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分組的方法,新鮮而且美妙:一個村子一個知識青年小組,每個小組都是按男女生名額各半分配的。這是什麼意思?又宣傳什麼“安家落戶”,又是這麼個分配法。十六七歲的“男子漢”群中起了騷動,爆發了一陣抵抗:“我們組只要男生,光男生就夠了!”

“好傢夥,這得膩煩死多少人哪。”“我們可不負責養活她們!”

……其實掩蓋着某種興奮和激動。掩蓋得又很拙劣,因為抵抗得並不頑強。姑娘們當時怎麼想,我不知道。現在想來,十六、七歲的“男子漢”都憨直,又想在姑娘們面前顯顯能,又不願意承認異性對自己的引力,欲蓋彌彰。好在十六、七歲的姑娘們還看不穿這些,否則就不會又喊又跳,氣得要哭了。

也許是因為那個時代,也許是那個年齡,我們以對女性不感興趣來顯示“男子漢”的革命精神。平時,我們看見她們就裝沒看見,扭着頭走過去。不過總是心神不安定,走過去之後要活動活動脖子。她們迎面碰上我們多半是低下頭。——也許這對脖子要好一些。

袁小彬不同凡響,他是為了劉溪才去插隊的。劉溪是我們班一個女生。小彬本來可以去當兵,他爹是高幹,老戰友遍天下。當兵在當時是最難得的,比進工廠還讓人羨慕。這小於卻偏要去插隊,跟家裏也吵翻了,住在學校不回去。一開始我們還直勸他:“至於那麼革命嗎,驢奔兒!”他光說他覺得插隊挺有意思。

小彬那時身高已經一米八六,塊頭也大,外號“大驢奔兒”或者“驢奔兒”,幹事從來不同凡響,愣。文革前有一回上體育課,全班在操場上站好隊,體育老師說:“女同學例假的出列。”四、五個女生站出去。男生隊伍里便隱隱有不滿的唏噓聲。已經不是第一回了,近來體育課上總發生這事。忽然小彬也站了出去。體育老師一愣:“你什麼事?”“請例假。”回答的很有底氣。體育老師直發矇。

“憑什麼光讓女生請,不讓男生請?”小彬問得有理。女生都低下頭悄悄笑,互相使眼色。這更把男生都激怒。老師只好說:“她們身體不好。”“我們身體也不好!”男生群里嚷開了,說肚子疼的,說腳崴了的,閃了腰的。“她們怎麼了?往食堂跑時比誰都快!”“再說,身體不好才應該鍛煉鍛煉呢!”一個個又都正義凜然。那節體育課沒上成,一直吵。那時我們真太小了。那時沒有性教育,也沒人給講生理。

這回我們還以為驢奔兒是在犯愣。事情是這麼敗露的:劉溪和我們分在一組,小彬也要求分在我們組,可“光榮榜”公佈時,劉溪的名字被錯寫到別的組去了,小彬於是也要求調到那個組去,等到工宣隊批准他調過去了,光榮榜上的錯誤又被改正,小彬又要求再調回來。

“男子漢”們對此類事從來反應靈敏。

“幹嘛劉溪上哪個組你上哪個組呀?”

“嘿,看來你主要不是想跟我們哥兒幾個在一塊兒。”

“驢奔兒,你多半兒看上劉溪了吧?”

“看上了就說看上了,哥幾個給你保密。”

這是件開心事,小夥子們都聚攏來,眼裏閃着異樣的光彩。我們以為驢奔兒肯定會否認,會賭咒發誓說他沒那麼想。可這傢伙不吭聲。

“是不是為了劉溪你才不去當兵的?”

“說話呀驢奔兒。肯定保密,說話算數。”

“真的,”我對所有在場的人說,“就這幾個人知道,誰說出去大夥一塊治他。”

大夥都說,誰說出去誰是孫子。

小彬點頭承認。

我們原以為可以大笑一場的,可是預備好了的笑容都在臉上凝固、消失,氣氛竟然嚴肅。小彬眨巴眼睛,長出氣,似乎求所有人原諒。大夥面面相覷。我覺得心裏有些亂。金濤說小彬夠意思,對咱們夠信任的,咱們得挨個保證不說出去。於是在場的人都很感動,紛紛指天發誓,象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安慰小彬,說劉溪也沒什麼了不起,這事能成。還有人說,誰早晚都得有這事,怕什麼的?

那天下午,我、仲偉、李卓、金濤又去圓明園摸魚。已經秋深,小河上漂着金黃的落葉,象一條條小魚悄然游去。四個人興緻都不高,都說水太涼,光是坐在岸上把搪瓷臉盆敲得叮噹響。誰都不說起上午的事,不說起袁小彬,也不說起劉溪。中午仲偉曾特地跑來跟我說:“哎,劉溪可是‘井岡山’的。”我明白他的意思——袁小彬是老紅衛兵的,和劉溪是對立派。我沒理他,我那會兒不怎麼高興,心裏無端地亂。

圓明園的秋天色彩續紛,樹林靜靜的。

遠處的紅樓是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教室。我記起陽光投在黑板上,白楊樹的影子在那兒搖,老師用教鞭敲着黑板:“注意啦,注意啦……”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金濤說:“嘿,犯什麼傻呢,趕緊再摸一回吧。”

“真的,下個月就該走了,再摸一回吧。”

彷彿單單是摸魚這件事,使我們感到了一點離別的味道,感到了一點人生的嚴肅。我們在小河上築壩、掏水,摸了不少魚,摸到很晚。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們坐在小河邊搓着凍麻了的腿和腳,又覺得很快活了。魚在水盆里翻着銀光,“噗愣噗愣”想往外跳。

仲偉說:“小彬跟劉溪可不是一派的。”金濤說:“那有什麼新鮮的,我爸跟我媽就不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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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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