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相初呈(9)
“奇怪!”張出塵睡意全消,雙限睜得大大的,“又是這頭驢!”
李靖不答,拉拉她的衣服,示意禁聲,然後悄悄拔劍在手,四下搜索着,準備找到那黑驢的主人,制服了他好問話。
兩人都很緊張地在守候,卻是毫無動靜。約摸一盞茶的時候,輕疾的驢蹄聲又出現了,李靖剛一伸頭,只聽嘩啦啦一聲,接着是帳篷坍了下來,把他跟張出塵都埋在油布下面。
李靖大怒,但更多的是警覺,頭臉身子都在被油布矇著,若是有人要來暗算,此時真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一想到此,他挺劍刺穿油布,順手一劃,割成個大洞,挺身跳了出來,先舞一個劍花,然後細看,只見頭頭黑驢在一鉤月光下,跑得很遠了!
“真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他氣鼓鼓地說了這一句,拔腳便追——追那頭黑衛!
“藥師!”張出塵一把拉住他,“別鹵莽!”
“太可氣了,”他咬一咬牙說,“我非攆上那頭蠢驢,弄個明白不可!”
“不!藥師,”張出塵低語,“我看這驢的主人,並無惡意。我彷彿覺得事情不對勁,趁早走吧。”
李靖一聽這話,立刻醒悟了,怒意全消,平靜地答說:“是的。那頭驢不蠢,它的意思是不願意咱們在這裏獃著。那就聽它的話,早走為妙!”
於是兩人匆匆收拾帳篷,上好馬鞍,拉馬到了大路,連夜往潼關進發。
“出塵!”李靖最不安的是,她沒有能得到好好的休息,這樣星夜奔波,會把她累得支持不住,所以必須得問問清楚,“你現在人怎麼樣?這一夜奔波,你能頂得下來嗎?”
“不要緊!”張出塵在馬上大聲答道,“你那‘得自名師傳授的小玩藝’很不錯!”
這倒是真話,由於李靖的按摩推拿,再經過一段小憩的時間,她的疲勞酸楚,已去了一大半。她所感到不安的是,黑衛拉坍帳篷,必非無因,也許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一點點輕忽大意,便會造成不可補救的錯誤,惟有儘力趕路,早早脫離楊素的勢力範圍,才可以息下來喘口氣。
她的感覺相當正確,危機雖非迫在眉睫,卻已十分接近,追緝者正緊跟在他們身後——相府的衛士已改道往潼關追來。
錯誤的發現,是在永豐倉以北的渭水渡口。自渭南北上蒲津關,要橫渡渭水和洛水,兩處皆有官渡。當相府校尉率領部屬趕到渭水時,天色將黑,官渡已停,校尉把掌渡的找來,一面準備過河,一面打聽李靖的行蹤。
“有騎馬的一男一女,女的外穿紫色斗篷,是什麼時候渡河的?”
“沒有。”掌渡的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今天沒有渡過馬。”
“這奇怪了!”校尉又問,“那麼,可有穿紫色斗篷的女人渡河?那女人漂亮極了!”
“哪來的漂亮女人?這年頭的女人,一個個面黃肌瘦,都快要餓死了……”
“少嗦!”校尉不耐煩地喝住他,“你只說一句,今天渡過這麼一個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沒有?”
“我說一句:今天沒有渡過這麼一個穿紫色斗篷的漂亮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完,那操遼東口音的衛士,突然大聲叫道:“校尉!李靖他媽拉巴子的鬼計多端,明明往東,告訴守城的,說是往西到漢中。你老忘啦?”
“對,‘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兩匹馬的蹄印,是故意弄給人看的。他媽的,咱們又上了這小子的當了!走,往潼關攆。攆上了,哼!”
於是那校尉恨聲不絕地上了馬,在暮色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東躡着李靖和張出塵的馬跡,往潼關追趕。
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馬乏,張出塵到底力氣弱,又漸漸落後了。因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一步一步將距離拉近。曙色中李靖回頭一望,幾點黑影,相距不過里把路,看來未到潼關,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劍在手,即令相府衛士悍,上十個人也還不足為懼。但是,顧得了自己,怕顧不了張出塵,所以仍舊只有脫逃之一途。
很快地這樣想停當了,便得設法把她已泄了的勁鼓起來。於是,他略略收一收韁,回頭喊道:“出塵,潼關快到了!”
在馬上幾乎顛散了骨頭的張出塵,一聽這話,精神大振,壓榨出僅剩的精力,居然讓酸痛得無法動彈的雙腿發生了作用,叩一叩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李靖。
“你好好坐穩了,我替你加上兩鞭。”李靖在她身後,對她那匹白馬,狠狠抽了兩鞭,馬一疼,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這一衝,衝出潼關,順關前斜坡,直到河邊,正有一艘渡船搖了過來。
“藥師!”張出塵回頭高興地叫道,“天助你我成功!”
李靖沒有工夫去答話,一催馬趕在前頭,勒馬大喊:“船家,船家!”
船家揚一揚手,加緊搖櫓。顯然,他懂得他們急於過渡的心情。這使得李靖放了一大半的心,“車、船、店、腳、牙,”有時真是難纏,客人越急他越慢,故意拿喬磨蹭,那可就誤人大事了。
等關前塵煙大起,船也到了岸邊,船家不待他開口,便大聲相告:“渡人不渡馬。快上來!”
“船小。”李靖對張出塵說,“馬是沒有辦法渡了。不要了吧?”
“自然。”她匆匆答道,“你不需要問我的。”
於是,兩人把行李從馬上取了下來,先遞給船家,然後李靖抱着張出塵,跨上了船。那船家十分得力,等他腳剛站穩,便將手中竹篙一點,渡船悠悠然宕了開去,再沿着船舷走到後面去搖櫓。
這時追兵巳很近了,怒馬如箭,馬上的人一齊大喊:“船家,快回來!”
李靖一看形勢不妙,船家自然畏懼官兵,如果聽命把船搖了回去,該怎麼辦?念頭一轉,低聲問張出塵道:“你識不識水性?”他已考慮到一場爭奪,多半會把船弄翻,所以先得問個明白。
她的表情很奇怪,搖搖手,彷彿叫他不必多說,眼睛卻一直望着船后。
李靖轉臉望去,發現船家的表情,才真叫奇怪!他悠閑不迫地搖着櫓,嘴裏哼着沒有腔調的歌謠,眼睛望着空中,卻不時瞟一瞟岸上,故意做出那裝聾作啞的姿態。
岸上校尉,吼聲如雷:“船家,你長耳朵了沒有?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你船上那兩個人是相府捉拿的要犯。還不快回來?你要命不要?”
船家張大了眼,茫然地看着校尉,手卻更緊了!
這再無可疑,船家是故意跟相府衛士作對。李靖與張出塵相視點頭,都有着說不出的欣慰、驚異和感激。”
“伏下去!”陡然間,船家厲聲警告。李靖來不及去探究原因,一拉張出塵俯伏船底,接着聽見船篷上,“噗”的一聲,還有弓弦振蕩空氣的餘響。
“放箭了!”他急促地說,“躲低一點。”
“那船家呢?”她憂急地問,“不危險嗎?”
語聲未終,蘆席編的船篷,如急雨灑蕉葉般一陣陣密集的“噗、噗、噗”的響聲,這表示岸上的人已不想捉活的了,只巴望一陣亂箭射死了拉倒。
就在這時,“噗通”一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好了。”張出塵急出了眼淚,“船家中箭了!可憐,無緣無故害了他。”
李靖心裏也很難過。自負英雄,卻叫一個無辜的好人為救他而犧牲了生命,這在他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去看看。”他覺得不能再畏縮在船艙中了。
“不,不!”她卻又怕他也遭遇了危險,拉住了他。
正在焦急無計,動彈不得時,李靖又發現了奇怪的現象,那無人控制的船,不在河心打轉,卻平平穩穩地朝對岸駛去。“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她,“你看這船!”
張出塵也看出了異樣,還是她的心思快。“傻瓜!這還不容易明白嗎?”她的破涕為笑的神情,嫵媚極了。
“我真不明白。”
“你不想想,這船自己怎麼會走?是那船家大哥,跳在水裏推着。”
“啊!”——船家是為了避箭,自己跳入水中的。李靖想想有些好笑。“都是叫你哭的,”他埋怨她,“哭得我糊塗了。連這麼一點事都看不透。”
果然,等渡船將及對岸,追兵看看無計可施,逡巡迴馬時,船家濕淋淋地爬上船來:身上絲毫無傷。
李靖和張出塵不住道謝,請教姓氏,船家微笑不答。等一起上了岸,他取出二十兩銀子,雙手捧着,還未開口,船家先說了話。
“你收起來吧!”他說,“渡錢有人給過了。”
“誰?”張出塵搶着問,“誰知道我們要過河?這船可是特意來等我們的?”
船家依然不答,一跳上船,順手取過一個口袋,拋給了李靖。“一袋乾糧,送兩位路上解飢。”他說,“前途珍重,有緣再見。”說完,取竹篙往岸邊一撐,輕舟順流而下,眨眨眼的功夫,已離得很遠了。
在發愣的張出塵,想起了一句話:“船家、船家大哥!遇見那位好心的人,替我們倆先道謝!”
她怕船家聽不見,一路跑,一路喊,但她的雙腿軟得無法聽自己的指揮,剛跑了兩三步,便一跤摔在地上。
李靖趕緊把她扶了起來,卻仍是站立不住。在長途的顛沛之中,她預支了太多的精力,一到這楊素勢力所不及的安全地帶,心理上一鬆弛,簡直一點點勁都鼓不起來了。
於是,他把她攬在懷裏,坐在地上,讓她好好休息。她身上乏力,心裏卻有異樣的興奮。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她迷茫地說,眼中閃現着邈朦朧的光芒,顯得溫柔而神秘,別具一種魅力。
“是的,我也在夢中。”他情不自禁地吻着她的鼻子和雙靨,“一個永遠不醒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