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三歲時,張秋萍出現了情況。
情況很反常。張秋萍的電話突然多起來。以前電話多的是羅春芬,老同學,老朋友,男的,女的,羅春芬全不顧忌,抓過話筒就說,或是室內短徑,或是馬拉松長跑,有時那邊的話可能曖昧了,羅春芬也直聲亮嗓嬉笑反擊,說饞了河豚魚那一口啦?聽說挺鮮美,但你得小心,那東西有毒,一次入口,只怕往後連窩窩頭都吃不了了。
但張秋萍出現的情況卻不同,她的私人電話本來就不多,這番又是男士,管庫室的幾個人都接過那人的電話,再將話筒交到張秋萍手上時,張秋萍的神色就有些遲疑。顯出不自然。目光躲躲閃閃,說話的聲音也明顯低下去。更讓大家感到機床上長了蘑菇,大惑不解的是。張秋萍竟說起了洋話。她的法語口語水平眼見得不怎麼樣,吭吭哧哧的,斷斷續續的,搜腸刮肚的。磕磕絆絆的,囫圇半片的。管庫室的人都不懂法語呀,管庫室的業務又不是核心機密。她這是幹什麼?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再聽她說法語時,人們就躲出去,畢竟是廠領導的夫人,最好的辦法是裝憨作傻,佯作不知吧。
羅春芬卻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顯得焦躁起來,有人把探詢的目光投過去,她便躲閃開。如此幾日之後,她開始神不知鬼不覺地採取行動。她有朋友去過日本,買回來一隻晶體麥克,拿着使用說明書找她翻譯。所謂晶體麥克,類似於時下演員上台時掛在嘴邊或別在衣襟上的小型無線擴音器,很小巧,卻可將聲音在一定的範圍內傳播,再由收錄機錄音或擴大。因有着疑似竊聽功能,所以當時若公開使用,還需到公安機關申請備案。羅春芬借來了這套設備,理由是逗正牙牙學語的女兒說話。她將小話筒偷偷藏在電話旁的賬簿后,再聽張秋萍拿起電話說法語,就躲進隔壁自己分管的庫房,閂上門,只說清點,卻打開了早備在裏面的錄音機。
羅春芬變成了諜報員、女特務,拿錄音磁帶去找懂法語的另一個朋友。
朋友說,這女的是誰呀,法語水平真不怎麼樣,那男的可像個正宗老外。
羅春芬說,少打聽,小心長白頭髮。你不用精確翻譯,只把他們的大致意思跟我說說就行。
朋友說,這女的下過鄉吧,男的肯定比女的大幾歲,好像還是同一個青年點的插友。
羅春芬說,我們下鄉時太小,上頭就把初一學生和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混編在一個青年點了,以大帶小唄。
朋友便開始一句句地翻譯了,說這女的說,我怎麼會忘了你,我選學法語,就是想有一天能用法語跟你說說話,果然就用上了。女人還說,我心裏一直深深地感謝着你呢,要不是你教了我心算的本事,我現在極可能去擺弄車床了。你不知道,女人擺弄機器,總是比不上男人。男人說,我這次找了好多理由,好不容易說服伯父,才讓我回到國內來,我回來的真實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帶你一塊兒出去。我現在有綠卡了,按法國的移民規定,帶妻子出去已不是難事。可你不能總讓我躲在賓館裏,連你的面都見不到啊。女人說,我已經有家了,還有了女兒,先生很疼我愛我。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當初為什麼一定要扔下我去國外,去了國外又為什麼一直沒消息?男人說,我哪裏是扔下了你,我在爭取綠卡,我直到現在還是獨身一人,這你還不明白嗎?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孩子,如果你實在捨不得,那我們就帶她一起走,我會視她為已出。女人說,你別再拿刀子扎我的心了。男人說,後天,我的返程期限就要到了,你真就如此狠心,一次機會也不給我,連個面都不見嗎?女人問,一定要去賓館嗎?男人說,一定。也許,這是結束,但我卻希望,這是開始。女人說,你讓我想想,也許明天吧……
羅春芬什麼都不再問,抓起錄音磁帶就走。磁帶的錄製時間是昨天,裏面說的明天就是今天,時不我待了。羅春芬找朋友利用的是午間。午前,張秋萍一直在廠里。那麼午後呢?晚上呢?
羅春芬存了心思,那天午後一直留意着張秋萍的動向。張秋萍是偽裝和潛伏的高手,與往常一般無二地忙到下班,又一般無二地去廠幼兒園接了孩子。但在回家的路上,羅春芬就看她騎車岔上了另一條路,那個方向是去張秋萍的媽媽家。
羅春芬知道自己很卑鄙,很齷齪,很小人,窺人私隱,惡甚竊賊。人家張秋萍從沒招你惹你,與你從不正面交手過招,你這是在幹什麼?但是,也虧了我羅春芬有此小人之舉,不然,她張秋萍就懸了,她的一隻腳已經踏進泥潭裏去了,那個泥潭深不可測,就像紅軍長征時過的草地,陷進去就可能拔不出腿來,那李寅國怎麼辦?她家的小笑笑又怎麼辦?都說當局者迷,我就這樣心安理得地看着嗎?我真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家人妻離子散嗎?
那天入夜時分,張秋萍走進了新東方國際大酒店的旋轉門,萬沒想到會突然見到羅春芬。羅春芬從大堂一側的大沙發處站起身,高高地揚臂招呼,並快步迎過來:“哎!秋萍,你怎麼來了?”
張秋萍打了個怔,旋即就故作平靜地說:“我路過,突然想上衛生間,就進來了。你呢?”借口是在路上早想好的,如果遇到熟人呢,沒想就真碰巧了。
“有個朋友從外地來,打電話讓我先替訂個房間,我在這兒等她呢。”羅春芬更是有備在先。
張秋萍問了衛生間在哪,往大堂深處走,門童攔過去,說賓館的衛生間不是公共廁所,請諒解。羅春芬見了,奔過去,掏出客房的鑰匙給門童看,說我在這裏訂着房呢,也不行?門童說,那就請直接去客房吧,我們賓館最近出了幾次失竊事件,都與外來人去衛生間有關,總經理對這事要求得很嚴格,真是抱歉了。
羅春芬便帶張秋萍乘電梯,去客房。這事羅春芬心裏有數,門童是她事先叮囑好的,塞了小費。客房在6樓,順着幽靜的走廊,踏着軟軟的地毯,越往前走,張秋萍的心越緊了起來。羅春芬打開的是616客房,張秋萍站在她的身旁,只覺渾身長刺、冒汗,她想,身後的那雙眼睛,正從背後客房的門鏡往這邊窺望。她要見的那個人就在615,門對着門,怎麼會這麼巧?
進了客房,張秋萍鑽進了衛生間,裏面響起嘩嘩的水聲。羅春芬坐在客床上發獃,不知是應該得意,還是應該自責。她的朋友多,在這個城市裏,尋找一位從國外回來住進了高檔賓館的客人,易如反掌。再搶先訂下這位客人對面或相鄰的房間,別說張秋萍聰明絕頂,就是再頑冥不化,也該知前面就是懸崖絕境,必須止步了吧。
張秋萍在衛生間裏逗留的時間不短,起碼是正常使用的一倍。出來時,可見她鬢角和劉海兒都濕着,連臉都洗過了,但眼角還有殘存的淚痕。羅春芬說,坐一會兒吧。張秋萍說,不了。我去參加青年點同學的一個聚會,還要抓緊回我媽媽那兒接孩子呢。
羅春芬將張秋萍送下樓,一直送出旋轉門。張秋萍突然回身抱住羅春芬,輕聲說:“春芬,謝謝你!”
羅春芬沒有吭聲,她不知該說什麼,但那一聲感謝,讓她感到心安和欣慰。
張秋萍又說:“你也早點回家吧,歡歡在家等着你呢。”
望着張秋萍在夜幕中遠去的身影,羅春芬深深地嘆息。就憑那聲“謝謝”和“你也早點回家”,可知張秋萍對羅春芬意外出現在賓館,已有了準確無誤的判斷。這件事到此為止,如同從未發生,要學江姐,對誰都不能說,手指扎進竹籤都不說,包括柴放。那麼,她是幫助了張秋萍呢,還是對她有了傷害?起碼,在如此關鍵的時刻,自己是幫助了李寅國的。想到李寅國,羅春芬心裏好受了一些,畢竟,深藏在心的久遠愧疚,總算有了一點不可言說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