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標題釋義
關於“我的丁一之旅”還可以有一種理解,即我途經某史,因聞“丹青島的傳說”而有的一境夢景。
“丹青島的傳說”流布甚廣,版本繁雜,誰也分辯不清哪是謠言,哪是實情。而對於詩人和兩位畫家的行徑,則又是眾評紛紜,褒貶不一。就像所有難於考查的歷史,雖必有其唯一的實情,但卻只有種種猜想在確鑿地流傳。
這是歷史的特點,是一切複雜事件的特點。
複雜事件,難免都會演化成一種寓言:如是我聞即如是我思,如是我思即如是我願,反過來也是一樣。總而言之,你聽不見是因為你不想聽見,而你想聽見的,你都能從那些複雜的事件里聽見。
因而,確鑿的流傳很可能比唯一的實情更要緊——條條暗流,和種種猜想,才造就這個真確的人間。所以有時我真是搞不清楚,是我途經某史而有了“丁一之旅”呢?還是我途經丁一才有了某史之夢,才有了這一篇聊且比附為“回憶錄”的東西?
姑父走了
有天依打電話來,問丁一知不知道姑父家搬到哪兒去了。
丁一一愣:“姑父搬家了?”
“怎麼,你不知道?”
“啥時候的事?”
“我怎麼知道?”
“你聽誰說?”
“我去看他,可那個院子已經沒了,現在是一家餐館。”
“真的假的?”
“廢話,我騙你?”
丁一這才想起,不見姑父已經很久。自打丁一家搬離了那條小街,我們去看過一回姑父,到現在也有一年多了。
“依,下午你有空兒嗎?”
“四點,四點鐘行嗎?”
“好,四點,我在那街口上等你。”
四點之前丁一到了約定地點,依已經先到那兒了。那條街的大模樣還沒變,只是街口和路邊多了些汽車。走進去,遠遠就看見了一面招展的酒旗,走近了才看清旗上的字:酒香不怕巷子深。
依停步說:“就這兒。”
丁一上下打量,又前後左右地查對。
“對嗎?”依問。
丁一默默地點頭。
“不會錯?”
“再往前十幾米,對面兒,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丁一所指的地方已是一片廢墟,幾輛農村來的馬車正在那兒裝運廢磚瓦。
兩個人便找了個不礙事的牆根站下,愣愣地望着那家餐館。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太陽還挺高呢,食客已然絡繹不絕;花枝招展的禮儀小姐站立門旁,“歡迎光臨,歡迎惠顧”地不斷點頭鞠躬。
“咱就這麼愣着?”依說。
丁一便走上前去詢問:“請問,貴店開張有多久了?”
“歡迎光臨。”一個小姐說:“今天是本店周年慶典,所有消費一律八折。”
“請問您知不知道,原來住這兒的那家人搬哪兒去了?”
“對不起,我才來不久。”
“你們老闆在嗎?”
“老闆在總店。”
“有電話嗎?”
“對不起,您用餐嗎?”
丁一返身回來,點上支煙。
“噓——,你不說你戒了嗎?”
丁一忙又把煙掐掉。
這時候,不遠處的一個院門裏晃晃悠悠地走出來個老頭。丁一“咳”了一聲,意思是我咋這麼笨呢!便趕忙迎過去。
“福爺您好!”
福爺眯縫起眼睛瞅丁一。
“怎麼,您不認識我了?”
“您,您是……噢你呀,丁家的二小子吧?”
“丁一。”
“丁一?我咋看你像老二呢?”
“您知道姑父家搬哪兒去了嗎?”
“姑父?誰姑父?”
“就是原來住我們斜對門兒的那個老頭,”丁一指指那家餐館,“就那兒。”
“噢,你是說那個叛徒呀,好養花兒的那位?”
“對對對……”
“不知道。”福爺搖搖頭要走。
“哎福爺,”丁一攔住他又問:“那您知道誰能知道嗎?”
“唉,這街上的老人兒不剩幾個啦,全走了,都他媽住樓房去啦。老天爺保佑他們,別再讓樓房都給憋死!”
福爺走後,丁一和依又挨家挨戶地問了一下午,接近毫無結果。人們只知道姑父把祖上留下的那個小院給賣了,賣了萬把塊錢,然後就走了,走哪兒去了卻沒人知道。經丁一這麼一問,眾人才都想起來:這個姑父,或者那個叛徒,真是與眾不同——拿着萬把塊錢上哪兒去了,甚至是什麼時候走的,街里街坊的這麼住着居然沒一個人知道。
“還有那些花兒呢,都哪兒去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告訴丁一:來了個男人,一車一車地全給拉走啦。
“姑父他知道嗎?”
“咳,他瞅着拉的!不然誰敢動他的花兒?”
可那男人是誰呢?
134.問問的父親來了
夏天就快過完了,秋陽一派溫文爾雅。娥家的樓牆上掛滿了爬山虎,濃綠中浮出些紅和黃。丁一遠遠地就看見了問問,才想起今天是禮拜日。
問問蹲在樓前玩沙土,又是誰家在裝修了。問問身旁還有個男人。
問問一見丁一就跑過來:“丁叔叔,我家又來了個叔叔!”
那人走過來,伸出手:“你好,問問跟我說了半天你了。”
丁一隻好也伸出手:“您是?”
“秦娥的朋友,老朋友,商周。”
“請問,貴姓?”
“免貴,姓商。”
“噢噢,商周,您剛說過了。”
“今天天氣真好。”
“哦,是是,秋天,秋高氣爽。”
然後好像都再找不着話了。問問顧自玩着沙土。
“好好,你們玩兒,我去……哦,去跟她說點兒事。”
丁一進來時,娥背身站在窗前,看來她在那兒望着問問和那個叫商周的男人已經很久了。想必丁一跟商周寒暄的情景她也看到了。
“商周,”丁一坐下,“咋沒聽你說起過?”
娥依舊背身望着窗外。
“同學還是同事?”
“都不是。”娥不看他,說罷轉身進了廚房。
在廚房裏忙了一會,娥出來時端了一盤水果。
丁一詢問的目光一直不離開娥的臉。
娥在丁一身旁坐下,說:“他就是問問的父親。”
“你說誰?”
娥示意一下窗外,不抬眼睛,開始削水果。
屋子裏於是很靜,能聽見削水果的“嚓嚓”聲,和問問遠遠的笑鬧。
半天,丁一才找出一句話來:“他從哪兒來?”
“國外。”
又是一陣靜,很久。
娥把削好的水果切開,擺在盤子裏,而後不斷用手搓臉,一副疲憊的樣子。
“你告訴他了?”
“什麼?”
“問問呀?”
“還用告訴嗎?你看他們,長得有多像。”
“那……”
娥凝視一下丁一,但立刻又閃開。
這時廚房裏的水壺開了,警笛似的尖叫。娥趕緊跑過去。
問問在踢門。丁一開門前急忙整理了一下表情,但門外只有問問自己。
“對不起媽媽,我只好用腳踢門,你看我拿了多少東西呀!”又是桶,又是罐,又是鏟子和勺子,還有一盤沙子做的點心。
“商叔叔呢?”娥邊問邊朝外面望。
“回家啦,”問問說:“他說他還會來跟我玩兒的。”
丁一和娥面面相覷。
“這個叔叔去過的地方可真叫多啊!”問問又開始滔滔不絕了:“他說他到過南半球,南半球就是地球的南半拉。他還到過南極洲,那兒特別冷特別冷,只有企鵝能在那兒住。可是熱帶呢又特別特別熱,因為太陽直射。他說他也去過非洲和沙漠,還坐船在世界最大的河上漂流過,他說要是我願意等我長大了他也帶我去……媽媽,那些地方離咱這兒遠嗎?”
娥愣着,好像沒聽見問問的話。
“遠,當然遠,”丁一說:“非常遠。”
“坐火車吧,得?”
“坐飛機。”
“真的呀!媽媽我想坐飛機,我還沒坐過飛機哪!”
娥居然搡了問問一把。
問問驚呆了,眼淚迅即涌滿眼眶,但她卻緊閉着嘴不讓自己哭。
娥嚇壞了,趕緊去抱她。但是問問掙脫開,徑直跑進自己屋裏關上了門。
“你這是幹嗎!”
娥搖頭嘆道:“唉,這孩子真是長大了!”
丁一走進卧室,想安慰安慰問問。誰料問問一見丁一進來,趕緊擦乾眼淚,先來安慰丁一了:“我沒事,我只是想自己呆一會兒。”
丁一差點沒笑出聲來,心說這是從哪部電影裏學來的呀?
問問把床底下的紙箱子拉出來,把她的玩具一樣一樣地都摸一遍,並且故意地笑,故意表現出津津有味的樣子。
丁一跟問問玩了一會。各種各樣的絨毛玩具:梅花鹿叫“格倫”,大灰狼叫“詹”,小浣熊叫“安”,鴨子叫“勞拉”……
“誰給它們起的這些名字?”丁一笑問。
“媽媽和我。”
“為什麼?”
問問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會,說:“那你為什麼叫丁一?我為什麼叫問問,媽媽為什麼叫秦娥,舅舅為什麼叫秦漢呢?”
“有道理,有道理!”丁一想親親問問。
不料問問卻說:“現在還可以,再過幾年你就不能這樣親我了。”
“為啥?”
“那樣的話你不就成彼得了嗎?”
“彼得怎麼啦?”
“彼得是個小流氓兒。”
天哪,我和丁一暗暗叫道:白晝的力量真是不可阻擋!
“好了,那我走了。”丁一站起身,然後又彎下腰在問問耳邊說:“過一會兒,跟媽媽說聲對不起好嗎?”
“我當然會說的,可她得先跟我說。”
“我也跟你說。”
“沒你事兒,是新來的那個叔叔鬧的。”
丁一驚得差點沒叫出聲來,連走出卧室時都不由得躡手躡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