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想,我們說過的那些話,你最好別對別人說。”女人對男人說。

“當然。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不是最好,是絕對,絕對別對別人說。”

“放心,我懂。”男人說。

“你懂什麼?”

這時服務員把點心端來了。兩個人看着服務員把點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會,估摸服務員已經走遠。

“你懂什麼?”

“別人也許不會理解。我們說的那些話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會把這想得很壞。”

“其實是很高級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話。”

“不過你別跟別人說。”

“這我知道,這你放心。”

“對誰也別說。”

“當然。我還能對誰說呀?”

“就連你認為能夠理解這事的人,你也別說。”

“你放心好了,沒問題。”

“我跟你說那些話是因為我對你特別信任。”

“那你就信任我吧,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假設我要對準說,我也會事先徵得你的同意的。”

“不,對誰也別說。”

“我是說假設,假設我要對誰說我也會……”

“別假設,連假設也別假設。就是對誰也別說就夠了。”

“那好吧。”

那個小孩的雪糕吃完了,磨着母親再去買一塊。母親低聲斥責他:“看下回還帶你來嗎?下回哪兒也不帶你來了。”小孩只想再吃一塊雪糕,完全顧不上下一回的事。母親又去買了一塊回來。

小孩繼續吃得津津有味。“下回還帶我來。”“不帶。”“帶!”“你這麼不聽話。”“帶!!”“好好好,那你聽話。”小孩趕忙坐得端正些,象大人那樣長出一口氣由衷地看着母親,不再把雪糕嘬得那麼響。

“也許真的是不可能。”

“我絕不對任何人說就是了。”

“也許只有兩個完全不相識的人,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

“完全不相識?”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說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認識的人你都不認識,你認識的人我也都不認識。說完了各走各的路。”

“你還是不相信我,這我可沒辦法。”

“我不是這意思。我願意相信你。”

“你呢?你會把這些事跟別人說嗎?”

“我?我當然不會。我怎麼會?”

“那好,你就象相信自己那樣相信我吧。”

街上,瀝青馬路被曬軟了,留下車轍和腳印。一把鑰匙嵌進路面,不知是誰丟的。

母親不在家,女兒也不在家。過廳里的吊蘭垂下柔韌的枝條幾乎撫到地面,開着白色的小花。傍晚的陽光在窗帘上佈滿桔紅,窗帘微微飄動。廚房或是廁所里,傳出有節奏的滴水聲。不久,那座落地鍾簡單地敲了一下,分針疊在6上。

老人繼續給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她家確實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兩扇脫了漆皮的小門。門常開着,門道里總停着一輛嬰兒車。我家住在橋西。打那兒以後,我挺願意幫家裏去打醬油。沿河邊走一陣子,過了石橋,到那個油鹽店去就得經過那座小門。有時候能瞅見她在門道里哄着弟弟玩。打完醬油我就把裝滿油瓶的草籃子擱在她家的台階上歇歇。她瞅見我說:”你又買醬油呀?‘她在門道里踢毽兒,一把薅住踢在半空的毽兒走過來瞅瞅,說:“買這麼多呀?’我說我們家人也不知怎麼回事兒,特別能吃醬油。”

女孩子被逗得笑:“真是嗎?”

“為了證明這個,我打開一瓶喝了一口。‘不咸哪?’她說,皺眉咧嘴的看着我。那模樣兒我現在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又喝了一大口,說,你要嗎?你要就拿一瓶,我們家有的是呢。她說不要,就又開始踢毽。我說我還能一口吃一整瓣兒大蒜呢。這會兒有人喊她,她就跑進院裏去了。我坐在台階上等了一陣子不見她出來,提起草籃子磨磨蹭蹭往回家走。”

“一口吃一瓣大蒜一點兒也不難,我也行。”

“你吃過?”

“吃過。我們班男生說我們不行,我就當場給他們吃了一瓣。

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只要忍着點兒,一會兒就不辣了。“

老人默默地想了一會,說:“這她跟你可不一樣。”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小門裏總停着一輛嬰兒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

頭髮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半天還是畫不好。頭髮應該是黑的,畫成白的怎麼也好看不了,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

“煤呀?!”女孩子格格地笑。

“怎麼啦?”

“用煤畫頭髮呀?”她還是笑個不停。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兒。那天我們倆在城牆上逮螞蚱。城牆下不遠就是那條河。開來一輛娶媳婦的花汽車,在城牆下的一個小院前停下了。五彩的綢子紮成綵球鋪滿車頂再懸挂下來。我們跑下城牆去看,怎麼也弄不清哪個是新娘子。”

女孩子說:“要是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看了一會兒我們又去逮螞炸。我問小不點兒,你長大了結婚嗎,小不點兒說不,我也說不。我又問小不點兒,你長大了不結婚?小不點兒說不,我說我也不。逮了一陣子螞蚱我又跟小不點兒說,你坐過花汽車嗎?他說沒有。我說結了婚就能坐,那你結婚嗎?他說你呢?我說你呢?他說你先說,我說你先說。他說:”我就是沒坐過花汽車。‘我說:“反正我也結婚。’我就帶他去橋底下,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兒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是挺好看的。我說,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後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一到夏天那兒特別涼快。我們用樹枝划水,象划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螞蚱餵雞爪子草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

那時候我們才十歲,知道什麼叫結婚呀?“

“後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兒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這件事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所有的人去。‘喲喲喲——,你沒說呀?’‘喲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他就這麼沖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我只有一句話說,我說:‘你還說你要坐花汽車呢!’他說:‘我也沒說我要結婚哪!’我說:‘那你幹嗎要坐花汽車?’他說:‘喲喲喲——,橋墩上的美妞兒誰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下呆到天快黑了。”

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

“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老人說。

“他告訴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

“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擦了,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

“這不對!”女孩子說,“您不用怕他們。”

“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後沿着河岸回家,手裏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兒地聞見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那時候我媽還活着,比我這會兒還年輕得多呢。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更香的味兒了。”

“那個臭小不點兒,他去告訴別人了嗎?”

老人沒聽見,笑眯眯地想着往事。

“他要敢告訴別人,要是我我就讓他也活不好!”

老人心裏一驚,想到了一件沒想到的事。

“他告訴了沒有,那個臭小不點兒?”

“沒有,他沒有。”

“真沒有?”

“一個人最終懂得原諒別人才行。”老人說。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老人想了一會,說:“真沒有。對,是沒有。不過你得學會寬容。你自己也不見得全好。”

女孩子余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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