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懷聽歌事因驚艷變 蓄謀敬酒餌肯忍羞吞
田二姑娘說是要回娘家去,誰也沒有領會到有第二個娘家。當她坐的人力車停下來時,卻是劉經理家大門口。她付了車錢,走進大門的時候,守門的老李,迎着請了個安,笑道:“你大喜了。”二姑娘站住,向他點了兩點頭,還沒說話,那老李笑道:“太太出去瞧電影去了。”二姑娘道:“坐經理車子出去的?”老李道:“經理在家。”二姑娘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元鈔票,放在窗戶台上,用手拍了兩拍,笑道:“給你買雙鞋穿罷。”老李兩屈腿請了個安道:“又要你花錢。”二姑娘只向他微笑,踏着高跟鞋,進到上房去了。
劉經理的家,是有東方之美的高等住宅,更配着西方式的衛生設備。單以劉經理私人辦公室而論,外面是紅漆柱的走廊,配着綠格窗戶,院子裏撐上綠柱的藤蘿架。架上葉子,凋零得乾淨了,陽光穿着藤枝,篩了滿地的花紋。二姑娘由旁邊月亮門鑽進來,但見三五個小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找尋食物,院子裏不聽到一點聲息。二姑娘卻故意把高跟鞋踏得突突作響,果然這響聲有了反應,正面屋裏的窗戶簾,掀開一角,有張人臉在那裏一閃。
二姑娘繞過了走廊,在正屋側面的小門裏進去。只一拉門,便有熱氣,向人身上撲將來,隨着這熱氣,也就是一陣香氣,因為這屋子裏擺下了許多的鮮花盆景,都開得很繁盛。劉經理手指頭裏夾了半支吸過的雪茄,背了兩手在屋子裏來回的走着。二姑娘進來了,他還是來回的踱着,臉上帶了一點笑意,站住向二姑娘望着。二姑娘笑道:“有錢的人家,到底是有錢的人家,這樣的冷天屋子裏又香又暖和。”劉經理將手向她周身上下都比着畫了一下笑道:“瞧你穿得這樣的美,淡綠色的綢袍子,外加着咖啡色的昵大衣,熱鬧中帶着雅靜……”二姑娘連連搖着手道:“得啦,得啦。趁你太太沒在家,正正經經地談兩句話罷。”她說著,自在沙發椅子上坐下,背向後靠着,對劉經理道:“有好煙捲,賞我們一支抽抽。”劉經理正待伸手去按電鈴,二姑娘便搖着頭道:“別叫人來,在進門就花了五塊。咱們就這樣談談。”
劉經理便不按鈴,在她對面坐着。二姑娘道:“你現在怕沾着我了,我身上也沒長着刺,會扎了你?那樣老遠地坐着幹什麼。”劉經理笑道:“不是那樣說,你以前是田二姑娘,現在是丁二奶奶,這其間當然有些不同。但願你以後夫唱婦隨,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二姑娘鼻子一聳道:“哼,一筆勾銷那怎樣能夠?他對我的事情,十分不諒解。”劉經理道:“他不諒解到什麼程度呢?”二姑娘道:“表面上他很平和的,只是冷言冷語的,說得很難受。”劉經理道:“這點醋意也是不免的,你好好對待他,慢慢的他也就忘記了。”二姑娘道:“他怎麼能忘記?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瞎了眼不看見嗎?”劉經理將雪茄放到嘴裏,連吸了兩口,噴出煙來,微笑着道:“你放心,他一天在公司里作事,他一天不敢追究這件事。憑他一個趕馬車的人,白得一個美媳婦,又有一個每月四十塊錢的位置,人財兩得,還有什麼不足的?”二姑娘道:“也不為著這公司里的一個位置吧,不然,過門第一天,我們就翻臉了。我心裏明白,可是他既然是很勉強,不久總要出岔子的。昨晚上回來,我聽到他和老太太說話,那個楊月容又出來了,現時在東安市場一家茶樓上清唱,他今天下午就要去捧她。”劉經理笑道:“這是你吃醋了,告訴我有什麼用呢?”二姑娘道:“我真不吃醋呢!不是為著肚子裏這個累贅,根本我就不嫁丁二和了。今天我到這裏,托你一件事,辦不辦在你。”
劉經理笑道:“話還沒有說,你就先給我一點顏色看,大概這事情是不大好辦吧?”二姑娘道:“二和不是要聽清唱去嗎?當他在聽的時候,希望你也去罷。”劉經理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為我在那裏,他就坐不住。”二姑娘道:“當然。我是這樣想,只要你連去三天,他就會永遠不去了。”劉經理道:“我就讓他去聽得了。在外面賣藝的女孩子,什麼大人物沒有見過,她決不會把丁二和這種人看在眼裏的。”二姑娘道:“我沒有把他們過去的事情告訴你嗎?若不趁早去攔着他,那我敢說,不到一個月,姓丁的就會同我決裂。決裂,我不含糊,可是他說出來的理由,一定受不了。到了那個日子,也是你的累。”劉經理將雪茄銜在口裏,深深地吸了兩口,因道:“你這個主意,雖然不錯,可是只能禁止二和不去捧場,他若是暗下里和姓楊的來往,有什麼法子禁止他?”二姑娘道:“先攔着他不去捧角再說。暗下里來往我再在暗裏頭攔着他。”劉經理笑道:“只聽到你們說楊月容左一段艷史,右一段艷史。到底是怎樣一個美人兒,我倒要去瞧瞧。”二姑娘道:“今天二和准在那裏,你就去罷。去了叫聲倒好,我也解恨。”
劉經理扛着肩膀笑道:“你就這樣白來一趟嗎?”二姑娘將臉色一板,橫了眼望着他道:“你不說我已經是丁二奶奶了嗎?”劉經理道:“現在我還是這樣說呀。我也沒有別的意思,覺得你來過之後,煙沒有抽我一支,茶也沒有喝我一口,就這樣的走了,我有點招待不周。”說時,把兩隻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將背向沙發椅子上靠着,架起右腿來,只管顛着。二姑娘道:“招待周與不周,我倒不管。但望你負一點責任,把我身上這點累贅給我解除了,我就感恩不盡。”劉經理道:“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到了那時候,你拿我的名片到醫院裏去就是了。”二姑娘又將眼睛一橫,點點頭道:“哼,你倒說得很自在,到了日子,上醫院一跑就了事?請問,由現在到那發動的日子,這一大截時間,我怎麼對付着過去”劉經理笑道:“這個……”說著抬起手來,連連地搔了幾下頭髮,嘴裏跟着還吸上了一口氣。
二姑娘先是鼓了嘴,隨後也就彎着腰,噗嗤一笑道:“你們當經理的人,也就是這點兒能耐。”劉經理道:“不是為這一點原由,我極力地敷衍丁二和幹什麼?”二姑娘道:‘‘你知道用手段敷衍他,你就該知道用手段制服他。”劉經理道:“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話。車子可不在家,要不,我馬上就去。”二姑娘道:“你就在汽車行里叫一部汽車去,又算得什麼?”說著,手扶了茶几站起來,因道:“我可要走了,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若是不辦,到了那個節骨眼兒,我也有我的辦法。”說完,她一扭身子,就推了門出去。可是她走出了門外,卻站了一站。這一站,可讓門裏伸出一隻手來,把她拖進去了。
在一小時以後,二姑娘回娘家去打了一個轉身。劉經理也就到了東安市場。當他走上茶樓的時候,各茶座上都坐滿了人。那茶樓上的茶房見他穿着氅皮鼠子大衣,戴着獺皮帽子,手指頭上夾了半截雪茄,又是麵糰團的,這就立刻迎上來笑道:“你要坐前面點兒?還是到那邊雅座里去躺躺兒呢?”劉經理也沒說什麼,將手指頭夾住的雪茄,向前向指了一指。茶房會意,就在最前面一張桌子邊,找了一個位子,引他坐下。劉經理在跨進樓口的時候,早就把眼睛向四周人頭上掃了一遍,在裏邊的樓角上,看到有個人將兩隻手抬起來撐住了桌沿,再將兩隻巴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獃獃的向台上望着。雖然那手掌夠把臉子擋住了,可是在他的姿態上,已經可以看出他是二和了。
彼此相隔着路遠,他不向這裏看來,自己也不能無緣無故的闖將過去。坐下來,又回過頭去,向二和看着,二和正是放下手來,要找個什麼,卻好向劉經理打個照面。二和立刻站起身來,遠遠地鞠着半個躬。
劉經理倒也帶了笑容,向他點了兩點頭,此外並沒有什麼表示,坐正了對着台上,不到半小時,茶座上的人,哄然的叫了一陣好,見門帘子微微的掀動着,一個穿絨袍子的女郎,悄悄的走了出來,就在桌子旁邊坐了。只看見她抬起一隻雪藕似的手臂,輕輕理着鬢髮,對在座的人,一一點着頭。在遠處雖看不到她向人說什麼,然而紅嘴唇里,微露着兩排白牙,那一種動人的淺笑,實在嫵媚,就這一點上,已經斷定她是楊月容了。看那細小的身材,實在不過十七八歲,這樣妙齡的少女,哪裏看得出她是經過很多折磨,富有處世經驗的人?恐怕關於她的那些故事,都是別人造的謠言了。如此想着,對於月容的看法,還另加了一番可憐她的眼光。
月容早看到二和今天又來了。只因昨天的滿面淚容,引起了許多人注意,還不但透着小孩子脾氣,也許人家注意到二和身上去,讓他不好意思地再來。因之今天未出場之先,就作了一番仔細的考慮。到了快掀帘子出來的最後五分鐘,才由身上掏出粉鏡子來,匆匆地在鼻子邊抹了幾下,然後又將綢手帕輕輕的抹了幾下嘴唇。這還不足,又對鏡子裏裝了兩次笑容,頗覺得自然,於是放心到場子上來。當掉轉身靠了椅子坐下時,很快的向裏邊角落裏看去,二和還是兩隻手撐住了頭,對着這邊看了來。月容沒有敢繼續着向那裏回看過去,兩三次的抬起手來撫摸着鬢髮。偏是茶座上有幾個起鬨的青年,就是月容這樣抬手撫摸鬢髮,他們也是跟了叫好。這樣月容就更不敢向茶座上看過來了。
在茶座里的劉經理,將那半截雪茄銜在嘴角上,身子伏在桌沿上,昂了頭向台上看了來。這時,雖然另有人在唱戲,他完全沒有理會,只是將兩眼向月容身上死死的盯着。別人叫好,他就銜了雪茄,連連地點了幾下頭。點過頭之後,又將頭下部微微的擺盪,整個頭顱,在空中打着小圈圈。正在出神之際,耳邊卻有人輕輕的道:“經理,你很贊成這位楊女士吧?”劉經理回頭看時,正是自己的屬員趙二,便點點頭笑道:“我在市場裏買東西,隨步走上樓來歇歇腿兒。你是老在這裏喝茶的吧?”趙二笑道:“也就為著這裏有票友,花一兩毛錢,可以消磨好幾個鐘頭。”他說著話,在身旁桌子下面拖出一隻方凳子來,就靠住劉經理坐下,低聲笑道:“這位楊女士,原是內行。現在加到清唱班子裏來,當然比普遍的人好,經理可以聽幾句再走。”劉經理笑着微微點了兩下頭。趙二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取了一支煙捲在手,站起身來,彎着腰向劉經理面前遞了過去,低聲道:“你換一支抽抽。”劉經理舉着手上的雪茄,笑了一笑。趙二看到劉經理的茶已經沏來了,就取過茶壺,向他面前的茶杯滿滿的斟上了~杯。劉經理看到,也只是點點頭。
在這時,坐在場上的月容,端起一把紅色茶壺,連連向壺嘴裏吸了幾口,在場上和她配戲的人,有兩位隔了桌面向她點點頭,打着招呼,接着戲開場了,卻是《二進宮》。月容在戲裏唱皇娘一角,正是清唱容易討好的唱工戲。劉經理口裏銜了那半截不着的雪茄,昂着頭向台上呆望着,動也不動,別人叫好的時候,他也把頭點上兩點。月容在今天,受着王四的請求,沒有坐到桌子後面去,只是在桌子前面右邊椅子上,半歪了身子向里坐着。劉經理雖然只看到她半邊臉,但有時她回過臉來看別處,卻把她看得很清楚。當她在唱得極得意的時候,場面上不知誰大意,把一面小鑼碰着,落到地上來了,當的一聲響。月容坐在椅子上,先是嚇得身子一跳,隨後就回過頭來向場面上紅着臉瞪了一眼,但隨着這一瞪眼之後,再回過頭去,卻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劉經理將腦袋大大地晃着一個圈子,叫道:“好,夠味。”
趙二看到劉經理這樣贊成,悄悄地站起身來,到別的地方去。約摸有十幾分鐘的工夫,他回到了原地,劉經理還不知道。趙二低聲笑道:“經理,回頭到東來順去吃涮鍋子,好嗎?”劉經理道:“不必客氣。”趙二笑道:“不,我和這茶樓上的老闆熟,剛才和他說了。”說到這裏,把頭伸過來,就着劉經理的耳朵,將右手掩了半邊嘴唇,輕輕向他道:“他滿口答應了,約着月容也來。”劉經理笑道:“成嗎?咱們跟人家沒有交情呀。”趙二點點頭答應着道:“成,這裏老闆邀她,她不能不去。再說,經理在座,她更不能不去。”劉經理想了一想,笑道:“東來順太亂吧?”趙二道:“那就是東興樓罷。”劉經理道:“當然由我會東。你先去打個電話,說我定座,一提我,他們柜上就知道的。”趙二答應了一聲是,起身打電話去了。
這一來,劉經理聽着戲更得勁,關於二和的問題,早是丟到腦後。不等散場,他就到東興樓去等候着。酒館和茶樓,相隔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劉經理只剛坐下,趙二蔣五一同進來,賠着笑道:“她一定來。”劉經理笑道:“我知道你們是這茶樓上的老主顧。”趙二笑道:“我把那個拉胡琴的老槍也找來了,回頭咱們可以叫她唱一段。”劉經理背着兩手,繞着屋子中間的圓桌子不住的轉圈子。因道:“我也是一時高興。老趙說是請我吃東來順,遇見了我,沒有叫你們會東之理,所以我就轉請你們到這裏來了。她來不來倒沒有關係。”只這一句,卻聽到院子裏有人答道:“來了來了,說好了,怎能夠不來。”
劉經理伸頭向門帘子外面看去,只見宋子豪放下兩隻青袍子的長袖,由右手袖籠子裏垂出一把胡琴來。他見門帘子裏面,有人影子晃動,左手伸上去,將瓜皮帽子上的紅疙瘩捏住,提起帽子來,遠遠的向門裏頭鞠着躬。他後面跟着月容,已加上了青呢大衣,在領口裏已露出白毛繩圍巾。粉紅臉兒,配上這一切,透着雅靜。在她後面,才是那位茶樓老闆王四。他見前面的人腳步緩一點,搶上前兩步,掀着門帘子進來,取下頭上瓜皮帽,兩手抱住,連連的向劉經理打了兩個躬,哈着腰笑道:“這是劉經理,久仰久仰,沒有向公館裏去問候。”那趙二是應盡介紹之責的,只好搶着在中間插言,代王四報告姓名。轉過身來,見宋子豪已是領着月容進來,站在一邊,這就向月容深深的點了一個頭,笑道:“楊老闆,這就是電燈公司劉經理,北京城裏,最有名的一位大實業家。無論內外行,只要稍微有名的人,全都和劉經理有來往。”說著伸出右手來,向劉經理比着。
月容聽到電燈公司這個名稱,心裏就是一動,莫非二和有什麼事要同我交涉,還特地把他們的經理給請出來?於是先存下三分客氣的意思,向劉經理鞠了一個躬。劉經理再就近將月容一看,見她細嫩的皮膚,彷彿是灰面捏的人一樣,也就微抱了雙拳,在胸上略拱了兩拱,點着頭笑道:“久仰久仰,只是無緣奉請。”月容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是和他點着頭微微的笑着。雖然她嘴裏也曾說著話的,不過只看到她的嘴唇皮活動,卻沒有一點聲音。宋子豪靜站在旁邊可有些耐不住了,這就向前擠了一步,兩手捧了帽子帶胡琴,彎腰一躬到地,然後高舉兩手,作了一個輯,起來,笑道:“本不敢打攪劉經理,王四爺說,也許經理高興,要消遣一兩段,所以斗膽跟着來了。我說,我不必叨擾了,就在旁邊坐着候一會兒罷。”劉經理見他身上那件青布袍子,上面烏得發光,一片片的油漬。袖口上破成了條條的網巾,好像垂穗子似的垂了下來。偏偏他的袍子衣領里,還要露出一圈小衣,分明是白色的,這卻被頸脖子上的污垢,把衣染得像膏藥片一般。劉經理一見,就要作噁心,只因他是很客氣的施禮,倒不好不理會,便淡笑着向他點了兩點頭。
月容迴轉頭來向宋子豪道:“現在這年頭,大總統和老百姓全站在一個台階上,大家平等。過於客氣了也不好,要是那麼客氣,我就坐不下去了。咱們爺兒倆,還能分個彼此嗎?”劉經理先是怔怔的望了她向下聽去,她說完了,這就迴轉身來,向宋子豪笑道:“請吃便飯,就不必拘束,請坐請坐。”說時,迴轉頭來,看到月容,接着笑道:“楊老闆請坐。”月容看看在面前的人,除了劉經理,都透着受拘束,這就向大家看了一眼道:“大家都請坐罷。”說著,自挪開了桌子這一把椅子坐下。劉經理道:“是,大家隨便的坐,這也無所謂,我不坐主席了。”他交代過了,就挨了月容右手邊的椅子坐下。在場的人一見,大事定矣,自然也就不去作多餘的周旋,跟着在桌子周圍坐下。
劉經理見月容坐在下手,微低了頭,將手比着筷子頭把筷子比齊了,臉上似乎帶了笑容,可是仔細的看起來,她又是繃著面子,垂了眼睛皮,不看任何一人,這就料着她不至於不應酬這個場面;但是,也不大願意這裏應酬的。於是將兩隻袖口微卷了幾卷,昂着脖子向站在旁邊的夥計點點頭道:“你告訴柜上,照我們這些人,配着夠吃的菜作上來。記着,這裏面一個紅燒魚翅。”夥計答應去了,王四隔了桌面就站起來笑道:“劉經理,您別太破費了。”劉經理伸出手來,向他招了幾下,笑道:“坐下,坐下。今天難得楊老闆賞臉,要不預備一兩樣看得上眼的菜,讓人家說咱們過於慳吝。”王四見他這本人情賬,不寫自己身上,透着沒趣,只好紅了臉坐下。月容又低着頭笑了一下。宋子豪看到,就欠着身笑道:“月容將來上台,還要請您多捧場呢。”劉經理道:“在哪家露演呢?兩三個包廂,那毫無問題。事先把票子送來就是了。大概散坐上也要有人叫好,才夠熱鬧,每天我要五十張票。”月容聽到他肯這樣大量的幫忙,自然是一件可感的事,情不自禁的。卻在歡喜的時分,微微一笑。但笑出來之後,又感到是不怎樣適宜的,於是把頭低下去。
劉經理看到,也覺得這靦腆的少女之笑,非常夠味,於是把大腦袋再晃成個小圈子,笑道:“好好,憑着楊老闆這一表人才,我們不捧還去捧誰?這樣罷,乾脆,每天給我留三排座,二三四三排。不管一百座,二百座,全是我的。”宋子豪坐在對面,也高興得張開那張沒牙的嘴,合不攏來,舉起一個大拇指道:“這真是一件豪舉!除了劉經理,可以說沒有人可以辦到。”說到這裏,夥計已向桌子上端着酒菜。有劉經理在場,自然有夥計提着酒在身後斟酒。宋子豪立刻站起來向月容點點頭道:“難得劉經理肯這樣的幫忙,咱們借花獻佛,就藉著劉經理的酒,向劉經理敬上一杯罷。快接過壺來。”說時,就不住的向月容丟着眼色。
月容會意,就站起身來,將茶房手上的酒壺接過,迴轉身來,向劉經理站着。還沒有開言呢,這一下子,可把劉經理急了,哎喲着一聲,隨着也站起來,兩手抱了拳頭,不住的作揖道:“這就不敢當,這就不敢當。”月容低聲道:“我可不會應酬,劉經理別拘謹。”說時,兩手依然抱住那把壺。劉經理笑道:“這是形容我作主人的荒唐。我以為大家隨便吃飯,用不着客氣,所以就讓茶房斟酒。這麼一來,把我形容得無地自容了。”趙二見月容兩手捧了壺,頭微低着,兩腮紅紅的,這就向劉經理笑道:“經理,你就接着這杯酒罷。你瞧,楊老闆多麼受窘。你就快接着罷。”劉經理口裏連說好好,兩手捧着杯子,向月容面前接酒。月容笑着提起酒壺來,把酒斟將下去,劉經理兩眼笑着合成了一條縫,口裏連說不敢當不敢當。月容老早已把他的杯子斟滿了,酒既不能再向下斟,他還是那樣的端着杯子,也不便將兩手縮了回來,因之劉經理髮了愣地站着,月容也只有跟了他發愣站着。
宋子豪看到,就向月容叫道:“楊老闆,你請劉經理坐下罷。這樣客氣什麼時候為止哩?”月容抬頭看時,劉經理才覺悟到手裏的杯子,已是斟得滿滿的,縱然手不動,那杯子裏的酒,也是晃蕩晃蕩的潑了出來。接着又哦喲了一聲,低下頭來,一伸脖子,把杯子裏酒唰的一聲喝乾,向月容照着杯,連鞠兩個躬。笑道:“謝謝,我該轉敬了。”月容紅着臉道:“我可不會喝酒。”說著,帶了笑容,連連地搖了一陣頭,劉經理見她兩手全捧了壺,勢在不能奪將過來,便伸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請坐請坐,有話咱們坐下來說。”月容回頭看了一看,臉色正過來,默然地坐下。半低着頭把酒壺在桌上放下,抬着眼皮,很快的向宋子豪看了一眼。宋子豪似乎知道她要看過去,他早預備下了,向她連連丟了兩回眼色。月容回想到劉經理所說,每日要定兩個包廂,和前三排的坐位,這就暗暗的咽下了一口氣,平和了顏色坐下。劉經理雖然知道她的態度,頗是勉強。可是他也想着,哪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子,都有點脾氣,這也不必介意,依然吃喝說笑的,對着楊月容帶說帶誇。
趙二在吃六七分酒下肚以後,膽子也就大得多,於是端起面前的酒杯子,向月容舉了一舉。月容以為他是在勸酒呢,當然也就端起面前的杯子,陪着他舉了一舉。趙二又迴轉臉來向劉經理望着笑道:“經理,我有兩句話,想借了酒蓋臉說出來,可以嗎?”他說時,眼神向月容身上一溜。劉經理也笑道:“反正是大家鬧着玩笑,你有什麼話,儘管說罷。”趙二笑道:“我知道的,楊老闆現在孤身一人,六親無靠,真透着寂寞。我的意思,想介紹楊老闆跟你發生一點親戚關係,不知道經理意思怎麼樣?”劉經理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收這麼一個干姑娘。就別看我蓄了嘴上這兩撮小鬍子,只是年紀不大,恐怕還不夠作爸爸的資格吧?”月容手上還端着那隻酒杯子呢,待要放下,見趙二還是高高舉着;要隨便喝一口罷,更是短禮,只得老是舉了杯子,帶了笑容向趙二看着。趙二見她沒有絲毫推諉的意思,因道:“經理,你的意思怎麼樣?楊老闆差不多都答應出來了。”劉經理向月容看了一看,笑道:“那樣辦,未免不恭。我們先幹上一杯罷,其餘的話再說。”月容紅着臉道:“我真不會喝酒,隨便奉陪一點罷。”說著,舉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全桌的人在她放下杯子又一點頭之間,鼓了一陣巴掌。
趙二笑道:“還有什麼話說,我來恭賀一杯,經理收到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美麗小姐。”劉經理見月容脈脈含情,也十分高興,一舉杯子,把酒喝乾了,向月容照過了杯,抬起手來搔着頭髮笑道:“大家給我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我把什麼來作見面禮呢?”宋子豪笑道:“今天不過這樣說一聲兒,要是劉經理真有那個意思,當然要由月容出來辦酒,跟您磕頭。這麼大孩子了,當然也不好意思討個喜封包兒買糖吃。”劉經理點點頭道:“有辦法,有辦法,幾件普通行頭,是我的事了。只是日子怕來不及呢。’’說著,將眉頭皺了起來。宋子豪笑道:“月容只要乾爹肯幫忙就得了,作行頭這種小事,哪裏還要您親自動手?您身上帶着支票簿,隨便開一張支票就得。”月容向他瞟了一眼,低聲道:“瞧您……隨便說話。”
劉經理手上,端着酒杯子呢,情不自禁的,又向她舉了一舉,笑道:“沒關係,沒關係。你要是真需要什麼行頭。能力又辦不到的話,只管來找我。”月容望了他微微笑上一下,卻沒說什麼。劉經理笑道:“真的,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對我說。我不能誇下那海口,說是有求必應,反正你發生了什麼困難,我一定幫忙。”王四道:“劉經理說話,真是痛快不過。來,我為楊老闆恭賀一杯。”說著,把酒杯子舉了起來,連連的點上了幾下頭。劉經理手上,也拿着杯子的,向月容笑道:“咱們爺兒倆同喝一杯。”月容站起來,兩手捧着杯子送到劉經理面前放着。低聲道:“請乾爹代我喝了這杯罷。”
劉經理沒想到沾她一點便宜,她倒索性叫起乾爹來,不由得心裏蕩漾着,只是眯了兩眼向她微笑。趙二笑道:“經理聽到沒有?人家已然是很親熱的叫着乾爹了。”月容向劉經理看了一眼,低了頭把嘴唇皮咬着,臉上微微的透出兩圈紅暈。趙二笑道:“經理你瞧着,人家叫出來了,你不答應,倒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劉經理端起酒杯來笑道:“我該罰。”說著,把這杯酒喝下去。這麼著,也就是表示他完全得着勝利,滿桌的人也都以為他得着勝利。在暗地裏好笑的,那只有月容一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