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四
我在酒吧昏黃的有些不真實的燈光里,與嘟嘟面對面的坐着,談論着同一個男人。
嘟嘟是真的受傷了,萬宇把她甩了,嘟嘟對我坦言,她愛萬宇,現在也是愛着他。
那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了,這世界上總有太多我們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和掌握的事情。
“明天,我想我們見面,我應該還給你那張支票。”嘟嘟說。
“你們已經掙到了足夠的錢?”
“不,我不知道萬宇哪裏來的錢,他現在好象很有錢。”嘟嘟對萬宇現在的生活表示十分困惑。
“沒準是中了彩票呢?”我開玩笑。
“我希望是,”嘟嘟起身,“你介意我跟羅伯特……”我知道她是想問我是夠介意她與羅伯特的夥伴關係。
“NO,”我迅速的回答,不等她的問題問完。
“我走了,給我打電話。”嘟嘟轉身向外走去,沒回頭,她總是走得這麼瀟洒,一如她總是瀟洒地處理她的生活,叫我佩服,她是個真正的美國人,甚至比羅伯特還要美國人。
我一個人繼續喝酒,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多了一個彈結他的樂手,他一邊彈,一邊唱,唱很舊的那些英文情歌,非常好聽。
我坐在原地,穿過燈光打量他,他束辮子,有張剛毅的臉,皮膚很健康,彈琴的時候非常投入。
我投向他的視線被一根柱子絆住一半,我只看到他的一半,他的身體,他的眼睛和他的神情,所有對他的完整的描述,都有一般來自我猜測,我喜歡看他,他挺好看的。
我沉醉在他的聲音裏面,在美國的一年裏面,我常常去到距離我的學校不遠的酒吧裏面,聽一個黑人歌手唱歌,神情與他一樣專註。
萬宇來了,坐在我的旁邊,我告訴他,嘟嘟來過了。他的反應很平常可是我仍不確定他對嘟嘟毫不留戀,就算是一雙舊襪子,一件舊衣服,扔掉的時候下定了決心,以後的日子再想起來的時候,也會覺得其實那東西扔了是有點可惜,反正我是這樣的,也許,每個人有不同的想法,男人跟女人在處理這樣的事情上持不同的態度。
“你現在顯得比以前更忙碌了,找到新的女朋友了?”我問萬宇,很留意他的表情。
我的一個無心的提問似乎讓萬宇感到尷尬,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的把眼光移開,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怎樣回答我的問題“沒有,”他只回答了兩個字,心情好象十分複雜。
我猜測不到此刻萬宇的心情是怎樣的,於是,我換了一個話題。
“我想,我應該找份工作,一個朋友告訴我,可能美國大使館現在有個空缺的位置,可能我需要向歐文確認一下,你有他的電話?”萬宇向吧枱的方向招手,拿了紙和筆,把歐文的電話寫給我,“可是我覺得你不合適那樣的工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做這個酒吧的老闆。”他給我一個新的建議。
這是我沒想到的,是個不錯的建議,我喜歡酒吧這種環境,這是一種很豐富的文化,每次我看到酒杯里蕩漾着的洋酒,我覺得它們就像是香水,散發著誘人的味道。
“可是,我知道這裏都凝結着你的心血,你花了很多時間把它經營的很好……”
“你也說我現在很忙。”
“你可以請我當老闆,每個月付給我錢,我是你請的員工。”我重新建議到。
萬宇笑了,他笑的時候牙齒絕對的漂亮,嘴唇呈現出一個優雅的,讓人着迷的弧度,“好,我接受你的這個工作的申請!”我看看錶,已經過了午夜,我很高興這麼輕鬆的從我的朋友的地方就得到了一份工作。
樂手完成了他今天的演唱,萬宇對他也招手。
他走向我們的時候,我發現他真的很高,有一米八幾的樣子,是屬於在人群里你一眼看過去就覺得挺特別,屬於音樂或者別的藝術的那類人,他的眼睛很特別,不像是亞洲人的眼睛,有深深的眼窩,不算很大,卻很亮。
他在我們的桌子邊坐下來,對萬宇笑,向吧員要了一瓶tiger,我很詫異他的表現,完全不像一個來酒吧唱歌的樂手,倒像半個老闆。
“我現在宣佈,東子,你被炒魷魚了請付你的酒錢。”萬宇假裝嚴肅的說。
“哈哈哈”兩個人同時笑起來。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給你介紹,這是東子。”萬宇指着東子給我介紹,“是個落魄的藝術家。呵呵,開玩笑的,東子是我大學同學,剛從歐洲演出回來,到這混時間來了。”我對他點頭,笑笑,萬宇又給介紹我:“這個是YUKI,美國人,也是剛從美國回來的,我的新員工。”萬宇這個人啊,有時候挺會幽默的。
東子舉起他的那瓶tiger向我晃了晃,我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們三個又閑聊了一會兒,萬宇就離開了,剩下我和東子。
“在台上唱歌的時候,我嗅到了你身上的一股西方的味道,從你看人的眼睛裏。”東子一邊喝酒一邊與我閑聊。
我實在不記得他什麼時候看過我的眼睛,我注意他的時候,他都是在專註地演奏和演唱。
“我以為你一直專註的唱歌,沒有時間留意你周圍的人和事。”我淡淡地說。
“嘟嘟進門的時候,我注意到你們。”他看看時間,“不早了,我該收攤兒了。”說實話,短短的時間裏,我覺得有點捨不得他離開,回到北京,我還沒有與人交談過,我希望跟他再多說一會話。
“不再多坐一會兒?”我建議到。
“你想和我聊嘟嘟和萬宇嗎?我知道一點,不過以後告訴你。我知道男人就像一本書,剛開始的時候,女人覺得封面很漂亮,想看,越早看完,這本書越沒味道,還是以後慢慢讀吧!”他開玩笑,笑得很好看,雖然沒有萬宇那麼漂亮的牙齒,可是很燦爛,“我們相互閱讀,我每天都來,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跟朋友一起,我在這唱歌,掙我的酒錢!”他臨走的時候又補充到。
“那好吧,明天見。”我說。
東子臨出門的時候,轉回頭,對着我微笑着搖搖手說,“goodnight!”
“goodnight!”我說。
我聽見他的車啟動的聲音,然後遠了,他開銀色的一輛歐寶,我想像着,那車開出去,像只海鷗。
已經過了凌晨兩點,是酒吧打烊的時間,吧員在門外掛了停止營業的牌子,在酒吧里忙碌着打掃衛生,擦拭桌椅。
我坐在原處,看着他們忙碌着,想到我將在這個酒吧裏面開始的新的工作有一點悸動。
我在紐約的時候,也總是到酒吧里去,在那裏結識各種各樣的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我曾經想過,有一天我會在酒吧里遇到一個感覺不錯的男人,我們一起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可是這種情景一直沒有出現。
可能是我把自己包裹得太緊了,我差點就愛上了一個意大利人,結果還是沒有發生什麼,就那麼一個人孤獨的在紐約生活了一年。
我也曾經像所有中國留學生那樣到酒吧里打工,做一個調酒師,如果我不說,在紐約,很少有人想得到我已經拿到了美國的國籍,而事實上,我沒有對人說起過這些,因為我的國籍拿得太容易。
曾經在冬天裏,也是凌晨兩點,我跟另外的一個中國女孩,一起從酒吧里下班,她的生活很拮据,跟我做同樣的工作,我們倆站在剛剛下過雪的紐約寒冷的街頭,等待公共汽車,那時候我忽然很想北京,感到身在異國的凄涼,想到我已經是一個快三十歲的,離婚的女人,我有些不敢相信在我生活當中所發生過的一切。偶爾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走過我們的身邊,我不知道那時候,女孩心裏想什麼,反正我很懷念我曾經有過的那個家,還有那張很舒服的大床,我懷念那個地方,還有北京的秋天裏的充滿浪漫情懷的那縷縷的陽光。
我忽然想到,現在又是北京的秋天將至的時節了,很想去看看喧囂退去以後初秋路燈下面的街道。
我走出酒吧的門,頓覺一陣涼意,我不得不承認,北京的秋天是有種獨特的令人迷醉的氣息,空氣,街道的燈,包括偶爾墜落的,在風裏舞動的葉子,我覺得那是種獨特的浪漫,我喜歡浪漫,感覺我周圍的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幅畫,有我喜愛的淡淡的哀愁和浪漫情懷。
我在我所感受到的這幅圖畫的邊緣,很突然地看到了萬宇和歐文,我看到他們的樣子,心裏升騰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在美國見到許多類似的情景,我不希望他們如同我所想的那樣。
歐文看到了我,電擊一樣鬆開萬宇的手。
“嗨,YUKI,我們很久不見了。”歐文自然地走向我。
“你們在幹嘛?”我的口氣不熱情,甚至有些不禮貌,我自己知道。
歐文向我聳聳肩,典型的美國人的神態,“沒什麼,聊天。”我聞到他的一身酒氣,他與從前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麼瘦。實際上,每個人在外表上都沒什麼變化看起來就像昨天一樣,但是心裏的東西,我只是看不出來變化有多大。
這世界每一天,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某種變化,我知道我把握不住。
“歐文喝得有點多了。”萬宇說,沒有任何的語氣。
“他每天都喝醉,不是么?”我不知道以前歐文跟羅伯特一起聊天和喝酒的時候是否也拉着羅伯特的手,但我相信不會的,我說:“萬宇,我想……也許……我想,我們應該送歐文回家了。”我試圖叫萬宇明白我對他的擔憂,畢竟這是在中國,我雖然清楚自己此刻的無理,然而,我畢竟腦袋裏還充滿着中國人的思想。
“NO.”歐文拒絕,他真的是還沒有達到喝醉的地步,只是有一點多,:“你該休息了。”他拒絕我送他。
“好吧,takecare.”我說得很無能為力。
站在原地,我看着萬宇和歐文漸漸地遠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的心情十分複雜,當我一個人佇立在紐約空曠的街頭的時候,我也曾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回到北京,面對着熟悉的環境和我熟悉的朋友的時候,這種感覺還是如此的強烈。
夜色很美,月亮顯得格外清晰,又圓又亮,仍舊像個豆餅。我試圖找出一個什麼東西來形容自己的狀態,最後,我將目光鎖定在一個打着捲兒飄零的樹葉子上,我的心情就像那片葉子一樣,無依無靠,不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尋找一個落腳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