省西南角)的地方,只見紅柳蔽天,渺無人跡,才帶着他的俘虜,包括羅卜藏丹津的母親在內,凱旋而回。岳鍾琪自出發到大獲全勝,只用了十五天時間,就把面積約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青海土地,完全征服,納入清政府中央版圖。這是中國戰史上最有名的一役,跟大策零突襲西藏之役媲美。
四準噶爾的覆亡與種族屠滅
我們可以察覺到一個現象,無論在外蒙古、西藏、青海,清政府處處都遇到準噶爾汗國的強大力量。準噶爾汗國迫不及待地向外侵略,心情急躁而手段激烈,但他們恰恰遇到第三個黃金時代的中國。所以每一次都引起中國激烈的回報,不斷從他們口中奪出已吞下咽喉的大片領土。
準噶爾汗國一連串大有作為的君主,對這種挫敗,有無限的憤怒,遂使清、准邊界地帶的衝突,沒有寧日。清政府顯然沒有力量摧毀他們,所以只是一味盼望和平共存,相安無事。在征服青海之後,就向準噶爾汗國建議重新劃定邊界。為了表示誠意,清政府特地把駐屯在哈密(新疆哈密)和科布多(蒙古科布多)的兩個兵團撤回。但策妄阿拉布坦可汗對和解沒有興趣,他仍希望至少取得西藏,談判沒有成功。一七二七年,策妄阿拉布坦逝世,兒子策零嗣位,他比他父親更有才幹和雄心,當清政府要求把和碩特汗國流亡可汗羅卜藏丹津交出來時,策零拒絕,並且用一種在清皇帝看來十分不禮貌的語句,通知皇帝胤礻真(玄燁大帝的兒子)說,他父親策妄阿拉布坦已經升天成佛,他自己的責任是使喇嘛教弘揚於世界,世界人類都因他而獲得安寧。這些話使他顯得比胤礻真還要偉大,胤礻真大為光火。
一七二九年,胤礻真組成遠征軍,任命傅爾丹當總司令(靖邊大將軍),岳鍾琪當副總司令(寧遠大將軍)。一七三○年,傅爾丹興築科布多城堡,作為永久性的軍事基地。第二年(一七三一),他得到非常生動的情報說,準噶爾汗國發生內亂。羅卜藏丹津率領他的殘餘部下打算投奔中國,被策零可汗發覺,發生戰鬥。傅爾丹大喜,即發動攻擊。可是,他的前鋒四千人挺進到科布多西方二百公里和通淖爾時,忽然胡笳四起,伏兵殺出,傅爾丹親率主力前往救援,於是連主力也陷進重圍。結果全軍覆沒,僅傅爾丹跟他的少數侍衛,狼狽逃回。岳鍾琪在烏魯木齊迅速發動進攻,已不能發生牽制的作用。策零可汗命他的得力將領大策零、小策零,乘勝向東推進,深入外蒙古腹地,幸而被外蒙古土謝圖汗部所屬的三音諾顏部(牙帳在今蒙古海爾汗杜蘭城)酋長策凌郡王擊滅(策零、策凌、大策零、小策零,使人混淆不清,大概那時候漠北部落很流行這種發音的名字)。清政府立即把策凌郡王擢升為親王,命他的三音諾顏部脫離土謝圖汗部,成為獨立的一汗部。本來只有三個汗部的外蒙古,到現在分成了四個汗部,而喀爾喀部的總名詞也被外蒙古取而代之。明年(一七三二),策零可汗再度攻入外蒙古,策凌親王率三萬蒙古兵團迎戰,策零可汗大敗,策凌親王追擊到光顯寺(額爾德尼召,即哈爾和林——蒙古帝國的古都和林)附近,切斷準噶爾兵團的退路,血戰兩天,準噶爾兵團崩潰,一半戰死,一半被擠到水裏淹死,策零可汗只跟少數衛士突出重圍。
中國遠征軍和通淖爾之敗,由於胤礻真對岳鍾琪以十五天的時間征服青海的印象太深刻了,認為準噶爾汗國也是那樣脆弱。而他任用的滿族人總司令傅爾丹,卻是一個庸才,對敵人毫無所知,所以才陷入極其幼稚的誘敵之計,雖然有光顯寺的大捷,也只能穩定情勢,不能恢復戰力。但對準噶爾汗國而言,光顯寺戰役卻是一個意外沉重的創傷,從此再沒有力量進攻。這時候策零可汗提議和解了,胤礻真也放棄強硬立場,表示接受。一七三四年,胤礻真派部長級官員(尚書)傅鼐前往準噶爾汗國首都伊犁(新疆伊寧),跟準噶爾劃定疆界,以阿爾泰山為界碑,互相通商,清政府並允許準噶爾可汗可以隨時前往西藏朝拜達賴(煎茶)。
這是清、准間唯一的一次和解,維持二十五年。
在不能消滅對方的情形下,長期戰爭會使自己血枯力竭而死,和解是明智的。但和解建立在雙方同等強大的基礎上,一旦一方過度衰弱,尤其沒有第三者的力量平衡時,和解就會化為烏有。準噶爾汗國在和解后不久,便發生內亂。一七四五年,策零可汗逝世。嫡子那木札爾繼位,他是準噶爾汗國第一位暴君,一七五○年,當他要殺他的庶兄達札爾時,達札爾反而把他殺掉,自己坐上寶座。可是達札爾更糟,一七五四年,他又被貴族大策零(奇襲西藏的那位名將)的孫兒達瓦齊殺掉,由達瓦齊繼位可汗。不過達瓦齊還不如達札爾,他剛掌握大權就翻臉要殺幫助他取得大權的好友阿睦爾撒納。阿睦爾撒納是四衛拉特之一的輝特部(蒙古西北角)的酋長,他遂逃到中國。
清皇帝弘曆(胤礻真的兒子)親自接見阿睦爾撒納,用蒙古話交談,封他為王爵,又送給他駿馬之類的名貴禮物,又請他參加在熱河原野(河北省最北部)舉行的狩獵,用盛大的場面歡迎他。大臣們對弘曆如此優待一個流亡政客,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不久就發現其中原因,簡單的很,清跟準噶爾汗國衝突八十餘年,而清對準噶爾汗國內部,無論政治情勢和地理環境,都不了解,所以始終束手無策,如今平空得到嚮導,當然喜出望外。
阿睦爾撒納投降的明年(一七五五),清政府叛盟,兩路大軍同時向準噶爾汗國進攻。北路軍總司令(定北將軍)班第、副總司令(定邊左將軍)阿睦爾撒納,由外蒙古烏里雅蘇台出發;西路軍總司令(定西將軍)永常、副總司令(定邊右將軍)薩拉爾,由巴里坤(新疆巴里坤)出發。準噶爾汗國經過十餘年的自相殘殺,人心早已離散,加上阿睦爾撒納號召他們不要抵抗,所以準噶爾軍隊紛紛放下武器,人民夾道歡迎。中國兩路大軍沒有經過戰鬥,就輕易地佔領了首都伊犁(新疆伊寧),達瓦齊跟逃亡了三十一年之久的羅卜藏丹津,一同被俘。
一直到這時候,中國並沒有并吞準噶爾汗國的意思,只是想分而治之,使它的力量削弱,不再侵略中國。所以清政府下令恢復上世紀(十七)四衛拉特的原狀,使他們仍保持四個獨立的部落,互不統屬,個別的作為中國的外藩,像外蒙古合併前的喀爾喀分為三個獨立的部一樣。於是皇帝弘曆一口氣加封了四部的四個可汗,並邀請這批新貴到遙遠的東方熱河(河北承德),由弘曆接見,參加盛大的宴會。
對阿睦爾撒納,清政府加封他為雙親王,以酬庸他的貢獻。但阿睦爾撒納有他更大的野心,他引導中國軍隊顛覆他祖國的目的,只在借。殺人,借中國的。殺他的政敵。他並不希望祖國分裂,所以他堅持仍維持汗國的體制,而由他當可汗。他這種想法跟中國的基本政策恰恰相反,清政府當然不能接受。阿睦爾撒納在大失所望后,決心叛離中國,他了解中國在這次遠征中所以迅速成功,有賴於他政治號召的力量,他估計這力量足可以把中國驅逐出境。於是,在佔領伊犁(新疆伊寧)的明年(一七五六),阿睦爾撒納宣佈獨立,那些剛接受清政府加封的四部可汗,也加入這個新興汗國的行列。中國遠征軍果然一敗再敗,準噶爾汗國的土地幾乎全部光復。這使皇帝弘曆大失面子,認為準噶爾人是不能用仁義感化的野蠻民族,必須嚴厲懲罰。
第二年(一七五七),弘曆重新組成遠征軍,北路蒙古兵團由蒙古人成袞札布當總司令(定邊左副將軍);西路滿洲兵團由滿族人兆惠當總司令(定邊右副將軍),發動夾攻,恰恰這時候可怕的惡運抓了準噶爾,天花忽然流行,準噶爾戰士相繼死亡,軍隊自行瓦解。當中國遠征軍進逼伊犁(新疆伊寧)時,阿睦爾撒納束手無策,只好逃到哈薩克王國,再逃到俄國,他也染上了天花,一病而死。在中國堅決的要求下,俄國把他的屍體運到外蒙古的恰克圖城(蒙古阿勒坦布拉格),交還中國。
準噶爾汗國雖然覆亡,阿睦爾撒納雖然死掉,未死於天花的準噶爾人用游擊戰作誓死不屈的抵抗,使兆惠疲於奔命。這更增加弘曆的憤怒,他下令兆惠執行他的滅種政策。準噶爾人從此在他們的故土上消失,只剩下一個地理名詞準噶爾盆地和橫亘在中、俄兩國邊界上的準噶爾門(新疆博樂東北阿拉山口)要塞,供後人垂淚憑弔。
——一個人或一個小團體,為了尊嚴的理由,寧可玉破,不為瓦全,他們所作的壯烈犧牲,應受萬世的崇敬。但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應有智慧和勇氣接受屈辱,瓦全還有復興之日,玉碎便永無希望了。準噶爾人的遭遇,使我們驚悸。
阿睦爾撒納是拉藏汗的孫兒,丹衷的遺腹子,母親是策妄阿拉布坦可汗的女兒。策妄阿拉布坦襲殺拉藏汗后,又斬草除根把丹衷殺掉,而把懷有身孕的女兒另嫁給輝特部的一位酋長。民間傳說,當遺腹子阿睦爾撒納呱呱降生時,滿身鮮血,大家深信他為復仇而來,他果然達到目的。
五西北疆土的開拓——新疆
準噶爾汗國滅亡的疆域,包括兩大部分,一是天山北路準噶爾盆地,一是天山南路塔里木盆地。清政府把天山北路稱為“准部”,天山南部稱為“回部”。
征服了天山北路的准部,並不等於控制故準噶爾汗國全國領土。天山南路的回部是上世紀(十七)被噶爾丹可汗吞併的,現在侵略者失敗,回部不願再接受外人的統治。
回部範圍即塔里木盆地的範圍,當中是那塊龐大無比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在沙漠西端,羅列着十數個繁榮的城市,盆地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集中在這十數個城市之中。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古西域故地,紀元前二世紀張騫,紀元後一世紀的班超,就在這裏威震列國。七世紀時,唐王朝的軍隊再度進入,把它歸併中國,但八世紀時卻被吐蕃王國奪去。直到本世紀(十八),整整一千年之久,跟中國隔絕。一千年裏面,這個區域發生過無數我們不知道的事件和無數傳說不一的興亡存廢的變化。所以,當中國遠征軍征服準噶爾汗國,越過天山南下時,所面對的已不是當年古色古香的西域,而是奇異而陌生的回部風光。
回溯九世紀時,回紇汗國瓦解,部眾星散。其中一部分進入西州(新疆吐魯番),稱為西州回紇。他們後來由西州再向西南遷移,到達航空距離一千一百公里處的疏勒王國(新疆喀什),征服了它,改名為喀什噶爾城。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回紇人拋棄了原有的佛教信仰,改信從西方阿拉伯傳來的伊斯蘭教。人們因為伊斯蘭教為回紇人所信奉,所以倒果為因的把伊斯蘭教稱為回教。到了十三世紀蒙古帝國時代,又不知道什麼緣故,回紇被改稱為維吾爾,因他們信奉回教的緣故,人們又倒轉過來稱他們為回回、回民、回族,稱他們所居的地區,即天山南路為“回部”。維吾爾人跟準噶爾人一樣,同屬於突厥民族,在蒙古帝國四大階級中,屬於第二等(色目)階級,比漢人的地位要高。
同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回部興起一位伊斯蘭教教主,稱為和卓木,地位跟喇嘛教的達賴,天主教的教皇相似,只不過和卓木是可以結婚的,所以教主的寶座是父子相傳。準噶爾汗國策零可汗,曾於本世紀(十八)二十年代,把第二十五代的和卓木阿哈瑪特,連同他的兩個兒子布拉呢敦、霍集占,即著名的大小和卓木,誘到伊犁(新疆伊寧),當做人質。阿哈瑪特不久逝世,兩個兒子被囚禁如初。關於和卓木的世系,我們列如下表:
一七五五年,中國遠征軍進入伊犁,把大和卓木送回他的故都葉爾羌(新疆莎車),但仍留下小和卓木幫助處理天山北路維吾爾人的事務。明年(一七五六),阿睦爾撒納叛變,小和卓木也乘機逃回葉爾羌。又明年(一七五七),阿睦爾撒納失敗。中國遠征軍派遣使節到葉爾羌,要求接受中國的統治。大和卓木同意,但小和卓木反對,他說:“我們如果聽從了中國,弟兄之中,勢必有一個被送到北京當人質。從父親那一代起,我們像奴隸一樣,受人擺佈,應該是停止的時候了。而且中國新佔領敵國的土地,游擊戰激烈,人心惶惶,不可能對我們派出大軍。即令派出大軍,我們固守天山險要,他們糧道遼遠,補給困難,絕不能持久。”在座的各城城主(伯克),都贊成小和卓木的意見。於是,他們宣佈建立巴圖爾汗國,跟中國對抗。
然而小和卓木的判斷完全錯誤,判斷錯誤就要付出判斷錯誤的代價。中國遠征軍強行越過天山南下,山麓一些重要城市的城主不能抵禦,紛紛投降。第二年(一七五八),滿洲兵團司令(定邊將軍)兆惠率領他的精銳四千餘人進攻葉爾羌,在距城一公里的黑水(葉爾羌河),渡河一半時,橋樑中斷,被分為兩截,陷於包圍。可是,和卓木兵團既沒有攻擊用的重武器巨炮,又沒有鬥志。僵持了三個月,中國援軍到達,把兆惠救回阿克蘇城。第三年(一七五九),兆惠作第二次進攻,攻陷葉爾羌,大小和卓木向中亞的浩罕王國(烏孜別克浩罕城)逃亡。經過蔥嶺巴達克山部落(阿富汗東北部)時,被巴達克山部落酋長殺掉,把人頭獻給尾追不舍的中國追兵。巴圖爾汗國只有四年壽命,就告覆亡。
現在,準噶爾汗國全部領土,面積約一百九十萬平方公里,由清政府改稱為新疆,即新開闢的疆土——事實上是新收復的疆土之意,併入中國版圖。
六清政府的民族政策
新疆合併后,中國的領土膨脹停止,但已是一個擁有一千三百餘萬平方公里的龐大的超級強國。在世界歷史上,面積僅小於蒙古帝國,但比蒙古帝國屬下的元帝國,要大兩倍。兩個世紀以來領土膨脹情形,用下表說明:
從表上可以看出清政府對中國的貢獻是如何巨大和重要。他們為中國開拓的疆土,較他們上世紀(十七)四十年代從明政府繼承下來的領土,要大四倍,我們再用下表列出統計數字:
清政府並不是為漢人開疆拓土,他們純是為滿族人開拓,不過後來不得不傳遞到漢人之手。而且他們入關之後,堅持自己也是中國人——滿族裔的中國人,跟漢裔的中國人,完全相同,所以他們理直氣壯的以中國主人自居,東搶西霸,廣置田宅。對其他的各民族,站在滿族人的立場,釐定他們的民族政策。
對滿族人清政府採取兩項措施,一是堅決地保持滿洲故土(東北)作為滿族人獨佔地區,不準漢人出關(山海關)移墾,準備萬一演出被驅逐的結局時,滿族人可以跟當年的蒙古人一樣,能夠退回老巢。二是每一個滿族男孩誕生,立刻就有一份戰士的薪餉,目的在使滿族人全民皆兵,專心從事戰鬥訓練,不為外事分心。因為滿族人太少,本世紀(十八)不過四百餘萬,而漢人已有二萬八千四百餘萬,滿族人認為必須這樣,才能勝任對漢人和其他民族的控制。
——結果是,一、東北地廣人稀,田地大部分荒蕪,在東北的滿族人遂私下歡迎貧苦的漢人出關為他們耕種,在嚴密的禁令下,漢人仍不斷增加。二、滿族人不需要有任何努力就有一份薪餉,使他們的生活墮落,他們的時間並沒有用在戰鬥訓練上,反而用在聲色犬馬上,成為滿族人腐爛的根源。
對漢人清政府完全效法明政府的手段,繼續用科舉作為武器,使中華民族中所有知識分子比從前更嚴重的醬在獨佔性的儒家系統和僵硬的八股文之中。同時對漢人傳統的中華民族本位主義,予以打擊,強迫中華民族接受多元觀念,承認滿族人並非夷狄,同樣也是中國人,而且是中國的主人。
對蒙古人清政府利用他們的戰鬥力,而根絕他們的智慧和知識,也就是徹底的愚民政策。除了阻止蒙古人接受教育和阻撓蒙古人漢化外,還誘使蒙古統治階層“王”、“公”之流生活靡爛,跟人民形成尖銳的對立,使他們不能追求更高的理想,而且也根本不知道有更高的理想。
對西藏人清政府尊重他們信奉的喇嘛教,而禁止他們從事政治活動。事實上西藏人在喇嘛教的“泥沼”中,也沒有餘力去過問政治。清政府用隆重的禮節對待達賴和班禪,鼓勵西藏人出家當喇嘛,賦給喇嘛精神上的尊榮和物質上的利益,喇嘛是不準結婚的,在清政府的鼓舞下,本已日漸減少的西藏人,更加速減少。喇嘛教如果繼續不變的話,西藏人會走入自然滅種的結局。
對維吾爾人清政府看他們比蒙古人西藏人,要低一級,連謀略性的優待都沒有,反而有相當難堪的迫害。滿族官員虐待蒙古人、西藏人的事件不多,而虐待維吾爾人,以致激起民變的事件,卻層出不窮。而且把新疆看成東北第二,作為滿族人發展的專用土地,阻止漢人前往移民,早已移民過去的一些漢人,本來跟維吾爾人相處得十分融洽,清政府下令漢人必須單獨居住,不準跟維吾爾雜居。於是每一個城市都分裂為二,漢人集中漢城,維吾爾人集中回城,絕對不許通婚,平時也不準有友誼上的交往,呈現一種人為的畸形社會形態,目的只是為了防止維吾爾人跟漢人結合。
這種情形,在行政區域劃分和地方政府的組織上,明顯地表現出來。中國本土被劃分為十八個省,簡稱為“本部十八省”,以漢人為主,仍維持明王朝遺留下來的社會和政治結構。省長稱“巡撫”,兩省或三省(有時候也有一省)設立一個大軍區,大軍區司令官稱“總督”——也可以稱為太上省長。這些地方政府的高級官員,當然全由滿族人擔任。直到下世紀(十九)中期之後,滿族人無力控制全局,才不得不情願任用漢人。
東北是滿族人辮子王朝的發祥地,設立了三個“將軍”,一個駐盛京(遼寧瀋陽),稱盛京將軍;一個駐吉林(今吉林省吉林市),稱吉林將軍;一個駐齊齊哈爾,稱黑龍江將軍。他們辦公的官署,稱將軍衙門。但他們的轄區卻沒有名目,既不稱省,也不稱特別區。人們迫於需要,只好稱它為省,而把全部滿族故土,稱為東三省,但事實上並沒有省,直到二十世紀初葉,才由清政府改稱為省。滿族人的政治思想仍十分簡陋,只有部落(八旗)觀念,還沒有行政地區觀念。將軍事實上是總督兼省長,主要任務是維持治安和防止漢人移民。
內蒙古,則設立三個官階比“將軍”次一級的“都統”,只管軍事。一個駐承德,稱熱河都統。一個駐張家口,稱察哈爾都統;一個駐綏遠城(內蒙呼和浩特),稱綏遠都統。主要任務在鎮壓蒙古人叛變和防止漢人移民。內蒙古人民則自己有自己的盟長(地區首長)、旗長(縣長),享有比漢人稍高的自治權力。
青海,設西寧將軍。西寧城在行政上屬於中國本部十八省之一的甘肅省,但駐在西寧城的滿族人將軍,卻是青海地區的首長,地位跟東三省的將軍一樣。他統治下的有漢人、蒙古人、藏人,情況比內蒙古複雜。
外蒙古和西藏,在每一個地區的首府,設一個“辦事大臣”,駐外蒙古庫倫(烏蘭巴托)的稱庫倫辦事大臣,駐西藏拉薩的稱西藏辦事大臣:他們在性質上類似總督,但來辦對外國的交涉。在外蒙古境內,與庫倫辦事大臣並置的,又有烏里雅蘇台將軍,職掌跟設於東北、青海的將軍相同。外蒙古人民和西藏人民享受的是更高度的自治,他們不直接隸屬於辦事大臣,而仍然直接隸屬於他們原來的首長,獨立王國的形式繼續存在,辦事大臣只不過是清王朝皇帝的代表。
新疆,在它的首府伊犁(新疆伊寧·準噶爾汗國的故都),設伊犁將軍,跟東北、青海各將軍性質相同。另外在喀什噶爾(新疆喀什),設一個參贊大臣,負責天山南路維吾爾人和漢人間的事務。
七朝鮮·琉球·安南
跟疆土開拓同時進展的,是藩屬關係的加強。藩屬,用現代話來說,就是被保護國。
疆土的開拓是征服其他土地使成為中國不可分的一部分。藩屬則仍是獨立國家,但向中國稱臣進貢,承認中國皇帝也是他們的皇帝,表示對中國尊敬服從,中國則允許他們跟中國貿易。中國不干涉他們的內政,但有權處罰和獎勵他們的國王,因為他們的國王必須經過中國的加封之後,才算合法。藩屬國王也以被中國加封為一種光榮和保障,他用此向懷有敵意的鄰邦顯示,他已獲得一個龐然大物當他的靠山。
——藩屬國的元首隻能稱國王或可汗,不能稱皇帝。一旦稱皇帝,就等於脫離藩屬地位,跟中國平等。在中國看來,世界上只有一個皇帝,如果有兩位皇帝同時出現,就等於天上有兩個太陽,非拼個死活不可。所以有些藩屬,雖然已稱皇帝,但為了取得中國的保護,對中國仍謙卑的只稱國王。像以東京(越南河內)為首都的大越帝國皇帝,他對中國只稱中國所封的安南國王。
朝鮮王國是中國最古老的藩屬之一,世界上再沒有兩個國家能像中國跟朝鮮這麼長期的密切融洽。中國為保護朝鮮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過去的事我們已敘述過,到了下世紀(十九),中國又為他作出第二次更大的流血犧牲。
另一個同樣古老的藩屬琉球王國,在十四世紀時,原是三個小國。十五世紀初葉,被其中之一最強大的國王尚巴志所統一,遂即派遣使節,遠涉大海,向中國進貢,請求中國保護。它的首都名中山城,因之中國就封尚巴志為中山王。不過日本人的勢力,因地理上更接近的緣故,不久也深入琉球各島。每逢中國使節到琉球時,國王總是下令,命日本人先行躲避起來,在天朝大臣停留在國內期間,禁止人民說日本話,並塗去街市上的日文廣告。南
第三個古老的藩屬,是前面曾提到的對外稱大越帝國的安王國。安南第一任國王黎利,於十五世紀脫離中國獨立,效法中國對首都稱“京”的習慣,把交趾城(河內)改稱東京,建立大越帝國,但仍尊奉中國為宗主國。黎氏王朝的政權後來落到大臣鄭氏家族之手。鄭氏所屬的將領之一的阮氏家族,起而反抗鄭氏上欺國王下壓群臣的作風,在南方的順化城,宣佈獨立,另行建立一個廣南王國,跟北方的鄭氏家族專權的大越帝國對峙,國土從當中分割為二。
本世紀(十八)七十年代,另一個阮姓家族崛起,稱為西山黨,他們的領袖阮文岳,於一七七三年攻陷順化,把舊王殺掉,而自稱是廣南國王。舊王的弟弟阮福映逃了出來,他就是越南歷史上有名的嘉隆王。他逃到暹羅(泰國),又逃到富國島,日夜圖謀奪回政權。
西山黨既征服了廣南王國,新王阮文岳派他的弟弟阮光平北伐。本世紀(十八)八十年代,阮光平攻陷東京(河內),廢掉皇帝黎維祁,自己坐上金鑾殿。黎維祁逃到北京,向宗主國求救。中國決定出兵,一七八八年,中國遠征軍總司令(兩廣總督)孫士毅,率領大軍護送黎維祁回國,擊潰阮光平的抵抗,進入東京(河內),黎維祁複位。於是孫士毅洋洋得意,認為他的神機妙算超人一等,不再採取戒備措施。次年(一七八九)元旦,正當他大擺酒席,慶祝新年時,阮光平發動突擊,遠征軍潰敗,數千人被殺,黎維祁和孫士毅狼狽逃回中國。
但阮光平深知橫挑強鄰的結果是什麼,他預防中國採取長期的報復手段,就派遣使節到北京匍匐請罪。恰好中國當時的皇帝弘曆是一個虛榮心很強的人物,對阮光平的恭順態度,大為歡喜。明年(一七九○),弘曆八十歲生日,阮光平又親自到北京恭祝壽誕,弘曆就把黎維祁拋到腦後,而封阮光平當安南國王。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西山黨的好景不常。逃亡中的嘉隆王阮福映,靠外交手段,得到侵入東方的法國強大軍力援助,於本世紀(十八)九十年代反攻,一連攻陷順化和東京(河內),阮姓政權的西山黨瓦解,阮福映統一全國。下世紀(十九)一八○二年,阮福映向中國報告復國經過,請求加封。凡是政治都是現實的,中國又把阮光平拋到腦後。一八○四年,加封阮福映為越南國王,即大越與廣南的合稱。從此安南改稱越南。
八緬甸·尼泊爾·暹羅
緬甸是中國南方的緊鄰,但因萬山重疊,兩國的交往很晚。本世紀(十八)五十年代,緬甸國王雍籍牙在給中國皇帝的報告上說,第一世紀九十年代時,他的祖先雍田,曾被中國當時東漢政府第四任皇帝劉肇封為緬甸國王(當時稱為揮國),還賜給一顆金印。不過中國史學家對此不敢肯定,因為史籍上查不出這個記載,除非真有金印作證。
緬甸跟中國發生關係,似乎開始於十三世紀,位於雲南的大理帝國消滅,雲南地區隨着蒙古帝國的擴張,而並於它子國之一的元帝國,緬甸才跟中國接壤。上世紀(十七)六十年代,緬甸把請求政治庇護的中國明政府最後一位皇帝朱由榔,交給清政府。這件事情發生后,中、緬兩國的邦交,並沒有加強,甚至並沒有繼續。因為緬甸不斷的內亂,中國也正全力在北方開疆拓土。
經過九十年的疏遠,本世紀(十八)五十年代,緬甸名王雍籍牙在位,跟中國恢復邦交。他逝世后,兒子孟駁繼位,進攻東鄰的暹羅王國(泰國),把暹羅併入版圖。
緬甸勢力膨脹,使它不斷干涉中、緬兩國之間屬於中國的一些部落,這些部落向中國清政府乞援,清政府已十分不高興。但按下戰爭電鈕的人物,卻是清政府的一位贓官雲南總督吳達善,他向請求歸附的桂家部落(據說他們是跟隨朱由榔流亡到緬甸的群臣們的後裔)酋長宮裏雁,索取重賄,其中一件是珍珠馬鞍,宮裏雁無力奉獻,吳達善就把他逮捕入獄害死。宮裏雁的緬甸籍妻子囊古為丈夫報仇,向緬甸國王孟駁遊說,緬甸遂在這位奇女子引導下,向中國沿邊發動不斷的攻擊劫掠。
中國政府改派明瑞出任雲南總督,於一七六七年,率軍攻入緬甸,企圖奪取它的首都瓦城(曼德勒)。可是進入緬甸境后,在一個名叫象孔的地方,陷入緬軍的埋伏,全軍覆沒。中國政府再派第二次遠征軍,由傅恆當總司令(經略),於六十年代最後一年(一七六九),再度深入。可是熱帶森林地區所特有的瘴氣——空氣污染和虐疾,無法克服,將領和戰士們相繼染病死亡,軍心恐懼,在中途停頓,不敢前進。恰恰這時候,緬甸政府得到消息說,暹羅王國故土上的中國僑民鄭昭,集結了武裝部隊,正攻擊緬甸的佔領軍。緬甸不願兩面作戰,就向中國請求和解,承認作中國的藩屬。遠在北京的弘曆皇帝,正在進退維谷,也樂得就此結束。但緬甸的態度十分強硬,當中國遠征軍代表跟緬甸軍司令眇旺模談判,中國要求緬甸歸還所侵佔的木邦(緬甸臘戍以北一帶)等三個部落的土地時渺旺模左顧右盼,沒有聽完就掉頭而去,遠征軍代表只好瞪着眼睛回來。
緬甸當時的目的只求停戰,並不是真心的低頭,所以當中國退軍之後,兩國敵對如故。一直到了十八年後,一個曾經當過和尚,跟前任王室沒有關係的國王孟雲即位,他為了取得大國的支持,於一七八八年主動向中國進貢。中國政府於一七九○年,加封蓋云為緬甸國王,才正式確定宗主國和藩屬國的關係。
跟緬甸同樣情形的,還有尼泊爾王國。
緬甸開始向中國進貢的那一年,也正是中國護送大越皇帝黎維祁返回東京(河內)複位的那一年——一一七八八。就在這一年,遙遠的喜瑪拉雅山南麓的小國尼泊爾,突然向比它大一百倍的龐大的中國進攻。尼泊爾王國為什麼如此,傳說不一,可信的一個傳說是,后藏喇嘛教領袖班禪的一個部屬丹津班珠丹,因為受到不公平的酷刑(臉上被刺字),逃到尼泊爾。這時正當班禪積欠尼泊爾太多的貿易借款,一直不肯償還。尼泊爾早已憤怒,得到丹津班珠丹作嚮導,遂採取強硬手段。清政府一面派四川兵團入藏應戰,一面派藩屬事務部副部長(理藩院侍郎)巴忠,代表皇帝,擔任監軍。不知道什麼原因,巴忠竟做出一件使人連做夢都夢不到的荒唐怪事,他是由青海那條大道直接到拉薩的,不等四川兵團抵達,就先行跟尼泊爾代表談判,承諾每年付給尼泊爾一萬五千兩贈款,換得尼泊爾撤軍。但巴忠卻向皇帝弘曆報告說,尼泊爾已被他巧妙的辯才和義正詞嚴的立場所折服,自動退出中國國境。對於每年一萬五千兩的贈款,隻字不提,而只秘密通知達賴,請達賴按時送去。誰知道達賴一口拒絕,尼泊爾當然不肯甘心。一七九一年,再度進攻,攻陷日喀則,班禪逃到拉薩。尼泊爾軍隊把班禪宮中所有的珍寶和日喀則民間的財物,搶劫一空。
巴忠聽見尼泊爾索取贈款的消息,就跳井自殺。我們無法了解,天下竟有這種渾人,他怎麼會想到他可以對如此重大的國際交涉,能夠一手掩蓋。
中國遠征軍於次年(一七九二)抵達西藏,尼泊爾軍隊敗走。遠征軍尾追,越過喜瑪拉雅山聶拉木山口,進入尼泊爾國境。尼泊爾軍再敗走,遠征軍隊進攻它的首都陽布(加德滿都),旦夕可下。司令官(大將軍)福康安,這位被譽為皇帝弘曆手下第一名將,對自己的用兵如神,大為滿意,他自比為《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手拿羽毛扇(這是諸葛亮的標幟),坐在四人抬的轎子上(效法諸葛亮的四輪車),一副戲台上人物的模樣,從容指揮作戰。尼泊爾乘他正自命不凡,疏於戒備之際,發動猛烈反攻,遠征軍大敗,死傷慘重,福康安狼狽逃命,幾乎成了第二個帶汁諸葛亮。
然而,當福康安好容易脫離追兵,穩定局勢,恐懼尼泊爾下一個攻勢時,尼泊爾卻派遣使節到軍前請求和解,願作中國的藩屬,定期進貢。福康安喜從天降,迫不及待的立即接受尼泊爾的請求,撤軍回國。事後才知道,並不是尼泊爾突然發作了神經病,而是另有原因,它曾向鄰近的駐在印度東部加爾各答的英國軍隊求救,英國那時還不願跟中國結怨,以免妨礙通商,而尼泊爾政府的另一個敵人披楞部落,正在南方國境發動攻擊。尼泊爾政府不願受到前後夾擊,而尤其恐懼中國的遠征軍會源源而來,沒有個完。
——尼泊爾當了中國的保護國之後,就發現了好處,成為中國最後喪失的藩屬,直到二十世紀初葉,還向中國進貢不輟。
不和中國土地相接的藩屬,除了琉球王國外,還有暹羅王國。現代暹羅——二十世紀時改稱泰國,它的開國國王鄭昭,是中國廣東省澄海縣人,驅逐緬甸佔領軍后,他立即派遣使節到北京,請求中國加封。可是當使節還在中途時,發生政變。鄭昭被他最親信的暹羅籍的部將卻克里所殺。卻克里顯然恐懼中國對鄭昭之死發生反應,於是改名鄭華,堅稱是鄭昭的兒子。於一七八六年,再派遣使節前往北京,陳述他繼承王位的合法性。中國不知道內情,當然加封他為暹羅國王。
暹羅和琉球都是沒有經過不愉快的戰爭場面而歸附的藩屬,暹羅跟中國的密切關係,遠超過緬甸和尼泊爾。舉一個例子可作說明,當本世紀(十八)最後一年(一七九九),中國太上皇弘曆逝世時,正在北京進貢朝見的兩位使節,一位是朝鮮使節,另一位就是暹羅使節,他們適時的代表他們的國王,為皇帝服喪。
——卻克里對中國雖堅稱是鄭昭的兒子,但對他的臣民因無法隱瞞真相的緣故,而自稱為拉瑪一世,並解釋說,他並沒有叛變,乃是另外一個將領叛變,由他敉平。
九藩屬外的進貢國
中國跟藩屬間的關係,可以分為若干等級。
最密切的一級自然是朝鮮。中國為了朝鮮的利益和維護朝鮮的獨立的跟領上的完整,所付出的犧牲是可驚的。但中國對朝鮮毫無所求,戰爭一結束,軍隊即行撤退。
越南也包括在這一級之中,中國在下世紀(十九)也為援越而對法國作戰。不過最重要的一件事還是意識形態方面,自上世紀(十七)明王朝滅亡,朝鮮和越南同時認為滿族人不過夷狄之輩,中國在中國故土已經消滅,滿族人所篡奪的只是中國的軀殼,只能算是假中國。中國的靈魂,即真中國,已轉移到朝鮮和越南的國土——朝鮮人堅持他們是正統的中國,越南人也堅持他們是正統的中國。那就是說,中國已變成了夷狄,朝鮮、越南才是中國。兩國對滿族人的清王朝,在武力上雖然不能不低頭,但從心眼裏卻十分地瞧它不起。這種心理持續約一百餘年,直到本世紀(十八)結束時,才逐漸把清王朝跟中國合而為一。
次一級的是琉球、暹羅。中國對這兩個國家的印象,認為他們是那麼遙遠和那麼恭順。中國皇帝憐恤它們的遙遠,而喜悅它們的恭順,所以對於兩國幾乎是有求必應,最得實惠的還是他們的那些使節,賞賜他們也特別豐富,每次從中國回去,都滿載而歸。
第三級是緬甸、尼泊爾。這兩個國家有時候跟中國靠得很近,有時候又比較疏遠。中國對他們當然也不肯付出像對朝鮮、越南那樣的熱烈感情,只求這兩個鄰國不再在邊界製造麻煩,就很高興了。
除了上述的六個藩屬國外,中國還擁有數不清的貿易性質的進貢國。“進貢”的意義,在藩屬國來看是定期地向宗主國的一種呈獻,在中國來看是一種榮譽——這跟歐洲那種勒索或剝削性的進貢,完全不同。藩屬國最大的要件之一,就是定期的向宗主國進貢。但僅只進貢,並不一定是藩屬,中國是當時亞洲唯一的龐然大物,矗立在萬邦之中,四周相鄰的一些小國家小部落,面積人口都處於絕對的劣勢,文化物產也都顯然落後,免不了對中國巴結奉承,向中國政府呈獻該國的一些特產,諸如珠寶奇珍、奇異的動物植物,以及美女株儒,表示他們的崇拜和友誼,希望用以釣出更大的利益。中國從紀元前十二世紀周王朝起,就習慣於這種奉承,認為是一種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為了表示天朝大國的氣度,對進貢國的那些使節團,一向有完善的照顧。我們回溯八世紀時,那些到了中國就不肯離開的使節,累積下來竟達四千餘名之多,以致宰相李泌不得不下令驅逐,就可了解他們所受的待遇優渥到什麼程度。有些品格惡劣的使節,甚至還利用這種優待,進入中國國境后,就像強盜一樣,沿途橫暴,為非作歹。中國政府總念及他們來自遙遠的蠻夷之邦,缺少教養,倍加原諒。所以外國進貢的使節,有時候竟成為交通要道上的一大禍害。在進貢了之後,中國政府一定用豐富的賞賜作為回報,價值往往超過貢物的數倍。朝鮮就不斷地對中國賞賜的綢緞過多而發出抱怨,因為它促使朝鮮的紡織業破產,嚴重地打擊他們的農村經濟。除了豐富的賞賜,使節團在進貢的同時,必然順便(事實上卻是主要的)攜帶大批貨物,乘機做一次大買賣。所以若干國家不惜採取戰爭的壓力,以要求增加進貢的次數。
在這種情形下,向中國進貢的非藩屬國和大小部落,多不勝數,而以第七第八第九,三個世紀為最多,當時唐政府對所有進貢的國家或部落,一律封他們的國王或可汗為某州都督。這種州,稱為羈縻州,唐政府既不一定知道州在什麼地方,被封為都督的那些國王可汗,對中國文字也不認識,只不過僅是中國史學家在紙上記下的一筆而已。本世紀(十八)時,這種情形依舊,如哈薩克王國、布魯特汗國(塔吉克)、布哈爾汗國(烏孜別克布哈拉)、浩罕王國(烏孜別克浩罕)、阿富汗王國、不丹王國、哲盂雄王國(錫金)、巴克達山汗國(阿富汗東北部)、柬埔寨王國,都是進貢國家。
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說明他們進貢的性質,位於今克什米爾吉爾吉特市東北,有一個小小的坎巨提王國,它每三年向中國進貢一次,每次進貢砂金一兩五錢(它的價值相當於一個人兩星期的伙食費用),並不送到北京(那太遠了),而由新疆地方政府代表接受,回報他們的是綢緞、銀幣,和茶葉。假使世界上有一種一本萬利的交易,那就莫過於向中國進貢了。這並不是中國呆如木瓜,而是一種榮譽心和類似父母或長兄、長姊,那種天下共主責任感的綜合反應,即永不願使依靠中國的友邦失望。
——外國人不會了解這種恢宏的心胸。下世紀(十九),中國為朝鮮、為越南而跟新興的帝國主義者作戰,以致受到嚴重的挫折,割地賠償。外國人便嘲笑中國人莫名其妙,竟為了一個宗主國的虛名,而接受實質的災難。但這正是中國文化中反抗強權、扶危濟困的主要精神。
十華僑
除了疆土的開拓,和藩屬國進貢的增多,中國人也大量向海外移民。
中國人移殖朝鮮,以及經過朝鮮進入日本,早在紀元前就開始了。但大規模移向東南亞——包括菲律賓群島、印尼群島、中南半島、馬來半島,可能遲至第七世紀才開始。到十五世紀鄭和下西洋時,才迅速增加。然而,中國人向外發展,不但不能像歐洲人那樣,受到政府的支持保護,恰恰相反的,反而受到嚴厲的禁止。儒家思想是保守而尊祖的,對於為了追求財富而拋棄祖先墳墓,離開父母之國,遠赴蠻夷番邦的人,十分痛恨。因而稱他們是海賊奸民,用法律和監獄取締他們,在這種情形下,華僑在海外遂成為被遺棄的可憐孤兒。可是中國沿海一帶,人口稠密而土地貧瘠,東南亞卻地廣人稀,而且屬於熱帶氣候,謀生比較容易。沿海人民遂用逃避或賄賂的方法,躲過官員們的干涉,大批向海外湧出,這些貧苦無依的亡命之徒,以做小生意開始,不久就在蠻荒的各地,建立家園,跟上著人民,相處得十分親密。
十六世紀之後,歐洲人向東侵略。西班牙最先佔領菲律賓(一五四二)。十七世紀時,荷蘭繼又佔領爪哇(一六一九)。這批帝國主義者以主人自居,對中國人採取壓迫政策。華僑不能忍受時,起而反抗,因為沒有國家力量作後盾的緣故——不但不作後盾,明、清王朝政府,還希望外國人早一點把中國逃到那裏的海賊奸民剷除。所以華僑每一次反抗,都受到慘重地打擊。像西班牙,曾在菲律賓對中國人作過三次充滿了原始獸性的大屠殺,每次都使用滅絕種族的手段:
一、十七世紀一六○三年(明王朝酒肉皇帝朱翊鈞在位,正行斷頭政治),菲律賓華僑二萬餘人,被西班牙屠殺。
二、十七世紀一六三九年(清軍攻明王朝,第五次入塞),菲律賓自第一次屠殺后,三十餘年間,中華移民陸續增加到三萬二千人。西班牙又作第二次屠殺,死二萬餘人,僅一萬餘人得以倖存,但被列為賤民階級,每人要繳納負擔不起的六元的人頭稅,而且必須改信他們所信奉的天主教(信教一項難不任甲國人,甲國人的宗教觀念淡薄,信什麼教什麼神都不在乎,這一點使西班牙人大惑不解)。
三、十七世紀一六六二年(明王朝滅亡的次年),鄭成功佔領台灣,驅逐荷蘭人,勝利消息使菲律賓首府馬尼拉的中國人大為振奮。於是引起西班牙第三次大屠殺,中國人武裝自衛,至死不屈,但無法抵抗西班牙正規軍的炮火攻擊。結果全體中國人,包括所有的婦女和兒童,被西班牙人屠殺罄盡。
帝國主義者的心腸都是兇惡的,西班牙如此,荷蘭也不例外。本世紀(十八)一七四○年,在爪哇首府巴達維亞(雅加達)屠殺中國僑民,使河水都變成血水,史學家稱為“紅河慘案”。
中國人雖然受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可怕的迫害,但向東南亞(包括三次滅種大屠殺的菲律賓和紅河盈血的爪哇)的移民不斷,這是中國人彈性精神的發揮。到了本世紀(十八)末期,散佈在東南亞各地的華僑,估計有二百餘萬人,而且建立了很多城邦式的獨立王國,最著名的諸如:
一、廣東省人羅芳伯,在婆羅洲(加里曼丹島)西端坤甸,建立芳伯共和國,自任總統(大統制),繼任元首由當地的中國移民選舉。
——下世紀(十九),亡於荷蘭。
二、廣東省人吳元盛,在婆羅洲北部建立戴燕王國,自任國王,王位世襲,立國百餘年。
——下世紀(十九),亡於荷蘭。
三、廣東省潮州人張傑緒,在安波那島(納土納島)建立沒有特定名號的王國,自任國王。
——下世紀(十九)張傑緒逝世,內部發生紛爭,王國瓦解。
四、福建省人吳陽,在馬來半島建立另一個沒有特定名稱的王國。
——下世紀(十九)被向東擴張的英國消滅。
這只是幾個英雄人物,而屹立到二十世紀今天的暹羅王國的開國國王鄭昭,還不包括在內。
華僑的歷史是一篇血淚史,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移民,受到過像中國移民所受到的那種永無終止的可怕災難。就像被父母遺棄而又走進蛇窟的孤兒一樣,除了自己保護自己外,沒有人保護他們。當中國國力最強大時,如本世紀(十八)初葉,對他們不但毫無幫助,反而巴不得他們在海外死盡滅絕。到了下世紀(十九),國勢衰弱,又逢歐洲帝國主義的武力洶湧而至,東南亞華僑的處境,就更艱難。所有中國移民的據點,都被白種人現代化的武器抹去,中國人被當作豬仔一樣,被販賣到更遙遠的地球的那一邊的美國去做苦工——美國鐵路至少一半以上都灑着中華人的汗和淚。東南亞成為白種人的天下,貧苦的中華人常出賣自己一段時間對年或十五年)給白種人當奴隸,期滿之後,再用自己賣身的代價,經營小本生意,他們所受的壓迫剝削,並不比運往美國的同胞好。一位對東南亞相當熟習的英國作家,曾感嘆說:“做一個十九世紀的中國人,真是一種苦刑。”這句話說明華僑的悲慘遭遇,但也顯示中國人倔強的一面。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秘密武器,這秘密武器是:高度的含垢忍辱,高度的勤勞吃苦和高度的警覺。使他們在萬難之中崛起,而且壯大,竟掌握東南亞各國的經濟大權,大大地出乎那些手執屠刀的帝國主義國家意料之外。
十一文字獄
清政府為中國開疆拓土是它光榮的一面,但它也有不光榮的一面,那就是它所發動的先後持續一百餘年之久的文字獄措施。
中國每一個王朝幾乎都有文字獄,這是極權政治的特色之一,不過都是一些偶發事件。直到十四世紀明王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才把文字獄作為一種合法的謀殺手段,這手段到了清政府手中,更進一步地作為一種鎮壓漢人反抗的血腥工具。
產生文字獄的心理背境,十分簡單。當權者內心有潛在的罪惡感和自卑感時,自顧形慚之餘,對別人的一言一語,都會硬拉到自己頭上,惱羞成怒,採取強烈的報復。尤如一個禿子一聽別人提到電燈泡就七竅生煙一樣,朱元璋因為自己曾當過小偷,就總以為知識分子都要揭他的瘡疤,滿族人總以為漢人會藉著文字來轉彎抹角的表示對他們的輕視。
所以,每一個文字獄,都是當權者神經衰弱、做賊心虛的一種反應。
我們將清王朝最著名的一些文字獄,列為下表,以代表冗長的敘述:
從這些案例,我們可以了解文字獄的本質,即有權人物對文字所加的奇異曲解。像賈士芬的咒語“天地聽我主持,鬼神歸我驅使”,不過是巫師們一貫的“口中念念有詞”的勾當,竟然成為謀反的證據,可以當作文字獄的典型說明。尹嘉銓自稱“古稀老人”,這是一句古老的成語,但弘曆卻酸溜溜地說:“我自稱古稀老人,早已佈告天下,他怎麼也敢自稱古稀老人?”竟想用政治手段製造自己的文學地位,可謂異想天開。
文字獄的審判是中國歷史性司法黑暗——人權毫無保障的再一次的大暴露。每個案件發生時,皇帝先交給高級官員組成的專案小組研究如何處理,向皇帝提出所謂的“公論”——當時的術語稱“九卿公議”。專案小組所提出的“公論”,當然千篇一律的認為那倒霉的被告罪大惡極,堅決的要求用酷刑“凌遲”處死,家屬全部砍頭。皇帝立即表示他的寬大恩典,特別加恩,免去凌遲,改處絞刑(或改處斬首),全族(或全家)男女老幼,改為發配到黑龍江(黑龍江黑河)或寧古塔(黑龍江寧安)給窮披甲人為奴。
這種審判像一幕漫畫家筆下的卡通,包括皇帝在內,不過一群小丑。沒有人敢提出較輕處罰的建議,更不要說為當事人呼冤了,而且即令對當事人一句有利的話都不敢說,否則不但救不了被告,反而使自己也陷了進去。王錫侯案,江西省長(巡撫)海成,僅建議草去他“舉人”的身份,弘曆就勃然大怒,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諭旨說:“海成請僅革去王錫侯的舉人,所謂人臣尊君敬上的心安在?亂臣賊子,人人得而殺之的大義又安在?海成真是天良喪盡,辜負我命他當官的大恩。”海成還是幸運的,沒有被砍頭。徐述夔案的江蘇省民政廳長(藩司)陶易,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他曾經拒絕受理對徐述夔的檢舉,結果判處死刑。
文字獄的奇異謀殺,產生下列幾項影響:
一漢人知識分子本已拘限於儒家學派狹小的範圍,現在在這狹小的範圍中,史學、文學,以及對儒家學派經典的評論闡揚,都受到不可測的咒語禁制。知識分子只好走兩條路,其中一條路是更加埋頭在傳統的八股文、科舉之中,努力做官。八股文的特徵是在紙面上寫盡仁義道德,在紙面上堅持人生以仁義道德為根本,而仁義道德又以帝王和統治階級的利益為標準,於是全國士大夫——現任官、退休官,和以當官為唯一盼望、但尚未當上官的讀書人,全體用帝王所喜悅的方式,阿諛帝王。
二另一條路是使知識分子專心一意從事考據工作。所謂考據,就是用這本古書去考證那本古書,用這本古書上的字去考證那本古書上的字,把平生精力鑽在古書的舊紙堆里,成為一個工匠,不需要想像力,也不需要理解力,只要鑽得年代稍久,就可以自稱或被稱為學者。這種學術,自然不會觸怒任何人。
三人民對現實政治和政府前途,更漠不關心。因為不關心,所以就沒有愛心——也可以說因為沒有愛心,所以就不關心,不關心和沒有愛心就不擔憂它的覆亡,既不擔憂它的覆亡,就不會作任何批評。人們所聽到看到的,全是歌功頌德。這是中國歷史上人民對政治和政府冷漠的重要原因,文字獄使政府跟人民間的距離,更加擴大。
四大黑暗再度來臨。
本世紀(十八)的西方,被讚揚為理性的世紀,政治形態和意識形態,以及人性的尊嚴和人權的保障,都有突破性的進展。而中國人卻醬在反理性的恐怖之中,連作詩的想像力,都被醬死。
十二大黑暗的反撲
事實上,起自十四世紀的大黑暗,並沒有衰退,它只是被清政府萬丈光芒的武功逼到一旁。第三個黃金時代主要的是指對外的開疆拓土,它對國內的貢獻,僅只限於維持了社會的秩序。第三個黃金時代像一個暫時天朗氣清的颱風眼一樣,滿族人以入關初期那種旺盛的活力,一鼓作氣地為中國擴張出廣大的空間。但在內政上,他們沒有可以跟他們軍事力量相稱的政治能力,以致把明政府的罪惡傳統,大多數都接受下來。所以大黑暗的凶潮毒霧,仍在颱風眼四周滾動澎湃。任何政權都是一個有機體,清政府的青春期一過,大黑暗四面八方反撲面至,只剎那間,中國社會又陷於明王朝時代那種伸手不見五指之境,文字獄是促成大黑暗迅速反撲的主要原因之一,因它促使官員們喪失了理性、道德和法律觀念。發現保持官位的方法,只在於俯首帖耳,不在於明辨是非。
大黑暗重臨的按電鈕人物,就是在文字獄浪潮中表現最癲狂的弘曆,這個在位六十年之久的皇帝,在後半段時間,開始對政治厭倦,但並不是對權力厭倦,他沉湎在“下江南”的遊盪生活中,這種生活是對大黑暗發出的邀請書。
玄燁大帝曾到過江南六次,每次都很儉樸,目的在察看堤防和了解東南地區的社會。弘曆到江南也有六次,誓言他的目的也是如此。問題在於,他的目的恰恰不是如此,他跟楊廣、完顏亮一樣,同染着大頭症,六次下江南不過發泄他的自炫欲。六次下江南的時間和目的地,列於下表:
第一次一七五一年到杭州、海寧
第二次一七五七年到杭州
第三次一七六二年到杭州、海寧
第四次一七六五年到海寧、杭州
第五次一七八○年到杭州、海寧
第六次一七八四年到杭州、海寧
中國歷史上有三個因下江南而聞名於世的酒肉皇帝,那就是七世紀的楊廣;十六世紀的朱厚照,跟本世紀(十八)的弘曆。弘曆下江南所組成的南巡集團,聲勢之大,不亞於他的兩位前輩,每次都有萬人之多,像一群初登岸的飢餓海盜一樣,所到之處,幾乎都要洗劫一空。江蘇省教育廳長(學政)尹會一,曾上奏章勸阻,奏章上說:“民間疾苦,怨聲載道。”弘曆光火說:“民間疾苦,你指出什麼地方疾苦?怨聲載道,你指出什麼人載道?”皇家教師(侍讀學士)紀曉嵐,是儒家學派巨子,他因主編《四庫全書》而被人尊重,曾趁便透露江南人民的財產已經枯竭,弘曆大怒說:“我看你文學上還有一點根基,才給你一個官做,其實不過當作娼妓一樣豢養罷了,你怎麼敢議論國家大事?”
在這種意識形態的統治之下,政府的清廉和行政效率,完全消失。
弘曆最得意的是宣稱他有下列十大武功,因而自稱“十全老人”。
一一七四九年平大小金川
二一七五五年平準部
三一七五七年再平準部
四一七五九年平回部
五一七六九年平緬甸
六一七七六年再平大小金川
七一七八八年平台灣
八一七八九年平越南
九一七九一年平尼泊爾
十一七九二年再平尼泊爾
認真的研究結果,弘曆的武功只不過一個——征服準噶爾汗國,但他卻把一個分為三個——平準部、再平準部、平回部。一百九十萬平方公里疆土的開闢,僅此就可在歷史上占不可磨滅的一頁,弘曆的大頭症卻使他非湊足十項不可,結果反而使他的醜態畢露。大金(四川金川)、小金川(四川小金)是藏民族部落間的紛爭,清政府加以干涉;台灣是漢人林爽文的抗暴革命;這三大武功都是血腥的對內鎮壓。平緬甸是一場敗仗;平越南也是一場敗仗;平尼泊爾是一場丟醜的陋劇和另一場敗仗。無論如何,我們都看不出什麼武功和大武功,但我們卻可看出死傷狼藉,以及軍事和政治的腐敗。
然而,最嚴重的是弘曆所犯的最後一個錯誤,從70年代起,他把大權交給一位侍衛出身的滿族花花公子和珅,擢升和珅當宰相(大學士·軍機大臣)兼北京治安總司令(九門提督)。
和珅十六世紀明政府的宰相嚴嵩,先後輝映,具有同一類型的特殊機緣和做官技巧,用諂媚和恭謹的外貌,把自以為聰明絕頂的皇帝,玩弄於股掌之上。和珅上台後不久,就建立起全國性的貪污系統,全國官員發現,如果不向上級行使巨額的賄賂,就要被無情的排除,甚至被投入監獄,他們不得不適應這種政治形勢。所用的賄賂全部來自貪污——工程上的中飽(像剋扣治理黃河的費用)和司法上的冤獄。有些總督和省長(巡撫)因貪污太狠而被告到弘曆那裏,弘曆也大大地震怒,不斷地使用死刑。但烈火不除去,只賴一兩杯冷水加到滾沸的鍋子裏,根本無濟於事。一切都恢復到十六世紀明王朝末期的原狀,誅殺越嚴厲,貪污越嚴重,他們唯恐被檢舉和被檢舉后不能掩飾,必須使用更多的賄賂,去尋求保護。文官如此,武官更為惡劣,他們無法利用工程和冤獄,於是就剋扣戰士的糧餉和利用軍事行動直接向人民搶劫,當人民阻止他們搶劫時,他們就指人民是盜匪,橫加屠殺。
和珅像一個無底的洞,全國官員們的賄賂巨款,瀑布般地傾注到裏面。
本世紀最後一年(一七九九年),弘曆逝世。冰山倒了,和珅也跟着倒下去。新任皇帝(禺頁)琰——弘曆的兒子,立即把和珅逮捕處死,清算他的財產時,總數有九億兩,這還不包括他家人們貪污的龐大數字。那時國庫全年的總收入,才八千萬兩,和珅當權二十年,貪污的數目等於十二年的全國總收入,使人驚駭。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於本世紀(十八)一七一五年逝世時,全部財產僅二千萬法元(法郎),已招全國的唾罵,以當時的幣值,一兩摺合三點七五法元計算;這位歐洲雄主的財產,不過中國一個貪官財產的一百七十分之一。而十六世紀的貪官嚴嵩,只貪了二百萬兩,不過和珅的四百五十分之一。
弘曆跟和珅兩個滿洲肥佬,密切合作,傾所有的力量,把清王朝的根基鑿空,把大黑暗招回。
十三官逼民反(上)
本世紀(十八)五十年代弘曆第二次下江南之後,大批農民即破產流離,水災旱災,以及因貪污而富有的士大夫和地主們的兼并,引起更多的農民失去土地。我們從當時詩人鄭板橋的一首《逃荒行》,可看出在所謂“十全老人”弘曆領導下的社會悲慘畫面:
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長路迂以遠,關山雜豺虎。……嗟予皮發焦,骨斷折腰臂。見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道旁見棄嬰,憐拾正擔釜。賣盡自家兒,反為他人撫。……身安心轉悲,天南渺何許。萬事不可言,臨風淚如注。
這位賣盡兒女、日暮途窮的農民,當他臨風淚盡而仍不能活下去時,他可能跟他揀到的孩子一齊餓死,但也可能變成另一種人,跟其他同一命運的農民結合在一起抗暴。從本世紀(十八)六十年代開始,各地即不斷發生農民暴動的事件。七十年代后,又增加了和珅的能源,全國民變,遂更風起雲湧。我們選擇十多個重要的民變領袖,列如下表:
白蓮教流行在北方,天地會流行在南方,都是一種宗教性的秘密組織。因為經常聚會的緣故,對官員的貪污暴虐和政治上的迫害,容易把憤怒化成集體的反抗行動。
七十年代,白蓮教領袖之一的劉松,在河南鹿邑縣起兵抗暴失敗,被殺。他的門徒之一劉之協逃亡。十八年後九十年代,劉之協忽然在河南扶溝縣出現,但立刻就又失蹤。弘曆又驚又怒,命令嚴厲搜捕。這時和珅當權已久,貪污已經成為社會的一種正常風氣,搜捕逃犯正是弘曆賜給官員們的發財良機,千千萬萬大小官員就乘此良機,高喊捉拿白蓮教,而對人民作有計劃的敲詐勒索,被稱中國心臟地區的各省,如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湖北、四川、甘肅,中產階級以上的家庭,在冤獄手段下,幾乎全部破產。至於無產可破的貧苦家庭,只有三條路可以選擇:,是被捕入獄,在酷刑下自動承認自己是白蓮教匪徒,被綁赴刑場處死;一是像詩人所敘述的那位農民一樣,拋棄家園,流離他鄉,或終於餓死,或僥倖沒有餓死;另一是憤怒而起,武裝抗暴。聶傑人、王三槐,以及遠在台灣的天地會領袖之一的林爽文,都是首先發難人物。
在這些變民領袖中,王三槐事件,可使我們對民變性質加強認識。一七九八年,四川總督勒保向王三槐招降,發誓保證他的安全。王三槐相信勒保的誓言,可是勒保卻把王三槐逮捕,宣稱是在剿匪戰役中生擒的。皇帝(禺頁)琰命將王三槐送到北京,親自審問他為什麼要叛變,王三槐回答四個字。“官逼民反。”(禺頁)琰教他舉例說明,王三槐就把官員們貪污暴虐的情形,一一說出。(禺頁)琰大為震動,追問說:“四川全省,難道沒有一個不貪污的官員?”王三槐回答說:“只有一個,就是劉青天。”指的是四川南充縣長劉清。我們可以想到這些被稱為盜匪的樸實農民內心所懷的痛苦。他們只求官員不貪污或少貪一點污就心滿意足,但這種最低的願望,竟無法實現,這是大黑暗時代最明顯的一個特徵。(禺頁琰)雖然對官員的貪污大為震動,但形勢已經造成,他已無力改革,對於被人民稱為“青天”的劉清,也不能保護,劉清在稍稍擢升后,被貪官群排擠革職——排擠的理由光明正大,但真正的理由則是當眾人都害麻風時,不允許某一個人健康。王三槐仍被酷刑磔死,以警告全國人民,無論官員如何貪污殘酷,只能接受,不能反抗,反抗就是叛亂,罪不可道。
然而,殺了王三槐不過使變民少了一個領袖,王三槐的部眾由他的助手冷天祿率領,繼續跟清政府戰鬥。其他的革命群眾因勒保的背信,使他們的反抗行動更為堅強。
和白蓮教、天地會同時併發的,還有苗民族的抗暴。
苗民族在紀元前二十七世紀,被漢民族領袖姬軒轅擊敗后,輾轉退到貴州、湖南兩省廣大的山區,而跟外界隔絕。他們沒有文字,文化程度遠落在漢人之後。上世紀(十七)二十年代,清政府下令取消苗民族部落酋長(土官)世襲制度(土司),改由政府派遣的官員(流官)治理。苗人純樸誠懇,把官員當作神明。
於是苗人區域遂成為貪污官員的樂園,漢民族的敗類奸商和地主,跟滿族官員勾結,用詐欺或威迫的手段,侵佔苗人的土地。而且更進一步擄掠苗人的兒童和婦女,販賣到遠處當奴隸或妓女,反正法律永遠是站在有權勢這一邊的,苗人有無限的悲慟和痛苦,無處申訴。本世紀(十八)一七三五年,曾因駐防軍隊搶奪苗人婦女販賣,激起一場廣大的暴動,被清政府用武力鎮壓下去。一七九五年,同樣的暴行激起同樣的暴動,上表所列的石柳鄧不過是最先發難的領袖之一,他不久就戰死,但是事實上全體苗人都參加叛變,他們的口號是:驅逐漢人,索回被騙和被霸佔去的土地。
清政府跟對白蓮教、天地會一樣,採取高壓手段。不過清政府的軍隊,包括滿洲兵團、蒙古兵團,跟以漢人為主的綠營兵團,都已腐爛不堪。當六十年代對烏什(新疆烏什)事變用兵時,高級將領每頓飯不過費用銀幣半兩,只有一斤鮮肉和幾樣鹹肉(鹽酪)。而到了八十年代,對白蓮教、苗人用兵時,即令在荒山窮谷,每頓飯無不山珍海味,需要銀幣二百餘兩(注意當時的購買力:五口人家的生活,一年的費用不過四十兩,高級將領一頓飯的費用,夠二十五個人吃一年)。時間相隔只三十年,風氣已敗壞到如此不可收拾之境。
這種軍隊,跟上世紀(十七)明政府的軍隊一樣,只能作為製造革命的工具。所以當本世紀(十八)結束時,中國又處處混戰。
十四最偉大的一部小說——紅樓夢
讓我們再一次從砍殺聲中,回到文學世界。
中國在十六世紀一口氣產生三部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使中國文學邁進了小說時代。詩雖然照常發展,甚至遠播到海外,像日本、朝鮮、越南、琉球各國的知識分子,差不多對中國詩都有很深的造詣。它們派到中國的使節,幾乎每一位都是詩人,這可以從他們跟中國皇帝和跟中國官員們的互相酬答的作品上,獲得證明。但詩在當時仍屬於高級知識分子所專用。而小說自從三部巨著突破性的誕生后,它的領域跟外太空一樣的廣闊,供文學家騁馳。
十六世紀的三部小說,只是數百年大眾化白話文嘗試的一個總結,經過二百年的辛苦耕耘,到了本世紀(十八)六十年代,出現奇葩,一部輝煌的一百餘萬字的巨著《紅樓夢》問世。
《紅樓夢》共一百二十章(回),包括角色二百餘人。敘述男主角賈寶玉跟女主角林黛玉、薛寶釵間的三角愛情故事,後來賈寶玉跟薛寶釵結婚,林黛玉在他結婚之夕病死。接着賈家破產,富貴榮華和那些絕頂聰明美麗的女郎,或死或散。賈寶玉無法忍受這種打擊,也無法抹去他對林黛玉的懷念,於是離家遠去,失蹤在茫茫大地上,據說是到一個人跡所不能到的所在,削髮為僧。沒有幾個人能把全書一口氣讀完,感情豐富的讀者在讀到林黛玉死時,便傷心掩卷。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是滿洲貴族,祖父、父親、叔父,連續擔任江寧(江蘇南京)皇家紡織廠廠長(江寧織造)四十四年之久。紡織廠是直屬皇宮的最大的生產機構之一,負責宮廷綢緞的供應。所以曹家擁有可觀的由貪污得來的財富,玄燁大帝廠次南遊時,有五次都住在曹家,由曹家負責招待(接駕)。這是一種光榮,同時也顯示曹宅具有豪華的建築和設備,才能容納和供應皇帝出巡時所帶的千萬人組成的蝗蟲集團。曹雪芹就在這種環境中長大。
曹家大概在曹雪芹二十歲左右時,辭掉(或被免除)紡織廠的職務,遷到北京定居,不久因為貪污案發而破產,曹雪芹開始貧窮潦倒。他沒有謀生能力,終於衣食無着,這對一個從富貴中長大的人來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巨變。於是他開始寫作,以他過去的生活作為藍圖,寫下《紅樓夢》一書。他於四十七歲的本世紀(十八)一七六四年除夕逝世,據說他逝世時《紅樓夢》只寫了八十章,最後的四十章由另一位作家高鶚代他續完。我們不敢肯定這種說法,因為世界上很難在同一時間和同一空間,會出現兩個從氣質見識到生活背景,從文學修養到心理狀態,都完全相同的偉大小說家。曹雪芹逝世時,環境是凄涼的,而且他絕沒有想到,他為他的國家留下無價之寶。
我們用下列三項說明《紅樓夢》的崇高價值:
第一、在文學上,《紅樓夢》的成功至為驚人,迄至二十世紀,中國還沒有一部小說可以超過它。它佈局的氣魄像汪洋大海,描寫的細膩深刻,像脂粉一樣的沁人肌膚。二百餘角色每人都有他的性格,互不相同,只要聽他們的說話,就可分辨出他們是誰。只要分辨出他們是誰,就可知道他們對刺激產生什麼反應。每一個情節都含有深長的意義,而且用的是白描技巧,這是長篇小說創作領域中最艱難的的一種技巧。曹雪芹始終把握住一個原則,即用言語和動作去表達心理——跟專註重心理描寫的笨重手法,恰恰相反,使讀者在淡淡的聲調下,發生澎湃的感情。世界上還找不到一本小說能像《紅樓夢》一樣,包括這麼多人,而又觀察得如此入微。
第二、在言語上,《紅樓夢》使用的是純北京話。北京話音調悅耳而詞彙豐富,這些優美的特點在紅樓夢裏充分發揮出來。很多人物都以善於詞令而被稱讚,像賈寶玉的丫頭小紅,她能把一群身份和關係互不相同的一些凌亂言語,以閃電般的速度,表達清楚。《紅樓夢》問世一百餘年後的二十世紀,北京話始終被法律定為中國的標準國語。
第三、在社會史上,《紅樓夢》是一個包羅萬象,蘊藏豐富的寶藏。因為本世紀(十八)之前中國社會在本質上和結構上,變化很少。《紅樓夢》可以說是自紀元前三世紀西漢王朝直到十九世紀西洋文化衝擊前,二千年間中國社會的總解剖。至少它顯現出來大黑暗時代的中國社會的橫斷面。我們可以透過這部引人入勝的巨著,認識專制政體和儒家思想下,中國人的社會結構、家庭結構、行為規範和各種奇形怪狀的意識形態,以及奴隸制度、政治制度、地主跟佃農的關係,士大夫階層的組成,貪污賄賂的藝術,司法黑暗和人權被蹂躪的內容,貴族生活的內容,權力在親情中的地位,儒家倫理基礎“孝”的實質意義,宗法與多妻制度以及嫡子庶子的衝突;古中國的男女愛情觀念、婚姻基礎、妾的地位,等等問題,都有非常豐富和詳細的說明。《紅樓夢》不但是一部具有無限重讀性的作品,而且隨着年齡智慧的增長,心理背景及社會背景的不同,每一次閱讀,都有一次新的發現。
《紅樓夢》於本世紀(十八)六十年代問世,立即受到滿洲貴族和儒家系統猛烈抨擊,滿族人認為它暴露了滿洲貴族的靡爛生活,儒家系統認為它誨淫誨盜,壞人心術。但它卻受到廣大歡迎,不久就興起一種稱為“紅學”的專門研究《紅樓夢》的學問,這部巨著對普通讀者的感染力之大,直到二十世紀初期,男青年還都以賈寶玉自居,女青年還都以林黛玉自居。
十五東西方世界
一七三三年(玄燁大帝第四次下江南),俄國沙皇彼得一世定都聖彼得堡。
一七四八年(清政府第一次討伐大小金川),法國學人孟德斯鳩出版《法律的精神》,提出立法、司法、行政三權分立理論。
一七六二年(弘曆第三次下江南),俄國皇后卡德琳二世,殺掉她的沙皇丈夫彼得三世,自稱卡德琳大帝。
一七六九年(中國與緬甸戰役結束),英國人瓦特發明蒸氣機,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發明,從此西方跟東方,分歧為兩個世界
一七七六年(第二次大小金川戰役結束,改大金川為阿爾古廳,小金川為美諾廳),美國宣佈獨立。
一七八九年(中國封阮光平為安南國王),法國大革命爆發七月十四日,攻陷巴士底監獄,釋放政治犯,發表《人權宣言》(距上世紀(十七)英國發表《權利法案》,恰一百年)。
一七九二年(中國跟尼泊爾戰爭結束),法國改建共和國(第一共和),斬國王路易十六於斷頭台。
一七九九年(弘曆逝世,和珅在獄中自殺),拿破崙解散執政四,稱法國共和政府第一執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