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後台老板
雖說一言為定了,但是後來戴向軍並沒有給陳四寶“勞務費”。這當然不是因為戴向軍小氣,恰恰相反,說明戴向軍大氣,因為陳四寶這麼大的老闆,是那種要別人“勞務費”的人嗎?如果陳四寶要了戴向軍的“勞務費”,或者說戴向軍給了陳四寶“勞務費”,那麼,不等於是說陳四寶幫戴向軍打工的了嗎?所以,戴向軍不給陳四寶勞務費體現的不是一種小氣,而是一種大氣,既體現他自己大氣,也體現陳四寶的大氣。但大氣歸大氣,也不能讓朋友吃虧,當初自己說的話,哪怕是半真半開玩笑的話,也一定要兌現,只不過兌現的方式要做適當的改變。戴向軍對陳四寶的兌現方式是:第一,這段時間他們兩個在香港的一切開銷都基本上是戴向軍搶着買單了,陳四寶也沒有爭,覺得這一切順理成章,心安理得。第二,等他們摸清了香港尋呼業的基本情況后,戴向軍就迅速收購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尋呼台,而收購費用並沒有通過正規渠道換成換港幣,也沒有按國家外匯管理的路子從南都進入香港,而是委託陳四寶通過他的“金融服務”完成了這些操作。戴向軍這樣做當然首先是為了減少麻煩節省時間,但也是他故意讓陳四寶賺取一筆服務費,算是對陳四寶這段時間幫着戴向軍一起跑的經濟補償。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直到完成收購工作,尋呼台舊名稱已經更換成了“香港天安”,並悄悄地接通了中繼線,開始營銷策劃了,陳四寶都不知道戴向軍這項操作的核心內幕。
按說戴向軍這樣做對陳四寶是不公平的,但這也不能全怪戴向軍,戴向軍剛來香港那天本來是要把真實情況告訴陳四寶的,可他還沒有說完,陳四寶自己就以老大哥和老香港的身份打斷戴向軍的話,狠狠教訓了戴向軍一番,搞得戴向軍說不出話,表面上雖然沒有生氣,心裏肯定不是很舒服,於是,臨時改變了主意,只說收購尋呼台的事情,而沒有說中繼線的事情,並把這項運作的核心內幕說成是“公家買單”,而沒有說是其他人無法租用到的過境中繼線。因此,如果說戴向軍對陳四寶隱瞞內幕確實有些不哥們的話,那麼造成這種不哥們的主要原因不在戴向軍,而在陳四寶自己,是他自己太自作聰明。至於後來陳四寶為這種自以為是和自作聰明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們現在先不說,先說當時發生的事情。
當時的情況是陳四寶陪着戴向軍完成尋呼台收購的事情之後,就問戴向軍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如果沒有,他就要去忙自己的那一攤子了。戴向軍當然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做,但他對香港情況已基本熟悉,而且收購尋呼台的時候就順便收購了一套人馬,同時,周柏林和南都天安的幾個重要骨幹也臨時抽調到香港來加強這邊的工作,所以並不像剛剛來的時候那樣一定要陳四寶在他身邊幫忙,再說,通過這次親身經歷“金融服務”,戴向軍對黃四化所從事的生意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知道當時有很多香港老闆把接海外定單的寫字樓設在香港,而把完成這些定單的工廠設在珠江三角洲,如此,兩邊資金往來十分頻繁,而通過陳四寶他們這種相當於地下錢莊的所謂“金融服務”,肯定在資金來往效率和匯率損失方面比官方的途徑更簡便更節省,因此,陳四寶的業務就十分繁忙,這些天陳四寶放下自己的業務,把主要精力花在陪戴向軍上,也真算夠朋友的了,戴向軍不好意思再麻煩他,於是就說:行,你趕快忙你那攤子事情吧。我這邊萬一遇上什麼搞不掂的事情,再麻煩老哥。
這時候戴向軍不對陳四寶說感謝一類的話,而說如果碰到什麼自己搞不掂的事情再麻煩陳四寶,聽上去彷彿戴向軍很不會做人,但事實上正體現了戴向軍與人相處的高超技巧。對於像陳四寶這樣的大老闆,說任何感謝的話都是多餘的,而說自己萬一遇上什麼搞不掂的事情再請陳四寶出馬,則正好符合陳四寶的心理,體現他的重要,沒有他,戴向軍在香港的很多事情就搞不掂,這不正好把自己擺在小弟的位置上而把陳四寶捧在老哥的位置上嗎?而陳四寶所需要的恰好就是這種感覺,而並不是空洞的感謝話。戴向軍相信,陳四寶聽他這樣說,不但不會生氣,反而更加高興。同時,戴向軍的話也留下活口,自己畢竟剛剛來香港,很難說今後一定萬事如意,碰上搞不掂的事情很正常,有現在這句話在,將來萬一真遇上什麼坎,再請陳四寶出面也方便一些。
果然,陳四寶聽戴向軍這樣說,立刻就感覺到了自己老大哥的身份和責任,把胸脯一挺,說行,你大哥別的本事沒有,在香港紅黑兩道多少還是有些面子的,要不然,這“金融服務”的生意也不是什麼人想做就能做的。
戴向軍說那是,那是。
戴向軍當晚在潛水灣設宴,正式答謝陳四寶的幫忙,而陳四寶也沒有客氣,欣然接受,二人的再次合作算是告一段落。宴畢,兩個人暫時分開,各忙各的了。直到有一天,香港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大副刊登了戴向軍香港天安的廣告,陳四寶才大吃一驚。
廣告的版面很大,一看就是才大氣粗的主,但內容卻非常簡單,猛一看上去,就八個大字:“天安尋呼——兩地聯通”。陳四寶猛一看到報紙上八個大字的時候,有些心疼,覺得戴向軍這小子太誇張了,不就收購一家破尋呼台嘛,用得着在這麼多報紙上大規模宣傳嘛,假大空!公家的錢不是錢!但是,當他繼續往下看,看清楚廣告下方那幾行不起眼的小字的時候,才發覺其中的奧秘。這幾行不起眼的小字表達了兩個意思,第一,南都天安公司收購了香港某某尋呼台,將該台更名為香港天安尋呼,並與南都天安聯網,從此,香港和珠江三角洲將實現無阻隔尋呼,並即將實現香港與整個中國大陸的無阻隔尋呼,換句話說,就是香港天安的傳呼機到大陸照樣可以用,南都天安的傳呼機到香港也同樣暢通無阻;第二,免費入網,免費贈送一台新傳呼機,只需要預交一年服務費,如果客戶自帶傳呼機,則免費入網,並免半年費服務,條件同樣是預交一年服務費。廣告上面的八個大字和下面的幾行小字中間是一幅誇張的漫畫,畫面上一個香港老闆摸樣的人悠然自得地在深圳河兩邊使用同一部傳呼機,因而贏得更多的商機。
陳四寶的大腦立刻過了一道電,一閃,就知道這是好東西。同樣是一部BB機,以前只能在香港用,過了羅浮橋就不能用了,不是耽誤事情嗎?現在天安提供的BB機是兩邊都能用,而且入網費為零,服務費也不比其他台貴,對於經常往返與香港和內地的人來說,傻瓜才不用。就是不經常去大陸的人,用了也沒壞處啊。
陳四寶的腦袋木了一下,像是電子線路突然遭遇短路一樣,經過一段時間的紊亂,然後才重新清晰。他似乎突然理解戴向軍為什麼這麼急吼吼地跑到香港來收購一家並不起眼的小尋呼台了,他在佩服戴向軍戴向軍的同時,隱隱約約產生一種不被信任甚至是上當受騙的感覺,感覺戴向軍並沒有把最重要的情況告訴他,不夠意思。
陳四寶不要求朋友為他兩肋插刀,但不能容忍朋友不信任他,更不容忍朋友欺騙他。那麼,陳四寶想,戴向軍這樣做算不算不信任我或欺騙我呢?陳四寶是直性子,他不打算自己對自己玩啞謎,他要當面問清楚,如果戴向軍不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那麼,他什麼話也不打算說,從此之後就當是沒有這個朋友。陳四寶甚至電話都沒有打,直接去了香港天安的總部。他要當面質問戴向軍,當面看着戴向軍的表情,看他到底是不是扯謊,怎樣扯謊。
陳四寶這樣做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對香港天安的總部非常熟悉,當初就是他陪戴向軍到這裏來考察並且一次又一次到這裏來談收購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所以他直接到總部來非常方便。但是,當他趕到香港天安總部的時候,卻差點認不出來了。首先,這裏經過裝修,煥然一新,舊貌變新顏,已經完全不是當初他帶着戴向軍來考察和談判的樣子了;其次,這裏人山人海,要求開戶或轉入的人真的擠破了門,大廳門口的一個玻璃門已經粉碎,鋼化玻璃碎片像一顆顆璀璨的明珠在室外日光和市內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雖然這些玻璃碎片由於經過鋼化處理,不至於傷人,但製造的效果卻更加狼籍,像這裏剛剛經過一場槍戰一樣,場面超出陳四寶的想像;最後,許多小報的記者也來湊熱鬧,核實他們對廣告內容的理解,挖掘廣告背後那些沒有表達的內涵,比如天安的背景,為什麼別人想不到的事情,他們想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們做到了,他們真能夠兌現廣告上的那些承諾嗎?交一年服務費就可以送一台傳呼機,而當時一年的服務費差不多恰好是一台傳呼機的價錢,天安公司這麼做,不是做虧本買賣嗎?天安公司如果真這麼做了,那麼其他尋呼台該怎麼做?是不是意味着整個尋呼行業會來一個大洗牌?他們這麼做,事先與行業協會批准溝通了嗎?行業協會允許他們這麼做了嗎?等等等等。搞得營業大廳像召開記者招待會,與陳四寶一路上的設想完全對不上號,簡直懷疑自己走錯了門。
當時戴向軍並不在現場,負責接待記者的是原尋呼台的經理約翰陳,當時戴向軍收購這家尋呼台的時候,還跟陳四寶商量,是不是繼續聘用這個約翰陳當香港天安的經理,陳四寶主張不繼續聘用,說這個傢伙連名字都不像中國人了,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戴向軍聽了笑,說不能憑名字判斷一個人的能力。陳四寶說能力肯定也不咋地,否則怎麼能把一個企業做到被別人收購的份上?戴向軍聽了還是笑,說企業被收購併不一定代表經理能力差,首先,被收購的企業不一定是差企業,其次,即便以前的經營比不理想,也不能說明是經理的能力差,一個企業的經營狀況是由諸多內外因素共同決定的,最後,戴向軍說自己初來乍到,不如先留用吧,不行將來再換。既然戴向軍這樣說,陳四寶就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再一想反正也是公家的錢,試試吧,所以就沒有再反對,就繼續用這個約翰陳當香港天安的經理。現在,當陳四寶趕到香港天安的總部,看到約翰陳在接受記者提問的時候,竟然一下子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
當時約翰陳很無助。不知道是記者門所問的這些問題他根本就不知道,回答不了,還是沒有得到老闆的批准他不敢隨便亂說,總之,約翰陳可能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難堪。陳四寶也弄不明白,既然公司花那麼多的錢在那麼多的報紙上同時刊登了大幅廣告,本身就是為了擴大影響對外做宣傳,那麼,這麼多的記者蜂擁而至不正好是公司所希望的嗎?不是正好可以口若懸河趁機宣傳一番嗎?怎麼約翰陳可以避而不答呢?
經理約翰陳當時滿臉通紅,鼻子出汗,不像是接受接着採訪,倒像是受到圍攻。這個時候,約翰陳是多麼希望戴向軍能夠突然出現呀!如果戴向軍出現,那麼他就等於找到救星了,因為記者們提出的這些問題戴向軍最清楚,也只有戴向軍知道哪些問題該怎麼回答。可是,戴向軍並沒有出現,而約翰陳也不能把記者們撇在一邊,自己去請示戴向軍去,所以,他當時的表現就是很無助。
無助再往下發展就是絕望,正當經理約翰陳快要絕望的時候,救星來了!但這個救星不是他剛才所盼望的戴向軍,而是陳四寶。因為正在這個時候,經理約翰陳看見陳四寶從外面走進來了。在約翰陳看來,戴向軍是老闆,陳四寶更是老闆,因為當初來談收購的時候,每次都是他們兩個一起來的,而且,從他們兩個的年齡和雙方的態度看,戴向軍說得多,陳四寶說的少,可戴向軍十分尊重陳四寶,戴向軍每次說到重要內容的時候,都要先看一眼陳四寶。約翰陳雖然名字嚴重西化,但畢竟是中國人,知道大陸這邊的領導的職位與年齡一致,一般地,年紀越大職位越高,所以,當時約翰陳就判斷陳四寶是更大的老闆,或者說是戴向軍的後台老板,現在,香港天安的老闆戴向軍雖然沒有出面,但老闆的老闆卻出現了,不是更好嗎?所以,約翰陳一見到到陳四寶,並且看着陳四寶朝他這邊走來,而且由於是熟人,所以還邊走邊點頭,約翰陳馬上就如釋負重,當場表情綻放,脫口就說:老闆來了!老闆好!並立刻擺出恭謙的神態自己讓到一邊,把中心位置留給了陳四寶。
其實也不用經理讓到一邊,因為在陳四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記者們已經自動地實現了中心的轉移,立刻以陳四寶為中心,把他圍在中間,那些本來站位稍後的記者,這時候站位朝前了,當場有一種因禍得福的慶幸,彷彿春節期間大陸人排隊買火車票,本來這些人是排在後面的,突然宣佈這個窗口今天不賣票了,該在另外一個窗口,於是,本來排在後面的人就可能排到前面一樣。
這下,該陳四寶無助了。
本來想好了是來興師問罪的,但剛才一看到香港天安總部場面,陳四寶就差點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現在再被記者一圍,更是沒了主張,只感到大腦一片空白,卻又莫名其妙地異常興奮。
逃跑是不可能的,這麼多記者把他圍在中間,往哪跑?說軟話也不行,如果說“對不起,你們弄錯了,我不是這裏的老闆,只是老闆的朋友”,不僅讓自己和經理約翰陳都下不來台,而且記者也肯定不信。怎麼辦?此時此刻,陳四寶和約翰陳剛才的心情一樣,最希望的就是戴向軍出現。
“你去,”陳四寶命令道,“把戴向軍給我叫下來。”
儘管不是戴向軍的“後台老板”,但也不是給戴向軍打工的,所以,雖然他與約翰陳剛才的處境相同,但由於身份不一樣,應付這種局面的態度就不一樣。約翰陳只能硬着頭皮頂,而陳四寶則可以用命令的口氣讓約翰陳把戴向軍叫下來,讓他狗日的自己應付這種局面。而約翰陳呢,這時候聽陳四寶以這樣口氣說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一貫判斷,相信陳四寶就是戴向軍的“後台老板”了,並且因為自己直接得到“後台老板”的吩咐而多少有些得意,於是,一路小跑着上樓傳達陳四寶的“最高指示”了。
或許約翰陳跑到樓上把戴向軍請下來的時間並沒有多長,但再短的時間到了陳四寶這裏都要翻了好幾倍。記者們不知道陳四寶和戴向軍之間是什麼關係,但從剛才經理對陳四寶的稱呼以及陳四寶對經理的說話口氣,已經堅定地相信他們找對人了,一下子就逮住了天安的大老闆,於是,他們根本不在乎經理的離去或另外一個人跟着經理一起下來,他們就逮着陳四寶不放,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的提問。陳四寶這輩子什麼事情都經歷過,可就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所以,他既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又莫名其妙地興奮,見眼前那麼多的麥克風和閃光燈,陳四寶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排場”,這種“排場”甚至不是用金錢能買到的,於是,陳四寶在短時間內產生了幻覺,幻想自己突然成明星了。於是,雖然沒有開口回答記者們的問題,臉上卻擺出了等待明天見報的表情。不過,記者不能光登照片不登內容,所以,這時候緊逼不放,一定要陳四寶說兩句。陳四寶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在這些年在香港生活,對關於明星的八卦新聞並不陌生,現在既然自己成了明星,哪怕不是娛樂明星,也不是政治明星,而僅僅是商業明星,直面這麼多的媒體懇切提問,肯定不能一句話不說,否則,不是顯得太沒素質了嗎?
陳四寶不想做那種沒有素質的人,他必須多少說點什麼。說什麼呢?
“對不起,”陳四寶說,“我不是這裏的老闆,只是和這裏的老闆在資金上有些合作。”
陳四寶這樣回答倒也確實體現了自己的素質,至少沒有講假話,也沒有透露不該透露的東西,而且還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記者們的好奇心。
他確實不是這裏的老闆,但肯定與這裏的老闆有關係,否則,經理憑什麼喊他“老闆”?而他自己憑什麼以命令的口氣對約翰陳說話?可是,是什麼關係呢?也只能實事求是,“在資金上有些合作”,不是嗎?戴向軍這次在香港的成功運做所需要的資金不正是通過陳四寶的“金融服務”實現的嗎?所以,陳四寶說自己和戴向軍“在資金上有些合作”一點毛病都沒有。可這句話又能派生出多種解釋,其中一種解釋就是“後台老板”,並且,結合當時的場景,記者們只選擇這種解釋,因為這些記者們對香港的大老闆或後台老板還是基本了解的,知道凡是真正的大老闆都非常謙虛和低調,明明是一項重大投資,卻偏偏要說成是“資金上有些合作”,好比大陸這邊的高級領導,明明是一方土地或一個部門的諸侯,卻偏偏謙虛地稱自己是老百姓的僕人一樣。所以,當時的客觀效果是,陳四寶說完這句話之後,並沒有讓記者的提問平息,相反,更加熱烈,更加踴躍,更加尖銳,搞得陳四寶更加“排場”、更加興奮、更加幻想自己是明星了。恰好,就在他又要說出什麼可能引起不測後果的話的時候,戴向軍來了。戴向軍一來,馬上就吩咐經理約翰陳把陳四寶請到樓上休息,他自己來應付眼下的局面。
經理約翰陳雖然認定陳四寶是香港天安的後台老板,但縣官不如現管,戴向軍才是他的頂頭上司,所以,他不得不執行頂頭上司的指示,扶陳四寶上樓。而記者們對戴向軍這樣的做法也表示認同,因為畢竟,後台老板主要是在“台後”,這台前的事情當然由小老闆出面應付,所以,記者們也很識相,見戴向軍主動頂到了前面,也就沒有繼續糾纏陳四寶,甚至自動讓開一條道,讓約翰陳擁着陳四寶離去,轉而把戴向軍圍在中間。
陳四寶雖然沒有喝酒,但大腦基本上已經不做主,像木偶,稀里糊塗地就被經理約翰陳擁到了樓上,並且,在離場的時候並沒有忘記自己作為臨時明星的風度,和大家揮手告別,在大明星的做派當中下意識地添加了一些大陸大領導人的習慣的動作,說明他還沒有忘本,還在不經意間把多年以來在大陸看到的一切牢記在心裏,並且一旦遇到合適的機會,就立刻展露出來。
在約翰陳和陳四寶看來,下面大廳的場面簡直就是不可收拾,但在戴向軍看來,一切都在掌握中。戴向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就是要讓顧客和記者蜂擁而至,就是要讓顧客把門擠破,讓記者在明天的報紙上有實在的“內容”。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戴向軍特意在營業總部大門上做了手腳,一擠就碎,一碎就嘩啦一地,嚇死人的,卻不會使任何人受傷。甚至連剛才經理一個艱難地應付記者的場面,也是戴向軍事先設計好的。他事先就交代約翰陳不要在記者面前亂說話,但他自己卻故意躲在上面不下來,而記者的特點是越神秘的內幕越要打聽,所以效果就出來了。要不是陳四寶突然冒出來插一杠子,戴向軍這時候可能還躲在上面繼續喝咖啡,說不定等到有記者開始罵娘了或者約翰陳要哭鼻子了他才出面收拾殘局。但現在他不得不提前出面了,因為經理約翰陳跑上來報告陳老闆來了,而且在下面被記者圍住了,戴向軍擔心陳四寶不了解情況瞎說,所以沒敢耽擱,立刻就下來了,並且一下來馬上就吩咐經理約翰陳把陳四寶請到樓上。現在,場面暫時靜了下來,記者們暫停連珠炮一樣的提問,轉而等待戴向軍講話。
戴向軍的講話當然是早已經演練好的,所以,對記者所提出的一切問題幾乎都能對答如流。
關於香港天安是不是可以兌現廣告上承諾的問題,戴向軍的回答非常簡單,說各位記者不是親眼看到了嘛,這裏有這麼多人在這裏辦理開戶手續,你們可以隨便找一個剛剛辦完手續的人問一問,問他們是不是已經免費得到了嶄新的傳呼機就行了,如果還不相信,你們自己可以當場辦理一個,親自辦一個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聽了戴向軍這樣的的答覆,不少記者都笑起來,其中有幾個甚至真按戴向軍的建議做了,當即辦理了天安尋呼入網手續,果然免費得到了一個嶄新的傳呼機。
關於這樣做是不是虧本的問題,戴向軍回答說任何企業都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我們這樣做當然也不會虧本。保障有兩條,第一,現在香港世面上的傳呼機其實都是大陸那邊生產的,從大陸出口到香港,從批發到零售,到終端用戶手上已經經歷了幾道,每一道都有自己的商業利潤,所以價格就很高,而我們直接從大陸工廠里拿過來,沒有中間環節,所以,價格非常低,即使免費贈送,也花費不了一年服務費的錢。第二,我們香港天安和大陸的南都天安是通過過境中繼線連通的,所以,尋呼員主要在大陸那邊完成接聽工作,人工費用低,當然可以讓出一部分利潤給香港的客戶,而不會發生虧本。
這時候,有記者問,你把商業秘密都說出來了,不怕競爭對手學去了嗎?
戴向軍笑笑,說不會的,因為過境中繼線不是任何一個尋呼台能夠申請到的。
記者又問:那麼你們怎麼申請到的?
戴向軍再次笑笑,說我們香港天安是南都天安在香港的子公司,而南都天安是華安集團的下屬企業,至於華安集團是什麼性質的企業具有什麼背景,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商業範疇,恕我不便回答,請各位諒解。
回答完這個問題之後,戴向軍彷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樣,忙說對不起,我們中資企業有其特殊性,企業領導人不是“老闆”,而是“幹部”,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希望諒解,謝謝!再見!
雖然走得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特別是最後幾句話,非常合理,又暗藏神秘,彷彿神秘的大門雖然緊閉着,但是剛才一不小心被記者的窮追猛打撬開了一道口子,讓記者們窺視到裏面的風景,雖然並沒有看清全貌,戴向軍突然意識到了,所以又趕快關嚴了,但記者們已經取得了成就感,感覺自己很有本事,居然把一直緊閉的大門撬開了一道口子,而且也很幸運,因為畢竟,他們多少從這道口子中窺視到一點,比那些一點都沒有看到的記者們強多了。於是,當戴向軍說完最後幾句話並匆匆離開之後,記者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當中,並沒有繼續追問戴向軍,等他們反應過來之後,雖然有短暫的後悔,後悔沒有再接再厲,把那道口子撬大一點,但後悔沒有用,機會不能有第二次,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趕快回去寫稿,把剛剛窺視到的一點東西加上合理的想像,立刻寫出來,然後向主編報喜,準備明天上頭條。
第二天,幾乎所有的香港報紙都刊登了關於香港天安的新聞。圖片自不必說,既有香港天安總部營業廳玻璃大門被顧客擠破滿地晶瑩剔透的場景,也有經理約翰陳面對記者提問不敢解答一臉難堪的畫面,還有戴向軍躊躇滿志笑答提問的照片,更有“神秘後台老板”陳四寶與記者揮手告別圖象。至於這些圖片傍邊的文字,更是不得了。添油加醋是記者的本能,幾乎所有的記者都把戴向軍多少帶有一點神秘的話徹底神秘化,少數記者更是語不驚人不罷休,把香港天安的兩地聯通與迎接香港回歸扯到了一起,使商業行為與政治掛鈎。香港人表面上看最不關心政治,其實在香港回歸前後那段時間是最關心政治,如此,幾乎沒有香港人不知道天安尋呼了。至於這些圖片和文字後來引發的一些附加後果,則是連戴向軍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
陳四寶用“大哥大”給羅羅們打電話。陳四寶現在喜歡用“大哥大”打電話,因為感覺“大哥大”比座機排場,所以,哪怕是傍邊有座機,陳四寶也喜歡使用“大哥大”。不過,今天陳四寶給手下的羅羅們打電話倒不是為了排場,而是吩咐他們買報紙,每人上街賣10份報紙。羅羅們問買什麼報紙?陳四寶說買上面有老子照片的報紙。羅羅們想不通報紙上怎麼會有他們老闆的照片,卻又不敢問,就放下電話,跑到街上找報攤。本以為老闆做夢沒醒,說夢話,沒想到跑到報攤前面一看,傻了,不但有,而且是放在頭條最顯眼的位置。羅羅們甚至比陳四寶更激動,以前他們只相信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這樣的大老闆才能上報紙,沒想到今天自己的老闆也上了報紙,而且是頭條,那麼,是不是我們老闆陳四寶如今也和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他們一樣成為大老闆了呢?如果是,是不是意味着我們這些馬仔也水漲船高了呢?這下,羅羅們不懷疑老闆陳四寶在做夢了,而是懷疑他們自己做夢了。不過,他們顯然夢得不是很徹底,還仍然保持着一份清醒,大腦還會思考,還會考慮到底是每份報紙買10份還是總共買10份。頭腦特別靈光的,馬上就有了自己的決斷,覺得老闆上報紙頭條是喜事,所以,多多益善,乾脆每份買10份,好在當天的報紙並沒有因為刊登了陳四寶的照片而臨時漲價,每份報紙買10份也不至於導致個人破產,大不了到時候帶給自己的老婆孩子熟人鄰居共同喜慶就是,而那些腦筋死的,則不敢擅自做主,打電話回來問陳四寶,到底是一共買10份還是每個報紙買10份。陳四寶也是第一次體驗當明星的感覺,還不是很適應,沉浸在喜悅之中還沒有完全拔出來,所以,根本沒有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聽馬仔們這樣一問,他也傻了,不過,老闆畢竟是老闆,陳四寶不會被這個小問題難倒,想了想,馬上就做出了科學決策:大報每份買10份,小報每份1份。就這樣,當羅羅們趕到陳四寶住所時,還是把他的大客廳變成了報紙倉庫。
雖然客廳暫時改變了功能,但陳四寶仍然很高興,這時候面對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馬仔們,也能做出只有大人物才能做出的對部下的親切與和藹,見有些馬仔因為提了太多的報紙而累得滿臉通紅,居然破天荒地說出“同志們辛苦了”這樣的話。不過,說完之後,似不妥,這裏是香港,沒有人說“同志”,如果硬這樣說,鬧不準被誤解成同性戀。陳四寶不是同性戀,所以趕快糾正,改說“弟兄們辛苦了”。而他的馬仔們卻不計較這些,不管陳四寶說“同志們辛苦了”還是說“弟兄們辛苦”了,他們都滿臉諂笑,表現出一副非常恭敬甚至受寵若驚的樣子,彷彿從陳四寶嘴巴里出來的不是一句客氣話,而是滿嘴的金子。
陳四寶經歷了一生中最輝煌的排場。
當然,“排場”不一定是物質上的,有時候是心理上的,在某些場合,甚至更主要是心理上的。事實上,“排場”有時候是“風頭”的另一種表述。陳四寶突然發現,自己雖然可能比戴向軍更有錢,但肯定不如戴向軍排場,對於商人來說,除非自己做到了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那個份上,否則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排場”,但紅頂商人例外,對於像戴向軍這樣的紅頂商人,由於有官方背景,即便不是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那樣的大老闆,也照樣可以排場。比如眼前這堆積如山的報紙,不正是這種排場的最好左證嗎?雖然羅羅們在歡呼他們老闆的榮耀,但陳四寶自己心裏清楚,這完全出於一場誤解,榮耀的主角其實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好朋友戴向軍。
不需要旁人提醒,陳四寶已經實現了自我覺悟。昨天,當他被約翰陳擁到樓上並喝了一杯咖啡之後,當即就意識到自己幾個月前對戴向軍的教訓是錯誤的,甚至是幼稚可笑的,所以,沒有等戴向軍從下面上來,陳四寶就悄悄地溜走了。今天,早上一起床看到報紙,覺悟得到進一步提升,提升到羞愧的程度,不但不再想着要當面質問戴向軍了,而且還羞於再見到他,但是,畢竟是第一次上報紙,儘管明知是一場誤會,卻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澎湃,而陳四寶又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實在不忍心獨自一人享受光榮,不得不“大哥大”通知羅羅們上街買報紙,與其說是為了收藏,不如說是儘早與馬仔們分享歡樂。果然,馬仔當中不乏溜須拍馬巧言令色者,這時候面對滿客廳的載着老闆頭像的報紙,自然把陳四寶與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等大老闆放到同一平台上吹捧,就差沒有做出後來者居上這樣的超級評價了。
馬仔們在眾人拾柴火焰高讓陳四寶感受顛峰排場的同時,自己也分享到了空前的喜悅,再走出門的時候,不僅說話聲音比以往高,而且像下巴下面撐了塊木版,頭顱低不下來,不得不把腦袋台得老高。不過,他們的老闆陳四寶明顯更有城府,在經歷短暫的沸騰之後,回歸平靜,開始思考具體問題。
陳四寶清楚,紙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不能真正成為香港天安的老闆,謊言早晚都要被戳穿,到那個時候,旁人怎麼看?自己的馬仔怎麼看?人活着不就是一張臉嘛,為了這張臉,陳四寶也要成為戴向軍真正的後台老板。
陳四寶設想了一下,成為天安的真正老闆也不是壞事,賺錢不賺錢且不說,但就是這份排場,再多的錢也是買不來的,況且,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自己現在的個人資產雖然不能與李嘉成霍英東曾憲梓這樣的大老闆相比,但也肯定是一輩子吃不完花不光的,再往下發展,說到底還是為了這張臉。再說,現在想不假戲真演也不行呀,就是沒有那個童言無忌的小孩出現,皇帝的盛裝也早晚被人戳穿,所以,陳四寶現在必須成為天安的老闆。
陳四寶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就是不能成為天安的後台老板,起碼也應該成為天安的股東,而只要成為股東,哪怕是股份很小的股東,也是老闆之一。考慮到為戴向軍提供金融服務可以被說成是“在資金上有些合作”,“老闆之一”當然能被說成是“後台老板”。陳四寶相信,憑自己和戴向軍的關係,成為“老闆之一”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陳四寶已經記起半年前他請戴向軍來香港排場的時候戴向軍曾經親口說過的話,說如果他戴向軍來香港發展,就帶着陳四寶一起做,現在戴向軍不是來香港發展了嗎?不是應該兌現當初的承諾了嗎?陳四寶相信戴向軍不是那種不守信用的人,起碼對他陳四寶不會。
想清楚了,陳四寶就主動給戴向軍打電話。照例,沒有使用座機,而是使用大哥大。不過,這個時候陳四寶使用大哥大而不使用座機倒不是為了排場,而僅僅是因為習慣,什麼事情一旦習慣了,做起來就自然了,一自然了,就成為一種氣質了。陳四寶現在用大哥大給戴向軍打電話,就顯示出一種那個年代作為一個老闆的特有氣質。
電話打通之後,陳四寶不說話,先是一陣狂笑,笑得不可遏止,笑得排山倒海,給戴向軍的感覺是當時陳四寶被人綁了起來,然後在他腳底上抹了鹽,再牽來一隻羊,讓羊舔他的腳掌心。
陳四寶這樣笑當然並不是因為當時有羊在舔他的腳心,也不是真因為碰上了什麼令人好笑的事情,而是出於羞愧。可是,世界上哪有因為羞愧而狂笑不止的呢?世界上有沒有並不重要,關鍵是陳四寶有。事實上,這頓狂笑是陳四寶精心策劃的,不這樣狂笑,他實在找不出其他法子來掩飾自己的羞愧。
剛開始戴向軍被陳四寶的狂笑弄糊塗了,甚至也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傻笑了一陣,但他很快就明白陳四寶是笑報紙上照片的事情,因為陳四寶笑着笑着,就說出他下面的羅羅們向他祝賀的事情。
“這下麻煩了,”陳四寶說,“大家都認定我是天安的股東了,如果你不讓我入一股,我還真沒臉見人了。哎,我可記得你當初說過,說只要你老弟來香港發展,就帶着老哥我一起做,現在我被逼上梁山了,你可不能失言。”
戴向軍當然明白陳四寶的意思,但現在就讓陳四寶參股他不甘心,於是說:“是啊,可我上次探你的口風,你好象沒興趣,我以為你看不上小弟這小本買賣呢。”
“上次你沒有說清楚,”陳四寶說,“如果我知道你有兩地聯網這張王牌,我哪能不上趕子。”
戴向軍不是很高興,想,你倒不吃虧,有王牌就做,沒有王牌就不做,說到底是見利益就上,見風險就躲。既然你能這樣想,我老弟何嘗不能這麼做。
“好啊,”戴向軍說,“不過,我這畢竟掛着國有的牌子,想拉老哥入股也要等適當的時機。”
這話當然動聽,但等於沒說,在生意場上,陳四寶算是戴向軍的師傅了,當然知道所謂“等適當的時機”跟拒絕沒什麼兩樣,但畢竟比直接拒絕好聽,不會引起陳四寶的翻臉,既然不翻臉,那麼就要繼續爭取,否則,拖得時間越長,希望越渺茫。
“說的也是,”陳四寶說,“不過你老弟的能量我知道,不管掛什麼牌子,還是你說了算,只要你想拉着老哥一起做,就肯定能做到。”
戴向軍沒想到陳四寶態度這麼堅決,而且逼得這麼緊,如果再不給個態度,這朋友就做不成了。考慮到兩個人的交情,即便不能繼續做兄弟,起碼也不能成為敵人,況且陳四寶早有言在先,他在兩條道上都有路子,自己剛來香港不久,如果真與陳四寶結仇,對自己將十分不利。
“行,”戴向軍說,“你老哥要是真有心,我這裏肯定沒有問題,不過參股是大事情,不是在電話裏面能說清楚的,找時間我們碰個面,我把公司的底細亮給你,然後再商量入股的細節,你看怎麼樣?”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陳四寶還能說什麼,只能說行,我聽你老弟的安排,你說什麼時候見面就什麼時候見面。
“就這兩天。”戴向軍說。
在此後的兩天裏,陳四寶焦急地等待着戴向軍的電話,而戴向軍則在瘋狂地收錢。由於報紙不斷地刊登關於天安的“獨家報道”,天安尋呼家喻戶曉,第一次營業大廳玻璃門被擠碎是戴向軍事先策劃的噱頭,第二次就是真的了,事先並沒有做手腳,玻璃門還是照樣破了,並且還差點傷了人。營業部每天的收入可想而知。
一年的服務費對任何一個香港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大數字,但是,成千上萬個客戶加在一起就成天文數字了。
由於開戶數量超出預算,事先預備好的尋呼機供不應求,戴向軍不得不採取臨時措施,先入戶,後送機,相當於內地醫院病人看病需要先繳費挂號排隊然後才能看醫生一樣。本來這種行為明顯違反了廣告上的承諾,理應受到廣大用戶的抵制,但卻意外地得到了用戶的諒解,而且,越這樣做,似乎就越能體現天安尋呼的緊俏,好比越是專家門診門口排隊越長一樣,一時間,擁有天安傳呼機成為一種時尚,誰沒有天安傳呼機就彷彿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總之,這一措施推出之後,非但沒有減弱用戶的熱情,在某種程度上反而起到了推波助瀾作用,僅僅只有兩天時間,戴向軍就收回了本次運作的全部投入。
當然,“兩天”是個並不確切的數字概念,可以理解成正好兩天時間,也可以是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半個月。對戴向軍來說,多多益善,他不相信所謂的百年老字號,那是清末民初的概念,現在是高科技時代,日新月異,今天有錢今天賺,明天尋呼行業不賺錢了,立刻放棄,再進軍新行業,比如進軍陳四寶手上那個“大哥大”行業,所以,說起來是“兩天”,其實他的生意整整紅火了將近兩個月,把本來該一年甚至是今後幾年賺的錢在兩個月之內全部提前收回來了。而對於陳四寶來說,他當然希望所謂的“兩天”就是今天加明天,最多是明天加後天,但是,當後天也過去了的時候,他仍然沒有等到戴向軍的電話。這期間,陳四寶不止一次想主動打電話給戴向軍,甚至想好了電話接通之後先不說入股的事情,而說一些其他事情,等其他事情說熱乎了,再彷彿突然想起來一樣,不經意地提一下入股的事情。有那麼幾次,陳四寶已經開始用他的大哥大撥號了,但撥到一半,實在撥不下去,想着自己還是大哥,也不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沒有飯吃了,一定要入戴向軍狗屁天安公司的股,上趕子不成買賣,即便是入股天安是天底下最好的買賣,自己也不能不顧臉面硬往裏面擠呀。所以,那段時間儘管陳四寶天天想着要找戴向軍,卻每次都忍住了。然而,正當陳四寶對這件事情已經不抱什麼希望的時候,戴向軍約他了。
見面之後,戴向軍先訴苦,抱怨這些天忙得天昏地暗,暈頭轉向,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分不清楚了。然後說有生意給陳四寶做,說他在香港收的這些服務費,自己一分錢也沒有落下,全部用來買傳呼機送客戶了,由於傳呼機廠在深圳,跟香港之間隔着一條雖然不寬但非常難以逾越的小河,所以還是要通過陳四寶的“金融服務”走資金。最後戴向軍才說到入股的事情,說他不能讓大哥吃虧,香港天安是南都天安的子公司,如果他吸納陳四寶入香港天安的股,就等於是請大哥幫小弟打工了,這是無論怎麼說都是不妥當的,所以,這些天他一直苦惱,想着怎麼樣既讓陳四寶成為香港天安名副其實的老闆,又不能讓大哥有給小弟打工之嫌,想到昨天,剛剛想明白,乾脆,直接請大哥入南都天安的股,而只要陳四寶入南都天安的股,就是香港天安名副其實的“後台老板”了。
戴向軍說他忙得暈頭轉向,陳四寶不能確定他說的是真是假,因為他自己現在已經有些暈頭轉向了。天下能有這樣的好事情?戴向軍這麼多天不與他聯繫,像是故意躲着他,怎麼今天突然就說要讓他入股了,而且是入南都天安的股?不錯,如果他陳四寶入了南都天安的股,確實就是香港天安的“後台老板”了,可既然連參股香港天安都推三推四,怎麼這麼容易就入南都天安的股了呢?前些天陳四寶說要參股香港天安的時候,戴向軍還說公司畢竟是掛着國營牌子的,想入股並不簡單,香港天安既然是南都天安的子公司,那麼如果說香港天安掛了國有招牌,南都天安不直接就是國營企業了?國營企業的股是他這個持南太平洋島國身份的陳四寶想入就能入的嗎?難道大陸在這方面的政策比香港更加寬鬆嗎?
陳四寶覺得戴向軍變了,變得已經不再是在南都證照中心當副主任時候的那個轉業幹部了。變得不如以前單純了。變得開始玩心眼了。變得把心眼玩到他大哥頭上了。
陳四寶有些傷感。他傷感如果連戴向軍都不能信任,他還可以信任誰。儘管他早知道,商場無父子,麻將無尊卑,商場上即便有所謂的真誠,也是為下一筆生意所做的必要鋪墊,而如果不考慮下一筆生意,可能就一點真誠都沒有了。這個道理陳四寶懂,不是今天才懂的,而是十年之前就懂的,或者說,在他認識戴向軍之前就懂了,但是,懂得一個道理是一回事,接受一個道理是另外一件事情,雖然陳四寶明明知道商道無道,但還是渴望自己的生活有真道。當初他之所以拉戴向軍一起做生意,除了看中戴向軍的位置以及這個位置所掌握的權力能為他所用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看中戴向軍的單純,看中戴向軍當時無功不受祿以及對柯正勇並沒有過河拆橋的品質上,所以,陳四寶在逃離南都的時候,沒有忘記往戴向軍的帳戶上匯入最後一單生意的利潤,在風頭過去之後,他沒有忘記主動與戴向軍聯繫而延續他們之間的友誼,在戴向軍成立自己的公司之後,沒有忘記幾次三番地請戴向軍來香港“排場”。他所做的這一切,無非是想在渾濁的商海當中尋覓一汪清澈。直到從報紙上看到香港天安鋪天蓋地的廣告,陳四寶意識到戴向軍在許多重大的問題上對他隱瞞了,他很生氣,立刻趕過去當面質問他,卻也並沒有因此而動搖自己的信念,並沒有因此懷疑他的同鄉小兄弟敢耍他,只當是戴向軍一時疏忽或一時糊塗最多是一時耍點小聰明罷了。但是,當他今天聽了戴向軍這一番表白之後,陳四寶的心涼了。他清楚,戴向軍經過這麼長時間考慮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用疏忽或糊塗來解釋的。他傷感,為自己傷感,更為戴向軍傷感,他由此斷定戴向軍由於入道以來太順利了,所以就有些忘乎所以了,長此以往,肯定要栽跟頭,栽大跟頭!如果放在以前,陳四寶在這樣傷感之後,肯定會善意地提醒戴向軍,勸他不要得意忘形,不要頭腦發熱,不能利令智昏,玩得太大,走得太遠,所謂“玩完”“玩完”,玩得太過了也就完蛋了。但是,現在陳四寶不會再勸戴向軍了,現在陳四寶的心已經涼了。畢竟五十齣頭的人了,心熱起來不容易,涼下去更不容易,而一旦涼下去,再熱起來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陳四寶決定不動聲色,將計就計,看你戴向軍往下還怎麼玩。
陳四寶臉上擺出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說好,好,好,還是我老弟考慮得周到,說實話,這麼長時間你沒有跟我聯繫,我還怪罪你呢,心裏不知道罵了你多少次,罵你小子發達了,就不帶老哥玩了,對不起,真對不起,老哥錯怪你了,老哥這就向你賠罪,晚上我請客,這次我們不上郵輪,直接去澳門。
這就是陳四寶,明明已經看清楚戴向軍,打算不動聲色將計就計,卻又故意表現出存不住氣的樣子,故意把前段時間對戴向軍的不滿表露出來。當然,他不是真存不住氣,他相信,自己這樣反而更加讓戴向軍信以為真。果然,戴向軍聽了陳四寶這一番表白之後,非常大度,說這也不怪大哥生氣,換上我也會有些想法,所以,談不上誰對不起誰,如果要說對不起,那也應該是小弟對不起大哥,是我忙糊塗了,沒有及時跟大哥溝通,才引起大哥的誤解和猜忌,現在大家說開了,沒事了,你這就幫我走資金,深圳方面還等着這筆資金給我發貨呢,而大哥入主南都天安的時候,大哥不用操心,全權交給小弟辦理。
接着,他們就討論了細節。當然,所謂的討論其實就是戴向軍說陳四寶聽,因為戴向軍似乎把一切問題都考慮周到了。比如關於陳四寶個人身份的問題,戴向軍說他已經了解清楚了,雖然他在香港持南太平洋島國的護照,但在中國大陸的身份並沒有註銷,可以繼續使用。戴向軍還說,陳四寶只要做兩件事情,一是提供他在大陸中國的身份證複印件,二是在一系列文件上簽名。陳四寶自然又是一連說了幾個好、好、好,說一切聽老弟的,一切聽老弟的。陳四寶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與十年前第一次認識戴向軍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除了皺紋比當初深了一點之外,沒有任何變化,而戴向軍則不同,臉上的表情不同,內心的想法也不同,連臉上的皺紋分佈也與當初不一樣。當然,關於他內心的想法,只有戴向軍自己知道,旁人是看不出來的,包括他同鄉老大哥陳四寶從表面也看不出。不過,他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就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