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康(4)

丁惠康(4)

“刺馬”一出,轟動一時,張汶祥頓時變成俠義之士,而馬新貽則被描繪得形同禽獸,這是馬新貽的家屬及其故交舊部最痛心的一件事。

“刺馬”這齣戲歆動不明內幕的百姓,自無足奇,可怪的是曾經當過安徽巡撫、做過馬新貽頂頭上司的喬松年,亦竟賦詩,道是“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實不可恕。

此外,以刺馬為題材的詩,還多得很。有一首“教場歌”,完全根據湘軍借漕幫往來南北所散播的流言寫成。詩是不壞,但惟其詩不壞,對馬新貽的損害更甚。詩云:

“鐘山七載無烽火,儀鳳城高宵不鎖,絲竹東山話謝公,風流自昔惟江左。尚書辛苦選材良,閱武親臨內校場,細柳營門剛下令,華林馬射正分行。材官技勇群相角,金鼓聲聲相閑作。帳下俄驚惡客來,天邊瞥見寒星落。千金匕首血花斑,此際恩仇豈等閑,聶政從來無識面,荊軻原自不須還,滿城僚屬爭相訊,刺客從容承鞫問,三尺爰書尚未成,又傳閫內紅兒殞。豈有瓊花璧月吟,門前何苦說韓擒。無情怨殺燕支井,女伴凄涼淚滿襟。當日烽煙連皖豫,江頭記得潛行處,良人同日竄荊榛,賤妾何羞齊相御。轉眼升沉事渺茫,使君玉節耀錢塘,飄零萍梗無家客,也向西湖泛小航。相逢話舊情難遣,蘼蕪山下驚重見,恩怨循環一晌間,羅敷枉用多留戀。鳥不高飛亦可哀,渾忘萬苦賊中來,誰憐婀娜天涯樹,強向侯門苑裏栽。侯門深鎖春光好,一夜西風吹樹倒,歌舞文酣禍變生,呼天一哭天應老。浩蕩長干鼓浪聲,愁心重疊恨難平,春蠶已死絲仍縛,粉蝶成孤夢未醒。轉眼豪華經曉露,六卅一錯憑誰鑄?北渚新添渺渺愁,西陵誤認亭亭樹。星使明年日下來,優揚典禮逮泉台;不知年少三河客,底甚滄溟作巨魁?

這首歌行,四句一轉韻,為正規的梅村體。全篇重點在“又傳閫內紅兒殞”,因為謠言中說:馬新貽與捻匪投誠的曹二虎結盟,誘曹妻私通,復殺曹二虎。馬新貽“死後數日,署中一妾自縊,並未棺殮,密埋於後園中,即曹妻也。”此“紅兒”即指所謂“曹妻”。以下即敘馬納“曹妻”為妾的“經過”,直至結尾,“優揚典禮逮泉台”,指次年朝廷准江督及各地士紳請在立功省分建專祠一事,而隱然有惋惜張汶祥之意,誣之甚矣!

郭則《十朝詩乘》載一詩,一韻到底,頗可一讀:

柳子厚龍城錄載:龍城在柳州羅池市,有石刻云:“龍城柳,神所守,驅厲鬼,出匕首,福士氓,制九丑。”凡十八字。同治初年,金陵砥定,兒童競歌是語,以為兵燹甫平,誦之以驅厲祈福也。迨馬端敏遇刺,周彥升謂其應識,因作龍城謠云:“龍城柳,神所守,驅厲鬼,出匕首,匕首出,日無光,柳星正對連天張。兩江制府坐堂皇,材官騎將紛趨蹌,京口健兒束急裝,一手偃抑纛中央,綠營員弁走且僵,兵必露刃劍耀,是日校士門關防,飛鳥不到輿蓋旁,戟轅令下如秋霜,鈴下肅靜旗飄,但聞擂鼓聲琅琅,白日照案風動裳,忽然定卒來,濡縷彷彿背有芒,賊刃大府如羊,眾手搏賊如虎狼,賊顧而笑神揚揚,詰賊何名張汶祥,朝命嚴訊賊主張,賊對不對無懼惶。吁嗟乎,世間怪事無不有,龍城柳,出匕首。”

《十朝詩乘》又記:

兇犯就獲,訊之無確供。或謂馬本回族,既貴而叛之,故彼族挾憾以逞;或疑窮交蓄怨,相伺已久,迫而出此,又或謂馬擄其妻,遇害某姬亦自縊死。究皆臆測之論。周荇農閣學,初聞流言為賦詩云:“一昔狼星殞石城,扶風惡耗使心驚;虎牙未聽呼來歙,犢鼻翻令誤馬卿;磨刃廿年胎禍水,飲章萬口溢冤聲。諸公莫作元衡例,斟酌崇祠與易名。”嗣晤勒少仲河督(方),知其說全誣;又賦一詩云:“人事百年真出世,誰知定論死猶無,重臣已被元衡禍,謗語幾罹永叔誣,泣到遺民知惠政,薦從賢相識通儒。流言惑聽慚非智,況是千秋被史愚。”其時少仲同在江南,所言自堪傳信。

周荇農名壽昌,湖南長沙人,久負文名。第一詩惑於流言,故結尾有“斟酌崇祠與易名”的主張,竟欲撤馬新貽的祠堂及褫奪“端愍”的謚號。及至由勒方口中得悉真相,自陳“流言惑聽慚非智”,為馬新貽辯白,以歐陽修與甥女有曖味之誣相比,而感慨蓋棺論定之不易。這種勇於改過的修養,很可佩服。李慈銘先與周壽昌交好,後來頗有譏刺,中間又棄舊嫌,而在周死後十餘年,忽又批評他的詩不好。三翻四覆,其人品實不如周。

如上所述,勒方能為馬新貽辯誣,且足以令周壽昌信服,可知馬新貽行事,原本無曖昧之處。喬松年與馬新貽在安徽巡撫與藩司,關係甚為密切,可說無三日不見之時,對馬新貽的公私生活,應該相當了解,而竟有“歌場寫真”之語,倘非挾私嫌故為誣衊,則此人之淺薄無知識,亦就可想而知了。

與喬松年相反的是,當時的安徽巡撫英翰,他對馬新貽之被剌、被誣,表現得很夠義氣,曾經函請上海道塗宗瀛查禁“刺馬”一劇,又奏請為馬新貽在安徽建專祠,凡能安慰死者及其家屬者,無不悉力以赴。可是,最要緊的一事,也就是找出“主使人”來,始終未能有結果。鄭敦謹終於在顧全大局這一萬分無奈的苦衷之下,屈服於現實之下。定讞後有一道上諭:

茲據鄭敦謹、曾國藩奏:複審兇犯行刺緣由,並無另有主使之人,請將該犯仍照原擬罪名,比照謀反叛逆,凌遲處死,並摘心致祭各等語。此案兇犯張汶祥,以漏網發逆,復通浙江南田海盜,因馬新貽在浙江巡撫任內,戮伊伙黨甚多,又因伊妻羅氏為吳炳燮誘逃,呈控未准審理,其在新市鎮私開小押,適當馬新貽出示禁止之時,心懷忿根,竟敢乘間刺害總督大員,實屬罪大惡極。既據鄭敦謹審訊確實,驗明兇器,亦無葯毒,並無另有主使之人,着即將張汶祥凌遲處死,並於馬新貽柩前摘心致祭,以彰國法,而慰忠魂;其子張長幅着照所擬,按例懲辦。該故督公忠體國,歷次剿辦海盜,殲除積年匪首,地方賴以安靖,詎以盜匪遺孽,挾仇逞凶,倉猝殞命,實堪悼惜!前已有旨,將馬新貽照總督例賜恤入祀賢良祠,着再加恩照陣亡例賜恤,並於江寧省城建立專祠,用示篤念藎臣,有加無已至意。

案子是定了。事前事後,有好些插曲可談。第一是張汶祥始終以“英雄”的姿態出現,而受到的優遇,可能亦是從無一名這樣的要犯所享受過的。在獄中睡卧則高鋪,食則盛饌。據說還經常有釣魚巷的土娼,入獄侍寢。過堂時,百姓夾道圍觀。養得白白胖胖的張汶祥,洋洋得意,旁若無人。這種情形,對馬新貽家屬的刺激,真可說是椎心泣血,因此,對於張汶祥的報復,亦極慘酷。

行刑的地點在江寧城北小營。“比照謀反叛逆,凌遲處死”,畢竟不是真的謀反叛逆,即令真是此罪名,至多亦不過由臬司或特派道員監斬,而這天監斬的,竟是“欽命兩江總督部堂武英殿大學士一等毅勇侯曾”。很顯然的,若非“老帥”坐鎮,李逵鬧江州的故事,就可能在江寧重演。

一說監斬的是浙江候補知縣,馬新貽的四弟馬新佑。此是必無之事,不過因為有“摘心致祭”之旨,所以馬新佑特為打造了一把銅鉤,以備摘心之用。又通過首府、首縣的關係,要劊子手就拿這把鉤子作為凌遲的工具。凌遲俗稱“剮”,蘇州婦女好以“殺千刀”罵人,又謂之“千刀萬剮”。傳說中有所謂“魚鱗剮”,即以一張漁網緊包半裸的犯人,使其肌肉突出,即就突出之處臠割,這是沒有的事。凌遲大致亦是象徵性的,但據說手法極難,首先下手之處是眉上額頭,割皮兩片勿使斷,下垂覆住眼睛,然後在兩乳之處片皮。如果犯屬花了錢的,劊子手不知用何手法,在心臟部位下刀致命,即可免除痛苦。如是共為八刀,方始梟首,故凌遲謂之“扎八刀”。

馬新佑要求用鉤子鉤起張汶祥的肌肉,然後下刀。行刑那天,自辰至未,也就是從上午八點割到下午兩點,方始畢事。據說張汶祥始終未哼一聲。事實上是早就不知用何手法結束張文祥了,劊子手所凌遲的,只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

第二個插曲是主審此案的欽差大臣,刑部尚書鄭敦謹,事竣應該回京復命,哪知一出江寧,上折乞休,不待朝命便即掛冠歸里。所為何來,值得一談。

原來清朝的刑部,在咸豐年間由肅順重新建立了權威,戊午科場案,肅順力主殺大學士俊。當勾決時,文宗提筆躊躇,大臣震慄失次,但在御案前肅順堅持非殺不可。文宗乃含淚下筆,刑部漢尚書趙光,捧着“駕帖”,哭到菜市口,以為必有恩命,泰然不以為意的俊一見,頓足長嘆,知道老命真箇不保了。

戊午科場案多少是場冤獄,但卻能予人以刑部執法不阿的印象。以後辛酉政變殺肅順,洪楊事定殺棄地失律、擅殺百姓的兩江總督何桂清,以及下安徽巡撫翁同於獄,這一連串的大案,鞏固了刑部的地位,也建立了刑部堂官及司堂,不畏權勢,守正不阿的風格。鄭敦謹就是很想保持這種風格的一個人。

當鄭敦謹由江寧啟程回京復命時,曾國藩曾致贈程儀二百兩,聲明出自廉俸,為老同年贐行。而鄭敦謹仍然堅辭。到得清江浦,乃托漕督張兆棟代為出奏告病,辭卻官船,另行買舟,遄返長沙,高卧不起,表示歉疚,亦表示抗議。

漕督本來是張之萬,何以換了張兆棟?原來張之萬已調署江蘇巡撫。然則丁日昌,何以去職?這就要說到第三個插曲了。

當鄭敦謹奉旨赴江寧查辦馬案時,曾有一道上諭:

前因太常寺少卿王家璧奏:馬新貽被刺一案,頗有傳聞,當經諭令據實具奏,茲據奏稱,所得之傳聞者,丁日昌之子被案,應歸馬新貽查辦,請託不行,致有此變。請飭將丁日昌之子原案再行查辦等語。該京卿所奏一節,僅系得自傳聞,且丁惠衡前因不能約束家丁范貴,閒遊妓館,先經丁日昌奏明,交馬新貽審辦奏結,自毋庸再行提訊。惟既據該京卿陳奏,亦不可不令曾國藩等知悉,着國藩、鄭敦謹即將張汶祥悉心推鞫,有無另有主使之人,務得確供,以成信讞。

王家璧是湖北武昌人,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翁同說他為人“近迂”,但性情是剛正一路。此奏措詞甚妙,明明是馬新貽為了保全丁日昌,不得已而袒護丁惠衡,卻偏說:“丁日昌之子被案,應歸馬新貽查辦,請託不行,致有此變”。目的是想將丁惠衡置之於法。因為原案已結,非借個大題目把他扯進去,不足以生案中之案。這一手法,自然逃不過軍機處的“法眼”。軍機大臣也許會忽略,軍機章京對這些花樣,精通無比。所以上諭中先作開脫,再交曾國藩、鄭敦謹在張汶祥身上“悉心推鞫”,完全是敷衍王家璧。

但由王家璧此奏,更可證明,丁惠衡一案,為導致馬新貽被刺的直接原因。是則此一震驚海內,為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的總督被刺奇案,街談巷語,推原論始,不能不歸罪魁禍首於丁惠衡。丁日昌內心的不安,丁氏家屬的緊張,亦可想像得知。

但另一禍首,可說是丁惠衡的祖母黃氏,如果不是她袒護孫子,此案不致一面倒得如此歷害。太湖水師營及湘軍的眾怒,亦不致如此難犯。這位“丁母黃太夫人”也是受了馬新貽被刺的刺激,以致憂急去世。丁日昌丁憂去職,乃由張之萬調署蘇撫。

丁日昌丁憂以後,僑居揭陽,開始整理持靜齋藏書。此人本質上並非風雅一流,但與他的同鄉張蔭桓一樣,雖非科目出身,卻文采斐然,不以詩名,而偶有所作,頗具功力。在蘇州時,有名的書家何紹基過訪,流連甚久,陳衍《近代詩鈔》收其長歌三首,其一題作“子貞先生以詩索和,已十五年不彈此調矣!率爾呈教,乞勿以示人”:

蘇城三月春風顛,幽鳥破夢呼檐前,文書如絲時煎沸,有花不賞同枯禪。忽聞剝啄來高賢,握手一笑別幾年?相傳海外坡已仙,形雖疲恭神完全。有時拄杖肩肩,忽如蛺蝶飛翩躚。太息故造同蝸銓,溪澗難勝大願船。洞庭無風獨緣沿,沂湖入江入皖川。浮屠三宿偶作緣,堂前問字無彭宣,對酒不樂愁拘牽,拂衣束下消滯延,官衙客舍床可聯,琅環秘笈具評詮,夔蛟蛇風相併憐。

這是敘何紹基的宦跡與兩人的交誼,以下稱道何紹基的書法:

花下貽我青琅編,筆勢恍若明堂椽,

又如龍虎互鉤連,皮骨蒼莽色味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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