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商周或那個摩爾人
丁一:“怎麼你從來沒跟我說起過他?”
娥:“因為你從來不問。你無所謂。”
丁一:“我無所謂?”
娥:“有一回我說你怎麼也不問問問問的父親,你說你無所謂。”
丁一想起來了,那是在又見秦娥后不久的事。
我說:可後來你為什麼沒再問呢?/他慢慢地回想:是呀,為什麼呢?/那你就再想想吧,那個“無所謂”是指什麼?/指問問。指娥已經有了孩子,以及什麼處女不處女的,我對那些東西從來就無所謂。/是嗎?/當然!他說:那個被傻瓜們無比看重的處女標誌除了能夠滿足虛榮,還能說明什麼嗎?簡直愚不可及!
是呀,上帝原本是要讓人尊重語言的貞潔,或儀式的隆重,不想卻又讓人弄成了歧視的借口。
好吧好吧,我說,那現在呢,怎麼啦?/丁一說:怎麼啦,你說怎麼啦?/現在你怎麼好像又有所謂了呢?/那廝垂下頭想了一會。好像,好像問題是這樣:在我到來之前,不管發生了什麼那都是別人的事,但在我到來之後就……就不一樣了。/怎麼不一樣?/喂喂老兄,這可是你說的呀——那是愛的語言,是一種極端的表達與訴說!/我說:不錯,但這跟之前、之後有什麼關係嗎?/當然有哇,你總不能跟誰都是極端吧?尤其,你不能同時跟誰都是極端吧?在我到來之前,她跟任何人發生的任何事都與我無關,但在我到來之後可就不一樣了。當我向你交出了我、你向我交出了你,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這時候你跟任何別人的事,尤其是那種極端的表達與訴說,就不再與我無關!/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太多的極端,會使極端變得平庸,無力吧。/那我倒要問問了:你跟娥,跟薩,是同時的極端呢,還是都不極端?/這不一樣。/怎麼不一樣?
他又不理我了。這種時候他總是逃避我。
他轉向娥說:“那麼現在,我再問,還來得及嗎?”
娥不置可否,但面有嗔色,意思是幹嗎要用這樣的語氣?
“我是說,可以嗎?”
“當然。”
可丁一卻又不知從何問起了。
“商周這個人,其實嘛……”還是娥打破了僵局,“其實到現在我也認為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絕頂聰明,又非常能幹……”
丁一從鼻子裏哼出一個詞:“強者?”
“不不,恰恰相反,”娥說:“他曾經非常自卑。又驕傲,又自卑,又憤怒,又軟弱的一個人。”
“現在呢?”丁一的語氣中明顯帶有譏諷,意思是現在光剩了善良、聰明和能幹了吧?
娥不在意,或者是容忍着,繼續說:“他生在農村,以驚人的高分考進了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城市。在我情緒最低沉的那段時候,我認識了他。那時候我在劇團里根本導不了戲,沒機會,也不想導;一百個劇本里有四十九個賣笑的,四十九個賣哭的,一個審查通不過,另一個找不到資金。我就常常一個人到附近的小公園裏去看書。後來,後來……”
“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碰上個才子。”
“吸引我的並不是他的才華,再說他學的那些東西我也不懂。吸引我的是他的幹勁,準確說是他的熱情,他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悲觀,什麼叫不可能。是呀,就是這一點感染了我,也許是因為我當時缺的正是這個。有一回我抱怨說活着可真是沒意思,你猜他怎麼說?他說咳咳咳,剛上來倆冷盤你就下結論,大菜還在後頭呢!喂,你聽着哪嗎?”
“洗耳恭聽,你正在塑造一個完人。”
“沒有完人。丁一我告訴你,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什麼完人。”
“天哪,這可怎麼辦?”
“丁一!”
“好好,你說。說呀?”
“我覺得你現在有點兒像他。”
“像完人?”
“我沒跟你開玩笑!”
丁一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儘力把語氣放得誠懇些:“好吧,我哪點兒像他?”
“自卑。”
“我?自卑?”
“一個不敢認真聽別人說話的人,一定是自卑。”
丁一語塞。我悄聲笑道:了不起的娥呀你真是一眼看透!/丁一說:去去去,甭添亂!/我說:什麼,添亂?我要是添亂就不光說你是自卑啦!
“自卑,”娥說:“就是這個把我們給毀了。有煙嗎?給我一支。”
娥把煙放在指間捻着,放在鼻下聞聞,走到窗前,朝向遠處,閉上眼睛……好像在那兒,在娥的心裏,在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一隻蝴蝶在扇動翅膀……或是在並非鐘錶的時間裏,正有一場暴風雨在醞釀。
“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奧瑟羅》吧?”娥說。
“不好意思,我可沒他那麼偉大。”丁一很敏感。
“那時我才理解了莎士比亞的偉大。自卑才是怨恨的原因。自卑,很可能是一切悲劇的原因。它讓人完全喪失理性,不給苔絲狄蒙娜留一點兒說話的機會。”
“你是說那個摩爾人?”
“還有商周。”
“為了什麼事?”
“為了我演的一齣戲。”
“哪一出?”
“比如說,男演員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員乙扮演女主角B,A和B是夫妻,或者是情人,戲中有他們相親相愛、相擁而吻的情節。因而,就有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兩個肌膚相親的人,是A和B呢,還是甲和乙?”
“後來呢?”
“這個‘奧瑟羅’,跟莎士比亞的那個還不太一樣,他選擇了離開。”
“那麼你看,”丁一說:“我應該選擇什麼呢?”
娥忍無可忍地喊道:“那是你自己的事!”
一陣沉寂。
讓人想起牛虻與瓊瑪。想起他們一同改編的那一場戲,即如何才能讓亞瑟從那一陣沉寂中回來。
“對不起,對不起。”丁一走近娥,碰一碰她的發梢,“我是說,我,還可以選擇我們的那個約定嗎?”
娥感受着他的觸摸,讓熱淚說出回答:當然。
“到了我應該選擇離開的時候,請提醒我,好嗎?”丁一說。
“而在這之前,”丁一說:“我還是想選擇我們的約定。”
娥猛烈地擁抱他。兩個人揮淚而吻。這情景又讓我想起了阿春和阿夏,想起阿夏的舞蹈和一陣陣伴舞的琴聲……想起星空與流螢,想起泠泠那一身素白的衣裙……想起伊甸,伊甸之外的浩渺與空寂,想起在一條永遠的旅途上我生生世世的尋找……
姑父有了消息
此後的某一天晚上,丁一偶然在電視裏看到一條新聞:某人養的曇花,一夜之間開了一二十朵,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無不嘖嘖稱奇。養花的人接受記者採訪時說,這些花都是他的一個老朋友送的。而且,鏡頭的搖推之間,可見背景中還有不止一棵鐵樹,和很多很多看着眼熟的花草……
丁一趕緊給依撥電話:“喂喂,快,快開電視。”
“開着呢,什麼台?”
“我也不知道什麼台,我這兒是九十九頻道。”
“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頻道在演魔術。”
“不對!哎呀,你快找找,記者正採訪一老頭兒的那個台。”
“怎麼了吧,什麼事?”
“我懷疑那老頭兒就是搬走姑父的花的那傢伙。”
“你根據什麼?”
“快找吧你就,找着沒?”
“沒有哇?”
“哎,完了完了,甭找了。”
“噢,也許我看見了一個尾巴。”
“什麼?”
“一朵曇花。電視裏說是曇花。”
“對,就這台,你看那些曇花像不像是姑父的?”
“現在是廣告了。”
第二天丁一託人到電視台去打聽,很快找到了那條新聞的采編。下午,根據那位采編給的地址,丁一和依去了那個養花老頭兒的家。
“這些花,是不是姑父送給您的?”丁一問那老頭兒。
“姑父?”老頭搖搖頭。
“哦,叛徒,是不是一個叛徒送給您的?”
“你們是他什麼人?”
“朋友,姑父的老朋友。”
“老得過我嗎?”老頭這才笑笑,說:“不過你們倒是說對了,這花都是他的,他要出趟遠門兒,把花寄養在我這兒。你,是不是丁一?”
“您認識我?”
“我跟你爸一個單位工作,你爸做飯,我燒火。”
“噢,是您呀,您就是那個……”
“對。我現在退休了。老些日子沒見你爸了,他還好嗎?”
“還行。”
“怎麼了,這些花兒有什麼問題嗎?”
“哦不不,我們只是來問問,您知不知道姑父他去了哪兒?”
老頭這才把他們讓進屋裏,不知從哪兒摸出倆髒兮兮的杯子,沏了茶。
“他只說是去海邊兒,沒說別的。”
“哪兒的海邊兒?”
“是呀,我說海邊兒大了,你總不至於捋着海邊兒走一圈兒吧?喝茶。”
丁一端起杯子看看,又放下:“那兒,有他什麼認識的人嗎?”
“噢對了,那兒他有個老同學,叫什麼什麼什麼……艾克斯?”
“X,真名叫什麼?”
“就叫艾克斯,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名兒。”
“唔,”丁一一拍腦門喊道:“知道了,我知道了!”
“誰?”依問。
“魔術,那個魔術!”
“什麼魔術?”
“E城呀,你忘啦?”
“對對,異城!”那老頭說:“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沒錯兒沒錯兒,異城,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