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時間很快地滑了過去,又是溫暖潮濕的梅雨季節。這個周六下午,我和Cat在美容院做完護理,她把我送到沿江路1920CAFE,就和波波約會去了。

還沒到飯點,餐廳里客人很少,我找了個窗邊的位子坐下等羅傑來。他最近在做一個日本的旅遊專題,有些資料想讓我給他翻譯一下,便約在這裏邊吃邊談。

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羅傑很喜歡這裏的德國菜,尤其還喜歡這裏的PulanerWeiss啤酒那股化解不開的麥芽清香。

當時正值夕陽西下,餘暉透過大玻璃窗照在我身上,舉目望去,馬路對面的珠江水波光粼粼,觀光渡輪往來如織,恰似白居易筆下的“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這樣的景色令我心情大好。

就在這個時候,喧嘩突起,一個女人尖銳的哭喊聲驚天動地。

馬路對面一片混亂,人群腳步疊雜。餐廳里很多侍應沖了出去,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跟了出去。

空氣中有濃稠的腥氣蔓延,我遙遙看見被打撈起的綿軟的小小軀體,腳上一雙灰白的球鞋。

有人捂嘴衝到我身邊作嘔,臉色青灰,猶自顫抖。

救護車很快便呼嘯而來,驅散着圍觀人群,現場馬上被封鎖清理。

有匆匆離去的路人自言自語,是個溺水的小男孩,救得太晚了,沒呼吸了。

我退後幾步立在角落裏,面無表情。

世界突然安靜,對面凌亂騷動的景象剎那閃回以前。

斑駁灰暗的畫面里,灰色天空,雜草錯蕪,那個纖瘦的少女容顏蒼白,抖動着俯下身嘔吐,單薄身軀彎成弓形,仿若一隻受傷的獸。

她的腳邊不遠處,是裸露在帆布之外毫無生氣的青白手腕,以及整個畫面中唯一鮮紅的古樸鐲子。

“小魚?”

身後有人輕聲喚我。

我回頭,羅傑伸出雙手,堅定而迅速地將我拉離。

“我是不是整個場景里最鎮定自若的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艱難淡漠,鼻腔氣息翻湧。

羅傑憂慮地看着我,眼神明暗交錯,有一閃而逝的憐惜恐懼。

“想哭就哭出來,別忍着。”

他輕聲說著,扭開頭不看我,只是輕輕把我的頭按在他懷裏。

眼淚無聲,凜冽着那些從未走遠的悲傷。

那些憂傷化作的幽靈從來就不曾離開,它們只是在我的逼仄下轉了個拐角,仍然徘徊在命運的路口。

目睹了江邊的溺水一幕後,晚飯自然無法繼續,羅傑便開車送我回家。

他一直送到家門口,沒有立刻離去,反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何曾見過一向洒脫的他有此般模樣,不禁奇怪地看着他,示意他有話便說。

羅傑遲疑了幾下,終於正視我的雙眼,語氣緩慢:“小魚,有件事情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雖然你有權利知道,我又怕……”

他頓了一下,吸了口氣:“也許說出來似乎有點殘忍,但是我想,也許狠下一刀反而能徹底解脫。這些年來,我知道你一直沒有真正放下。是時候勇敢一點了,你該學會面對,而不是繼續這樣壓抑和自我懲罰下去。”

心臟一點點收縮,我猜到他說的事情會與誰有關了。

他盯着我,伸手扶着我的雙肩,似乎怕我會站不住:“莫然,他,他結婚了,是上兩月的事情。不出意外,年底小孩就要出生了。”

我看着他,半晌沒有說話。

見我沒有反應,羅傑憂心地急急補了一句:“你看,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大家都有權利重新開始,過新的生活,沒有人需要為一個命運的錯誤而賠上一輩子。你也是。”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沒有憂傷,沒有憤怒,反而是看到羅傑一臉緊張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我沖他咧了咧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嗯,結婚是好事啊,你要替我祝福他。”

趕走了羅傑后,我沒開燈,一個人坐在黑暗裏,腦子裏風一樣跑過許多往事。

莫然終於有了他的孩子,一個本來很早就該出生的孩子。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子昕的追悼會上。彼此沉默,沒有表情,沒有對望。瞻仰遺容的時候,我猶豫着不敢向前,只能遠遠地凝視子昕安詳的表情。雪白的裙子讓她看起來像一位沉浸在甜夢裏的天使,她雙手合攏放在平坦的小腹上,彷彿護衛着那個再沒有機會來到人世的小小生命。

我們都不知道,出事的時候,她肚子裏已經有了莫然的骨肉。沒有人能夠明白,是怎樣的錯折迂迴,鑄成了這樣的悲劇,是我一輩子也無法贖回的罪惡。

房間裏安靜得讓我害怕,我隨手擰開音響,一段熟悉的歌聲劃破時空,直刺心頭,心裏面頓時鮮血淋漓,卻痛得酣暢。

我以為我會哭,但是我沒有

我只是怔怔望着你的腳步

給你我最後的祝福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讓我把自己看清楚

雖然那無愛的痛苦,將日日夜夜,在我靈魂最深處

一段感情就此結束

一顆心眼看要荒蕪

我們的愛若是錯誤

願你我沒有白白受苦

若曾真心真意付出,就應該滿足

多麼痛的領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是我回首來時路的每一步

都走得好孤獨

多麼痛的領悟

你曾是我的全部

只願你掙脫情的枷鎖

愛的束縛任意追逐

別再為愛受苦

人們常說,一切都會過去。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療傷期會是這麼漫長。

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是我固執地不願解開這個結。這些年來,不管我承不承認,我的確是在等,一直都在等。我在等一個答案,等一個結果。結果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個結果。這個結果會告訴我,一切的一切,是該畫上問號,省略號,還是句號。

Timesaysallright,wecanrecoverfromillness,finally.

我一個人怎麼也無法在家裏再待下去,整個房間的每個角落似乎都是那些我不願意看見的面孔和不願意聽見的聲音。甚至,鏡子裏。

我抓起一件外套,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門,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把門關上。

出了小區,跳上一輛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裏,我茫然了很久后,告訴他:“華僑新村。”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和平路酒吧里已是高朋滿座。

我坐在二樓的角落裏,一個人,獨斟獨酌。四周人聲細碎,氣氛朦朧,有結他歌手在細細吟唱。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來到這裏,這曾經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這個地方曾經記錄了我和莫然、子昕的許多片段,我從家裏逃出他們的困擾,卻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這裏。

也許,從哪裏開始,還要從哪裏結束。

踏進和平路酒吧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即將去赴死約的劍客,只不過,對手是我自己。我手裏的劍是我的記憶,上面銹跡斑斑的,是我的寂寞。

我已經喝了好多杯,卻奇怪地越來越清醒。這裏的老闆海賊端了一盤烤雞翅坐過來,笑眯眯地問我:“怎麼一個人在這喝悶酒,羅傑沒來?”

我搖了搖頭,沒有做聲。他本姓劉,名字我早忘了,因為一米九幾的魁梧身形和幾分兇狠的長相跟《城市獵人》裏的海賊甚有一拼,我們都喜歡叫他海賊,我還取笑過他身邊怎麼沒有個寒羽良式。

“瞧你沒精打採的,小小年紀學人家借酒消愁成什麼樣子。來來,跟我來,介紹個帥哥給你認識,你不是想見寒羽良式的人物嗎?”

我又搖了搖頭:“你什麼時候改行當媒人了。是不是也覺得我沒人要啊?”

“喲,這麼敏感,看來心情是真的不好。”海賊笑笑,看了看吧枱那邊,說,“要不上去唱兩首?說起來都好久沒聽你唱歌了,有什麼想不開的別放在心裏,唱出來就好了。”

二樓的歌手都是直接坐在木吧枱上唱歌的,那個彈結他的男歌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表演。我順着海賊的視線看去,寬大的沉木吧枱空空如也,拼合的三角矮木梯忠實地貼在台邊,一如既往地沉默。

那裏,是我坐過無數次的位置。莫然曾經說過,他最喜歡看我坐在吧枱邊,腳擱在木梯上安靜歌唱的模樣。他說,你是那樣地不張揚,只憑聲音,就能直達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Spendallyourtimewaitingforthatsecondchance

ForabreakthatwouldmakeitOK

There’salwayssomereasonstofeelnotgoodenough

Andit’shardattheendoftheday

Ineedsomedistractionorabeautifulrelease

Memoriesseepfrommyveins

Andmaybeemptyandweightless

AndmaybeI’llfindsomepeacetonight

Inthearmsoftheangel

Flyawayfromhere

Fromthisdark,coldhotelroom

Andtheendlessnessthatyoufear

Youarepulledfromthewreckageofyoursilentreverie

Youareinthearmsoftheangel

Mayyoufindsomecomforthere

用全部的時間等待

等待再一次的機會

也許歇息后,一切就會變得美好

為什麼總有理由讓人感覺不安

特別在一日將盡之時更覺難熬

我需要散散心,或是一個美麗的解脫

回憶從血管中慢慢滲出

也許只有空無一物,了無牽挂

今晚我才能得到平靜

在天使的懷抱中,飛離此地

遠離黑暗、陰冷的旅館房間

和內心無窮的畏懼

當你被帶離無聲的幻夢殘骸

在天使的懷抱中

願你能得到安慰

這是電影《天使之城》的主題曲《Angel》,我坐在吧枱上,抱着話筒細細吟唱,這首我們曾經非常喜愛的歌曲。

如今看來,歌詞多麼諷刺,恰似早已為我們寫下的讖語。物是人非,無論我怎麼努力去唱,我的聲音,再也無法跨越半個地球,通往莫然的心靈深處。

一曲終了,掌聲四起。侍者遞過來一沓點歌單,我接過來擱在一旁沒有理會。海賊親自給我當DJ,我只答應他唱兩首歌,當他把第二首的前奏放出來時,我幾乎當場落淚。這段清揚而略帶憂傷的結他SOLO多麼熟悉,那是莫然多年前為我灌錄的伴奏,海賊居然還留着。

這裏的空氣很新鮮

這裏的小吃很特別

這裏的Lette不像水

這裏的夜景很有感覺

在一萬英尺的天邊

在有港口View的房間

在討價還價的商店

在凌晨喧鬧的三四點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我們有多少時間能浪費

電話再甜美

傳真再安慰

也不足以應付不能擁抱你的遙遠

我的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海的那一邊

烏雲一整片

我很想為了你快樂一點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身邊

親愛的,你怎麼不在身邊。作詞人何其尖銳,字字句句,勾人熱淚。這首歌當年唱得爛熟,只是當年的我萬萬沒有想到,時至今日,我會在這樣的時刻,在莫然的伴奏下,用這首歌結束他給我的所有羈絆。

場內人客很多,卻並不喧嘩,我半低着頭,任由髮絲垂落,遮住了半邊臉龐。我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聲音清透空靈,縹緲穿行於每個角落。

很多人在看我,每個來酒吧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哀傷,我想也許沒有誰是在認真聽我歌唱,他們傾聽的,也許只是自己心底的聲音。眾多視線中,隱約有一道讓我如芒在背,僅僅是一種感覺,卻令我越來越不安。

我抬起眼,看向那個令我不安的方向。

光線朦朧,束燈緩緩掠過,我清楚地看見那個角落裏映出一張清瘦堅毅的臉龐。

蕭東樓單手托着下巴靠在椅子上,半邊臉藏在指縫后,臉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甚至看不出他的心緒是激蕩或是冷漠。

他靜靜地看着我,深邃的眸子裏,浮動着無法言喻的情緒。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一股沒來由的委屈騰地湧上心頭,眼眶瞬間紅了一圈。此般境地遇見他,多麼不堪。

我輕輕唱出最後一句歌詞,心中仿若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無言凝噎。

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空氣中,我不敢再看他,直接從木梯上跨跳下來,趁着低頭的瞬間快速地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從哪裏開始,就從哪裏結束,很好。

長吁了一口氣,我走回角落的桌子喝了兩口酒,竭力平復起伏的情緒。

一個穿格子衣服的小個子男人不知何時站在身邊,遞過來一張名片,自稱是某影視公司的唱片經紀,問我有沒有興趣去試音。

我漠然地搖搖頭,拿起外套準備離去。格子男一直跟隨我到樓梯口,嘴裏仍喋喋不休地遊說着什麼。

我完全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但他幾乎完全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收回飄忽的眼神,不耐煩地看着他,幾欲發作。

“對不起,請讓一下。”

沒等我出聲,蕭東樓突然出現在我身側,他一手擋開格子男,一手拉着我快步走下樓梯。格子男始料不及地站在那裏,嘴巴還保持着說話的姿勢。

我任由蕭東樓拉着走出酒吧,一直到坐進他的車子裏,腦子還是亂亂的。

“怎麼你也會來這裏?”

他發動了汽車,表情一貫的平靜:“怎麼我不能來這裏?”

我尷尬起來,不知該如何接他這句話。他也不說話,慢慢地開着車,只顧注視前方,心情似乎並不愉快。

車內的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為了打破這種沉悶,我故意看了看窗外,說:“這是去哪兒?”

“送你回家。一個女孩子這麼晚還獨自泡吧,不太好吧。”

他語氣平淡,我卻聽出了一絲責備的意味。

“我不想回家。”想到家裏的清冷,我突然不寒而慄。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洞悉一切,二話沒說便扭轉了車頭。

我沒有再問他要帶我去哪裏。

一路開車到白雲山的西門附近,蕭東樓下車買了點零食和熱奶茶,然後沿着長長繞繞的山路一直把車開到白雲山的頂峰,摩星嶺。

停好車,他打開了車頂的天窗,月色頓時傾瀉而下,披灑了我們一身。

“希望明天有個好天氣,能看到日出。”他側頭對我柔聲說,臉色緩和了許多。

我捧着熱熱的奶茶小心喝着,點點頭,心裏很感激他的善解人意。能不能看到日出不重要,我今晚只是不願一個人獨自待着。

夜已深,城市霓虹不滅,映得天幕呈現出一片深紫色,一輪明月似玉盤高懸,幾顆稀疏的小星星羞也似的躲到了天邊。

月朗風清的夜晚,在我眼裏卻是良辰好景虛設。風起燭半殘,月圓人不歸。我知道,有些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樣胡亂想着,心下黯然,奶茶喝到嘴裏,彷彿也帶了一絲苦澀。

車內開始流淌着不知出處的旋律,低回縹緲,蕭東樓把音量調得很低,低到正好讓耳朵感覺十分舒服,他靠躺在調低的坐椅上,凝視着夜空,沒有說話。

彼此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開口,語氣輕柔:“那首《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我很久沒有聽了。”

我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輕聲說:“我也很久沒有唱了。”

想到酒吧內他眼神里隱藏的那些我看不懂的情緒,我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有些歌,”他扭過頭看着我,“唱得人難過。”

“你難過了?”我問。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扭回頭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問我:“你在那裏駐唱過吧?我想我去年在那裏聽到的那個聲音就是你,當時唱的是王菲的《棋子》。”

自從樂隊解散后,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和平路唱歌了,他說的應該是去年Cat生日那晚,拗不過她的要求,我才去唱了一首,想不到原來當時他也在場。

“你說的那一次應該是我朋友生日,為了滿足她的願望才上去唱的。至於駐唱,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還在讀書,和朋友組了個樂隊,到處跑。年少輕狂,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各散東西。”提到這個,我又難過起來,眉頭不自覺皺成一團。

他正好在看我,下意識地伸手過來,兩指揉了揉我的眉心,似乎想揉散我的鬱結。意識這動作帶來的親昵,兩個人都不由得同時愣了一下。

一架夜航的飛機正好呼嘯着從頭頂掠過,打破了車內的微妙尷尬。

他收回手,望着天邊逐漸遠去的閃爍的紅色夜航燈,沉默了半晌,輕聲道:“白雲機場沒有搬去花都之前,在廣園新村有一家陽光會,正好位於機場停機坪的外圍。我晚上沒事的時候經常開車到那裏,看飛機起飛,降落,起飛,降落,就那樣,能看一個晚上。”

我的眼眶立刻熱了,我能想像那樣的畫面。他一個人坐在車子裏,看一架架客機在他面前不斷起落,四周背景逐漸由暗變亮,由黑夜變成黎明。

“我明白。就像我經常看着天空緩慢飄過的雲朵,覺得心裏的孤獨,發不出聲音。”

他聞言微怔了一下,凝視着我的雙眸里似有潮汐浮動。那雙眸子裏面,承載着那麼多複雜的情感,彷彿千言萬語,又彷彿洞察秋毫。

我被他看得心一點點地酸下去,又一點點地暖起來,一時間,竟然很想將過往的一切托盤而出,那些我從來不願也不知該向誰傾訴的痛楚,彷彿只有他才能明白。

或許是今晚,我太需要這樣的宣洩。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語無倫次地講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只記得我用完了車內整整一盒面紙,我只記得,他是那樣溫柔地聆聽,給我理解的安慰。我只記得,我是那樣絮絮叨叨地說著說著,彷彿天就快要亮了,才虛脫般疲倦地睡去。

直到他叫醒我看日出。

我從不知道,原來廣州也能看到這麼美的景象。

霧色蒼茫中,地平線上有紅雲不斷翻滾奔騰,飽滿的紅日一點一點地撐破屏障,跳將而出,剎那間照徹萬物,雲蒸霞蔚,天地彷彿混沌初開。那種震撼,難以言表,我只覺心底的陰霾也一點點地消散開來。

下山的時候,我掏出小鏡子整理儀容,才發現自己臉色很糟糕,眼睛也因為哭泣而顯得有些浮腫。

合上鏡子,我不禁捂臉哀嘆:“好醜哦。”

蕭東樓專心開着車,聞言一笑:“還好啦,你更丑的樣子我都見過。”見我疑惑,他補了一句,“平安夜那晚。”

提到這個,我立馬敏感起來:“是嗎?我那天幹什麼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記得了?”

“只記得崴了腳,包紮了一下,後來是怎麼回的家怎麼睡過去的都不記得了。”我老老實實地說。

“沒什麼,你就是腳痛得哭鼻子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後來哭累了就睡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總覺得他語氣里似乎忍着笑意,不禁狐疑起來。

“真的嗎?我怎麼覺得你心裏在笑啊?”

“沒有。”

他笑笑又說:“說起來,你蜷縮成一團窩在沙發上睡着的樣子,很像只貓。尤其你那圓圓小小的後腦,真的很像貓頭。”

“哦,我知道了,你是在取笑我長得像貓頭鷹。”

我笑拍了他一下,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飄出車外,飄蕩在晨曦的山谷中。

正說笑間,他和那個氣質高貴的女孩親昵的一幕突然在我腦里閃過,我仿若被電擊了一般,脊背頓時僵直,一顆心就像剛坐完雲霄飛車,瞬間便從頂端墜落谷底。

“吃點早餐再送你回家,好不好?”他不知我心潮起落,溫柔地提議道。

我語氣冷了下來:“不了,我回家了。已經打擾你一個晚上了。”

說到這裏,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過於冷淡和生分,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真是的,老給你添麻煩。改天我請你吃飯。”

他明顯一愣,不知我為何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了一下,還是堅持把我送回了家。

一路無話。

下車的時候,我打開車門,猶豫着不知道跟他說些什麼道別的話才好。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接聽一邊跟我揮了揮手,我也藉此揮手示意再見,頭也不回地走向單元的玻璃門前,按着開鎖的密碼。

在玻璃門的反照里,我看見他的車稍作停留後就調頭離去,直至消失不見。

門鎖“嗒”的一聲開了,我卻把自己剛剛打開的心門又重重地上了鎖。

好像一切又回到原點。好像一切僅僅是一個夢。天亮了,夢就該醒了。

沈魚,你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走出了一段沼澤,不要再天真地以為,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藍天。不屬於你的,永遠不會屬於你。

看着電梯鏡子裏的自己,我沒有表情,只是輕輕地抹去了不知何時滑落的兩滴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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