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封家書
X.L:你好!
不妨就先把學業當作出國的工具,這沒有什麼不對。當一個地方限制了一個人發展的時候,他完全應該換個地方,另闢生路。(所謂發展也並不單指學業,而是指生活或生命的全面發展)而另闢生路的工具,自然各用其能了。我們贊成你不要放棄學業,主要是從這個角度考慮的。出國之後也可以繼續搞原來的專業,也可以干別的,路子就寬了。你要是不喜歡生物,遲早都應該放棄它,這也並不見得意味着白學,知識終歸是有用的。一個人無論被指定幹什麼,都是苦役,逃離苦役是正當的是必要的。無論幹什麼,理由只有兩個:一是你樂意干,一是你藉此達到其它你所感興趣的目的,舍此兩點即是荒唐。再沒有比一個人一輩子都在於他所不喜歡乾的事更荒唐的了。所以,既然知道不想幹什麼,又得知道終於想幹什麼,還得知道現在必須幹什麼。假如沒有更好的工具,你就只好先把這件工具收拾好備用。我想,學業還是你目前出國最重要的資本,其它的條件都隸屬於它。出國是一個寬廣的未知,二十幾歲應該去追尋這樣的東西。出不了國則大約是個狹窄的已知,四十幾歲的人適合這種途徑。真理是多元的,結構決定其對錯。
其實,一切學業說到底都是謀生的手段(為了肉體的存活),都是娛樂的玩具(為了精神的充實)。一切科學、哲學、文學、藝術,到底都有什麼用呢?從人遲早都是要死的這一點來看,從人類乃至宇宙遲早也是要毀滅的這一點來看,人終歸只是一堆無用熱情,我們之所以還得保持這熱情,還得用明智和真誠來校正、來助燃這熱情,只是因為舍此我們會活得更加荒誕。甚至死也不能免除這荒誕,因為:結束不過是另一個開始。絕對的虛無可以證明是沒有的——一旦有就不是絕對的無了。而一切存在都是主客體的共同參與,那麼主體就會永遠面對一個無可逃避的世界,因此必然是生生相繼永恆輪迴。逃避生之事實必定是徒勞的,而放棄生之熱情只能使人落人更加荒唐的境地。所以看透了生活的本來面目然後愛它是一種明智之舉。唯此可以使生命獲得歡樂和價值,永遠能夠這樣便永遠能夠歡樂,生生能夠這樣便生生能夠獲得價值。
總有些人以頹唐來證明自己是看破紅塵,其實只是加劇了自己的痛苦而已,使自己陷人更加荒唐的境地而已。
我以為人們對於佛法也常有一種錯誤的理解——即滅欲。人生來就是慾望的化身,人比機械人多的只是一份慾望(我從《心我論》中得此結論),消滅慾望絕不是普度眾生,而只是消滅眾生,不應該滅欲,只是應該把慾望引向過程,永遠對過程(努力的過程、創造的過程、總之生命的一切過程)感興趣,而看輕對目的的佔有,便是正當的慾望。只是為了引導出一個美麗的過程,人才設置一個美麗的目的,或理想。理想原就不是為了實現,而只是為了引出過程罷了。美麗者何?所謂童心不泯是也,所謂生氣勃勃是也,所謂既敬畏自然之神秘又不屈於命運之坎坷是也,無論你幹什麼都干它個津津樂道一醉方休。
人不僅對科學了解太少,而是對一切都了解太少了。人是太狂妄了。上帝給人們設置了無限,就是為了讓人永遠不失卻樂趣,為此我們要感謝他。
現在所說的科學僅僅是一種方法,一個角度。也許它將來會擴大得不像它了呢,或者不是它了呢,這又何妨?所謂大膽想像,不能只是一個範疇里大膽,要有超範疇的大膽,或乾脆毀滅一個範疇的大膽。有什麼用呢?好玩!有趣!高興!美哉樂哉!陶哉醉哉!而已。
這樣,又何必一定要出國呢?但是也可以換一種問法:又何必不出國呢?我只是想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使自己的世界更開闊些還是好的,闖蕩闖蕩去還是好的。所以能出去就出去看一看,學一學,終於不能出去也沒什麼大關係。所謂:是真才子自風流。中國也有能人,美國也有傻瓜。能否使生活成功,大約還是內在的心路。所以,我們既建議你爭取出國,也建議你作好出不去的準備。暫不放棄學業,是否於出去和不出去都有好處呢?——這要由你自己來判斷。事業是重要的,但也如目的一樣只是為了過程的歡樂而設置的,因為沒有事業大概也是很難受的一件事,又如沒有目的大概也是很空茫的一種處境。
在人生的路上,必要找到一個好玩具。而只要玩得人迷,就都是好玩具。就像找到一個好愛人,而只要愛得深,什麼人都可以做好愛人。記得很久以前我發現一個並不偉大的知名人物,說了一句我至今認為是偉大的話:人生無非兩件事,事業和愛情(既是狹義的,也是廣義的)。我想不妨給他加上兩個字:過程。事業的過程,和愛的過程。
有了電腦,很好玩,就越寫越多了,而且有點書卷氣了,有點說教的味道,別在意。
祝好運!
史鐵生
歸去來
我知道,北玲有一樁未了的心愿:回陝北,再看看那片黃土連天的高原。她曾對我說過,當她躺在美國的醫院裏,剛從那次瀕死的大手術中活過來,見窗台上友人們送來很多鮮花,其中有一束很像黃土高原上的山丹丹,想必也是百合類。她說,她熬着傷痛,昏睡,偶爾醒來就看見那束花在陽光里或者月色中開得樸素又鮮活。她知道她患了肝癌。她說,有十幾天,也許更久,別的花慢慢凋謝,唯獨那束山丹丹一樣的花一直不敗,她相信此非偶然,必是遠方那片黃土地上的精神又來給她信心和幫助。
她說:“等我的病見好一點,立哲要帶我回一趟陝北。”
立哲,北玲的丈夫。就是那個孫立哲——當年的知識青年模範,在窯洞裏為農民作手術的赤腳醫生。立哲當年的事迹頗具傳奇色彩:只上過初中二年,卻在土窯洞裏作了上千例手術,小至切除闌尾,大至從腹腔里摘出幾十斤重的腫瘤。我可以作證這既非訛傳也無誇張。我與力哲中學同學,在陝北插隊同住一眼窯洞。他第一次操刀手術,我就在他身旁,是給村裏的一個男孩割去包皮。此後他的醫道日益精深,十年中,在陝北那座小山村裡,他內外婦兒各科一身兼顧,治好的病人以數萬計。那小山村真名叫關家莊,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叫它作“清平灣”。
最早聽說北玲,大約是74年,聽說陝北知青中有幾個師大女附中的才女正寫一部知青題材的小說,才女中就有吳北玲這名字;那時我也正動了寫小說的念頭,這名字於是記得深刻。第一次見她是在78年,初秋,下着小雨,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子跟在立哲身後走進我家。立哲說,她叫吳北玲,也是陝北插隊的。我說,噢——我知道。立哲說你怎麼知道?我說,早就知道,行么?立哲笑道:行。北玲脫去粉紅色的雨披,給我的印象是生氣勃勃。其時她已在北大讀中文系。立哲說一句“你們倆有的聊”,就去忙着包餃子(他拌的餃子餡天下一流,這一點,幾年後在芝加哥得到驗證)。我便像模像樣地跟北玲談文學。餃子熟時雨停了。那晚月色極好,我們坐在小院兒里吃餃子,唱遼闊的陝北民歌,又唱久遠的少年時的歌,直唱到古今中外。北玲唱的一首古曲至今還在耳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立哲說北玲的手風琴也拉得好,北玲說等哪天她要帶着琴來為我演奏。我常常不能相信,一個靈魂就會消失,尤其那樣一個生氣勃勃的靈魂。
此後立哲住在我家養病,陝北十年給了他終生受益的磨鍊,同時送給他一份肝炎。北玲在北大獃不住,幾乎天天往我家跑,當然是因為立哲。那時我初學寫作,寫了拿給北玲看,不知深淺地佔去這痴情人的很多時間;北玲的文學鑒賞力值得信賴。她常常是下午下了課來,很晚才走,每次進得門來,臉上都藏不住一句迫切的話:立哲呢?如果立哲不在,她臉上那句話便不斷地響,然後不管立哲在哪兒她就騎上車去找。立哲正在身體上和政治上經歷着雙重逆境,北玲對他的愛情,惟更深更重。
半年後,立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北二醫的研究生,北玲迂迴着表露她的驕傲:“真不知這小子什麼時候念的書,考試前三天還又釣魚又跳舞呢。”有一天一夥同在陝北插隊的朋友碰在一起,有人提醒他們:“什麼時候結婚呀你們?”立哲算了算,很多插隊的朋友碰巧都在北京,便打電話回家:“媽,你準備準備,我明天結婚。”
“精神病!這哪兒來得及?”“有什麼來不及?陝北這幫人一塊吃頓飯就得。”
婚後不久,立哲和北玲相繼去了美國,一個學醫,一個學比較文學,一去又是十年。他們從美國寄來照片,照片上的北玲依然年輕,朝氣蓬勃;立哲卻胖起來,激素的作用,聽說他又添了糖尿病。信卻少,他們大忙。聽說立哲對實驗動物過敏,幾次因窒息被送進醫院,他的導師惋惜再三,也只得同意他轉行;之後聽說他們開辦了“北方餃子公司”,“孫太太的餃子”聲譽極好;之後又聽說他們創建了“萬國圖文”和“萬通科技”公司,在美國每年註冊的這類公司有上萬家,三年後仍然存在的只有7%,立哲和北玲的公司不僅存在下來,而且還有了三、四個子公司。從美國回來的朋友向我描述立哲: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覺,常是一手抓一個電話,脖子上再夾一個,旁邊另外的電話鈴又響起來。我能看見他令人眼花目眩的匆匆腳步。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下棋和釣魚,沒有坐下來的時候,看着他,就像看一場乒乓球賽,忽此忽彼弄得你脖子酸疼。北玲呢,她的穩重、精細、知人善任恰恰是立哲的好搭檔。令人驚佩的是,與此同時,北玲獲取了碩士學位,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並在美國西北大學任教,還擔任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和《中國比較文學家》雜誌主編。
89年北玲回國探親,帶着出生僅四個月的小女兒,說是想讓女兒早些看到中國。小女兒長得很漂亮,睜開眼睛東張西望,不知她對故鄉的第一印象如何。我問北玲,把女兒留在中國嗎?她說:“不,兒子小時候不得不跟我分開,這回我不能再離開女兒,我得做個像樣的母親了。”天色漸晚,我請北玲吃炸醬麵,一邊聽她講在美國的創業史。先是一邊讀書一邊在飯館裏打工,干最低等的活,一個人負責收拾三、四十張餐桌的餐具,一秒鐘都不停地跑,可竟連其他國家的打工者都歧視他們,小費都被別人斂去不給他們留一文。立哲還在搬家公司干過,一二百斤的硬木傢具扛起來兩腿打顫,有一次電梯壞了,但不能違背合同,就一趟趟扛上幾層樓,錢卻不多掙。後來他們自己辦起“餃子公司”,開始時食客們尚不識“孫太太的餃子”,全靠電話征訂:“要餃子嗎?孫太太的餃子物美價廉。”孫先生下了課先去四處採購,回到家熬上排骨湯,掄圓了膀子拌肉餡,配料極有講究不容半點含糊。芝加哥亮起萬家燈火,是孫先生和孫太太開始包餃子的時候了,正是不夜城歌舞喧喧之際,他們熬着瞌睡把餃子包得滿屋子沒地方擱。幾百個餃子在凌晨前包好,先生和太太才都躺下睡一會。天很快亮了,餃子凍好,包裝整齊,孫先生開着破汽車一家一戶地送。立哲那輛汽車破到了全芝加哥第一,底盤銹爛了,坐在車裏往起一站,身體忽然矮下去,鞋底竟與路面直接磨擦。隨後辦起了“萬國圖文公司”,先做名片。“阿拉伯文,貴公司能做嗎?”孫先生泰然答道:“當然。”北玲便笑。其時他們尚不知阿拉伯文有幾個字母呢。但既是“萬國圖文”就得是“當然能做”,否則信譽何在?兩口子埋頭一宿,居然摸出門道,一份漂亮的阿拉伯文名片按期交貨。業務範圍逐漸擴大,設備不夠,北玲便於周末在其打工的公司藏下,用人家的設備工作,周六周日晝夜苦幹,睡在地板上,立哲探監似地按時來送飯。就這樣創業。真難,真苦。北玲說:“插隊過來的人,什麼苦沒受過?不怕。”可圖的什麼呢?北玲半晌不語,笑笑,很可能這是命,是性格,性格就是命運,不能放棄理想的命運。“其實也簡單,”她說,“中國人不能總讓人瞧不起。”此前立哲已回國一趟,籌備在中國投資辦高技術企業。立哲和北玲都屢屢說起美國先進的科學技術,盼望中國不能再落後。我見北玲的臉上有明顯的疲倦。她說一年前胃上剛剛切除了一個瘤子,“良性的,沒事了”。
可那瘤子半年後竟發展成癌,擴散到肝,已是晚期。立哲痛哭失聲,作了多年醫生他曾治好過多少病人,如今他知道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了。北玲卻無比鎮定,把一切向立哲作了囑咐,平靜地上了手術台。肝臟切去五分之三,有四十分鐘她是處於心跳循環停止的冰凍狀態,立哲在手術室外等候,非常可能北玲就此不能醒來。北玲命真硬,又挺過來了,睜開眼,躺在病房裏,見那束山丹丹一樣的花開得簡單、自在、瀟洒,陽光下和月光里都彷彿帶着遙遠的那片故土的聲音。
91年秋天,立哲帶北玲回國治病。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們來看我。北玲並不顯出多少病容,啃着一根玉米跟在立哲身後走進來,“嘿鐵生,我吃了一路煮老玉米,還有烤白薯”,坐下,依舊談笑風生。那個細雨的早秋初見她時的情景,晃如昨日。她摘去頭巾,笑說:“瞧瞧我,沒樣兒啦。”放療化療把她的舊發脫光,但又已長出了短短的新發。我不大相信她真的患了絕症,不信她會死,雖然知道誰都會死。那樣一個樂觀瀟洒的靈魂,怎麼可能就消失?
北玲住進醫院。立哲一面照顧她。四處尋醫問葯,一面着手在中國創辦公司。立哲心裏苦,解憂之法是和老同學們聊聊,他有時唱嘆人這一生真是短暫,多少事想做還都未及做。但他的唱嘆並不導致頹喪,而是推出這樣的結論;干吧,得趕緊幹了,一輩子其實沒多少時間。他說:為自己的祖國幹事,感覺到底是不一樣,心裏有了根。他說:這十年,我是洋累也受了洋福也享了,可是根這東西,離了它心裏總是沒着落。他說:十年陝北,十年美國,至少我又要回來干十年了。他說:要是幹得好,最終我還是要把關家莊的醫院重新建起來,建成真正的現代化醫院。談話間,立哲掀開衣襟給自己打一針,是胰島素,糖尿病還在作怪。我偷問立哲:“看樣子北玲的病應該還有辦法吧?”立哲嘆氣搖頭:“除非奇迹。我現在是求籤燒香的事都干過了,只要她的病能好。”
解憂的另一個辦法是工作。立哲先後建立起“美國萬通科技有限公司駐北京總代表處”、“北京萬國電腦圖文有限公司”、“金華快印公司”等三、四家公司,投資幾百萬元。那是他和北玲在美國十年拚命掙來的錢呀,真正的血汗錢!我說,你得謹慎,別全賠進去。他說不會。他說剛到美國時還不是身無分文,大不了還那樣。我說你的年紀不比當初啦,又有病。他說,守着錢過平安日子,我更得病,不干事本身就是病。常使立哲苦惱的是,“大鍋飯”意識已經在很多國人身上成了習慣,處處的辦事效率慢得讓人不能理解。“知道在美國申辦一個公司,要多久批准嗎?”“三天?”“猜。”“一天?”
“再猜。”“多久?”“嚇死你,十分鐘!中國的事壞就壞在你怎麼都有飯吃。這要是不改,最後大家都餓着。”有一次我問立哲的司機:“跟立哲幹活累吧?”司機撇撇嘴點點頭:“不過孫老闆比誰都累。”我記起老同學們早就給立哲的評語:此人走到哪兒哪兒不能安閑,總攪起一群人跟着他轉。
今年春節我們一起過的。爆竹聲中,北玲興緻很高,一定也要動手包餃子。那時她必定想着就在北京的父母。但是她不能回家,父親有心臟病,她患癌症的事還一直沒敢告訴父親。回國后只跟父親通過兩次電話,說自己還在美國,一切都好。父親出差離京時,她回去住過兩天,看看想念已久的家。她希望自己好起來,那時再看父親。她當然也會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一雙小兒女。北玲的病床前貼着他們的照片,想他們,天天看。癌變已擴散到全身,最後那段時光她整日整夜地呻吟不止,疼極了有時真覺得熬不住了,但想起孩子,她“真是不想死呀”。把孩子接到身邊來吧?她又說:“不!”怕給兒女幼小的心靈留下創傷。最後的時刻可能不太久了,立哲還是把孩子接來。女兒三歲,北玲見了她幾次就不讓她再來,但經常要從電話里聽聽她的聲音。北玲對立哲說:“婕妮還不大懂事,別讓她對我有大多的印象吧。”兒子捷聲八歲,不讓他來他會疑心的,他來時北玲戴上假髮強作歡顏,問他的琴彈得怎樣了,懵懵的八歲的男孩兒便像往日那樣彈琴給母親聽,請母親指導。琴聲響起來,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北玲靜靜地聽竟一次也沒有呻吟,不知是強忍着,還是兒子的琴聲一時驅走了病魔。後來我獻給北玲的輓聯,上句是:盼見兒女,怕見兒女,捷聲婕妮當解慈母意。還有丈夫,北玲知道自己一旦離開,立哲在事業上生活上都會碰到更多的艱難,我幾次見她躺在病床上還在為丈夫的身體操心,提醒他按時吃吃藥、打針。聽說立哲在國內投資遇到的諸多困阻,看着立哲累死累活地工作,她真有心勸立哲不要幹了,好好把兒女帶大就行了,但幾個公司是她與立哲多年的心血,為吾土吾民作一份貢獻是他們一生的共同理想,因此她又不再說什麼,很可能是想自己離去時把一切困苦也都帶走。我那輓聯的下句是:彼岸創業,此岸創業,萬國萬通凝聚愛國情。我與北玲無話不談,幾次同她說起死,她毫無懼色,說她在那次大手術的四十分鐘冰冷狀態時已經死過一回了,她說那時她感到自己飄飄然飛進宇宙,“自由自在地飛呀飛呀”,飛過很多很多星球,心神清朗宏闊極了,並且看見了她曾住過的這顆星球……我真的不相信一顆如此博大的愛心會化為烏有,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還有一樁未了的心愿:回陝北,再看看那連天的黃土高原,看熱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塊古老的土地上蓬勃開放。
立哲和我們幾個一起在陝北插隊的同學屢次說起,要一塊兒回陝北一趟,坐汽車去,慢慢走:把那青天黃土都看遍。那時北玲的心魂一定也和我們在一起,在我們左右,在我們頭頂上,給我們指點,給我們鼓舞,給我們拉着琴唱那深情豪放的民歌……
一九九二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