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前往北京的旅客請注意,我們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CA1510——航班,由於飛機晚到,將不能按時起飛,起飛時間待定,請您在候機廳休息等候。”

這顯然是經過電腦語音合成出來的女聲廣播,聽上去似乎親切溫馨,實則無動於衷,透着一股事不關己的冷漠,但恰恰是這一遍遍重複的冷漠起到了鎮靜劑的作用,旅客們由最初的群情激奮已變為如今的逆來順受,原先圍在登機口附近的人群已經散去,大家對早已聽過無數遍而且肯定還得繼續聽下去的廣播也徹底地充耳不聞了。其實,人的境遇大多如此,抗爭往往是徒勞的,但人們難免要經過一番抗爭之後才終於承認自己對境遇的無能為力,相比之下,忍耐才是最有力的抗爭。就像現在,誰都不願意在元旦這樣的日子裏滯留機場,但能做的恐怕也只有像廣播中所建議的那樣:休息等候。

小薛正是這些無可奈何的旅客中的一員,他坐在離登機口很遠的一個位置,翹着二郎腿,下意識地用手裏的登機牌敲打着腳上黑皮鞋的鞋幫,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在他前方不遠,一個身着服務員制服的女孩坐在一張小櫃枱後面的高腳凳上,手裏拿着和小櫃枱上擺着的一樣的小冊子,女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般在周圍的旅客中掃視。小薛有意迴避着不敢和女孩的“探照燈”對視,他很清楚這女孩在尋找什麼,因為小薛剛剛和她聊了將近十分鐘,她是賣酒店打折卡的。

女孩剛才不是坐在高腳凳上的,她是正在一排排座椅間逡巡時被小薛叫住的。小薛微笑着主動要來女孩手中的打折卡,故作饒有興趣地兩面翻看,女孩顯然為挖掘到一位很有價值的潛在客戶而欣喜,她燦爛地笑着,微微彎下腰,上身前傾,忙不迭地向小薛灌輸打折卡的種種好處。小薛對這類打折卡的底細很清楚,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推銷類似的會員卡,只不過他的方式以電話推銷為主。小薛對打折卡並無興趣,他只是想找個人說話。聊着聊着,小薛心裏卻越來越不是滋味,他最終紅着臉狠下心對女孩說:“不用了,謝謝,我們出差都是公司負責定酒店,用不上。”女孩竭力掩飾着自己的失望,強顏歡笑又勸說幾句才挺直身子走開,也許是小薛的拒絕大大挫傷了她的幹勁,她徑直回到小櫃枱後面坐下來,由行商變成了坐商。

小薛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到女孩的“探照燈”掃向了別處,才微微抬起頭若即若離地望着女孩,心裏充滿愧疚。小薛在想這女孩也許和他一樣都是新手,所以遲遲未發覺他其實根本沒有購買打折卡的誠意,但他轉念一想,也許女孩其實早已看出他缺乏誠意,但還是繼續頑強地試圖用自己的誠意來感動小薛,直到最終被拒絕的那一刻。這讓小薛聯想到眼下自己的境地,他不禁可憐自己,又同病相憐地可憐起那個女孩,他覺得自己耍了那個女孩,浪費了女孩的時間也浪費了女孩的感情,正像澳格雅集團叫他來談合同並不意味着人家就誠心誠意想和他簽合同。小薛正胡思亂想,女孩的臉又像自動擺頭的電扇一樣轉了過來,他忙低下頭,卻似乎觸到了女孩的目光,而那目光中分明滿含着一如既往殷切的期待。是啊,這女孩正像自己一樣,還巴不得被人耍呢,還巴不得被客戶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感情呢,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小薛在心裏嘆息。

離小薛所在的20號登機口不遠,有一個頭等艙商務艙旅客休息室,小薛凝望那裏,忽然想起以前被洪鈞帶着享用商務艙休息室的情景,剛懷念到一股短暫的溫暖,卻又回到了眼下的孤獨和苦澀,他想找個人說話的念頭愈發強烈,便從口袋裏把手機掏了出來。

***

在北京城區的西北方向,位於北三環外的大鐘寺附近,有一家規模不小的收藏品交易市場,書畫玉石古玩錢幣等等門類一應俱全,這座兩層建築的格局大氣敞亮,裝潢檔次也不低,而最令顧客感覺舒適宜人的原因卻是偌大的市場裏既不擁擠也不嘈雜,實際上,即使在元旦假期也是冷冷清清的。

洪鈞拉着菲比的手,繞過一樓大廳的自動扶梯,興緻勃勃地沿着甬道向裏面走,越往裏兩旁的攤位越小,遠比不上那些經營古舊傢具和瓷器的鋪面來得氣派,倒有些像是科舉時代的考場,每個隔斷裏面都局促得只容一人轉身。甬道上再無旁人,很多攤位裏面也空無一人,有幾個攤主圍着一戶攤位的櫃枱在打撲克,他們的笑罵聲是周圍僅有的一絲人氣,洪鈞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郵票區了。

洪鈞和菲比漫無目的地溜達,好不容易看到一戶攤位里有個人,是位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大媽,正端着飯盒從攤位里側身擠出來,見有顧客臨門便又擰回身進了攤位。洪鈞拽着菲比湊到攤位前,各自拉過一把凳子坐下,洪鈞掃了眼大媽剛才要拿去洗涮的飯盒,眼睛告訴他大媽中午吃的是餃子,而鼻子告訴他大媽吃的餃子是韭菜餡兒的,菲比把凳子向洪鈞身後挪了挪,把臉貼在洪鈞肩后,這樣鼻子和嘴都被捂住了,只有眼睛從洪鈞的肩膀上方露出來盯着大媽。大媽未加留意,手在櫃枱上擺了一下,指着裏麵攤開的集郵冊爽朗地笑着說:“隨便看吧,想找什麼票兒就說。”大媽露出的牙齒上粘着不止一片深綠色的韭菜末。

洪鈞隨便看了看櫃枱里和牆面上展示的郵品,搭訕說:“沒什麼人啊,元旦都這樣,平時更沒人了吧?”

大媽喝了口水,一邊漱口一邊賣力地搖着腦袋,閉着的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一句“沒有”,然後把水咽下,又說:“沒人來,天天都這樣。”

“早先不這樣啊,去年……呃不,該是前年國慶的時候我還來過,那會兒還有些人氣啊。”

“不行,越來越不行了。當年在月壇的時候多火啊,平時都跟周末似的,周末都跟過節似的,後來搬到馬甸就差了,但比現在那還算是強多了,一搬到大鐘寺就不行了。”

“怎麼搞的呢?從露天搬到室內,從平房搬到樓房,條件越來越好啊,怎麼生意反而越來越差了呢?”洪鈞起了刨根問底的心思。

“光硬件兒好沒用,還得看軟件兒。”大媽頗為權威地下了結論。

洪鈞感到肩膀一震,原來是菲比憋不住笑出聲來,她拱了下洪鈞,笑着說:“大媽都知道硬件軟件呢,還知道軟件更重要。”

洪鈞也笑了,又問大媽:“現在郵市怎麼樣啊?行情是漲了還是跌了?”

大媽撇了撇嘴,說:“跌!要是漲了能像現在這樣嗎?!”

“可是‘猴票兒’不是一直在漲嗎?現在得有兩千多塊錢了吧?”

“‘猴票兒’、‘猴票兒’,這麼些年了不就出過這麼一張‘猴票兒’嘛,這郵市也不能光靠這一張‘猴票兒’撐着呀,你去各家問問,誰家能天天收上來或是賣出去‘猴票兒’,一年到頭都見不着幾張。”大媽手指牆上貼着的一張手寫的價目表接著說,“也就‘老紀特’還行,文革票都不怎麼行了,‘74-82’也還行,最近又漲了點兒,以後出的就都不行了……”

“什麼是‘74-82’啊?”菲比一臉莫名其妙地插問。

洪鈞扭頭沖她解釋:“就是1974年到1982年出的郵票。”又忽然想起什麼繼而調侃道,“就是自打你生下來沒多久,出的郵票就越來越不值錢了。”

菲比沖洪鈞一皺鼻子,哼了一聲表示抗議,大媽卻好像頗為贊同洪鈞的話,附和道:“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這些年的郵票更是剛一出來就破了面值。”

菲比又好奇地問大媽:“怎麼叫破了面值?”

洪鈞替大媽回答:“就是沒用過的新郵票在郵市裡反而能用比郵票面值還低的價格買到,比去郵局買郵票還便宜。”

“那多好啊!”菲比像有了大發現一樣興奮地拍手說,“以後寄東西都應該到這兒來買郵票,多劃算啊!”

大媽黯然地搖頭說:“丫頭這你就外行了,你有日子沒去郵局寄過東西了吧?”見菲比紅着臉吐了下舌頭,大媽接著說:“你去郵局寄挂號、寄包裹、寄特快專遞,只能花錢交郵費,不許你貼郵票。郵局出的郵票郵局自己卻不讓用,什麼世道?!”

菲比大大咧咧地說:“反正集郵的人買郵票也不是為了拿去用,郵局讓不讓用還不是一樣?”

大媽語重心長地開導菲比:“我說丫頭哎,什麼東西不是越少越值錢啊?這郵票不貼上去用能變少嗎?每年都出一大堆郵票,誰也不用,全都壓在手裏,這郵票還能值錢嗎?”

洪鈞把話題轉開,委婉地問道:“這一個攤位每年的租金也不少吧?生意這麼難做,您就沒做什麼別的打算?”

“你是說把攤子撤嘍?”大媽底氣十足地自問自答,“不能撤,得扛着!市道不好的時候你撤了,等市道好的時候你再想來?甭想,早沒你地兒了。再難也得扛着,得佔着這塊地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洪鈞驟然一個閃念,大媽的話好像每個字都結結實實地砸在他心上,他頓時愣住了,忽然感覺手被菲比緊緊握了一下,扭臉看見菲比也正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他,好像在用目光重複着大媽的話:“不能撤,再難也得扛着!”

就在這時,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把若有所思的洪鈞拉了回來,菲比反應快,駕輕就熟地把手伸進洪鈞的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便很自然地按了接聽鍵放到自己耳邊,笑呵呵地說:“喂,你好小薛,……,也祝你新年好,……,老洪在呢,……,沒事兒,方便方便,你等一下啊。”

洪鈞接過手機,站起身向大媽笑了笑點頭致意,才對着手機說:“小薛,在哪兒呢?……,在杭州機場等着吶,……,你真不如昨天飛回來了。”

小薛解釋道:“昨天晚上去醫院看陸翔了,前些天凈在澳格雅蹲着,昨天才是第二次去看他,還碰見他父母剛從上海過來,準備接他回上海了。”

洪鈞答應着,走到甬道盡頭一張長椅上坐下,菲比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洪鈞從小薛的語氣中已經料定他是空手而歸,但還是問了一句:“澳格雅怎麼樣?有什麼進展嗎?”

小薛囁嚅着回答:“嗯……,還沒有。”

“還是你上次說的那兩條談不下來?”

“嗯,要咱們再降六十萬,還要咱們提供軟件的全部原始碼。”

“咱們最後的價格不是沒超出他們的預算嗎?你確定沒錯吧?”

“沒錯,肯定在他們預算範圍之內。”

“嗯,所以肯定不是錢的問題。”洪鈞沉吟着,又問,“他們現在明白沒有?他們拿咱們的原始碼根本沒用,而且,他們花錢只是買到了咱們維西爾軟件的使用權,而不是所有權。”

“我說得很清楚,而且我覺得沈部長也已經明白了,可他就是死活不鬆口,簡直是胡攪蠻纏,說就算拿到咱們的原始碼什麼都幹不了,他們也要拿到手裏,起碼心裏踏實。”小薛揣摩着洪鈞的反應,感覺洪鈞的語調很平和,便壯起膽子試探道,“洪總,您看咱們這邊還有沒有能再稍微做些變通的?”

洪鈞的確很耐心,連他都奇怪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耐心,他反問小薛:“你有沒有想過,澳格雅提出這兩個條件的目的是什麼?”

“嗯……,這幾輪都是在價格上扯來扯去的,當初他們說咱們報價太高,超出他們預算,等咱們真把價格降下來就又提出要扣一筆尾款,直到他們將來對軟件徹底滿意才付給咱們,這一條談得特艱苦,後來他們總算同意咱們提的付款方式了卻又要求把價格再降六十萬,我覺得他們還是想盡量賺些便宜好向陸總表功吧。向咱們要原始碼嘛,我覺得可能還是因為他們太‘土’,其實他們也不清楚要原始碼的目的是什麼。”

“你能看到他們想向陸總表功這點很不錯,沒有純粹的生意,生意裏面一定有政治。但陸總最看重的‘功’是什麼?是他們和維西爾談判成功,這是個大前提,如果他們因為想貪額外的便宜搞得合同沒有談成,還怎麼去向陸總表功?”洪鈞停頓片刻,又深入一步,“談判中雙方都會試探對方的底線,但沒有人會用對自己並無實際好處的條件去屢屢觸碰對方的底線。之所以一再索要對他們毫無意義的原始碼,要麼是他們不相信這是咱們的底線,要麼是他們根本不在乎談判破裂。”

“嗯,我也越來越懷疑他們究竟有沒有誠意,要咱們降價和原始碼,其實都是為了讓談判談不成。”

“他們為什麼要讓談判談不成?”洪鈞反問。

“嗯——,他們就可以再找一家別的公司來談判,比如ICE或是ICE的代理。”

“他們為什麼要找ICE或是ICE的代理來談判?”洪鈞又追問。

“嗯——,他們想要好處。”

“他們想要的好處,咱們能給嗎?”洪鈞依舊緊追不捨。

“咱們給不了,而且,就算咱們想給,他們也不敢要。”

問到此處,洪鈞把節奏緩下來,偎依在他肩頭的菲比靜靜地對他笑着,一隻手摩挲着他的手臂,洪鈞對小薛說:“都說談判就是妥協和變通的過程,這話沒錯,但有很多時候你妥協了、變通了仍然談不成,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你在妥協變通之前沒有多問幾個‘為什麼’。對方每提出一個條件,在這個條件背後都有其目的,這個條件的提出只是達成其目的的手段,而這一層目的又是實現他更深一層目的的手段,所以你要像解連環套一樣連問幾個‘為什麼’,迫使自己往深處想,當然沒必要搞‘十萬個為什麼’,往往問三個‘為什麼’就可以了,深究三層之後就可以撥雲見日、水落石出,然後再做決策。”

小薛悟出來了,但是覺悟之後更加苦惱,因為眼前的希望破滅了而下一個希望還不知道在哪裏:“您是說,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不想談成,所以沒必要答應降價和給他們原始碼,反正他們還會提出新的條件。那……,咱們就這麼扛着?”

洪鈞心頭一震,在新的一年的頭一天裏,大家都在說“扛着”,看來這一年註定只有“扛着”才能過得下去,菲比搖搖洪鈞的胳膊,和洪鈞相視而笑,顯然她也聽到了小薛的話。洪鈞既是對小薛又是對自己說:“光扛着還不行,得想辦法。”他把心思從自己的境況中拉回到澳格雅上,接著說,“搞清他們一連串的手段和目的就可以對症下藥,如果他們的最終目的可以為咱們所接受,只是他們選擇的手段在咱們看來行不通,咱們就要提出變通的手段;如果他們的最終目的不為咱們所接受,咱們要麼把他們引向一個新目的,要麼徹底打消他們的非分之想。”

“您的意思是?”小薛顯然似懂非懂,洪鈞為他指明了方向但沒有描繪出路線,他仍毫無頭緒。

“不着急,等你回來再說吧,今天畢竟是元旦啊。”洪鈞又補充道,“對了,你還是多和Larry溝通吧。咱們的架構不是調整了嘛,北京的sales都report給Larry,他會再和我溝通。”

電話那端的小薛忽然嘿嘿笑了幾聲,洪鈞詫異地問了一句,小薛忙解釋道:“真逗,我昨天給Larry打電話,最後他也特意囑咐我,讓我多和您溝通,呵呵。”

洪鈞掛了電話,兩眼發直盯着前方,菲比又搖搖洪鈞的胳膊,問道:“這個李龍偉,是不是總想把小薛甩給你呀?”

洪鈞略一定神,從長椅上站起身,說:“李龍偉是個厚道人吶!我現在是地地道道的光桿司令了,還不如一年前呢,那時候起碼還代管北京的技術人員和Mary、Helen她們,如今都劃歸韋恩下面那幾個大中國區的總監了,李龍偉是不想讓我成個閑人啊。”

菲比挽着洪鈞沿甬道邊走邊說:“那他自己多向你早請示晚彙報唄,幹嘛還把下面的sales也推給你?”

“你想想看,我下面只有李龍偉直接向我彙報,我純粹是他和韋恩之間的一個傳聲筒,照這樣的架構其實我和他之間只保留一個人就夠了,要麼我直接帶他下面的那些sales,要麼他直接向韋恩彙報。李龍偉讓小薛他們多向我彙報,不僅是想讓我心裏好受些,更是準備隨時把他自己犧牲掉啊。”洪鈞說著,不免為李龍偉也為自己覺得有幾分悲壯。

“喲,看不出李龍偉這麼夠義氣啊。哎,你要小薛多向李龍偉彙報,是不是也準備隨時把你自己犧牲掉呀?”菲比又故作輕鬆地調侃說:“犧牲就犧牲好了,以後我養你,啊。怎麼樣?我也夠義氣的吧?”

北京的冬天越來越暖和,暖和得都不像冬天了,近幾年洪鈞都是靠件風衣就過了冬,當年的那些羽絨服、皮褸和羊絨大衣都不知道被壓到哪個箱底了。洪鈞和菲比走出收藏品市場,外面陽光明媚,微風拂煦,一派早春氣象。菲比不讓洪鈞去開車,拉他沿着三環輔路旁的行人路散步。菲比的心情很好,自從洪鈞被韋恩降格為華北區的頭兒以後菲比的心情就一直格外好,按她自己總結的就是“幸福指數達到了自有歷史記錄以來的最高水平”。洪鈞如今清閑了,早晨上班時總是讓車掉個頭把菲比送到公司樓下,使菲比不必再在過街天橋上爬上爬下,居然有好幾次洪鈞還來接菲比下班,令菲比忍不住表揚他“開始懂事了”。而且,洪鈞和手機的關係開始疏遠,讓菲比不必再為自己的地位還不如洪鈞的手機而抱怨,洪鈞不再把手機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晚上九、十點鐘就自覺地把手機關掉,最近他還好幾次忘帶手機,剛才在收藏品市場下車時要不是菲比把手機塞進他的風衣口袋,手機就又會被落在車裏。更讓菲比覺得欣慰的是,洪鈞如今竟然不介意菲比替他接電話,菲比開心地自封為“洪辦”主任,不過她這個堂堂主任從沒處理過什麼急事要事,因為已經不再什麼要緊的電話來煩洪鈞了。

菲比開心地想着,越想就越開心,不僅開心得笑了,而且笑出了聲,洪鈞扭頭看她一眼,納悶地問:“怎麼了?笑什麼呢?”

菲比回答:“沒怎麼。我高興。”

“總得有個原因吧?大白天的傻笑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高興。”

洪鈞也笑了,逗她說:“笑吧,跟花痴似的。”

“我就花痴,我樂意!”菲比笑得更開心了。

洪鈞嘆口氣,說:“你這臭丫頭,好像自從我落魄以後你就一直這麼高興,是不是?真是把你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菲比反駁說:“你別沒良心啊,你說,雖然你落魄了,但是不是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開心?這是不是因為有我?”不等洪鈞回答,她又目視遠方作陶醉狀地說了一句貌似極富詩意的話,“有一種感覺,叫幸福。”然後蹦到洪鈞前面攔住他,“說,你現在什麼感覺?”

洪鈞誇張地打個寒顫,說:“冷。”

菲比剛作勢要撲上來收拾洪鈞,手機響了,菲比的手正好揪住洪鈞的風衣,便順勢從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眼直接遞給洪鈞,說:“又是小薛。”

洪鈞剛把手機接通,就聽見小薛急促地說:“洪總,我看見俞威了!”

“ICE的俞威?在哪兒?電視上?”洪鈞一時沒反應過來。

“杭州機場啊,他剛從飛機里出來,由北京飛過來的,就是這班飛機晚點了。”小薛一邊解釋,一邊如臨大敵地盯着落地玻璃另一邊站在廊橋出口好像在等什麼人的俞威。

洪鈞不慌不忙地問:“你認識俞威?以前見過他嗎?”

“見過照片啊,ICE的網站上有他的大照片,我都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小薛納悶洪鈞怎麼會在意這種細枝末節。

洪鈞“哦”了一聲,剛想說什麼,卻聽見小薛又一驚一乍地說:“還有個女的!他倆一起來的。”

洪鈞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禁不住重複道:“還有個女的?”他立刻感覺到被菲比挽着的胳膊被一下子箍緊又很快鬆開了,他瞟一眼菲比,見她正木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洪鈞懊惱地想,俞威利用元旦假期帶琳達去杭州玩,本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何況與自己又有什麼相干?自己明明可以表現得很自然卻顯得這麼不自然,難怪菲比草木皆兵的。

沒容洪鈞進一步反省,彷彿在做現場直播的小薛又說:“不認識這女的,包着個大披肩,像把床單剪了個洞穿出來似的。”

洪鈞腦筋飛轉,立刻如釋重負地大聲宣告,好讓菲比和小薛都聽到:“哦,這個女的是Susan,ICE的銷售總監。”

一直僵硬着處於戒備狀態的菲比立刻鬆弛下來,而小薛卻更加緊張:“啊,他們倆都親自出馬啦,肯定是奔着澳格雅來的!不行,我不回北京了,我得退票回澳格雅蹲着去,到手的獵物不能讓他們搶走嘍。”

洪鈞並不緊張,只是順着小薛的思路說:“現在飛機已經到了,他們不會給你退票或改簽的,你這張機票恐怕只能作廢了。”

“誰讓他們晚點這麼久的?倒不是心疼這一千多塊錢,好不容易輪到我做一回客戶,我也要胡攪蠻纏一次,不能便宜了他們。”

洪鈞沒再說什麼,他能感覺到小薛在一點點地發生着變化,至於是什麼樣的變化他也說不清,只是小薛的這些變化讓他有一種久違了的熟悉,好像這些變化也曾發生在他的身上。

洪鈞和小薛都不知道,他們的判斷大錯特錯了,俞威和蘇珊出了杭州蕭山機場的航站樓上了出租車,不過他們的車並沒有向南駛往澳格雅所在的小鎮,而是向北跨過錢塘江進入了杭州市區朝武林門開去,俞威此行並不是奔着澳格雅來的,他在新年的頭一天飛到杭州是專為第一資源集團浙江公司來的,洪鈞和小薛更不知道,俞威此行將給他們日後帶來多大的麻煩。

***

元旦過後頭一天,洪鈞就遲到了,東三環迎來了本年度第一個早高峰,場面蔚為壯觀,洪鈞在東三環的主路、輔路上幾進幾齣,先送菲比上班再折返回來趕到維西爾,已經將近九點半了。

洪鈞剛進門,原本坐在前台里的瑪麗“嚯”地站起來,壓低聲音急切地對他說:“韋恩來了!都等您半天了。”

洪鈞一怔,轉而從容地問:“哦,他在哪兒?”

“在您房間呢。”

洪鈞像往常一樣穿過開放式辦公區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一眼就看見韋恩正大剌剌地坐在寫字枱後面的皮椅上,洪鈞顧不得介意韋恩反客為主地來了個鵲巢鳩佔,因為他發現在會議桌旁還坐着一個人,一個女人,正埋頭於筆記本電腦忙着。

洪鈞輕咳一聲,韋恩馬上意識到了洪鈞的到來,便把碩大的身子從明顯不適合他的皮椅里掙扎出來,站起身豪邁地笑着伸出他的大手,說:“Jim,你遲到了。”洪鈞剛要解釋,韋恩已經說道,“我知道,交通擁堵。我已經領教過著名的北京特色的交通擁堵了,哈哈。”韋恩的確是活躍氣氛的高手,洪鈞的心情也不由得放鬆下來,他正要開口卻又被搶了先,韋恩大步從寫字枱後面走出來,把洪鈞引向會議桌旁的女人,說:“原諒我,我總是忽略最不該忽略的人物。這位是雪莉,內部審計,是你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從矽谷來的。”

早已起身等候的雪莉伸出手和洪鈞握了一下便鬆開,笑着說:“實際上,每當別人這麼介紹我的時候,我總喜歡稍微更正一下,準確地說,我原本是從香港來的。”她緊接着改用標準的港式普通話說了一句,“叫我Shirley,我是香港人來的。”

洪鈞一邊問候一邊打量雪莉,雪莉約莫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卻有些許駝背的跡象,身材略顯瘦削,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鏡架是玳瑁的,穿着一套藍黑色的西裝,洪鈞暗想,如果把雪莉放到奔波於香港中環或灣仔樓宇間的人群里,就像把一粒細沙放到沙漠裏,再也尋她不見了。

三個人都隨意地在會議桌旁坐下,卻自然而然形成了這樣的格局:韋恩和雪莉並排坐在一起而洪鈞則位於他倆的對面。趁着瑪麗端上茶水和咖啡的功夫,韋恩和雪莉開始交流他們昨晚在各自酒店的感受,這一交流竟一發不可收拾,韋恩住在東方廣場的君悅酒店而雪莉則住在長城飯店,兩人彷彿把洪鈞視若透明的空氣而大談特談他們的全方位體驗,從硬件到軟件,從前台接待員的英語水平到電梯的震動幅度,從空調的噪音分貝到自助早餐的豐富程度,儼然是國際奧委會考察團的成員。洪鈞平靜地聽着、耐心地等着,他知道這兩人突然跑到北京來絕不會是為了考察北京飯店業迎奧運的準備工作,而是衝著他來的。

終於,房間裏忽然寂靜下來,韋恩和雪莉好像同時注意到了洪鈞的存在,都對他報以微笑。韋恩十指交叉把手臂搭在會議桌上,說:“Jim,今天的主角是雪莉。我的電子郵件你肯定看到了吧,公司每年都要做一次內部審計,大中國區剛剛成立,所以今年的內部審計就開始得比以往要早,我非常期待雪莉能幫我搞清楚,”他刻意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在大中國區的各個地方都在發生着什麼。”

雪莉翻弄着攤在面前的一個大記事本,接過韋恩的話說:“所以我要感謝你,韋恩,謝謝你讓我不得不提前結束聖誕休假飛到上海,也要謝謝你讓我在新年假期的夜晚飛到北京。”

韋恩手捂胸口誇張地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把矛頭引向洪鈞說:“Jim,雪莉需要你的幫助,只有你能讓她不虛此行。”

洪鈞依舊面帶微笑,沒有任何其他表示。雪莉從記事本下面抽出一沓文件,一邊低頭翻看一邊說:“我和勞拉已經花了不少時間把所有的合同和授權協議仔細審查了一遍,包括與客戶簽的,也包括與合作夥伴或供應商簽的,其中的這一份引起了我們的興趣,似乎勞拉也不能給出有關這份合同的完整清晰的畫面,她建議我來找你,她相信你是能讓我對這份合同有所了解的最佳人選。”說完就把手裏的文件遞到洪鈞面前。

洪鈞接過來看了看,是去年7月20日洪鈞代表維西爾公司和泛舟系統集成公司的范宇宙簽的協議書,由維西爾向泛舟支付十萬元人民幣,用於支持泛舟與維西爾合作開展相關的市場活動。洪鈞心裏有了底,把文件放在桌上,問雪莉:“有什麼問題嗎?”

雪莉敲打着筆記本電腦的鍵盤,看來是在調閱什麼表格,問道:“這筆市場活動經費,為什麼在年初的預算中找不到呢?”

洪鈞隨口回答:“這是在業務進行到年度中期的時候臨時決定的,在年初預算中已經為全年預留了足夠的市場活動預備金,這隻動用了預備金的不到十分之一。”

韋恩插問道:“有誰審批過嗎?”

“對於單筆不超過十萬元人民幣的市場活動經費,我本人是有這個審批權限的,不需要報請亞太區審批。”洪鈞有條不紊地回答。

雪莉頻頻點頭,卻又進一步追問:“這筆錢在雙方簽署合同后的第二個工作日就付出去了,這家公司後來把這筆錢用於我們所期望的市場活動了嗎?”

洪鈞稍加遲疑,覺得沒必要向雪莉道出背後盤根錯節的實情,便敷衍了一句:“他們應該已經把錢花了吧。”

“那麼,既然對方把錢用於和維西爾合作開展的市場活動,為什麼在我們的帳上看不到維西爾在下半年發生過任何與此有關的支出?”

“我們已經付給他們十萬塊錢,完全交由他們承辦,當然我們就不必再在活動中花錢了。”洪鈞硬着頭皮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要一條道走到黑了,暗自叫聲“糟糕”。

果然,雪莉緊跟着質疑:“但是,他們與我們合作開展市場活動,總會用到維西爾的資源吧,起碼要向我們定購宣傳冊、彩頁、商務禮品,往往還需要請維西爾的技術專家出場做宣講,這都應該向我們支付費用的呀。如果你決定將這些資源全部免費提供給他們,那是你作為業務負責人基於業務需要做出的決定,我無權提出異議,但總應該有銷售部門因為這項市場活動調用市場公關部門和技術部門的資源而發生內部結算的紀錄呀,然而,我們什麼都看不到,這就讓我不能不猜測,要麼,你們在半年前計劃的這項市場活動至今尚未發生,要麼,這家公司把這筆錢用到了與維西爾根本不相關的地方。”

剛才還振振有詞的洪鈞沉默了,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和局促,他又把那份協議書拿到手裏假裝翻看着。洪鈞知道自己大意了,他之所以掉以輕心就是因為他太自信於自身的清白,當時他處理此事的動機和手段都是基於保護公司利益而沒有謀求任何私利,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嘛,但是,不怕歸不怕,當“鬼叫門”的時候總該謹慎應對,何況今日上門的是地地道道的“鬼”。

洪鈞沒有其他辦法,只得竭力擺出一副自然的笑容,說:“其實,兩家公司沒有合作開展什麼市場活動,這筆錢也不是什麼市場活動經費,只是借用了這個名目。”韋恩和雪莉不約而同瞪大眼睛,又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洪鈞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得意,彷彿都在說“不出我所料吧”。接下來,兩人就一直靜靜地聽洪鈞把整個來龍去脈娓娓道來,從小薛向洪鈞透露范宇宙打算拖欠向維西爾轉付普發集團的軟件款,到洪鈞說服韓湘把軟件款直接付給維西爾,再到洪鈞為促使范宇宙合作而許諾的這十萬塊錢。

等洪鈞把這份協議書的本來面目整個揭示完畢,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已經疲憊不堪。一陣沉默之後,韋恩聳了下肩膀,嘴唇緊閉,兩邊嘴角向下耷拉着,把這副表情掛了一會兒才說:“這真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嗯,聽上去很有趣。”洪鈞知道,“有趣”(interesting)這個詞在英文裏的確很有趣,凡是不知如何評價或不便評價一個對象時,老外們都會一律冠之以“有趣”,“有趣”這個評價可以包含的信息層出不窮、耐人尋味,但是往往意味着這東西其實並非有趣。

洪鈞見韋恩不以為然,便不再辯白,而是等着韋恩提問。韋恩委婉地說:“你的這個故事有些地方不可思議,那家公司作為總包商,把客戶支付的貨款轉付給維西爾是他們的義務,這是合同約定的,是有法律效力的,為什麼我們還要額外付一筆錢才能換來原本就屬於我們的貨款?而且,即便在中國的商業環境下合同只是一張紙,只有我們先給他們錢他們才肯給我們錢,這個代價是否也太大了?十萬元人民幣!那筆軟件款是多少?”洪鈞尚未開口,雪莉已經根據電腦上的數據搶先回答說“四百五十萬”,韋恩立刻脫口而出:“都超過兩個百分點了,幾乎比我們付給銷售人員的提成比例還高。”

洪鈞驚訝於韋恩出色的心算能力,因為他所認識的大多數老外離開計算器則只會做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看來韋恩的確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而韋恩把這筆錢與銷售人員的提成相提並論又讓洪鈞很不舒服,好像暗指這筆錢也被維西爾的什麼人塞進腰包了。

洪鈞依舊沒有辯白,因為事情早在半年前已經發生,韋恩現在做“事後諸葛亮”來分析得失並無意義,而且洪鈞已經確信韋恩根本不在意他的辯白。果然,韋恩不等洪鈞置評就接著說:“當然,只有你清楚當時的狀況,所以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自然有你的邏輯,但是,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恰恰是,只有你清楚當時的狀況。除你之外,還有人知道這個故事嗎?我指的是,真實的故事。”

“Larry。”洪鈞回答韋恩沉吟間輕輕搖了搖頭,說:“這麼說,只有你的一名直接下屬了解此事。”他忽然轉而發自肺腑地說道,“Jim,不管這件事情日後會有什麼樣的發展,我希望能以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老闆的身份對你提出一條忠告:如果你以後又遇到某種特殊情況,需要你採取某種……,嗯……,某種非常特殊的處理方式,你最好讓你的老闆或者起碼與你相同級別的同事有所了解,這樣可以給你的老闆或者你的朋友一個保護你的機會。”

洪鈞由衷地點點頭,虛心接受韋恩的這一忠告,因為這忠告的確是金玉良言,洪鈞的點頭也代表着他對現狀的無可奈何,因為韋恩已經很委婉地點明:沒有保護的洪鈞已經喪失了抵抗的能力。洪鈞回想,去年7月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把內情向科克或者勞拉通報一下呢?因為自己一味地“心底無私天地寬”了,似乎動機的正大光明就足以掩蓋手段的經不起推敲之處,他知道這次又落入了無意間為自己佈設的圈套。其實,大多數圈套都是由套中人親手為自己佈設的,旁人只不過是在合適的時機收緊了繩索而已。

韋恩此刻卻並不打算收緊繩索,而是拿捏火候見好就收,他問雪莉:“你滿意了嗎?我覺得Jim已經給我們提供了足夠的信息。”雪莉剛給出肯定的答覆,韋恩又笑着說:“你不介意我和Jim聊一些與數字無關的話題吧?”雪莉一邊答應一邊挪到會議桌的一角去忙她的數字了。

韋恩問洪鈞:“剛才的故事裏提到了一個人,他姓……”卻怎麼努力也發不出“薛”的音,洪鈞猜出來了,便做着口型教韋恩正確的發音,韋恩大笑說:“OK,不管它了,反正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是在談論誰。”然後他收起笑容,懇切地問:“關於這個人,是不是也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故事?你是不是又採取了某種特殊的處理方式?”

洪鈞也笑着搖頭說:“沒有。他很年輕,很有衝勁,也有積極的心態,我相信他的潛力。”

“但是,你不覺得他在整個銷售團隊中顯得很特殊嗎?他的背景、他的經驗、他的能力,似乎都找不出類似的吧?你剛才提到他的潛力,表明你也清楚他現在的水平難以勝任,只能寄希望於他的潛力。他什麼時候加入維西爾的?”

“去年7月。”

“哦,又是7月,真有趣,看來去年7月發生了很多事情啊。”韋恩又把話題收回來,說道,“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季度了,他的業績證明了他並不勝任在維西爾的工作,所以,我要建議你重新考慮一下他的位置,恐怕應該採取行動了。另外,這件事情也體現出銷售人員的招聘環節多麼重要,必須從一開始就保證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否則將來再想改正就有很多麻煩。所以,我以後要參與每名銷售人員的招聘過程。”

洪鈞微微皺起了眉頭,質疑道:“維西爾一直實行的是‘二級審批制’,某個職位的聘用和業績評估只需要上面兩級經理審批就可以,如果在北京招聘銷售人員,只要這個職位是預算中已經批准過的,只要這個人的薪酬待遇沒有超出預算,Larry和我兩個人審批就足夠了,只有像Larry一級的職位才需要我提交給你審批。”

韋恩並沒有露出絲毫不快,反而眨着眼睛說:“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不過我不是剛來維西爾的新人,呵呵。不過對於維西爾大中國區來說,我的確是個新人,我們大家都是新人,因為這是個全新的團隊,這個團隊正處於一個特殊的時期。所以,正像你做的一樣,我也要在特殊的情況下採取特殊的處理方式,但是我的做法與你的區別在於,我會和我的老闆溝通,我相信科克會尊重我的決定。維西爾大中國區以後要實行‘三級審批制’了,你不必擔心我忙不過來,我理應比你們所有人都辛苦。”

洪鈞沒有什麼可以再辯駁的,這的確是韋恩和科克可以決定的事,而他只有服從。韋恩卻始終沒有忘記最初的議題,又說道:“所以,關於我們剛才談論的那個銷售人員,我建議你和人力資源總監聯名向他發出一封信,給他設定一個明確的時間期限,我本人傾向於不晚於這個季度末,如果他到時還不能用業績來證明他自己,就只好請他離開。”

洪鈞內心泛起一股悲涼,這股悲涼激勵着他,令他在此次與韋恩的交鋒中第一次不容置疑地說:“他現在正在一家客戶現場,正在和ICE競爭,正在竭盡全力為維西爾贏得一份寶貴的合同。如果我這麼做,難道不正是ICE希望看到的嗎?他就像一個正在前線拼殺的戰士,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從他的背後向他開槍!”

韋恩也許是被洪鈞的氣勢壓制住了,也許是他也覺得自己操之過急,便大度地擺擺手,說:“OK,我尊重你的想法。”稍作停頓,又笑嘻嘻地補了一句,“讓我們祝願你的那位戰士能夠從前線活着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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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3:終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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