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康(5)
“龍虎”、“皮骨”形容何子貞的書法,殊為精妙。不過論本心,丁日昌不以為所謂翰墨怡情是有益之事。另一詩從題目到詩,對何紹基的糾纏,已微露規勸之意。
這首詩的題目是:“子貞太史以四月十一日啖荔,作詩張之。謂昌嶺外人,應為推波助瀾,人事擾擾,無以應命。晨興驟涼,索枯呈教,並乞賜和。”詩中的第一段是:
營營飲食亦何有,人生涉世豈為口?坡仙啖荔亦偶然,胡為日月記某某。五千裡外七百年,風流印證無後先。天公頗憐詩料寡,特結翰墨新奇緣。蔡譜白圖皆假借,香色太高惹嘲罵;世間無毀哪得譽,玉液瓊漿自聲價。
此詩明明是說,啖荔而作詩張之,是好事。但又欲何紹基“賜和”,似成矛盾,或者是想知道何紹基是否聽他的規勸。何詩未見,但可料定,即能領會此意,亦必不納。因為丁日昌仍有兩首詩“呈教”,詩中並註:“兩日三賜詩,催和甚急”。詩中又提到“灌魚鱗水則荔旺”,佳荔名為“糯米臍”,似皆未經人道過。
丁日昌歿后,藏書陸續散出。比較能讀先人之書的,只有一個丁惠康。他早年亦與長次兩兄一樣,是個紈絝。只是靈性不昧,名心獨盛,覺得做個公子哥兒,只是酒食徵逐,弄不出什麼名堂。於是折節讀書,也中了秀才,納資為郎,捐了個主事,但並未分部,陳石遺為他所撰的傳記中說:
君於經史、百家九流、訓詁、詞章、金石之學,皆泛其涯,落筆為文,有魏晉閑人風格;人亦如其文,雖為邑諸生,不屑求科舉;雖為部郎,未嘗分部學習也。嘗北游欲讀書南學,長沙張公百熙領學事,置君第一;旋捨去,游日本。
他在日本作詩不少,亦以游日所作,風致獨勝。但初抵日本所作,與以後的詩,大異其趣,如:
浪悔年年作壯遊,客懷無著等虛舟,雞鳴犬吠猶吾土,海碧天青此倚樓;故國別來無好夢,殊鄉何事獨悲秋,登高枉說猶能賦,浩蕩離愁不可收。暗雨兼疏澹夕陰,高樓含霧遠山沉,一春爛熳櫻花候,萬里羈孤客子心;入洛士龍成獨往,過江王導悵登臨,迴廊徙倚懷鄉國,錦瑟華年感到今。
這兩首七律,遣詞修潔,音節蒼涼。工力雖不算深,卻看得出頗有天分。同時詩中感事傷時,亦有寄託。及至離日留別之詩,又是別樣滋味:
(其一)
日暮思君苦未來,飛紅狼籍舊亭台,沉沉遠夢迷千劫,慘慘新詞賦八哀,心比枯桐疑半死,淚如殘蠟漸成灰,玉關人老愁何極,窈窕春星望幾回?
(其二)
此去風雲方百變,側身天地更何之,行吟芳草無邊路,倚偏銀瓶系所思;最有溫柔馨一握,是它幽怨亂千絲,轆轤永夕煩懷抱,詎獨西風黯別離。
(其三)
手殘紅不忍看,輕寒無賴倚闌干,陰晴未定天如醉,疾迷方淚易彈;舊恨尊前歌昔昔,新愁簾外雨潺潺,傷心思婦遼西夢,冷怯空閨人未還。
(其四)
艱難行路黯魂銷,帝遣巫陽賦大招,愁雨愁風才易盡,傷春傷別意無聊;相看鏡匣驚消瘦,暗系香囊慰寂寥,獨自思量目凝佇,碧城十二總迢迢。
這四首七律,題作“迴風辭留別日本諸寓公”,以落花作寄託,確是所謂“哀感頑艷”之作。詩似兩當軒而參以定庵筆法,便覺風骨勝於黃仲則。不過,“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二十幾歲正當奮發之時,作此萬般無奈的苦語,論者謂非佳兆,這話似乎亦有道理。
在日本當然亦有韻事,所作《京橋冶春詞》五絕,可以略窺本事:
省識尊前舊舞腰,煙花約略憶南朝,
庾郎詞賦飄零甚,處對東風弄玉簫。
曲曲屏風燭影深,三挑微與托琴心,
文君未解相如渴,枉費長門買賦金。
心字羅衣綉兩重,小初見意惺忪,
一春夢雨無消息,沉醉東風唱奧儂。
相見時難別更難,雲英夢冷意闌珊,
飛花沾絮空惆悵,輸與檀郎畫裏看。
悵望秋河倚玉簫,紅樓雨冷夢迢迢,
相看無語空相憶,腸斷垂楊上下橋。
衣香鬢影太匆匆,十里鶯花最惱公,
莫待他年重回首,落紅成陣怨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