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一個人來說,這個星球還是太大了。在這個橢圓的球面上,每時每到都發生着數不盡的似乎是絕不相同的事情。雖然對宇宙來說這個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在這個季節,城市時而在烈日裏喧囂,時而在暴雨里淹沒。
暴雨傾泄的時候兩個人站在城郊的山崗上,站在兩頂雨傘下,周圍只有雨沒有別的。只有雨聲,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沒有別的。只有兩個人站在雨里,其他什麼都沒有。
“你覺得那樣可能嗎?你覺得兩個人無話不說,這可能嗎?”
“我覺得那樣確實挺好的。”
“我沒說不好。可你覺得這可能嗎?”
“你覺得不可能?”
“大點兒聲,你說什麼?!”雨聲很大。
“我說!你覺得不可能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照理說應該是可能的。”
“照理說怎麼啦?!”雨聲很大,雷聲也很響。
“照理說!我想應該是可能的!”
“照理說。是呀,照理——說。”
“不對嗎?”
“我不是說不對。對。可實際上呢?”
“我說的就是實際上。實際上能嗎,你覺得?”
“我覺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緊密的雨點打在傘上象是敲鼓,很響。“我說我覺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覺得能不能!”
“我沒問題,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這樣。”
“我也是。”風聲,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歡呼聲。“我也是!
一直覺得那樣非常難得!“
“光說好聽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那還叫什麼無話不談呀?那沒勁。”
“那樣的話到哪兒說去都行。”
“大聲點兒!我沒聽見!”
“我說!要說那種話到哪兒去說都行!”
雨聲,雷聲,山下的水聲,大極了。
“就是,到哪兒去說不行啊?何必非……”
“人這一生中,絕大多數的時候倒象個囚犯。”
“什麼?!”
“我說人活一輩子!倒是象個囚犯的時候多,不能亂說亂動。”
“就是。我說你說得對!我常常覺得我自己就象個囚犯,這個世界處處得小心!”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象囚犯。”
“又都象看守。”
“嚄,說得太對了。不過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隨時小心着,更沒有自由。”
“歐!我還沒想到這一層。”
“是不是?”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曉堃說,人幹嗎非要愛情不可?就是為了找一塊自由之地。”
“那時候,天奇也這麼說。”
“在那兒誰也不是囚犯,誰也不是看守。”
“徹底自由,互相又徹底理解。”
“不對不對,是因為互相徹底理解,才徹底自由。”
“是是,天奇也是這個意思。”
“唉——,為什麼不能那樣呢?”
“為什麼不能?龜孫王八蛋的,我說能!”
“嘿,我能不能也罵一句人?”
“你說什麼?!”
“我說!我也想像你那樣痛痛快快罵一句!”
“什麼你說?!”
“咳呀——!”
雨又緊起來。雨大一陣小一陣,兩個人等這一陣過去。
“說吧。你剛才要說什麼?”
“沒什麼。”
“不對!你想說就應該說!”
“我說,我也想罵一句人,行嗎?”
“當然可以。”
“有時候真想也像你們男人那樣使勁罵一句。”
“罵吧,我聽着。這太棒了,衝著全世界罵。”
女人笑着。
“罵呀!”
“可罵啦?非常非常難聽的?”
“非常非常響亮的。我洗耳恭聽。”
“真的?”
“真的。罵呀!”
暴風雨里響徹了女人的笑聲。“這就行了,這已經就行了!”笑聲又純正又瘋狂。
這時候女兒坐在教室里。教師的課講完了,離下課時間還有幾分鐘,老師出一道智力題給全班的學生。“世界上有幾種人?要求十秒鐘回答。”學生們搶着回答。有說三種的:黃、白、黑。有說五種的:白、黃、棕、紅、黑。老師笑笑:“兩種,同學們,兩種——男人和女人。下課!”
雨小了,漸漸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你的女兒還是那樣覺得什麼都沒意思?”
“還是那樣。唉——,還是那樣。”
兩個人穿大街過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會是她不得不停下來跟人應酬幾句,男人在一旁等着。
一會又輪到他必須跟幾個人點頭微笑,女人站得遠遠的聽不見他們說什麼。
在一處安靜一點的冷飲店裏坐下,兩個人都有一種重返塵世的感覺。屋子裏很涼快,有隱隱約約的鋼琴聲,旋律很簡單。窗外是轟轟烈烈的太陽,是河水一樣翻湧的人流,無數鮮艷奪目的陽傘在上面漂浮,象碰碰車那樣碰來碰去似乎沒有目標。
“不是出了什麼事吧?”女人問。
“沒有,”男人說,“這是禮拜日。”
飲料的泡沫響起一片沙沙聲。
在有地毯的屋子裏,人們的談話聲都顯得溫文爾雅,動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過分。只有一個小孩出聲地嘬着一塊雪糕,吃得醉心掩飾不住自己的愉快,母親在告誡他。他不斷扭轉身子盯着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東西,奇怪別人為什麼都不喜歡吃,一邊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滿身滿臉都是。母親強壓着怒火在輕聲告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