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城內(11)
孫道士裝作不經意地轉臉一望,只見那姓丁的已把馬交了給店家,把背在背上的盒子解了下來,提在手裏,匆匆離去。
孫道士的心思很快,他想:第一,要辦的事,一定很急很重要的,否則,不至於長途跋涉而來,連歇都不肯歇一歇,便忙着去辦事;第二,所辦的事,一定與那盒子有關。然則,那盒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呢?
心裏這樣想着,他的視線卻始終盯着那姓丁的,眼看他走不多遠,進了都尉署的大門。這不奇怪?太原李家父子,勢成割據,與楊素所能掌握的關中,只有例行公事的往來,派遣專差來見潼關都尉,事有蹊蹺,倒非打聽一下不可。
於是,內心振奮的孫道士,以漫不經意的步伐向那牽着馬在遛的店家走去,從贊馬好開始,話里套話,證實了那姓丁的來自太原。這樣說來,此人就是丁全已再無可疑了!孫道士機變快,耐心也好,他不去胡思亂猜,枉費精神,只在櫃房裏跟掌柜的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等丁全回來,再作盤算。
約摸有個把時辰,丁全回來了。去時匆匆忙忙,歸時從容自在,手裏提了去的那木盒,已剩下一塊布包袱。
看他那神氣,事情辦妥了。所辦的事,不用說,是送那木盒;如果是文書,用不着裝這麼大一個盒子;若非文書,又是怎麼要緊東西,值得派個專差遞送?
疑雲佈滿心頭的孫道士,心想只有接近丁全,才能摸出點根由來。苦苦思索,忽然得了主意,溜到街上,買了箇舊藥箱,配好了必要的藥材,又買了個串鈴,一起包好,拿回店裏。
趁店家都在外面,孫道士背上藥箱,一溜溜到丁全所住的後進西跨院,“克郎郎、克郎郎”,搖兩下串鈴,然後有板有眼地吆喝起來。
“善治大小疑難雜症,七世祖傳眼科秘方,火眼、風眼、豆眼、雲翳星障、胬肉攀睛、見風流淚、異物入目、打傷、刺傷、瞳人反背、夜盲失明、一切眼病,藥到病除!”
一面吆喝,一面偷覷丁全,他正坐在窗下喝灑,抬起一隻眼對孫道士望了一下,別無表示。
孫道士原以為他會招呼的;既然如此,只得自己移樽就教,繼續吆喝着,慢慢走了過去。
“啊呀!”他故意裝作失驚地,“尊駕怎麼喝這烈酒?”
丁全獨眼一翻,冷冷問道:“為什麼?”
“恕我直言!”他指一指自己的左眼,“尊目有傷,能不喝是不喝的好。”
他的態度誠懇,言語受聽,丁全點點頭問說:“你是祖傳的眼科?”
“七世祖傳,算來我是第八代。”
“你倒替我看看。看對了,我重重謝你,看不對一文沒有。”
“尊駕貴姓?”孫道士問。
“丁。”
“丁爺,你上床躺下,我先看了再說。大概只要是眼病,沒有我治不好的。”
“嘿!你這道士口氣倒真不小。”丁全一面說,一面上床仰面躺下。
孫道士慢慢解開他的眼罩,左眼下有個創口,膿血未凈。那隻三角眼中滿布紅絲,猙獰可怕。孫道士取一小塊新棉,輕輕拭凈創口,把他的頭撥了一下,就着亮光細細診察。
“怎麼樣?”丁全催問着。
“丁爺,”他慢吞吞地說,“你眼下這個傷,是利剪所刺。”
就這一句話,把丁全說得大為佩服,“不錯。”他笑道,“你倒是真的有兩下子!不比那賣野葯的信口開河。”
孫道士心裏又得意、又好笑,表面上卻是一本正經地:“丁爺,你放心!你的眼沒有毛病,當初那個傷沒有找好手治,老不收口,血不歸脈,以至於牽連到眼睛。”
只偶而讀了幾天醫書,“三腳貓”本事的孫道士,這樣胡言亂語着。而丁全卻聽得不住點頭,並且改口尊稱。“道爺,”他說,“你動手替我治傷吧!”
“好!你閉一閉眼,看看牽動傷口沒有?”
丁全照他的話做。單閉一支左眼很費勁,索性把雙目都合上了。
孫道士哪顧得去看他的傷口?環目巡視,把整個屋子很快地搜索了一遍,目光落在丁全身上,終於有了發現——他懷中揣着個長方扁薄的布包,不用說,那裏面不是公文,就是書信。
念頭一轉,想好了下手的辦法。他叫丁全睜開眼來,替他傷口上敷了些止痛的葯,問道:“怎麼樣?”
“涼涼的,很舒服。”
“那就對了。我再替你點眼藥——我這眼藥點了上去,得要好好休息,還得避光。回頭我煎好了葯,再替你薰一薰,洗一洗。包管你一覺醒來,耳目清涼,痛楚全消。來,丁爺,你現在先脫了衣服睡好!”
於是丁全先把揣在懷裏的那長方扁薄的布包取了出來,放在枕頭旁邊,然後脫了衣服,蓋上被子。
孫道士給他點了眼藥,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捺上,取塊黑布蓋住,替他把被掖一掖緊,說道:“丁爺,你好好休息!我找店家去借風爐、銚子,替你煎藥洗眼。”
“勞駕,勞駕!”丁全用感激的聲音答道,“回頭我再給你道謝。”
“好說,好說。”
孫道士一溜煙似的出了西跨院,找到店家,把他拉在一旁,先取塊三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裏。
“這,這,”店家驚喜交集地,“道爺,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我發了筆小財。”孫道士滿面堆笑,悄悄答道,“我學過幾天醫道,治眼最有把握。那位太原來的丁爺,不是壞了一支眼睛嗎?其實沒有什麼,用了我的葯,兩三天就沒事了。說好十兩銀子包醫——丁爺是你們這裏的客人,我不能一個人獨吞,得有一份意思,我交了給你。”說到這裏,聲音放得更低了,“你懂了吧?別讓掌柜的知道,也別叫他闖進來!不然又得分他一份。”
店家怎麼能不懂?不住點頭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絆住掌柜的,不叫他進來撞見了。”
“對。”孫道士又問,“可有風爐、銚子?借給我煎藥。”
“有,有!你先請進去,生好了爐子,我給你送去。”
於是,孫道士仍舊回到西跨院。丁全安安穩穩地睡着,那長方扁薄的布包,仍舊放在枕頭旁邊。
不一會,店家捧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坐一把紫銅銚子,興匆匆地走了進來,高聲叫道:“道爺,煎藥的爐子和銚子來了!”
“費心,費心。請你放在廊下。”
“道爺,還有什麼吩咐?”店家放下爐子,又問。
“請你把銚子裏加上水!”
“已經加好了。”
“好!出去的時候,請你把跨院的門,順手帶上,丁爺得要清清靜靜睡一覺,好好兒養一養,他的傷勢才好得快。”
“喳!”店家恭順地答應着,虛掩了跨院的門,到前面去絆住掌柜,不叫他往後面來。
孫道士打開藥箱,揀了幾味清涼明目的葯,投入銚子,蹲在地上,用把破蒲扇,“吧噠、吧噠”扇爐子,一面偷覷着丁全,只見他睡在床上,動也不動,不知道睡熟了沒有?
不一會水開了,一陣陣大冒白汽;孫道士看看是時候了,走到床前,輕輕叫道:“丁爺、丁爺!”
“嗯!”丁全問道,“道爺,可是要薰眼睛了?”
“還早呢,水剛開,起碼要半個時辰,葯煎透了,才夠勁道。我怕你心急,先告訴你一聲。”
“不急,不急!”丁全趕緊答道,“只是太麻煩道爺你了。”
“一點都不麻煩,你盡睡吧!葯好了,我叫你。”
“說著,他又替他掖了一掖被,順手帶走了那個扁薄長方的布包。
回到廊下,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封書信,封面上寫着:“回呈貴上。知名。”翻到背面,桑皮紙的封口,滿漿實貼,封得極其嚴固。
孫道士成竹在胸,避開室內的視線,拿那封信在熱汽上薰着;薰了好一會,封皮開始出現遊離的現象,孫道士取一把薄刃的小刀,極小心地揭開了封皮,抽出信箋。
一看,孫道士大為失望,那上面只有八個大字:
拜謝厚貺,悉如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