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怎麼?”她急急問道:“家裏鬧翻天了吧?老主人氣得怎麼樣了?”
“那還用說嗎?老主人氣得幾天不曾好好吃一頓飯了,多少人勸也不行。”他說:“大少爺特為派我來,要我悄悄兒來看一看,你也不必跟小姐說起。等我這趟回去,把情形一說,大少爺總有個辦法拿出來的。別的不敢說,送點錢來是靠得住的。”
“那就全靠你了。說真的,這麼苦的日子,連我都過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派去的那人想了想又說:“不過,有句話,我得問一問你,照你看,小姐會不會一個人回去——我是說,一個人!”
文君的侍兒想了半天答道:“我也真不懂那窮鬼好在哪裏?看樣子,小姐是死心塌地跟定他了。‘一個人’不見得肯回臨邛。不過,也說不定,等日子真過不下去的時候,也許會變主意。”
就因為她這句話,卓家的人決計觀望一時,希望文君會因為生活的壓力而回心轉意,翩然歸來。大家願意仍舊拿從前愛護她的態度來對待她。
果然,沒有多久,文君終於回到了臨邛。但是,不是“一個人”。
文君一生下來就在綺羅叢中長大的,豈止不知道飲食從何處來,甚至無法想像世界上有饑寒二字。隨司馬相如私奔之時,在“愛情”鼓舞之下,富貴窮通,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生活到底是現實的,琴曲只可遣愁,不能充饑,文章只可怡情,不能禦寒,加以操作家務,又非素習,覺得苦不堪言。口中不說而心中不樂。
等到聽了侍兒的報告,她的心思活動了,盤算了一夜,毅然決然地對她“丈夫”
說:“長卿,我們不必如此自苦!”
司馬相如因為口吃的緣故,答話緩慢,久而久之養成一個習慣,就是發音方便的答語,也不會一下說出來,總要把對方的話先想一想:文君說:“不必如此自苦”,想來是她有謀生之道。這,除卻向她娘家去求援,還有什麼路子呢?因為無法確定,所以他持着保留的態度,只答了一個字:“哦!”
“我與你一起回臨邛。”文君知道她兄姐對她的感情,極有把握地說:“我大哥一定會借錢給我——說一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他借一筆錢給我,抵得上你一生的官俸。”
司馬相如不反對她這樣做,不但不反對,而且可以說是希望如此,不過表面上他卻裝作尊重她的意見,慢吞吞地答道:“我不依你也不行,隨你辦吧。一好在司馬相如家裏雖空無所有,充場面的車馬卻還保留着,於是,召集舊日僮僕,依然浩浩蕩蕩地到了臨邛。
一到,卓王孫就得到消息了。私奔出走的女兒,居然敢帶着情夫,公然回到臨邛,唯恐大家不知道卓家的醜聞,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卓王孫氣極了,嚴厲告誡他家所有的人,不準與文君有所往來,否則與文君一例處置,攆出門去,從此不認。
父親盛怒之下,他的兒女都不敢違命。這一下,文君弄得告貸無門了。
一半是負氣,一半是現實的生活所遏,文君要報復家人對她的無情,決定不顧一切,只揀容易賺錢的生意做。
做大生意沒有資本,只好做小生意。最容易賺錢的小生意是賣酒。臨邛多富翁,工人的生活也比別處來得優越,辛苦一天,杯酒自勞,多花幾個錢不在乎,因此,在臨邛開酒店,專作零酤是好生意。
司馬相如心想,事情到了這樣的程度,反正面子已經丟了,倒不如破釜沉舟,索性逼卓家一逼!所以他不但贊成文君的計劃,而且提出要求,要文君親自“當壚”,做個“活招牌”。文君意存報復,自是一諾無辭。
於是,遣散僮僕,賣掉車馬,買進一家現成的酒店,略略裝修一番,擇吉開張。
不到三天工夫,轟動了整個臨邛,不是他家的酒好,只因為文君“當壚”,貌艷如花,且是第一豪富卓王孫的女兒——她家礦上的工人,平時連仰望顏色都不能夠,這時只要花幾個銅錢,便可以享受文君親手的招待,天下哪還有這樣划算的事?
這就是千古艷傳的“文君當壚”。壚不是爐,如以為文君為顧客溫酒,那就錯了。這個壚是賣酒的一個櫃枱,或作盧,亦作爐。《漢書》顏師古註:“賣酒之處,累土為盧,以居酒瓮,四邊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鍛盧,故名盧耳。而俗之學者,皆謂當盧為對溫酒火盧,失其義矣。”按:“其一面高”,想是以磚土砌成隔板的形狀,用來放置酒碗。而“四邊隆起”則中間凹下,用來放置酒瓮,否則盧上置瓮,高與人齊,不便舀取。也可能中間回下之處,嵌一陶盆,把酒倒在裏面,蓋便零沽。
大陸上的醬園,把油倒入銅盆,而銅盆嵌入特製的櫃枱中,兩者可相互參證。
至於司馬相如,倒真是提得起,放得下!為了表示與文君同甘共苦,也為了表示“敬業”,他不肯利用文君這塊活招牌在家裏“吃拖鞋飯”,一樣也下手操作。
穿一條“犢鼻褲”——實際上只是用一方布,圍住下身,長只及膝,為當時最簡陋的一種工作服,與所有的夥計,一起當街刷洗酒碗、酒瓮。這一來,他本身也形成了一塊活招牌。
美人名士,操此“末業”,這是多大的一條社會新聞!酒店開在鬧市,本已是眾目昭彰,加以有慕名來特地一識廬山真面目的,越發擠得不可開交。文君是放誕風流的性格,司馬相如也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所以一個盈盈含笑,親切待客;一個默默埋頭,行所無事,這就更加引起了大家的驚異不解,平添了無數談笑議論的資料。
司馬相如和文君這個舉動,把卓王孫可整慘了。三世居積,到他手裏,他家的身分和生活型態,早就改變了。卓王孫有着濃厚的紈袴誇的性格,愛面子,好虛榮,如今一個私奔的女兒,不但回到了臨邛,而且拋頭露面作賣酒的生涯,不但路人可以評頭品足,說不定還有那些醉漢,動手動腳,恣意調笑。想到這些上面,卓王孫痛心疾首,為了怕人譏笑,甚至閉門不出。
於是他的兒女和族人又來勸他了,勸他分一筆錢給文君,他們有了謀生之資,自然就不會再干這出乖露醜的勾當。卓王孫的脾氣很犟,越是這樣,他越固執,他認為司馬相如和文君用這樣的方法來要挾他,太卑鄙、太可惡,他決不屈服。
如果他真的不屈服,就應當大大方方地照樣出門,來表示他的不在乎。果真如此,司馬相如和文君,倒也無計可施,無奈卓王孫辦不到。
僵持的結果,誰都可以看得出來,屈服的一定屬於卓王孫。等他有了動搖的跡象,便有人這樣進言:“你的財產數不清,但是你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這就是說,你所不足的不是錢,而是兒女。女兒再不成材,總是自己的骨血,與身外之物的錢財不同。事已如此,文君已經失身,除非你能殺掉她,否則你就不能袖手不問。
這件事,起初錯的是文君,現在錯的是你了!”
“如何是我的錯?”
“豈不聞兩國相爭,圍困城池亦只圍三面,一面網開,為人留下一條逃生之路。
敵國尚且如此,何況至親骨肉?別人要活命,要吃飯,不想個謀生之道怎麼行?”
卓王孫心不以為然,只是駁不倒他,就只好回頭再來想一想,覺得他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但面子上一時不得轉圓,唯有默然。
“再說,司馬相如不過倦遊而已,倒底不是無用之人——果真無用,文君又怎麼會死心塌地跟着他?司馬相如是個人才!又是縣令王公的朋友,何苦不賣個交情?
聽大家的勸吧,財去身安樂。不為別人,你也得為你自己解除煩惱着想。”
“唉!”卓王孫長嘆一聲,頓一頓足說:“好,我依你們,只當未曾生過這個女兒。”於是卓王孫分了一筆財產給文君,一百萬錢,一百僮僕,以及文君個人的服飾、私房。一百萬錢相當於一百斤黃金,簡稱為“百金”。文帝曾經想造一個露台,找了工匠來估價,需要百金,他說:“百金,中民十家之產”,不忍糜費。因而作罷。由此可知,當時的小康之家,財產不過十金。擁貲百金,自然是富翁了。
何況還有僮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