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四
火車在大平原上跑,拉着長長的煙和長長的嘶鳴。已經是冬天,車窗外北風颳得凶,樹和荒草東倒西搖,愈見荒涼了,愈感到離北京遠了。土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一輛馬車,趕車的抱着鞭子,下巴縮到領口裏。馬車上還坐着個孩子,兩隻手儘力往袖筒里插。
彎曲的土路通向遠處一個村落。這會兒我想了一下家,想了一下母親,也並沒想得太久。
我心裏盼着天黑,盼着一種詩境的降臨。“在九曲黃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還有什麼塞外的風吧;滾滾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夥子怎麼怎麼了吧;一條火龍般輝煌的列車,在深藍色的夜的天地間飛走,等等。還有隱約而歡快的手風琴聲,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
嗐,你正經得承認詩的作用,尤其是對十六、七歲的人來說。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十六、七歲。
當然,發自心底想去插隊的人是極少數。象我這麼隨潮流,而又懷了一堆空設的詩意去插隊的就多些。更多數呢?其實都不想去,不得不去罷了;不得不去便情願相信這事原是光榮壯烈的。其實能不去呢?還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說,那時多少多少萬知青“滿懷豪情壯志”,如何如何告別故鄉,奔赴什麼什麼地方。感情常常影響了記憶。冷靜下來便想起本不是那麼回事。
延安對我確有吸引力。不過如果那時候說,也可以到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去插隊,我想我的積極性會更高。我那時既不懂發愁,也不太去想什麼前途,一切單憑興趣,隨潮流。
第一回聽說“插隊”這個詞,是在六七年秋天。那年我十五歲。
聽說有幾個高中同學自願去東北農村插隊,戶口也遷去,城市戶口換成農村戶口,不掙工資,掙工分,一輩子。
“光靠掙工分?”
“廢話。”
“跟農民一樣光掙工分?”
“多——新鮮!”或者:“多新——鮮!‘我問仲偉:”你去嗎,要是你?”
“到時候再說。你呢?”
“去不了工廠再說。牛,你去嗎?”
“不去!”金濤正滿嘴嚼着江米條。
那時我們幾個正在清華園裏閑逛。文化革命開始不久,學校里的伙食質量就下降,接近憶苦飯水平,我們這些住宿生就建立了“補養大軍”,經常浩浩蕩蕩光顧清華園裏的食品店。大家都不闊,無非是每人一包江米條,一毛一,一兩糧票,或者一包炸排叉,價格同上。嘴裏嘎吱嘎吱響亮地嚼,在清華園裏逛。瞧見大字報就看大字報,碰上批鬥會也聽一會兒批鬥會。有時正趕上哪位首長來清華下指示,就擠上去拚命看個明白。事後金濤就吹噓,那位首長跟他握了手或者差點要跟他握手,大夥就說:“牛!”金濤就粗着脖子講當時的細節,大夥還是說:“牛!”因為每一回首長都差點要跟他握手。嘴裏的東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裝紙揉成團,隨便別在路邊哪輛自行車的輻條上。
文化革命已經進行到費解又散漫的地步,我們都是逍遙派。我們幾個既非紅五類子弟又非黑五類出身,因而不是敵人,也不想找麻煩去與人為敵。這大約正是由階級地位所決定。為此心裏由衷的慚愧。何以解慚愧?惟有讀馬列的書。便認認真真地讀了些馬列經典,條條杠杠地在書上畫,象過去背外語單詞般地記住了很多。有機會與人就當下的什麼事辯論起來,就知道那書沒有白讀,慚愧少了些,添之以驕傲。在辯論中取勝的方法有二:一是引出大段大段與自己觀點合拍的馬列的話;一是引出大段大段與對方觀點類似的托洛斯基的話,考茨基、布哈林、杜林等人的話。
這就看誰功夫深了。只要你能不斷大段大段地引出,對方必定就心虛害怕,旁觀者也不由得站到你一邊。
不過去插隊之前,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千方百計找一本本“毒草”來讀,當然得說是為了批判。再就是到圓明園的小河溝里去摸魚。我們學校在圓明園旁邊。通常是和仲偉、李卓、金濤,我們四個,在小河最窄的地方築起兩道壩,小河很淺且水流速度很慢,用臉盆把兩壩之間的水掏干,可以摸到鯽魚、黑魚、小白鰱、泥鰍,有時還能抓到黃鱔。魚都不大,主要為了玩。六八年秋夫,正是我們摸魚的興緻高漲之際,傳開了一個消息,說是誰也別做夢想留在北京當工人了,都得去插隊,連大學生和出身好的人也得去。“誰說的?”“多———新鮮!”“真的?蒙人是什麼?”“孫子!”這有點讓我失望,我滿心盼望當了工人以後自己能有點錢,能買一雙“回力”球鞋的——那是當時的中學生們最以為時髦的鞋,十塊多錢一雙,在當時算很貴。
“都去哪兒?”“全中國,哪兒都去。”
“都得去?”“不錯,拍拍腦袋算一個。”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報名了?”母親問我。
“報了。”
“去哪兒?”
“東北內蒙山西陝西雲南,沒準兒。”
母親獃獃的。
“給我錢吧,我去買插隊用的東西。”
我買了一隻箱子,幾身衣服,一頂皮帽子,終於買了一雙白色的“回力”鞋。我媽也沒說我。沒想到這竟是個機會,我媽忽然慷慨起來,無論我想買什麼,她都不再嫌貴,痛痛快快地掏錢。
好像一夜之間我成了大人,讓你覺得單為這個去插隊也值得。我醉心於整理行裝,醉心於把我的財產一樣一樣碼在箱子裏,反覆地碼來碼去。有機會我就對人說:“我要走了,插隊去,八成近不了。”
我媽開始嘆氣,開始暗暗地落淚。好多成年人對此也都嘆氣,或流露出嘆氣般的表情。我也迎合以煞有介事的嘆氣,手裏搖着箱子鑰匙,端詳着那隻箱子作沉思狀,覺得那樣才更不象個孩子了,才更象要出遠門去的樣子。後來定了去延安。我媽一天說好幾回“畢竟那是老區”,眼淚少了些。我卻盼着走,盼着“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盼着“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車奔向遠方”……以後呢?管那麼多跟老娘們兒似的!我總覺得好運氣在等着我,總覺得有什麼新鮮、美妙的事向我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