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十六:象牙手鐲 象牙血
小青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
嘩嘩雨聲中,三十來歲的男子推開門,一隻腳才跨進店堂,迎面便是這麼一句清脆甜美的招呼,跟水聲一混音,越發動聽。他收起傘,邁入屋中,門自動在身後合攏,把雨聲隔絕於外。抬頭看着面前這個年輕女孩,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孩的小嘴嘰嘰呱呱,又是一串:"我們店裏無論中西古今,什麼樣的貨都有,您想要哪種,儘管跟我說,我幫您找。您是要瓷器?綉品?字畫?還是古書,刀劍,古鏡……"
"我隨便看看。"男子順口答,四顧打量這間琳琅滿目的店鋪。黃昏時分,又下着雨,窗外一片沉黑,濕漉漉的路面一層薄薄水光,映着往來車燈,流麗變幻。而此間店鋪雖小,貨架上錯落陳列着各種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奇異東西,略顯陳舊的五顏六色,都被屋頂那盞看上去也很古老的吊燈打上暖黃一層光暈,玻璃珠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地懸垂,滿屋隱綽的影子。
這是間奇怪卻溫暖的屋子。店鋪中各色古老物品散發的神秘感被舒適的黃色燈光調和,令人不覺陰森,唯覺新奇。彷彿踏入異域好友家的客廳。當然,還有店主,這個活潑的女孩。
她仍然笑靨如花,絲毫不像有些生意人,一見顧客購物熱情不高便登時拉下臉來……不過,這女孩的樣子怎麼看也不是個"生意人"。
一雙球鞋,粉色少女短襪,斜擺牛仔短裙,雖然雨天氣溫不高,上身仍穿一件鮮艷的小弔帶,雙唇塗著果凍唇彩,耳朵上還掛着一對做成汽水瓶蓋模樣的耳環。這樣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實在不該出現在如此充滿了古舊氣息的店鋪中,陪伴着這些可以做她爺爺的爺爺……的古董們。微一環顧,他已確定它們幾乎每個都擁有上百乃至上千年歲月的悠久身世。男子略有些驚訝。
"你是店主?"
她眨着眼睛,燦爛地笑着點了點頭:"是呀!怎麼,難道我不像?"
他也笑了。然而她怎麼看都只是個吃着甜筒雪糕流連於少女飾物店的時尚學生妹。
"不過,我不是唯一的店主。"女孩又說,"這家店鋪是我跟姐姐合開的。"
"你姐姐?"
"嗯。她在那邊煮咖啡呢。"
男子隨着她的示意望去,果然在店堂盡里,一架藤編屏風背後又轉出個女孩來。她的頭髮很黑很長,穿着一條輕盈的雪紡連衣裙。往這邊走來的時候裙擺輕揚,帶起一股醇濃的香味。
"您好,您對什麼樣的古董感興趣?請慢慢看,這是我剛煮好的咖啡,不妨喝一杯吧。"女孩的聲音圓潤悅耳,手裏端着一隻瓷杯。
"這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正在煮。"她微笑道。她的五官雖然跟妹妹很像,但眉目之間流露的則完全是另一種氣韻,溫柔而恬靜。"外面在下雨,喝杯咖啡可以暖和點。我不打擾您了,請隨便看吧。"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男子接過杯子,點頭示謝。雨傘早被那個伶俐的妹妹拿去靠在牆邊,傘身的水滴逐漸匯聚,順着傘尖淌成一抹蜿蜒的濕痕,閃着光亮。他輕輕跨過,隨意掃視着架上的青花瓷瓶、琺琅古掛鐘、狹長的西洋劍、全套日本茶具、非洲木雕……眼神漫不經心。忽然,那流暢如檐前雨水的目光微一頓挫,他伸出手,小心地取下架上一件物品。
"這個……"
還未說完,口快的妹妹已搶着說:"這個啊!有眼力!這是唐朝的東西啦,小心,別摔碎了!……據說在它背後還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呢!"
"是么?"他微微一笑,低下頭,注視掌心躺卧的那隻手鐲。褐黃的表面顯得年深日久,又隱隱沁出幾縷暗紅紋理,看久了彷彿於內里雲彩般流動。雖然並無鮮明艷色,它獨特的圖案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雕工十分精巧,然而精雕細琢出來的卻是一條猙獰的鱷魚,遍身鱗甲,長嘴鋸尾,栩栩如生。鱷魚首尾相銜成環,一如尋常的雙龍奪珠、龍鳳呈祥的式樣,但魚嘴與魚尾之間頂住的卻是一朵盛開的蓮花。他的手指輕撫鐲身,發覺這飾物上竟有幾條裂紋,微微刺痛地劃過指尖。細看去,裂痕周遭的顏色似乎也略為異樣。他皺了皺眉頭,眯起眼睛,專心觀察。
"這鐲子很特別吧!是真正象牙的哦!"女孩鑒貌辨色,不由得意道,"從來沒見過這種花樣的手鐲是不?都跟你說了,它背後藏着一個愛情故事!"
"背後……"他若有所思,把這鱷魚蓮花鐲舉到眼前就着燈光看去,"啊……這些字是什麼?"
鐲的內環淺淺刻着一圈古怪的文字。彎彎扭扭,看起來更像一些不明含義的符號。男子眼睛一亮,走到燈光中心,認真辨認起它們來,嘴唇還微微掀動,好像在誦讀這些字。
女孩笑起來:"別看啦!你看不懂的,我和姐姐早就問過別人了,這些是古波斯文,現在早就沒人使用了!不過,其中倒是有一個詞兒是個波斯女人的名字,叫做……"
"阿努麗斯。"他注視着象牙鐲,低聲道。
"你怎麼知道!"那女孩大為驚奇:"……不錯,倒是被你猜對了。是阿努麗斯,這個古老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很感人的喔,相傳在唐朝年間……"
"紅雲,你什麼時候又知道這手鐲的故事了?"她的姐姐優雅地走來,貓兒般落步無聲,把妹妹輕輕瞪了一眼。
"這……嘿嘿,我比較好奇嘛!這故事是我向一位老人家打聽來的!"紅雲做了個鬼臉,"咳,話說在唐代,當時的古波斯國王為了表示自己對大唐的敬仰與臣服,送了好多寶物來長安進貢,這其中,有一項寶物……"
"就是這隻鐲子了。是不是?"男子呷了一口咖啡,悠悠打斷話頭,眼裏流露出一絲笑意。但出乎意料,紅雲竟瞪了他一眼。
"才不是呢!那算什麼故事!你別打岔,聽我說完嘛!真是的!"她埋怨道,男子微笑着,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紅雲又沖他撇了撇嘴,才繼續講下去:"這項寶物,是人。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她們都是從波斯民間千挑萬選出來送到長安的,個個都會跳非常棒的胡旋舞,還是柘枝舞?……哎呀,反正就是他們西域那邊很流行的舞啦。這些女孩一到長安就被分給各王府功侯之家,我們故事的女主角阿努麗斯呢就是這樣的一個來自波斯的舞娘。她長得很漂亮,舞藝又高超,和同伴一起進入王府之後,王爺最喜歡的就是她了,經常賞賜些好東西給她,嗯……甚至還有意要收她做偏房。可是她並不快樂,在人前強顏歡笑,背了人就偷偷流淚。因為她在家鄉原是有戀人的,那個男的是個首飾匠,跟她青梅竹馬,就為了國王徵選舞姬,兩個人才被迫分開,相隔萬里,好慘的!你們想想,一對深愛的戀人如果……"
紅雲彷彿也被自己講的故事打動,眼裏亮晶晶的浮起水光來。她文靜的姐姐微蹙眉頭,更是沉浸於故事中悲傷的氛圍,獨有不速之客神經卻大條得很,聽了這麼傷感的故事竟然哈哈一笑:"紅雲小姐,你的故事的確很感人,可是鐲子呢?你講了這麼久,我還沒發現鐲子出現的跡像。"
紅雲跺了跺腳,怒道:"你怎麼老是不聽完就插嘴!真討厭!這個故事裏當然有鐲子啦,不然我講它幹嗎?"
"紅雲,不要對顧客大喊大叫的。"她姐姐輕聲斥責,"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也該收斂一下自己的脾氣,哪還像個女孩子……"
"我本來就這樣嘛!不像女孩子又怎麼樣,哼,不像就不像,有什麼大不了的。"紅雲不服氣地頂嘴,"要是我也變得跟你一樣輕言細語的,那世上不就有兩個白月了?"
原來姐姐名叫白月。男子望着這長相極其相似的兩姐妹,見她倆爭執不下,全因自己一句話而起,忙打圓場:"是我不該打岔。紅雲小姐,請你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紅雲哼了一聲,才接着講道:"可阿努麗斯卻不知道,就在她以為此生永別的時候,她的戀人卻萬里迢迢也來了大唐,尋找他心愛的女人。但長安城的豪貴之家那麼多,阿努麗斯到底在哪一家呢?他就想了個辦法,取象牙一段,精心製作了一隻手鐲,並在鐲的內環刻上咒語……"講到此處,她眼珠轉了轉,話鋒一轉,補充道,"……此人雖以手藝謀生,但他的父親卻是一名巫師,所以他也懂得不少神奇的法術!嗯……對,就是這樣,他做好這隻手鐲后,把它混在許多別的首飾之中,到各個王府豪門去叫賣。那些姬妾呀、舞娘什麼的一聽是來自波斯的精美首飾,都紛紛要買,雖然門禁森嚴,首飾匠只能在門外等着,讓人把貨物拿到內院去給她們挑選。就這樣他探過了好幾家宅第,賣了不少首飾,只有那隻象牙鐲因為形像猙獰,又有裂痕……哪,你看,這裏,還有這裏,都有裂紋吧!是被火燒過才會變成這樣的哦……我接着講,這隻鐲子始終沒有人要,直到有一天他來到阿努麗斯所在的王府,又把一批首飾送進去。阿努麗斯一見這鐲子就哭了出來,她知道是他來救她了,便買下了那隻鐲子。誰知她一戴上,人的相貌竟變得醜陋無比,好像被火燒過的樣子——這當然是巫術在起作用啦!嗯,是一種幻像,障眼法而已。王爺一見阿努麗斯變成這樣,當然不願要她了,便賞給了下人。這時聰明的首飾匠算準了時機,就在阿努麗斯要被賜婚的那天混進王府,聲稱願意買她為妻。於是王爺把她賜給了首飾匠,這個故事也就結束了。是個歡喜的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一起回波斯去了,而這隻完成了使命的手鐲就被遺落在中國,流傳至今——怎麼樣,這鐲子很有來歷吧!"
她一口氣說完,得意地睨着面前的男子:"這可是稀世奇珍呀!算你運氣,給你撞到了!"
他摩挲着那隻象牙鐲,唇角舒開一彎笑紋,點頭道:"不錯,是個好故事。紅雲小姐將來即使不開店,改行去當作家想必也能聲名鵲起。"
"你什麼意思!"紅雲聞言柳眉倒豎,甩開白月拉着她的手,上前一步瞪着對方,"你這話是說我在胡說八道了?"說著臉綳得緊緊的,現出怒意。
"紅雲!別衝動!"
男子絲毫不理兩姐妹,自顧審視着那隻手鐲,自言自語:"我並不敢說紅雲小姐杜撰,你的故事果然合情合理。不過根據這鐲子所雕的鱷魚紋樣,無論是從它的線條構圖,以至於眼睛、牙齒、鱗甲這些細節來看,很明顯不屬於公元七至十世紀初,也就是唐朝時期古波斯一帶的工藝風格。這就說明,雖然它刻有古波斯文字,但這隻手鐲本身卻不是由波斯人製作的,至於那些文字很可能是後來其他人添加的附庸。從這鱷魚圖案的形狀看來……"他皺起眉頭,沉吟道,"應該是當時生活在非洲的某個部族所奉行的一種圖騰……"
還未說完,便被紅雲打斷:"你說是就是啊?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你也在瞎編,而且編得比我還……"忽然伸手掩住了嘴巴,眼睛骨碌一轉,"哎呀……"
白月不禁會意微笑,瞟了這調皮的妹妹一眼,轉頭說道:"先生,實在不好意思……"
誰知他渾然不覺,也不氣惱,只擎着那隻手鐲踱了兩步:"我不敢說我說的一定就是真相,只不過正好我對這方面比較感興趣,大致研究過一下。"
"哦,這麼厲害?不知你是何方神聖啊?"
"不敢當,我兩年前剛拿到考古學博士的學位——其實說到古物,內中包含的學問實在是浩如煙海,窮其一生也探索不盡,我只是個初學者而已,看了兩位小姐的店鋪,我知道你們對古董一定也是研究有素,不妨我們一起來探討一下,關於這隻神秘的血象牙,在它背後究竟隱藏的是什麼樣的真相。"
白月忍不住問道:"先生也看出這些暗紅色的紋理是血沁形成了。通常能夠出現這種花紋的,像血玉、象牙等等都是作為陪葬品,經過多年分解吸收,逐漸汲取了屍體血氣才會有此異變,可是這隻血象牙卻並沒有多年埋藏於泥土之中的痕迹……"
"白月小姐說得沒錯,果然是位行家。"這位自稱博士的男子讚許地點頭,臉色肅然,"其實這才是它的神秘之處,也是我想和兩位探討的問題。按照常理,能形成如此清晰的血紋,這隻手鐲至少也要陪葬了幾百年之久,但為何它半點土斑也沒有呢?如果它不是陪葬品,這些暗紅花紋又從何而來?"
紅雲本來氣鼓鼓地在旁邊嘟着嘴,半天沒說話,聽到這兒忍不住又湊上前,不屑地說:"有什麼希奇?說不定這東西十分煞氣,裏面附了個厲鬼,到處殺人,從唐朝到現在這麼多年,殺得人多了自然變成血象牙啦!少見多怪!"
博士搖頭微笑:"紅雲小姐大概是鬼故事看多了吧。我是不信這些的,今天只想從科學的角度來推測這奇物的成因。"
"科學,哼哼,最討厭就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什麼專家,動不動就抬出大帽子壓人。其實現在人類所謂的科學,也不過是截止到目前為止所掌握的一些規律而已。你敢說人類對這個世界的一切秘密已經了如指掌?如果你不能保證,就別妄下結論!"紅雲冷笑道,"什麼事情還未看出個眉目,便先一口咬定不可能——最煩你這種人了!人類發展才幾千年,地球已存在多少年了?宇宙又有多大多廣?你們這些所謂專家的認識範圍不過滄海一粟。在這以外的世界還有多少未曾認知的領域,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不會發生呢。我說你少見多怪,你還不承認,可笑,可笑!"
她連珠炮般地說了一大串,白月攔也攔不住,那博士聽了卻不生氣,反笑了起來:"好厲害的嘴巴!嗯,你這樣一說倒也有些道理,看來以往倒是我固步自封了。我要多謝你幫我打開眼界才是。"
"哼……算你還沒笨到家,不用謝啦。"紅雲一向吃軟不吃硬,這一來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博士正要說話,紅雲又想起一事,搶着問:"還有,手鐲上這些鬼畫符我們當初是請一個懂得古波斯文的老人給譯的,他說除了阿努麗斯這個女人名字,其他字都是毫無意義的音節,根本無法翻譯。他還說,這些字更像是一句咒語,可能是某種世人尚未了解的巫術……你說你是博士我暫且就信了,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哦,我讀書時曾經自學過古波斯文。"
"真的假的,有這麼巧?你該不會是從那個年代跑過來的一個鬼吧?你以為裝得像人我就不認識你了?"紅雲懷疑地對他上下打量。
"紅雲,別胡鬧了。"白月抱歉地對博士笑了笑,"真對不起,她就是這樣想起什麼說什麼。對了,既然大家一時都想不出這隻鐲子的秘密,不如讓我再來講一個故事吧。先生,您別見笑,我只是聽了您剛才所說心有感觸。這故事純屬虛構……"
"白月小姐太客氣了,您儘管講吧!"
"您的咖啡涼了。不如我們大家都到裏面去坐吧,看看鐲子講講故事,也算是消磨這個寒冷的雨天。"
說著,白月帶領大家往店堂里進走去,繞過藤屏,裏面的佈置與其說是店鋪,更像是家庭中舒適的一角。她讓客人在鬆軟的沙發上坐下,又倒了三杯咖啡出來。一時三人不約而同,都有片刻的沉默,這個小小的空間裏咖啡香裊裊繚繞,隔着竹簾雖看不見外面的雨夜,卻聽到淅淅瀝瀝,點點滴滴,雨愈下愈大了。一陣緊一陣慢,博士聽了一會兒,心裏覺得有點凄涼起來。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波斯女子和一個來自非洲的黑奴——是的,我們都知道中國歷史上有過關於黑種奴隸的記載,比如那個膾炙人口的崑崙奴的傳說。根據各種史料,現在基本已經確定在唐代中國確實曾有黑奴出現過,他們大概都是被擄賣或作為禮物進貢而來的。在我的故事裏,女主角還是那個名叫阿努麗斯的波斯舞姬,而她的情人便是這樣的一名黑奴。為了方便,姑且稱他為崑崙吧。他們兩人在遠離家鄉的大唐,同為王公大人們賞玩的異族奴僕,相濡以沫。後來這段情事卻不幸泄露,王爺得知后大發雷霆,卻終究捨不得殺她,只把崑崙關進死牢等候處決。崑崙太了解阿努麗斯,知道她是個烈性女子,自己死後她一定不肯獨活,於是在牢中打碎飯碗,以碎瓷片為刀,把阿努麗斯從前贈給他的一段貼身而藏的象牙琢磨成一隻手鐲,設法買通看守帶出去交給她。
崑崙來自非洲,在埃及的古老習俗中,許多動物都被賦予神性的像征意義,比如貓,眼鏡蛇,朱鸛等等,而尼羅河的鱷魚在埃及人心目中則是索貝克大神的化身,具有神秘的生命力量。崑崙的部族可能也會受到這一文化的影響吧。因此他把自己最神聖的圖騰雕刻成手鐲留給心愛的女人,至於那朵蓮花,尼羅河盛產的睡蓮暮合朝開,代表不朽的生命、死亡后的再生與復活。
你們看這手鐲,鱷魚首尾相銜形成圓環,中間以正在開放的蓮花作為連接的樞紐,不正是像征了終點即是起點,經過神恩賦予的復活,死亡其實只不過是另一段新生命的開始嗎?我猜崑崙多少也懂得一些部落中的巫術,他是希望女人戴着它,以避免自己死後她去尋短見。可是阿努麗斯太愛他了,她知道崑崙必死無疑,得到那隻手鐲,便在它的內側刻上了她們波斯人秘密流傳的一句咒語。然後,在崑崙被處死的那天,她佩着這隻情人的信物,從容投火自盡了。千年之後,這個故事早已湮沒無聞,崑崙和阿努麗斯的骨灰都無處尋找,只有手鐲上當天被烈火焚燒過的痕迹證明了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對男女的愛情。"
白月講完這個長長的故事,陷入沉思。窗外雨聲嘩嘩,大家都有點飄忽的感覺。雖然她說過這只是個即時虛構的故事,但在她舒緩而憂傷的語調里,就連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的博士也不禁疑幻疑真了。
"姐,這個故事好感人喔!"紅雲眼中水光閃爍,她用標準的言情小說迷的那種語氣興奮地說,"姐,不如你閑下來去寫小說吧,我一定做你忠實的讀者哦!"
博士與白月都哭笑不得,紅雲意猶未盡,仍沉浸在故事裏:"真是感天動地……啊,姐,你剛才說阿努麗斯刻了一段咒語在上面,到底是幹什麼用的?還有,崑崙的巫術是不是不靈啊?為什麼阿努麗斯戴了鐲子還是自殺了?"
白月靜靜地笑了笑:"那段咒語是流傳在古波斯無法結為眷屬的痴男怨女中間的,他們在殉情之前通常會使用這句咒語,令自己死後的靈魂不忘記生前的戀人,用了這句咒語的人,死後會永遠滯留在幽冥之中,直至等到愛人為止。"
"啊?這麼可怕!"紅雲失聲,"那不是永不超生了?太恐怖了!這……這跟被封印有什麼區別!"
"傻丫頭,不過是編造的故事而已,哪裏真有這麼一回事呢。"
紅雲呆了半晌,拍拍胸口:"是啊……是你編的,我都忘了……對了,這個故事的結局是什麼?阿努麗斯遇到崑崙了嗎?"
白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兩個人的心愿是相反的,崑崙希望阿努麗斯活下去,阿努麗斯卻已經決定要在幽冥中永遠等待他。所以這個故事……是沒有結局的。"
"白月小姐的故事很動人,也許沒有結局才是最好的結局。不過你還是不曾講出這隻手鐲為什麼會成為血象牙。"此時,一直安靜地旁聽的博士插嘴道。
"老實說,我真的也想不通這一點。"白月說。
紅雲精神一振:"我說一定是崑崙和阿努麗斯在陰間相會了,然後二人合力,殺了那個壞王爺報仇……"
"你又來了,哪來那麼多打打殺殺的,你呀……"
"哼,那個壞蛋本來就該死嘛!我知道你又要說我不像女孩子了……"
姐妹倆嬉鬧着彼此取笑。博士注視被放在茶几中央的那一環血象牙,在暖黃的光線里,它彷彿散發著一股詭異的氣息,總教人心裏隱隱不安。那幾縷血痕深藏於象牙內里,姐妹倆的身影晃得燈光一明一暗,光影閃爍時,看久了越覺得它們在那猙獰鱷魚與華美蓮花之上連綿流動,好像要訴說著什麼,又欲語還休。博士緊盯着它,感覺心底里泛上濕漉漉的寒氣來。
"不對!"他忽然伸手拿起那鐲子,"你們看,這朵蓮花絕不是尼羅河的睡蓮!它是中國土生土長的荷花!"
白月紅雲一驚,同湊過來看,果然細瞧之下,那朵舒捲的蓮花分明便是再地道不過的中國傳統工筆畫的線條,柔媚而典雅,正與充滿了力量的鱷魚成為對比。以前只知道這手鐲圖案奇特,一直沒有留意過其中居然還有這等玄機。
"這說明什麼?"紅雲脫口道。
"說明這隻手鐲不是由一個人獨力完成的。"白月慢慢道,"也許是由非洲人與中國人合力雕成……也許是……"她搖了搖頭,"我猜不出。事隔千載,這個謎大概永遠無解了。"
博士重新審視手鐲上的文字,忽道:"雖然這些字的意義不明,但若不求甚解的話,只按發音朗讀還是可以讀得出的……"
瀝瀝雨聲中,他咳嗽一聲,邊轉動手鐲邊看着上面的字誦讀起來。那些無意義的發音,不知道是否先入為主的緣故,姐妹倆聽在耳中只覺詭譎莫測,彷彿真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涌動於這斗室。白月與紅雲對望一眼,手心都沁出冷汗。
低沉模糊的聲音……千年流傳的咒語……巫術……火焰……血……千百種聯想在腦海中翻騰,像天邊幻雲,每當要看清楚,便迷離淡出。紅雲看着臉色蒼白的姐姐,突然全身繃緊,所有的感官於剎那間變得無比敏銳。
這是戰鬥的前兆!她的身體已自動做出反應!
血象牙的真相……血……
"姐姐,小心!"紅雲跳起身大喊。順手一扯,把白月與博士拉到了自己身後,叮的一聲,鐲子落到茶几上,振動不休。
燈光在同一瞬間驟然青黯,縮為豆大一點,顫顫欲滅。
"惡鬼,受死吧!"紅雲右手劃過半圓的弧,收攏於胸前,五指緊攥成拳。她全神貫注,陡然暴喝,手掌一撒,拋出一道明亮的紅色光焰,直奔手鐲而去。
紅光若流星墜地,爆出一聲裂帛般響亮。那架屏風被震倒地,煙霧忽然騰起,愈來愈濃,將整間店堂漫得不見五指。
博士早嚇得呆若木雞,縮在紅雲身後發抖:"難道……真的有鬼?"
紅雲的聲音在近處冷冷響起:"早說過世界上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了。這隻鬼應該就是血象牙背後的真正秘密,它是個千年老鬼,想不到我的風雷劫也奈何不了它。"
"什麼?你沒能殺掉它?"他抖得更厲害,"那……它現在還在這屋裏嗎,它……它在哪?"
他挪動着腳步企圖找個安全的地方,誰知忽然撞上一人,博士慘叫起來。
"先生,不要怕。是我。"是白月的聲音。這會兒他顧不得紳士風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白月小姐!救救我……"
白月道:"我不擅長攻擊,還是等紅雲出招吧。"
"什麼?!"原來她不會打!博士正不知如何是好,滿目濃霧中忽若一隙雲開透露光明,細細一縷歌聲揚起,雖然微弱,卻清晰可辨。極其甜美清澈的嗓音,悠揚宛轉,迴腸九曲。飄搖在霧氣里,又瀰漫了一股說不出的凄冷。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忽近忽遠,不知她究竟在哪。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是南朝《西洲曲》中的四句。博士訝異自己在這當兒竟還想得起這首名樂府,許是因為歌聲實在動聽,雖只四句,反反覆復,更見纏綿。曲中那一股秋天的冷清味道,好濃。
女鬼還在唱:"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大家捂上耳朵,不要聽!"紅雲喝道,"她在迷惑我們!惡鬼,有我在此你休想害人,給我閉嘴!"
博士心中一凜,捂住了耳朵,卻又不自覺地慢慢放下雙手。
歌聲……實在太美了……
歌聲停了片刻。然後,像是料得紅雲奈何不得她,那女鬼又旁若無人地唱了起來:"……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採蓮南塘秋……"
"閉嘴!閉嘴!"
紅雲氣得發瘋,這鬼簡直完全沒把她放在眼裏!歌聲忽東忽西飄蕩不定,她左右開弓,衝著它的方向連連出手,紅光成片地爆發卻總是打不到那隻鬼。採蓮南塘秋的歌聲,仍舊飄渺地、纏綿地,也許是目中無人地唱個不休。反把紅雲累得直喘。
"該死的惡鬼,會玩捉迷藏了不起啊,給我出來!不然我砸了你那隻爛鐲子!"
不知是否這威懾起了作用,滿室迷霧漸淡漸散,終於慢慢地消弭。殘煙剩霧中,他們看到了那隻鬼。
她看起來根本沒有攻擊的意思。身穿一件唐朝那種寬袍大袖,是華麗的大紅緞服,背對着他們揚着袖子,且舞且歌。長發紛披滿身,她彷彿沉浸於自己想像中的世界,陶醉不醒。歌舞的動作雍容沉穩,正是大唐風範。
紅雲冷笑一聲:"長發紅裳,倒是個標準的冤鬼造型——竟唬到我頭上來了!別唱了!你活着時是唱戲的么?也不嫌煩!"
女鬼恍如不聞,一板一眼,認真地繼續着她的歌舞。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過過過,過你的大頭鬼啊!"紅雲罵道,"你有完沒完?——姐姐,這鬼是傻的,我們不用跟它講道理了,快封了它!"
"我看她是陷在生前的某段記憶里出不來了。"白月道,"她現在是在重現那段記憶,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也許,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紅雲,你別忙發火,讓我來喚醒她試試。"
啊?好容易是個迷糊鬼,不來害人,現在她居然要喚醒它?博士目瞪口呆,還來不及反對,白月瞑目入定片刻,睜眼念道:"萬法有相,如夢如電,泡影虛空,速歸本真!"
同時兩手食指中指相駢交叉於額前,突然往相反方向交錯撤去。眉心頓時迸出一道白光,正擊在女鬼背心。博士捂住了眼睛,不忍看那鬼血肉模糊的慘狀。
誰知並無慘呼響起。他從指縫間偷看,見紅衣鬼受此一擊,歌舞驟停,許久,顫顫地轉過身來。這一轉身,只把博士駭得三魂七魄不全,驚叫出聲。
這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了。娟秀的面容,肌如凝脂,蛾眉櫻口,鳳目瓊鼻,配上一頭黑髮,是標準的中國古典美人,如從畫裏走出——
如果,不是那一雙丹鳳眼裏不停流下鮮血的話。
細細的血流,如殷紅溪水,自她的眼底淌過面頰。滴答,滴答,寂靜中聽得見墜落的聲音。雙行血淚止不住地流落在她的紅衣裳,被那料子吸收,紅的於是更紅。一些吸收不及的則滾過光滑緞面,落於腳下。鬼的眼淚,一沾人間土地便蒸發不見。
紅雲叉腰一喝:"惡鬼!你害過多少人了?從實招來,我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哼哼!"
女鬼側耳傾聽。她似乎看不見東西。
"少裝樣,快說!不然收了你!"
……"他呢?"
三人面面相覷。等了半天,這個以經典凄厲造型出場的千年女鬼,開場白竟是如此語焉不詳,簡直跟沒說一樣。
"你說什麼?誰是他?他是誰?"
"他在哪裏?我要找他……求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裏?!"
"你在說什麼啊!"紅雲不耐,"你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們想幫你也幫不上!他究竟是誰?是你的丈夫?情人?父親?兒子?"——
"他叫崑崙。"眼不見物的女鬼摸索一陣,終於放棄,只是喃喃,"我的眼睛……為什麼看不見了?他……他叫崑崙,我要找他,我的丈夫……"
"真有個叫崑崙的?!"紅雲眼都直了,"白月,你的故事不是白編的……喂,別告訴我們你丈夫是個黑奴,我會受不了的!"
女鬼雙手捂住心口,漸漸匍匐於地:"是的……是的,崑崙是個黑奴,他是我的丈夫!姑娘,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請你告訴我!我會感激你一生一世……"
"靠~!真是黑奴?!你這樣搞會讓我以為我姐姐是個先知!"
博士拉着紅雲的衣服——由於那件小弔帶太緊實在沒得可拉,又不能拽女士的頭髮,他只得把魔掌攫向那條毛邊磨白、好似垃圾堆撿來的牛仔裙,才沾到個邊便遭橫來一"霹靂金剛掌",只打得他哎喲連聲地縮回。紅雲瞪他一眼。
"別這麼沒出息好不?有我和姐姐在,一百個鬼也傷不了你的!真沒用!——我說,你到底害過多少個人啊?別讓我費事,快自己招了,免得羅嗦!"
"紅雲,她好像另有隱情,你別著急,問清楚再決定。"白月悄悄扯過她妹妹,"我看她不像是會害人的。"
"姐呀,你也太善良了,隨便什麼東西都能騙你!鬼就是鬼,永遠不要用人的標準去衡量它們,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紅雲頓足,"看來她是寄身在這鐲子裏的。如果她沒殺過人,象牙里的血從何而來?"
"紅雲,莫非你的好勝心已泯滅了你的慈悲心么?你看看她的眼睛。"
白月面露不忍之色。紅雲聽了姐姐的話,為之一怔:"莫非……這血象牙是……"
紅衣女鬼伸出雙手徒勞摸索,面上血淚直淌,她只顧哀鳴:"求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兒!別,別欺負我一個瞎子,求你們了……"
"難道……"
連博士也怯怯地發言:"紅雲小姐,你還是先問問她吧……"
"還用你說!"紅雲甩開他,跨前兩步,"聽着,我們今天也是初見你,不知道你的過去。如果你想讓我們幫你,最好從頭把你的一生細講一遍!"
女鬼愣了一會,終於低聲道:"是,好心的小姐,你說得對……我最近糊裏糊塗的,很多事都記不分明了,我盡量想想……"
"我叫傅採蓮。"她仰面望着望不見的天空,把一生前塵慢慢追憶,"我父親曾是最好的手藝人,名動長安……可惜娘死得早,我七歲上,父親思念娘親成疾,也去了。我流落街頭,後來被送到赫望候府里……"
"原來不是王爺,是候爺……反正都差不多。"紅雲嘀咕道。
"到了府里,人家說我嗓子好,讓我學唱曲。我用心地學,十八歲上,府中再沒有誰比我唱得更好。候爺很喜歡我,說要娶我做側室,可是我不喜歡他……我拚命地不從,拚命地不從……我以為候爺一定會殺了我,誰知他沒殺我,有一天還叫我去唱曲給他聽……我想唱過之後就要死了,便窮盡畢生所學唱了我最拿手的一支。"傅採蓮沉湎於千年前的回憶,歌袖掩口,曼聲唱道,"採蓮南塘秋……"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唱,只往下說便是。"紅雲忙及時打斷,以免她又唱起來沒完。
"——他聽了只是冷笑,後來他說,有些人就是不識抬舉,主子的恩典也敢頂撞,他擊了擊雙掌,喚出一個人來。啊,那個人真可怕!他比我見過的最高大的男子還高出一個頭,全身黑如煤炭,滿頭是剛硬的捲髮,一張臉只有眼白與牙齒是白色的……他不穿衣服,三九天氣,也不會冷,只在腰上系一塊圍布。他見了我,只會呵呵地笑,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像個妖怪!我嚇得哭起來。赫望候忽然笑了,他說這就是我這種不聽話的奴才的下場,他說這個妖怪一樣的男人名叫崑崙,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進貢來的黑人奴隸,是最賤的賤種。為了懲罰我的愚蠢,他把我配給這個妖怪為妻,永無出頭之日。赫望候命令他把我抱到一間小屋裏去,那是崑崙居住的地方,從此以後,我就是這個黑妖怪的妻子了,跟着他一起成為賤民,被當成野獸看待。那時很多人都來看熱鬧,大家說,倒要看看日後我會給他生出個什麼樣的小怪物來?……啊,好可怕……"
採蓮忍受不了似的,抱住了頭,癱軟做一堆。血淚,滴滴淌在衣襟。
"後來呢?"紅雲追問道。
"後來……他關上門,我很害怕,我拔下簪子嚇唬他,我說如果他敢近前一步我就自殺。他好像很怕……原來他是聽得懂我們的話的,只是不會說而已。哼,我才不管,我不要這隻黑猩猩碰我。整夜我握着簪子瞪着他。他似乎很難過,試着伸出他那蒲扇大的黑手,來摸我的臉。我尖叫着,揮動簪子刺破了他的手,流血了,於是他更難過,他知道我討厭他,只好蜷到角落裏去,低頭看着自己黑漆漆的雙手,好黑,血染在上面都看不清楚……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很醜,因而傷心不已。一整夜,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沒有動過一下。"
紅雲忍不住道:"你也太以貌取人了!黑人有什麼要緊?最重要是對你好!我看這個崑崙對你就不錯,不管什麼人,第一是要善良。你真就這麼狠心不理他?"
採蓮直視前方,流着血的眼睛裏似乎也浮起一絲笑意,更顯凄慘。她恍惚道:"你說的對,男人長什麼樣子有什麼要緊,最重要是對我好……崑崙,他真是很善良。這是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的,雖然他生得怕人,心地卻再好不過。他從不對我發脾氣,不管我對他再凶。每天晚上,他都自己到角落裏去睡,不靠近我。若是夜裏我要喝水,要被子蓋,他就應聲過來服侍我,整夜抱着我取暖,卻再沒有半點不尊重的行為。我慢慢地不怕他了。有一次我生了很重的病,他天天守着我,還磕頭去府中管家求葯。管家不肯給他,他就自己挖,挖得十個指頭都出血了,弄來草藥煮了給我吃……他還救了一隻從樹上跌下來的小喜鵲,它的腿斷了,他幫它醫治,悉心照料……那時我才知道,崑崙雖長得高大兇惡,卻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也是對我最好的人……於是在小喜鵲腿傷痊癒,他把它送回窩巢的那天晚上……我回心轉意,真的做了他的妻子。我們成親半年,終於真正地洞房花燭……"
"洞……"紅雲白月臉上一紅。
採蓮卻已不聞外界種種,落在生前幻像中,不可自拔。
"我跟崑崙結為夫妻,日子過得很開心。漸漸地我倆可以用手勢交談,我知道崑崙被裝在販奴船的底部飄洋過海來到大唐,船上擠滿跟他一樣的草原上的少年。途中有人因缺水與疾病而死去,便被拋入大海。瘟疫在艙中蔓延開來。最後當船抵達泉州港時只剩下三十分之一的人。他用雙手告訴我,他的家鄉有多美。無邊無際的大草原,雨季來臨,一片青蔥,天空中吹過的熱風就像斑馬身上的條紋一樣潔白。說著這些的時候,崑崙眼裏滾落了淚水。他的眼淚和我們的一樣,是透明的。
我知道崑崙想念他的家鄉想得要發狂,可我卻不能幫他做什麼。那時我已不再唱曲了,他們叫我洗衣服。雖然生活很苦,心裏卻是快樂的。而崑崙是府中的像奴,那年月王公大人們都以豢養大像為榮,赫望侯家裏就養了好幾頭,命崑崙照料和訓練它們跳舞,表演給大人們看。"
"大像跳舞?"紅雲十分好奇。
"唐代確是有像舞的。"博士說,"據記載……"
紅雲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待會兒再說這個。別打擾她,讓她說下去。"
那段日子他們一定過得很開心。採蓮回憶着的時候,嘴角不由露出溫柔的微笑,而血淚卻仍不絕地淌落:"那些大像都很聽他的話。他也疼愛它們,不過他最喜歡的一頭叫阿努麗斯。"
"阿努麗斯!"這下連紅雲也忘了自己"別打擾她"的警告了,三人一齊大叫。
搞了半天阿努麗斯……竟然是一頭大像!這……也太無厘頭了……
"因為它來自他的家鄉,他說每當跟阿努麗斯在一起,好像便能嗅到草原的氣味。我知道雖然崑崙很愛我,他始終是不屬於這裏的。後來我有喜了,他更疼我,但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那麼空蕩蕩的,看不到邊……我很害怕,好像那時我就已經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失去他……"
紅雲抓了抓頭:"這的確很棘手啊,他是該陪着你呢,還是該設法回非洲去呢?"
"我的心事沒法跟人說。自從嫁給崑崙,所有人都不願跟我說話了,他們遠遠地繞着我走,生怕沾上了賤氣……哼,有什麼關係,我也不想跟他們說話。那些日子裏我把什麼都看穿了,人情不過如此。我只要我的崑崙,旁人與我何干?
只有一個人不嫌棄我的身份。她是從前進貢來的波斯女子,據說年輕時是最出名的舞姬。如今老了,因為她從前讓赫望侯的上代出了不少風頭,故被留在府中養老。人家都說她會算命,有一天我去求她幫我算算崑崙和我能不能白頭偕老。波斯女拿出一枚銀幣,還有許多古怪的東西,可占卜之後卻不肯告訴我結果。我求她,在她面前哭,她只是摸着我的肚子嘆氣。然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她說什麼?"
"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去的地方,而我的恐怕要到一千年後才能知道。我不相信。我怎麼可能活一千年?我只想知道這幾十年的事。既然她不能告訴我,那就算了。
崑崙真的是個好丈夫。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算一算,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他很開心,說很想快點看到我倆的孩子。誰知那時候忽然有一件差事落在他頭上。
他們說西域三十六國的使節明天要一起進長安,朝拜天子。這是一件舉國的盛事,我們大唐天威遠振四夷賓服,要好好慶祝。因此崑崙要帶着他的大像到城外去參加迎接使節的行列。他得到這個消息后很是憂傷,整夜抱着我不睡,好像很不願意去的樣子。我安慰他說,只是去一天而已,晚上他回來,我們又能在一起了。我說我會照顧自己,讓他放心地去。
崑崙聽了很高興。天一亮他就帶着大像出城去了。那一天我在家等他,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了他們還沒回來,我就跑到王府後角門去等他,啊……我等了他好久……"
她激動起來,陷入迷亂。雙手捂住耳朵搖着頭,彷彿疼痛難忍。她的敘述漸漸變為尖叫:"那天我一直在等他!他答應過晚上就會回來的!"
白月忙上前一步,柔聲安慰:"你放鬆點,靜下心想想後來發生什麼事了?你在角門邊等他,然後呢?難道你一直在那裏等么?"
"不……不……"採蓮慢慢平靜下來,頹然低頭,"他沒有回來。天亮之後,帶他們出去的管家一個人回來了,他告訴我……崑崙跑掉了。"
三人對望一眼。雖然早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但看到採蓮終於心碎欲絕的樣子,都覺心中不忍。
可是,有些事情,總是必須面對的啊!躲不過,躲不過的。
紅衣女鬼跌坐於地,渾身打顫。長發遮住了她的臉,只有止不住的血淚,一串一串,落在地上蒸發。
"他說當天一切都很順利,但在回程的路上,天已快黑了,就在進城之前崑崙帶領的像群突然發生了騷亂,大像們不聽約束,發瘋似地橫衝直撞,人們紛紛奔逃,一時誰也顧不上誰,局面一片混亂……當像群稍稍平靜,大家想起該叫崑崙來管束這些瘋像時,才發現他和阿努麗斯都不見了……他們派人去追,終於在渭水之畔找到,崑崙正往一條就要出發的商船上爬,當追趕者上前抓他的時候,阿努麗斯嗥叫着衝過來阻攔,它從來沒有這麼兇猛過,在它的長牙與巨蹄之下殺死了好幾個追兵。沒有人能躲過阿努麗斯的攻擊,那時他們還聽到它對着船上的崑崙不停地叫,好像在催他快走,快走……
船開了。崑崙在船上,他們再也抓不到他。他們說,那頭瘋魔一般的大像忽然對着那個方向跪了下來,流下了眼淚。它束手就擒,再不抵抗了。但他們怕它又再發瘋,就刀劍齊施殺死了它。還燒了它的屍體,管家撿回一段燒焦的象牙,交給波斯女,想讓她看看這頭大像當日是否被邪魔附身,可是崑崙已經跑掉,傷人的大像也死了,這件事終於不了了之。"
"我知道了,後來一定是波斯女把那段象牙給了你吧!"紅雲恍然大悟。
原來事情是這樣。難怪象牙上會有火燒的痕迹。
"是的,她偷偷地把象牙交給了我,那是崑崙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不相信他就這樣走了,拋下我們母子,我不相信!我總以為有一天他還會回來,他一定捨不得我們的!我想他的時候,就用那段象牙來打發時間。我把它雕成一隻手鐲,鱷魚是崑崙,在他的手臂上有一個這樣的文身,那是他們族人的標誌,我等不到他,只好一邊回想,一邊雕刻,好像又能摸到他的手臂……"
"那麼蓮花就是你了。"
"是……那是我,我叫採蓮,我就是那朵蓮花,我的崑崙會這樣地抱着我,再也分不開……"採蓮抬起頭,血染的臉上又露出笑容,看來十分詭異,"可是他為什麼不回來呢?他……真的不要我了么?我做好了那隻手鐲,他還是沒有回來,然後,我們的孩子出世了,是個女孩,我給她取名叫子夜,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小黑人兒。我看到她的臉就不哭了,她笑得好甜啊!我親她,抱她,可是……可是我為什麼看不到她的臉了?啊!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這是怎麼回事?我的女兒去哪兒了?你們把她還給我!"
她突然怒吼,飛身撲來。白月站得最近,竟來不及躲,被她一把扼住脖子:"你們把我的子夜藏到哪兒去了?快把她還給我!"
"姐姐!"紅雲驚叫,想要攻擊她又怕傷了白月,急得哭了出來。白月只覺呼吸困難,眼前是那張雙目流血的臉,越逼越近,更是心悸。她竭力擠出一絲氣息,斷續地說:"採蓮……你的女兒不是我們藏起來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誰把你們分開,你那時還在赫望候的家裏……"
"赫望侯!"女鬼一怔,漸漸鬆脫雙手。她努力地回憶,對她來說最後的也是最痛苦的那段往事。"赫望侯……是的,我,我想起來了!是他!是這個老賊,孩子生下沒多久,有一天他忽然派人把她帶走了!他說宮裏太后喜歡看雜耍百戲,要找一批小孩子從小訓練,他……他把我的子夜送進宮裏去了!他還嘲笑我,說我生下的是只猩猩崽子,一定身腰靈活,最合用了……他奪走了我的孩子!"她雙手一松,白月脫離了禁錮,跌在地上不停地喘息。採蓮早已發狂,歇斯底里地叫着:"我那樣求他!我嗓子都哭啞了,他還是搶走了我的女兒,送她去宮裏給別人做玩物……"
紅雲忙扶起姐姐,不屑道:"那你當時就該殺了這老賊!現在對我們發威有什麼用?"
"不,我沒有……我沒用,保護不了我的孩子,我是天下最沒用的母親!"採蓮掩面悲號,"子夜被他帶走了,我什麼都做不了,只有天天哭,天天哭,後來,我哭不出聲音了,再後來,我的眼淚都變成紅色……再後來,再後來……"
"後來怎樣了?"
"再後來……有天夜裏,我在自己的小屋裏……懸樑自盡了。"採蓮怔怔地說。當她終於想起了真相,反而異樣地平靜。
"原來我已經死了。這麼久……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瑟縮着,"那麼,我已經是鬼了……"
"採蓮,死亡並不可怕,是鬼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千年來始終陷在這個心結里不得解脫——不,是你自己不願意解脫!你不肯面對現實,寧可自欺,永遠沉淪在回憶里。你的眼睛看不見,只是因為你不想看見!你害怕看見崑崙和子夜都不在你身邊,為了這個,流了一千年的血淚,在黑暗裏不得超升——值得嗎?採蓮,你這樣困住自己,是永遠也等不到他們的,不如離開,也許在下一世的輪迴里還會再遇到崑崙,不是么?"
"已經過了一千年嗎?"女鬼聽了白月的話,怯怯地問。
"是的。你已經浪費了一千年用來尋找他們的時間……"
白月還未說完,面前忽然騰起一陣煙霧,什麼也看不見了。
只是隱隱地,聽到女子的笑聲。近了,遠了,終於完全消失。
半個月後。
"喂!你怎麼才來啊!"上午十一點的店鋪里寂無人聲,只有一個顧客推門而入。才進門,紅雲不知道從哪冒出來,跳到他面前大喊,"還說一定能儘快研究出結果來,吹牛!"
"紅雲小姐,那可是古波斯的咒語呀!半個月的時間難道還長么?為了儘快向你交差,我覺得我已經破壞了自己治學要嚴謹的信條了。"被嚇了一跳的男子推了推眼鏡,老氣橫秋地說。
"廢話少說,什麼向我交差,你自己還不是也想知道?"紅雲做個鬼臉,揚聲召喚,"姐,快來參加博士先生的新聞發佈會!噹噹噹噹——"
博士笑道:"別鬧了,其實我們不是也猜到了嗎?這次只不過是想證實一下。我回去后發動關係,幾乎把認識的人都打探了一遍,還好最後拐彎抹角地給我找到本校一位早就退休了的教授,他的專業是教經濟學的,聲望很高,不過其實他私下對玄學和神秘學的研究非常有造詣呢!只是知道的人不多罷了。多虧我的一位師兄的女朋友的……"
"喂喂喂,你有完沒完啊,好啦,知道你辛苦了,大不了待會兒請你吃中飯好了!快講,說重點的!"
"嗯。我把這隻鐲子給教授看了,他非常感興趣,不過他不懂古波斯文,於是我跟他一起研究了這麼久,協助互補,昨天終於得到了比較翔實的結論。其實就是當天我們猜測過的:波斯女通過占卜,知道採蓮將要自盡,而且心懷冤憤,會淪為怨魂被困在手鐲之中,因此採蓮死後她在鐲子上刻了一句咒語。那其實是當年摩尼教中的一種秘密儀式所吟誦的,作用跟我們的度亡經差不多,是超度滯留人間之亡靈用的。她先超度了為主人而死的大像阿努麗斯的靈魂,因此咒語中有它的名字。但採蓮屬於自願封閉,實際上等於自己判了無期徒刑,她也無能為力,只好藉助這咒語——當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局外人念出咒語時,鐲子裏的冤魂就能重見天日。恭喜我們吧,我們猜得很接近正確答案啊!"
博士笑吟吟地說。同時從包里拿出那隻象牙鐲:"好了,謎底已經全部揭曉,這個也可以物歸原主了。哦,對了,那位老教授叫我轉告你們,他對這手鐲頗有興趣,如果你們願意,他想商量個價錢買下來。"
紅雲頓時振奮:"只要價格合理,我們幹嘛不賣?不過這隻手鐲可是有千年歷史的古物哦,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便宜貨!而且在它背後還有一個……"
"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呢!"博士與已經過來旁聽的白月同聲接口,笑了起來。
紅雲臉上一紅:"好啦!你們就會笑話我!我又沒說錯,是有愛情故事嘛。還有,這隻也不是一般的象牙,血象牙哎!很值錢的!你去告訴那個教授。"
"哪裏有血象牙?"博士把鐲子遞在她眼前,"哪,你自己看看。"
"睜眼說瞎話!無恥!明明是血……"紅雲劈手奪過,瞪了他一眼,突然,她望着手中的鐲子,聲音戛然而止。
在手鐲光滑的表面,那條兇猛的鱷魚首尾相銜,把一朵正在輕柔開放的蓮花緊緊擁住。迎着正午的陽光,這隻象牙鐲色澤均勻,晶瑩柔和。
除了淡淡的褐黃,再沒有其他顏色。
附錄:
牙雕考證
牙雕是以動物的牙為材料雕刻的工藝品,其技法與竹、木雕刻大體相同,器物造形也以筆筒、臂擱、鎮尺、筆架、屏風等為多。我國牙雕歷史源遠流長。原始社會時,人們就懂得利用骨、角、牙製成雕刻品。
自古以來,象牙就被用來生產和裝飾美麗的物品。由於象牙的白度,溫和性及純度,使它適合作為王室高官顯貴的特種裝飾物。傳說象牙與玉一樣,長期佩帶會受人氣影響而反映佩帶者的身體狀況,如用作殉器,更會因吸收屍體血氣而形成珍貴的血玉、血象牙。
象牙這個術語不僅包括像的大門牙,還指其它幾種動物產生的類似材料:河馬牙,海象牙,猛獁牙,獨角鯨牙,疣豬牙,其中河馬牙在質地,價值,等各方面都遠超過象牙。
象牙過去和現在一直被用於製造時髦的珠寶工藝品,如項鏈,手鐲,服飾,戒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