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我與羅伯特離婚的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包括嘟嘟,我相信,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

在我之前,羅伯特有過一個中國的女朋友,是他有一次跟歐文去參加美國大使館的一個酒會以後,去到一個酒吧裏面,那裏有許多來自中國內蒙古的坐枱姑娘們,說來也奇怪,美國人多數都喜歡中國新疆或者內蒙古的女孩,我想,也許是因為她們的大眼睛和高鼻樑與美國人相似的原因吧。

是在那裏,羅伯特結識了那個蒙古族的女孩,叫小芳的,我不確定那是她的真實的名字,因為我知道,每個坐枱的小姐都有許多個她們所謂的真實的名字,我只是在聽羅伯特講述這一切的時候,不止一次的聽他叫她的名字“小芳”。在三里屯曖昧的霓紅里,那些喜歡泡老外的女孩比比皆是,多數是為了美元,她們就像是深夜裏出來遊走的貓咪,令人好奇,叫人着迷。

羅伯特坦言,他確實是愛上了小芳,儘管那個蒙古女孩是來自農村的,只有初中的文化,不懂英文,然而,他跟她在一起卻有許多值得回味的有趣的事。

羅伯特是個貪玩的大孩子,他高興起來的時候會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他和她在一起給許多事情加上很有含義的名字。

羅伯特告訴我,小芳總是覺得“做愛”說不出口,於是他們就把做愛叫做“考試”,小芳不喜歡別人喊她和她的姐妹們坐枱小姐,於是和羅伯特一起給自己的工作找了一個專用名詞“小朋友”……如此等等,還有許多,在我沒見到他以前,僅憑羅伯特說得這些,我倒真覺得小芳至少還是個充滿智慧和幽默感的坐枱小姐。

也說不清楚是誰拋棄了誰,反正到了後來他們斷了聯絡,後來羅伯特又搬家,換了電話,也就徹底忘了小芳。

在我們結婚半年後的一天,我跟羅伯特在燕莎購物中心買東西,遠遠看見一個模樣還算周正,化着濃裝的女人挽着一個老外的胳膊,從對面走來,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她和羅伯特都停住了腳步,轉回頭看着彼此有半分鐘的工夫,相視而笑。接着,羅伯特向她介紹我:“我的太太YUKI.”我對她笑笑,算是打過了招呼,坦白說,我是個極其敏感的女人,但當時也只是覺得他們只是認識而已,羅伯特與她中國式的寒暄了幾句,給她一張名片以後,繼續陪我買東西。

一切平靜的就像往常一樣。

我問羅伯特:“剛才那個是不是你的小情人?”羅伯特充滿愛意的看我一眼,說:“你需要錢嗎?”我疑惑地看着他,他隨意的一笑說“我知道你們中國的女孩都有許多錢,你知道如果我讓她滿意的話,她會付給我很多錢的。”我恍然大悟,他還記得最初他與歐文在酒吧里說過的那個玩笑。

羅伯特那天還告訴我她是個酒吧里的坐枱小姐。

後來,在我們家舉行的一個PARTY上,儘管她盡量模糊了她的職業特徵,但在人群里還是很惹眼,她因為不懂英語,無法與我們的朋友們溝通,我又不忍心冷落了她,於是幾乎整晚,我們坐在一起聊天。

小芳告訴我,她現在有了一個孩子,快一歲了。

我問她多大了,她坦率地告訴我,她只有22歲。關於那個孩子,她說實在是一個意外,她想手術,可是大夫說她有病,不能手術,因此只得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孩子的父親如今失去聯絡很久了,杳無音信,她一個人在內蒙古老家生完了孩子就又回到北京來工作,一是希望多掙些錢叫孩子過得好一點,再者,也希望她很幸運地再遇到那個孩子的父親,告訴他這一切。

我當時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鼓勵她一定找到孩子的父親,為她的孩子,也為她自己爭取一份應該有的權利。

她意味深長地對我笑笑,說:“你是個好人。”我說:“大家都是女人,女人總是希望女人過得好,替女人着想的。”她又說:“要是我能像你和你先生一樣,能有這麼多知識和這麼好的工作就好了。”眼中充滿對我的羨慕。

說實話,我的虛榮在她的羨慕的眼神中又一次得到了滿足,我承認自己是個很不錯的都市女性,受過良好的教育,做着高級白領的工作,水到渠成的嫁給了我現在的美國丈夫,拿到美國綠卡。

“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我拍着她的肩膀說,“你還那麼小,總會有機會的,我跟羅伯特整天忙來忙去,連個孩子都沒有時間生產。”這的確是我的遺憾。

小芳眼睛一亮,問我:“哦,羅伯特……不,你先生他很喜歡孩子嗎?”

“是的,他非常喜歡。”我肯定,羅伯特是喜歡孩子的,我們的鄰居是從加拿大來的一家黑人,他們有兩個兒子,兩個小黑人,經常在樓梯或者車庫門口遇見的時候,羅伯特要麼把他們舉起來,要麼從車裏拿出巧克力一類的食品送給他們,說實話,我也喜歡孩子,只是我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生產他們,我的事業心太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可能我早就在家裏做了一個專職的羅伯特太太,等着生產孩子了。

“你丈夫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她又問我。

“大概是兒子,我不知道。”我想到我們的鄰居家的兩個孩子是男孩,於是隨口說到。

她顯得很興奮。

“你有一個兒子?”我問。

“是的,”她很愉快地回答我,“對了,你能給我的孩子想一個英文名字?”

“哈!英文名字?叫我想想,”我喝點東西,笑着說:“就叫ALAX吧,是羅伯特小時候的名字。”

“愛立……什麼?你能再說一遍嗎?”她很困難的重複我剛才說過的那個名字。

“ALEX.”我重複到。

她很認真地跟我學,“愛麗克斯!恩,好象很好聽。”這時候,又有一個我的朋友到來了,我過去招呼,等到再回來的時候,小芳已經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我的丈夫。

我未在意,客人都走了,還是不見羅伯特,我仍未在意,我是個太過相信自己的狂妄的女人,即使是註定的我的家庭出現問題,我肯定,那也先是我出現問題,每天,在我的辦公室里都有別人送來的花,甚至有人把電話打到我家裏來,對此,羅伯特非但不惱怒,反而顯得驕傲,美國人的想法是這樣的,越是有異性喜歡自己的愛人,就越感到驕傲,那證明自己的愛人的確是有魅力,儘管我還沒有達到為了有人追求我的丈夫感到驕傲的地步,然而似乎我也並不太在意有女孩喜歡他,我知道,一個還算英俊,又有事業的美國男人在中國的北京,每一天都是面對着各種各樣女性的愛慕的。

羅伯特一夜未歸,第二天,他給我打電話說,他跟歐文一起聊天到天亮。

那個時候,歐文真是我們家的常客,他喜歡跟羅伯特在一起說話,兩個人在一起一坐就是一夜,他還喜歡喝啤酒,羅伯特有時候陪着他喝,我有一段時間總是提醒羅伯特,並且為歐文喝得太多感到擔憂,然而最終,我還是不得不感謝酒精,感謝被酒精迷醉的歐文,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我的美國丈夫與一個三陪女之間的蕩氣迴腸的故事,最起碼,知道的不是那麼快。

我那天回家很晚,大概夜裏一兩點鐘了,是周末,我去參加一個同事的生日晚會,歐文來家裏找羅伯特聊天,他們之間彷彿總有說不完的話,我曾開玩笑地說歐文應該找個姑娘去談戀愛了,否則,如果不是我丈夫結了婚的原因,別人一定會說他們是兩個同性戀。

我進門的時候,客廳里只亮着壁燈,羅伯特已經在地板上睡著了,懷裏抱着一個空的酒瓶子,歐文還醒着,一個人喝酒,他坐在地上,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黝黑的皮膚和瘦長的臉上,我覺得他很孤獨,他雖然總說自己是個中國人,可是我知道,美國才是他真正的家,我的心頭一陣對他的憐惜,頭一回看到一個男人憂鬱地獨自飲啜的感覺實在傷感。

我先把羅伯特拖進了卧室,給他拖掉衣服和鞋襪,蓋好一條毯子,出來準備把歐文也扶到客房,他經常就睡在我的家裏。我跟羅伯特從來沒有當作他是外人,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

“歐文,你該休息了。”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醉熏熏的樣子。

“NO”歐文看也不看我一眼,把他手裏的酒瓶子纂得更緊了。

“你喝得太多了……”我試圖拿過他手裏的啤酒瓶子,被他一搶,灑了他一身的啤酒。

“SHIT!”他罵我到,還是不看我,用手在灑啤酒的地方來回地蹭了兩下以後,抬起頭,用他迷離的眼盯着我,“STUPID!”他用非常輕蔑的口氣罵我是個蠢豬。

我肯定他這次是真的喝多了,我跟羅伯特認識多久就認識了歐文多久了,在他心裏,我一直保持着獨立的一個女人的形象。

在美國,人們通常把有工作,獨立又有思想的女人稱做WOMAN,而把專職在家的HOUSEWIFE稱做LADY,歐文稱我為WOMEN.“YUKIISASTUPID!!”我看他認真的罵我是蠢豬的模樣笑了,他跟羅伯特一樣,有時候像個孩子,我喜歡這樣的男人們,羅伯特也像他,會在深夜裏忽然醒了,孩子樣的央求我:“阿姨,能抱着我睡嗎?”我於是抱着他,讓他在我懷裏睡得像條溫柔的小狗似的。

“歐文!去休息。”

“No!hi,stupid!HaveyoueverseenRobert'sson?Idid?"(你見過羅伯特的兒子么?我見過!)

我蒙了,準備不管它,一邊說著“SHIT”一邊向卧室走去。“ALEX,YOUGAVEHIMAWONDERFULNAME!”(你給他取了一個好名字!)

“whatdoyoumean?”我的心裏“咯噔”一下,跑過去問他。

歐文在朦朧的意識下面知道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自己從地板上爬起來,狗熊一樣晃晃悠悠地閃進了房間。

我一夜未眠,等着羅伯特醒來。

我想,所有的事情我已經明白了一個大概,眼前老師晃動着小芳那張鄙俗的臉和總是四處張望老鼠一樣搜尋獵物的表情,肯定的同時,我又希望自己想錯了。

早上,初夏的陽光帶着熱情,透過窗帘的一個縫隙照射進房間,我能看清漂浮在空氣里的那些浮塵,幽靈地揮舞。

外面“蓬”地關門的聲音,歐文沒有像往常一樣等着我給他做好奶油煎蛋,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羅伯特醒來,把我抱住,抱在他的懷裏,他的懷裏散發著溫暖的男性的氣息,我就像一根木頭,直直地被他抱在懷裏,他大概感覺不好,送開手,側轉過身體去,面對着窗戶的方向。

我跟羅伯特背對背躺着,誰都不說話,我在想關於ALEX,我猜想,他也想着他心裏的秘密。

突然間,我記起我最喜歡的電影裏的台詞,於是自己把它給對白出來。

“iamamomma,hisname'sforrest.”(這句是珍尼說的,我做媽媽了,他的名字叫做forrest)

“likeme?”(像我一樣?)這句本來是阿甘說的,也叫我給說了。

“inamedhimafterhisdaddy.”(我讓他跟他爸爸一個名字。)

“hegotadaddynamedforrest?”(他的爸爸也叫FORRSET?)

“youarehisdaddy.forre……”(你是他的爸爸。)

我的對白還沒有朗誦完,羅伯特一下子坐起來,“你在說什麼?”我裝做若無其事,但我看得出來他很緊張。

“NOTHING.”我說。

羅伯特重又躺回去,依舊背對着我,我感覺他此刻很惱怒,他一直不習慣我用非常中國人的方式對他旁敲側擊。

“youarehisdaddy,robert!”我終於說出來了,再也忍不住像個孩子似的痛哭起來,整個床都跟着我的身體抖動起來,羅伯特一直沉默着,我的眼淚流出來,迅速地滲到床單上,很快,我的臉貼着的那塊地方就被完全浸濕了。

“YUKI”羅伯特的聲音極溫柔,“YUKI,”他試圖叫我平靜下來,再次抱住我。“我請求你的原諒,我請求的你的原諒,YUKI”

“no,no,getout,getout!!!”我聲嘶力竭地對他吼。

“NO,yuki,ibegyou,youknowiloveyou!”

“sharmonyou!getout!!!”羅伯特鬆開抱着我的手,走出卧室,我的怒火被他的舉動徹底點燃了,他是應該留在床上,繼續乞求我的寬恕的,居然他就這麼一聲不響地走了?

我馬上從床上跳起來,把他昨天脫下來的外套朝他的臉上摔去,並且告訴他,我再也不願意看見他。

他順從的開門,扭回頭看了我一眼,又回來,從沙發上拿過我的手提包,把他的錢包里的錢拿出一些放在我的錢包里,把提包放回到沙發上,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一整天,我一直坐在地板上流淚,想着他的情人,想着他給我錢包里塞錢時候的表情,想被他踐踏的那些我給他的不求回報的愛,我真想去死。

房間裏死一般的寂靜,好象我也是個死人。

傍晚,我聽見敲門聲,以為是羅伯特回來了,打開門,卻是我們的鄰居家的兩個黑人小孩。

“hello.”其中的一個怯怯地看着我,向我打招呼,另外一個把小腦袋探進門口,向里張望。

“hi!”我說。

“where'sthebigguy?”他問我。

這兩個小兄弟已經成了我們家裏的常客,他們的媽媽是個留學生,學習的時候就把他們倆留給保姆,而他們倆又總是趁保姆不注意就包來我家,找羅伯特。他們三個在一起像是好朋友似的,他們兩個小兄弟又總是喊羅伯特叫做“BIGGUY”

“he's....onvacation”我對他們講英文,他們的媽媽曾經托我給他們找個中文老師,我一直沒得空.

“vacation??hi,wherehe'sgone?"個子小的弟弟窮問不舍,他的這個問題,叫想起了電影裏的另外一句對白。

小forrest問他的媽媽說“momma.what'svacationmean?”(媽媽。度假是什麼意思?)

媽媽不解地說“vacation?”(度假?)

小forrest又問“where'sdaddygone?”(爸爸去哪裏了)

最後,他的媽媽告訴小forrest關於什麼是vacation,“vacation's......whenyougosomewhere,youwillevercomeback.”(度假就是當你去到一個什麼地方的時候,你就永遠不會回來。)

我不知道對於我來說,羅伯特是不是去度假了。

我很快地把兩個小傢伙打發走,迎着兩個小傢伙純純的眼光把門“蓬”地關死,兄弟兩個怯怯的神情留在我心裏很久。

我又回到床上,望着天花板發獃。

深夜裏,羅伯特打回家一個電話,他希望回來家裏,“NO”我拒絕,“請別叫我再看到你羅伯特,去找你的'小朋友'吧!”從那天起,羅伯特一直沒有回家,也許偶爾回來,都是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拿些衣物,漸漸地,他留在家裏的衣物都拿得差不多了,彷彿這真的成了我一個人家,註定了結局似的。我知道開始的時候,他住在歐文的家裏,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他去和小芳還有ALEX團聚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為了抱負我還是為了什麼。

我知道了,可仍沒有任何的反映,我從心眼兒里鄙視羅伯特,依舊向往常一樣繼續我的工作和生活,每天夜裏,孤獨守着偌大的空曠的房子,寂寞的度過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羅伯特開始在凌晨一兩點偶爾打個電話回來,幾乎每次都是在一兩點鐘的時候。我知道那是他們剛剛“考試”完了,羅伯特心裏對我懷着一點愧疚,他來了中國很多年了,許多時候,說話做事,許多地方也像中國男人。

每次電話都很短,而且都說中文,他一定擔心小芳聽不懂我們說什麼。

“你睡了么?”通常這是第一句話。

“沒有。”

“你現在做什麼?”

“做工作,看文件。”其實我只看着天花板發獃。

“我想……我們離婚吧”這是從我認識他開始,羅伯特用最溫柔的口氣說出的最叫我心碎的話。

“OK.”我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映,我知道,越快反應,越快的速度說出OK,他就越不安,心痛。

他總是在我說了OK以後就沒了主意,只好把電話就掛斷了。

第二天,我沒上班,想了一整夜,我決定報復了。

我有一個工作上的夥伴,是個德國人,每天晚上一定會找個不同的女人陪他過夜,我假裝打電話跟他聊天,假裝無意當中跟他說起的我所見過的一個酒吧裏面最棒的專門為老外服務的女孩,那個蠢豬一聽就來的精神,問我知不知道她的電話,我佯裝為難的告訴他小芳的電話,又不小心似的透露出價錢,聽說她每晚要300美金,我知道,那個德國鬼子才不在乎什麼美金呢。

下午,有為了試探,又撥通了他的電話,他告訴我,成交了,400美金。

我猜得不會錯,小芳現在雖然有羅伯特提供她的經濟來源,可她還是需要錢的,錢這個東西,多少都不夠,平常她也許能掙400人民幣,有人出同樣的美元,她就當做一次冒險吧,她一定會去的。

我像個女巫婆似的,算計好了一切,一正晚躲在黑暗中竊喜,估計差不多的時候,我給公安局打電話,清楚地說出了德國鬼子預定的酒店的房間號碼,我知道,就算被查到了,那個德國鬼子也會沒事的,外國人在娛樂場所被抓的時候,只要掏出護照那麼一晃,警察想到為點小事還要去和大使館交涉,也就算了,但那女的一定會被帶走的。

我真是個天才的陰謀家,小芳如我所願地被警察帶走了,我等待着看羅伯特的笑話。

然而,好象就沒有了下文,羅伯特還是沒有回家,我也無法打探到關於那個女人的半點消息。

又過了一個月,1998年八月里的一天,羅伯特在我意料之外的出現在家門口,滿臉的鬍子,像個流浪漢,又臟又臭。他站在門口,一下子撲到我懷裏,哭了起來。

我彷彿聽見了我的心炸裂的聲音,抱着他,輕輕地撫摩他,我等着這麼久的羅伯特終於回來了。

我們什麼都沒說,誰都閉口不提以前的事情,我給他放好了洗澡水,一切像往常一樣,彷彿他是出差去了好久,今天剛剛回到家裏。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羅伯特突然說到:“能抱着我睡嗎?”那聲音聽起來像個流浪的很久的孩子。

我又把他像個小狗似的,抱在懷裏,可是馬上,我的手又鬆開了,我想到那個女人也一定曾經像我現在一樣的把他抱在懷裏,我不能不想。

“請求你,YUKI.”羅伯特哭着說。

我於是重又把他抱在懷裏,腦子裏是大片大片的空,沒有色彩。他背對着我,給我講故事。

那天,小芳被警察帶走了,一夜未歸,第二天,她打電話給家裏的小阿姨,請他把小ALEX哄睡以後,想辦法拿5000塊錢送到分局,以便她可以回家。

小阿姨把小ALEX哄睡了以後,匆忙地跑去籌錢了,等到小芳和她一起回家的時候,小ALEX已經死掉了。

他在小阿姨走後自己醒過來,在嬰孩床里爬來爬去,大概在床里找到一枚硬幣,覺得新奇,吞到嘴裏,卡在喉嚨里,窒息而死了。

我聽到這裏,渾身哆嗦了一下,但沒有做聲。

雖然我一直沒有見過小ALX,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是可愛的,純凈的蘭色眼睛會像羅伯特小時侯一樣,像一泓湖水,幽藍,幽靜。

小ALEX的消失讓小芳精神恍惚,我相信,羅伯特後來是真正愛上了小芳,或者至少,也是對她有了感情的,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整整在小芳家裏陪了她半個月,寸步不離。第十六天的時候,他見到了小芳的父母,他們從遙遠的內蒙古草原趕到北京,帶他們的女兒回到家裏去,他們看着羅伯特,什麼都沒說,只是,小芳的媽媽不停的哭啊,哭啊,一直在哭。

羅伯特就在我的懷裏,跟我說這些真實的故事,我沉默着,始終沉默着,為我所做的事情感到很抱歉。

我真是覺得奇怪,一個美國人,他居然能捲入一場這麼具有中國特色的感情故事裏面,完全喪失了美國人的洒脫和睿智。

想像不到小芳的媽媽面對羅伯特時候的心情,我也不願意去想。

事情過去幾天以後,那天,羅伯特的兩個黑人小夥伴在門口與我們不期而遇,小的一個見到久違的羅伯特就迫不及待地奔向他,快樂地呼喊着“BIGGUY!”我看到羅伯特的眼神滑過他的時候,像被電到一樣的表情,半天沒有言語,我沒有勇氣邀請這兩個孩子去我們的家裏做客了,只好看着兩個孩子眼中失望的神情,被他們的媽媽帶走了。

不得不說,羅伯特面對我總是帶着愧疚,也不得不說,我是一個十足的虛偽的傢伙,我裝作不介意的樣子,內心裏卻漸漸堆積着對羅伯特的不滿,甚至鄙視,因為他一直不曾看過我的眼睛,不曾笑過,他所有的心情還在小芳和那個孩子的身上,他無視我的存在。我預感會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裏,我將會狠狠地給他當頭一棒,做為對他的報復,儘管我不想。

回到家裏,我丈夫一直沉默着,他越來越喜歡跟歐文一起花很多的時間,喝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去廚房準備晚飯,等到我準備叫他吃飯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在客廳里喝下了半瓶的傑克丹尼,仍舊用漠然的眼光看着我。

我惱怒了,我承認我的虛偽的外衣被他的眼光,他的神情燃燒成一堆灰燼,露出赤裸裸的暴怒。

“你在想什麼羅伯特?你的情人?”我尖酸刻薄的話語像箭似的射向他。

“whatdoyoumean?”

“我知道,你每天都在想念你的情人!”我才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再也不能容忍你了,你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吃飯,工作,連睡覺的時候你也在想她,你無視我的存在!”我流淚,向他咆哮。

他還是很平靜,繼續喝他的酒,然後依舊平靜地看着我,他像極了一隻失去了翅膀的鳥或者一隻掉光了牙齒的獅子,沮喪,無可奈何。

過了一會,他彷彿在瞬間找回了他的翅膀和他的所有的丟失掉的牙齒,挑釁地看着我問到:“你是在抱怨嗎YUKI,我應該把你剛才的話當做你對我的抱怨對嗎?你是的意思是說我們很久沒有做愛了。”我感覺他的表情帶着嘲諷。

“SHIT!!goddamnit!你是個骯髒的傢伙,你只配去跟妓女做愛,你知道嗎?她就像一個公共廁所,為每個男人提供方便,去你媽的。”

我知道,我的憤怒讓我達到了口不責言的地步,我真想對着他的臉揮去一拳,可是我依然很清醒,我相信羅伯特也是的。

“你以為是是一個天使嗎?你是一個騙子YUKI,你愛的是美國,你不愛我,我只是你成為一個美國人的梯子,你們沒有分別。”我一陣暈眩,他的話像刀子刺進我的心臟。我徹底的冷靜了。

“okay,stophere.whatever,igotit.我們離婚吧,我愛美國,根本不愛你”我平靜了,一下子平靜了。

他什麼都沒說,第二天,平靜地接受了我的邀請,去找一個律師,處理我與他之間短暫的結束婚姻的法律程序。

這件事情好象我們提前排練過很多次似的,每個情節的上演我們都十分平靜,我覺得,至少,我是個兇手,也是個悲慘的受害者,小芳和羅伯特是悲劇的製造者,這是無疑的,而整個事件裏面,小ALEX,只有他是無辜的,他是個嬰孩,純凈的來到這個世界上,未曾被任何世俗多玷污,又純凈地去了另外的世界。

我也覺得實在可笑,我們像結束了一場遊戲,我們之間並非沒有感情,我相信自己對他還留有那麼點愛意,就如同他對我,可是,我們走上了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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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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