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1)
清末,中國留日學生好作一種恣肆狂放的絕句,號稱“瀏陽體”。瀏陽指譚嗣同。據梁啟超《戊戌政變記》捲雲《譚嗣同傳》記,譚在獄中有一首題壁詩:
掌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此即所謂“瀏陽體”。梁啟超《飲冰室詩話》曾談此詩,說日本人曾以詩配譜成歌。大致其時留日學生,無不能誦此詩,亦無不從這首詩中去想譚嗣同的丰采。而“兩崑崙”說,則又往往成為談之不倦的話題。
“崑崙”自是指唐人小說中的崑崙奴,對“保皇黨”而言,凡帝黨皆為光緒的崑崙奴。所以兩崑崙的說法不一:
一、梁啟超說:指康有為及大刀王五;去者康而留者王。
二、一九五六年有筆名“忘機”者,在香港一刊物撰文說:“譚詩中所謂之兩崑崙,無疑是指死者與行者。以程嬰期任公,以杵臼自任。文義甚明。且任公告我,亦如此說。”據此,則梁啟超指“去”之崑崙為康有為,自是出於尊師之義。
三、譚嗣同之孫譚訓聰,謂“兩崑崙”乃指其家僕人胡理臣及羅升。
四、陶菊隱之說最玄,謂崑崙即武俠小說中的崑崙派,指大刀王五及通臂猿胡七。
但據中央研究院院士黃彰健考證,此詩實經梁啟超竄易。黃引唐恆《戊戌記事八十韻》,證明《繡像康梁演義》中林旭被難前所吟的第二首詩,應為譚嗣同原作。唐恆字照青,河北鹽山人,與戊戌六君子之一楊深秀為光緒十五年己丑會試同年。其時官刑部主事,當是派在秋審處任職,所以得參預此獄,且為主辦司官之一。詩中敘六君子被難后,“吏人返事訖,流涕對我說。役卒呈數紙,雲是獄中筆(原註:譚楊入獄均有詩)。”則譚雖有詩,非題獄壁。“演義”中所說記林旭兩詩的第一首:
青蒲飲泣知何補?慷慰難酬國士恩。
欲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
“千里草”指董福祥,“本初”謂袁世凱。陳石遺斷言此詩確為林作無疑。但不一定為入獄所吟。第二首經黃彰健考證為譚嗣同所作者如下:
望門投趾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
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後人論。
據黃彰健釋此詩如下:
譚詩第一句:“望門投趾憐張儉”。後漢書張儉傳“室門投趾”作“望門投止”。儀禮士昏禮鄭註:“止,足也。古文止作趾。”後漢書張儉傳說,張儉“亡命遁走,望門投止重名行,破家相容。”“其所經歷,伏重誅者以十數,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譚詩第一句用此典故,其意思是說,譚不願亡命,貽累親友。
譚詩第二句:“直諫陳書愧杜根”。接後漢書杜根傳,東漢安帝時,“和熹鄧後臨朝”,杜根以安帝年長,宜親政事,上書勸太后歸政。太后執根,令盛以縑囊,撲殺之,幸而刑人不加力,根得詐死,逃竄為山中酒保。譚這句詩的意思是說,未能上書太后,請其歸政光緒,有愧杜根。其用一“愧”字,系詩人忠厚之辭。因為照傳統道德觀念,譚氏處理此事,畢竟應先考慮如何調和光緒母子感情,而譚氏不如此作,此因譚氏認為上書向太后直諫,無濟於事。
譚詩第三句:“手擲歐刀向天笑”。《後漢書-虞詡傳》:“寧伏歐刀,以示遠近。”唐章懷太子註:“歐刀,刑人之刀。”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鋒芒利如歐冶劍。”劍亦可稱為刀。歐刀之歐,或應釋為歐冶之歐。譚這一句詩的意思是:新黨既不宜逃,又不宜諫,只有訴諸武力。今所謀既不成功,譚視死如歸,亦甘之如飴。
譚詩第四句:“留將公罪後人論”。光緒賜楊銳密詔,本囑咐新黨不可違太后意旨。新黨不順從光緒意旨,而擬調軍圍頤和園,譚氏認為此係為了保種保教而採取的非常措施。……譚詩“公罪”二字絕非“功罪”二字之訛。譚這句詩的意思是,謀圍頤和園系公罪,其是非得失,留待後人去討論。
黃說甚精,亦可藉此推知梁啟超何以竄易譚詩的原因。黃彰健以為:
他們(按:指康梁)捏造譚嗣同獄中絕筆,因此將譚的獄中詩也加以潤色改易,以與他們的保皇活動相配合。
此亦一語破的,信而有證。
照原作來看,無論思緒、句法,都是一貫的。所謂“望門投趾憐張儉”的“憐”字,極其精練,此可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譚嗣同看張儉,倉皇逃竄,連累了許多親友,艱難一死,其情可憐。一方面是以容納張儉者來看張儉,覺得他可憐,方始收容。而不論從主觀或客觀來看,譚嗣同都不以張儉為然。著一“憐”字而無譏誹卑薄之意,正是詩人溫柔敦厚之處。
左舜生《譚嗣同評傳》中論其為人:
以嗣同的本質來說,他實際是一個天性篤厚、而感情真摯的人。我們看前面所引他追述他母親如何教育兒女克盡婦德的那篇文字,是何等的悱惻動人。當他在戊戌八月被捕的前夕,邏卒在門,他自己已經視死如歸,但仍能從容不迫!為他父親造出幾封告誡兒子的家書,以免他的老父橫被牽累,您難道可以不承認他是十足的孝子嗎?
這可以充分證明,譚嗣同絕不肯做張儉,貽果親友。末句所謂“公罪”,亦是想開脫家人,表示他的作為並非出於擁護皇帝以求富貴的私心。
梁啟超改“憐”為“思”,一字之易,意思完全不同了。若謂譚嗣同自己“望門投趾”,則他在被收以前,根本並無像張儉那樣逃竄的過程,無端有此一句,乃成游詞。故知此一句的用意,在向同情光緒的人呼籲,保皇黨如今亦受東漢黨錮之禍,倘或望門投趾,你們要想一想,當時人如何對待張儉,效其所為。
下一句“忍死須臾待社根”,就字面來看,是鼓勵某一個人,堅強起來,忍死須臾,等杜根一到,你就得救了。史實是否如此呢?完全不是。《後漢書-杜根傳》敘其詐死以後說:
逃竄為宜城山中酒家保,積十五年,酒家知其賢,厚敬待之。及鄧氏誅,左右皆言根等之忠,帝謂根已死,乃下詔佈告天下錄其子孫,根方歸鄉里,征詣公車,拜侍御史;初平原郡吏成翊世亦諫太后歸政,坐抵罪,與根俱征擢為尚書郎,並見納用。或問根曰:“往者遇禍,天下同義知故不少,何至自苦如此?”根曰:“周旋民間非絕跡之處邂逅發露,禍及知親,故不為也。”
由這個典故看,“忍死須臾待杜根”,加標點則成:“忍死須臾、待,杜根!”易言之即是:“杜根,忍死須臾,等待出頭。”此是安慰杜根。而杜根為流亡在外的保皇黨,非獄中命如遊絲的譚嗣同。
由此而論,去追究“去留肝膽兩崑崙”是件毫無意義的事。筆鋒常帶情感的梁啟超,不過假借已死的譚嗣同,為保皇黨作一番宣傳而已。
清末四公子,陳三立、丁惠康、吳保初皆為名父之子。惟獨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碌碌無所表現。此所以能與張之洞同城,安於湖北巡撫之位。譚嗣同十二歲那年,家庭遭遇了一件至慘之事,長兄、二姐,與他的母親,在五天之內,相繼死於瘟疫。時在光緒二年,地在京城。譚嗣同自己亦是絕三日而復蘇,故繼洵字之以“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