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2)

譚嗣同(2)

譚嗣同一生得力於母教,他在《先妣徐夫人逸事狀》中說:

先夫人性惠而肅,訓不肖等諄諄然,自一步一趨至置身接物,無不委曲詳盡。又喜道往時貧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傾倚,或終日不一言笑;不肖等過失,折囊操笞不少假貸;故嗣同誦書,竊疑師說,以為父慈而母嚴也。御下整齊有法度,雖當時偶煩苦,積嚴憚之致,實陰納之無過之地,以全所事,一旦失庇蔭,未嘗不成流涕思之。

光祿公起家寒,先夫人佐以勤慎作苦,雞鳴興爨,泛掃浣滌,紉積至夜分不得息;恆面擁一兒,背負一襁,提罌自行汲,筋強力固,十餘年不以厭倦。迨光祿公官京朝,祿入日豐,本無俟先夫人之操勞,而先夫人不欲忘棄舊所能力之可及,則勉汲如故。食僅具蔬筍,亦不得逾三四餚,每食以布自衛,雲恐衽,衣裳儉陋,補綻重複,有一線蘊衣,縷縷直裂,依稀出蘊,自嗣同知事即見之,卒末一易。家塾去內室一垣,塾師雲南楊先生,聞紡車軋軋,夜徹於外,嗣同晨入塾,因問汝家婢媼乃爾劬耶?謹以母對,則大驚嘆,且曰:“汝父官郎曾十餘年,位四品,汝母猶不自暇逸,汝曹嬉遊惰學,獨無不安於心乎?”是以嗣同兄弟所遇即益華腆,終不敢弛於滔淫非辟,賴先夫人之身教夙焉。

以下有一段,譚嗣同自敘性情,寫得極其生動:

方嗣同七歲時,先夫人契伯兄南歸就婚,置嗣同京師,戒令毋思念。嗣同堅守是言,拜送車前,目淚盈眶,強抑不令出,人問終不言,然實內念致疾,日羸瘠。逾年,先夫人返,垂察情狀,又堅不自承。先夫人顧左右笑曰:“此子倔強能自立,吾死無慮矣!”嗣同初不辨語之輕重,烏知其後之果然耶?哀哉!……

嗣同的堅毅,自幼即表現得很深刻。但如無堅毅的母親,以倔強為可喜,務為姑息,則此堅毅即難以培養成為一種可貴的性格。母歿以後,譚家由姨太太當家,嗣同備受荼毒,而能咬緊牙關忍受,力學不懈,即得力於此可貴的性格。

嗣同五歲啟蒙,十歲起從同鄉歐陽中鵠讀書。歐陽中鵠字節吾,平生為學最佩服王船山,船山號齋,所以中鵠取瓣香齋之意,自號瓣。他是同治十二年的舉人,當譚繼洵在戶部當司官時,他考取了內閣中書,在京供職,為繼洵延為西席。嗣同對這位老師,極其尊敬。中鵠另有一個學生唐才常,跟嗣同是至交,師弟三人,至為相得。譚唐二人皆是銳意圖強的熱血男兒,有所謀划,往往先稟師門,今知譚嗣同、唐才常者多,殊不知尚有“幕後英雄”歐陽中鵠。他的孫子就是歐陽予倩。

光緒四年,譚繼洵由戶部郎中外放甘肅鞏秦階道。嗣同隨父到任,以後便往來於西北、湖南之間。光緒九年,嗣同十九歲結婚,所娶的是“肅門六子”之一的李篁仙之女。戊戌四月初三,嗣同赴京時,有首《留別內子》的詩:

婆娑世界善賢劫,凈土生生此締緣。

十五年來同學道,養親撫侄賴君賢。

詩后極以數語:

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耳。

有人以為這一詩一跋,有如遺囑,真成語讖。嗣同曾從楊仁山學佛,其夫人亦知佛法,故有“十五年來同學道”之語。跋中勸妻節儉,“免得人說嫌話”,正指庶母而言。嗣同情感豐富,篤於手足之愛,而兩兄、兩姐,均先嗣同而卒,次兄嗣襄於光緒十五年歿於台灣,接得噩耗,一慟暈絕。豈知嗣同亦竟於三十四歲的英年,畢命西市,至此他的母親徐夫人所生二子三女,皆已不存,地下有知,必不瞑目。但生者已矣,死者何堪?清末達官,家庭遭遇之慘者,莫如譚繼洵。

光緒甲午之役,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刺激,深刻無比。譚嗣同憂國憤時,真有椎心泣血之慨,看到康有為、梁啟超“公車上書”,轟轟烈烈,自然嚮往,因於乙未年秋冬之間,隻身北上。其時康有為雖因“強學會”為舊派所嫉,聽人之勸,由京南下,暫避風頭,無從晤面以外,但與梁啟超一見即成莫逆。此外以貴公子的身份,在京中結識了好些名士,皆為一時俊彥,在現代史上各有一席之地。特據左舜生所列出的名單,作一簡介:

夏曾佑,字穗卿,號別士,又號碎佛,杭州人,光緒十六年庚寅的會元,點翰林,夏元瑜兄的尊人。夏別士極淵博,五十以後,棄書不觀,謂天下無可讀之書,無可談之人,牢騷可想,終以酒廢,且以酒死。於當世舉人,自謂“孫仲容吾敬之,章枚叔(太炎)吾畏之,嚴幾道吾友之”。譚嗣同認識夏別士,是由梁啟超所介紹,但夏別士意頗輕之,說“梁卓如作清代學術概論,誤處開卷便得”。舉數例,信然。

夏別士亦為詩人,中年所作,詭怪無比,如:

雲龍冉冉帝之旁,洪水茫茫下土方,板板上元有元子,亭亭我主號文王。

晚年則歸於淡雅簡練,如《己亥與章枚叔夜飲即送其之天津》兩律:

我居北海君南海,浩蕩江湖幸一逢。寒風凄雨秋正苦,疏燈草具酒將空。一望遺恨沉吟老,數着殘棋萬變中。世界果然無作者,殷勤重為拭青鋒。

拔劍高歌望友生,強施枉策助長征。經神孤寄劉荀外,此法兼持老墨衡。四海何年歸倦羽,一身自愛盡平生。箜唱遍西風惡,延佇孤雲一愴情。

夏別士論詩,以為“清三百年絕句,當推二王。壬秋第一,貽上第二。貽上無我,王翁有我。”以王壬秋、王漁洋並論,其說甚奇亦甚新。夏別士為文論學,不肯輕蹈前人窠臼,於此可見。

文廷式,字芸閣,號道希,江西萍鄉人。此人一生的遭遇,極富戲劇性。他教珍妃讀過書,又是翁同的得意門生,而翁同又是帝師。這個三角關係,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所謂“帝黨”。慈禧太後為了抑制光緒的權力擴張,首先要對付翁同,因而一面加以安撫,一面以驅逐文廷式、幽禁珍妃作為警告。其間后黨、帝黨勢力的消長,以及彼此勾心鬥角的脈絡痕迹,固甚明顯。

文廷式工於韶語、駢文、詩、詞,無不清麗秀雅,調尤麗,而體貌魁偉。王壬秋說梁鼎芬為“大盜之貌”,文廷式實亦類似。被逐后抑鬱無聊,以終。

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又號寐叟。他是光緒六年丙辰科的三甲進士。這一科的會試,由翁同主持,得人甚盛:王懿榮、梁鼎芬、于式枚、李慈銘、徐琪、安維峻、郭曾,還有楊崇伊,都在這一榜,但論人品學問,都不及沈曾植。

沈曾植入仕后,先在刑部當司官,外放后官至安徽藩司,清亡不仕。當時在上海的遺老,瞿鴻科名、官位都最高,自是領袖。瞿歿后,公認沈曾植冠冕群倫。王國維對沈極為推崇,左舜生說他是有清三百年學術史上的殿軍。於書無所不讀,“綜覽百家,旁及二氏”,雖無專門著作,但“海日樓”的隨筆,嘉惠後學不淺。書法冠絕一時,近時工書者,無不斂手推重。

王鵬運,字幼遐,號半塘老人,廣西臨桂人。功名不過舉人,官亦不過給諫,但為同光大名士之一。吾友汪中教授作《清詞金荃》,刊之為同光詞人之首,其論如此:

半塘早年詞由碧山、白石入手。甲午之後,國勢陵夷,與文廷式唱酬。廷式磊落權奇之士,所作多激壯之音,故半塘此時趨步稼軒。

丙申以後,漸由稼軒夢窗而追清真,蜩知集中,次清真韻者凡十四闋,此蓋受疆邸、大鶴之影響。

半塘有功詞壇,尤在校刊詞集,況周頤、朱強村助之,影刻成四印齋所刻詞,共二十五種。強村詞學,亦受半塘引導,厥功偉矣。況氏有半塘老人傳,強村題半塘定稿曰:“香一瓣,長為半塘翁。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較茗柯雄,嶺表此宗風。”亦見其傾倒矣。

按:強屯為朱孝臧,大鶴則鄭文焯,況周頤是王鵬運的小同鄉。論王鵬運詞學淵源,乃由南宋王沂孫(碧山)、姜夔(白石)入手,兼取辛棄疾(稼軒),而終由吳文英(夢窗),以追北宋的周邦彥(清真)。詞至清真,猶詩至少陵,空前絕後的第一作手。王鵬運追及此境界,自足為同光詞壇盟主。況周頤以為王鵬運的詞,得力於王沂孫(王有《花外集》),而振衰起敝之功,過於常州詞派的創始者張惠言(張有《茗柯詞》),而(嶺表此宗風)則以創廣西詞派期諸王鵬運,惜乎(嶺表)的後勁不繼。

張元濟,字菊生,以字行,浙江海鹽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科的翰林,與蔡元培同年。甲午一役,與一般有志氣的士大夫一樣,飽受刺激之餘,力主改革。當時的所謂“新黨”,大致分急進、緩進兩派,前者主張政治改革,淘汰老朽,登進新人;後者認為應以啟迪民智着手。張菊生是緩進派,在京中辦了一所“通藝學堂”,教授英文、數學,有學生四五十人。其時張菊生在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總理大臣張蔭桓得翁同的支持,權勢日上,對通藝學堂贊助甚力,目的亦是為了總署培植人才。

戊戌四月間,他與康有為同為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所保薦,四月二十八日與康同被召見,時為翁同被逐的第二天。六七月間曾勸康南下辦學,康不聽,八月初之政變,張毫無所聞。事後照常入值,靜待被捕。至八月二十三革職,永不敘用。回上海不久,參加商務印書館工作,最後成為此一中國最大出版機構的最高負責人。

張菊生為近代版本目錄學專家,鑒別宋槧,更為權威。丁日昌持靜齋以後,廣東收藏宋版最有名的是潘宗周,以從“皇二子”袁克文購得號稱海內孤本的宋刻《禮記正義》,因稱其藏書樓為寶禮堂,輯有《寶禮堂宋本書錄》。張菊生為作一數千言的序,列舉宋版體裁、格式、紙、墨、書法,為研究宋版者必讀之文。

江標,字廷霞,號萱圃,一號師(許)。光緒十五年己丑翰林,官至湖南學政。其時陳寶箴當巡撫,力掃積弊,開發山林,謀以一隅之地,立富強之基。江標贊助合作,以新學課士,使守舊的風氣,得以逐漸轉移。他是蘇州人,為葉昌熾的弟子,精於碑版目錄之學,刻有靈鶼閣叢書。

熊希齡,字秉三,湖南鳳凰縣人,所以熊貴后稱之為“熊鳳凰”。光緒十八年進士,但至二十年始補應殿試。以妻喪及續弦,請假回籍,佐陳寶箴、三立父子辦理新政,深受器重。其時湖南鼓吹新政,培植人才,辦有時務學堂、湘學新報、南學會。湖南守舊派奉王祭酒先謙為“祭酒”,手下大將為葉麻子葉德輝,以巡撫袒熊,舊派不敵。葉麻子因用熊、陳二姓,以拆字格作一諧聯相比:“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幹?一耳偏聽,曉得什麼東西?”又有一次南學會請湘中名儒皮錫瑞演講,熊希齡親自搖鈴開會,葉又作一聯,以錫瑞字鹿門,乃用姓字首二字曰:“鹿皮講學,熊掌搖鈴”,聞者無不大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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