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城內(2)
“要的就是那點麻煩。”虯髯客把柳四,老陳利用那匹馬叫相府衛士上當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李靖不等他說完,就興奮地叫道,“三哥,你這條緩兵之計使得真絕!還有,追兵誤入蒲津關,自然也是三哥所設的疑兵之功了?
“你,你說什麼?”虯髯客茫然不解地問。
“怎麼?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樣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麼?”
“那九位壯士。”李靖索性說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壯士,七位往東,兩位向北往蒲津關的小路而去。以後追兵到此,把那兩匹馬的蹄印子,當做我跟出塵的蹤跡,誤入歧途——這樣,黑衛告警,我跟出塵才能從潼關脫身。”
那虯髯客雙目圓睜,極注意地聽完,皺着眉搖頭:“這可真是怪事!”
“難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張出塵遲疑地問。
“不是。”虯髯客說,“看來另外還有人在暗中相助。藥師,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麼人!”
“我一無所知。”李靖細想了一會,實在想不起有這麼一個可能在暗中護衛的人,“也許,只是一種巧合,不道無意中幫了我們一個忙。”
“看來真是巧合了。”虯髯客臉色凝重地說,“不過我應該慚愧,如果不是這麼一來,那些追兵往潼關一追,走在你們前面,鎖住去路,可就前功盡棄了!”
“那倒也不見得。”張出塵表示異議,“追兵往潼關,藥師跟我自然走蒲津關,難道真有那麼傻,自己送入虎口?”
“對,對!”虯髯客釋然了,“一妹的話不錯。不過,總還是你的幫夫運好,天緣湊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來幫你們的忙。”
這一說,李靖和張出塵都笑了。
虯髯客幹了最後一口酒,摸摸肚子說:“我可吃飽了。你們都飽了沒有?”
“也都飽了。”
“我有個夥計,可還沒有吃呢。”
“誰?”張出塵急忙問道,“怎麼不請一起來吃?”
虯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乾糧亂切一氣,倒在瓦罐里,然後把小刀遞了給張出塵,“一妹,你留着這把刀!”他說。
張出塵高興得很:“謝……”
一個字剛出口,虯髯客大聲打斷她的話:“別又跟我說‘謝謝三哥!’我都聽膩了!”
張出塵大笑,花枝亂顫般,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這給李靖留下了一個極深刻的印象,他發現就這一頓飯的時間,她跟虯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樣的感情。
“你們也去看看我的夥計!”虯髯客提起那個瓦罐說。
他們一起跟着他走,一走走到店后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夥計”就是那頭壯健的黑衛。
這時,李靖和張出塵對那頭驢的觀感都大大地改變了。“對不起!”她撫着它的那一身黑緞子樣的毛皮,天真地笑道,“我跟藥師,都罵過你‘畜生’,你別生氣。”
說完,她從虯髯客手中接過瓦罐,親自為黑衛餵食。等它吃完,虯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蘆來,牽驢出槽,準備離去。
“三哥!”張出塵依依不捨地問道,“你怎麼要走了?”
“就到河東,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們倆等着我!”
這一等等到晚上,還不見虯髯客回來。說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着費那麼大的功夫,李靖心裏有些嘀咕,張出塵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
二更將盡,聽得房門上剝啄兩下,李靖開了門,虯髯客一閃而入,臉上微現疲憊之色,放下手裏的革囊,解開披風,胸前一大塊血跡。
“三哥!”張出塵失聲驚呼,“你不是受傷了吧?”
“不是我的血。”
“誰的?”李靖問。
“說來話長。”虯髯客停了一下,“藥師,我且問你,有這麼一個人,負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讓我找到了。誰知道這人竟是個孝子。你說我該怎麼辦?”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為害一方。”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殺!”
虯髯客默然,好久才悵惘地說:“看來我不如你有決斷。”
“他只是為人設謀,才有決斷,輪到他自己的事就糊塗了。”張出塵又說,“三哥,你怎麼處置你的仇家?”
“我?”虯髯客指着那革囊說,“我花錢買了他一隻手。”
原來那革囊里是一隻斷手!張出塵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這面躲了過去。
“一妹!”虯髯客微感歉然地說,“不是我故意惹你討厭,我要磨鍊磨鍊你的膽氣。將來咱們在一起,少不得有殺人流血的時候,你要見慣了才不怕!”
這話什麼意思?難道自己所視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她心裏好不疑惑,而且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得勁。
李靖卻是平靜的,他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追問着:“三哥,怎麼叫‘花錢買了他一隻手?’”
“那人是個刀筆吏,我砍下了他一隻右手,叫他不能再顛倒黑白……”
“可又怕他絕了生計,”李靖插嘴說,“給他丟下一筆錢?”
“不錯。藥師,你以為我做得如何?”
李靖深深點頭。虯髯客粗中有細,情理兼顧,倒不是魯莽的武夫,相形之下,反顯得自己脫口言“殺”是太輕率了。
由於這層了解,他對虯髯客在感恩之外,另有一份由衷的敬愛和信心,所以第二天一早動身,他根本不問目的地何在,只隨着他往南折回,從茅津渡過黃河,又到了關洛道上。
“這可又到了楊素管得着的地方了!”一上岸,虯髯客就說,“怕倒不怕他,不過咱們要辦喜事,該順順利利的,別惹麻煩。”
李靖和張出塵自然也深具戒心,特別是在看到了懸賞捉拿李靖的告白以後——告白上指控他的罪名是:“竊盜相府機密。”
簇新的紙、黑亮的墨,那張告白剛貼上去不久,所以圍着看的人很多——李靖和張出塵也在其中。有人在打量他,看看人又看看告白上畫的像。她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手裏濕漉漉地捏一把汗,惟恐他被認了出來。
李靖卻鎮靜得很,他故意舉起右手,裝作不經意地撫摸着左頰,這樣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便不容易為人認出真相。
“啊?就是這個人!”忽然有人失聲驚呼。
張出塵猝不及防,嚇一大跳,轉臉去看,有個儒士裝束的人,手擎一個上寫“相天下士”的布招,正皺眉頓足地嗟嘆不絕。
“怎麼!”有人問他,“你認識這個逃犯?”
“唉,別提了!”那人嘆着氣說,“我記得清楚得很,三天前在東都給這個人看過相,那傢伙滿臉晦氣,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早知道有這回事,通風報信,不就發筆財?”
“看來你流年不利,自己也該去看個相。”那人調侃他說。
張出塵心裏好笑,真是活見鬼!然而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個人一樣,無意之間又算是幫了一次大忙——沒有人再打量李靖了,他們顯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話——李靖是在洛陽。
於是,她悄悄地退了出來,接着李靖也來了,他跟虯髯客對看了一眼,默默上馬,一轡頭出了鎮甸,到無人之處,忽然跟虯髯客都勒住了馬,捧腹大笑。
“你們笑什麼?快說給我聽!”張出塵心痒痒地,急於打聽個明白,“快嘛,快嘛!”她不住催促着。
“一妹,別忙,你看!”虯髯客止住笑聲指着來路說,“來了。”
來的就是那個相士,騎一匹小川馬,馬脖子拴一串鈴,晃蕩得琅琅作響。馬小,人瘦,擎着極長的布招,一顛一顛的,樣子十分滑稽。
到了跟前,他還來不及下馬,李靖就兜頭一揖招呼:“孫道爺,幸會之至。”
“啊!”張出塵的疑團,一下子揭破了,原來他就是孫道士。那麼剛才他是故意編的一套鬼話,用來掩蔽李靖的行跡。但也真是巧遇了。
事實上不是巧遇,孫道士是照虯髯客先有的約定,特意來迎接的,那套鬼話,只是隨機應變的小手法。自然,他正好扮成一個相士,所以那套鬼話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