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文君當然於心不忍,而且也深知她的為難,因而再跟司馬相如去商量。至此地步,他才透露了若干真相,他的境況很壞,但他自信必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能讓文君過稱心如意的日子。在他來想,文君既然傾心相許,一定也肯委屈一時,而他亦終必有報答的時候。至於那侍女,他覺得沒有理由讓她一起來吃苦,同時也不願意讓她看到文君在吃苦,所以不願攜她同行。
情熱如火的文君,並不因為他自道貧困而改變了心意,反覺得他情深意真,處事簡到,不過性命出入的事,她不能坐視,很委婉地說了那侍兒的苦衷,終於邀得了司馬相如的同意。
唯一的難題已經解決,不能再等待了。他的僮僕已有準備,早餵了馬,檢查了車輛,也在軸上加了油,並且備了乾糧,打算着一路疾馳,要在天亮卓王孫發覺女兒失蹤以前,到達一個足以保證安全的遠距離,才可以不致為卓家所遣派的“追兵”
攆上。
未到天亮,便已有人發覺文君失蹤,但必須有一段時間來澄清事實。文君的深夜離家,別的侍兒是約略知道的,只當她天亮以前,必可回來,自然不必聲張。哪知黎明日出,依舊芳蹤杳然,這一下無不驚惶,據實報告了卓王孫,同時也有來自外面的報告,說司馬相如已經離開臨邛,深夜疾馳,行色匆遽。
這兩個報告合在一起來研究,很容易地產生了文君私奔的結論,可是卓王孫不能也不願相信有這樣的事實,他一面派人四處尋訪,一面親自去看王吉,探問其事。
王吉早料定了他要來,所以也早想好了應付的態度,他最先是驚詫,見得他對他們的行動,事先毫無所聞,然後表示,果有其事亦不足為奇,再進一步,索性向卓王孫稱賀,說他得司馬相如為婿,足以光耀門第,不但卓家有面子,而且也是臨邛之榮。
卓王孫啼笑皆非,雖不便跟王吉翻臉,但罵女兒是他的權利,“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把我家三世的面子丟盡了!”他說:“我從此不認這個女兒!教我見着了面,我一定殺掉她。”
“何必如此動怒?”王吉勸他,“說來說去是自己的骨肉。司馬長卿——”
“哼!”卓王孫冷笑搶白,“你的好朋友真夠朋友,我奉之為上賓,他竟勾引我女兒,無恥卑鄙極了。”
“這也不能怪他,可也不能怪令嬡。”
“那末任誰呢?怪你,還是怪我!”卓王孫悻悻然地說:“還是應該怪我,好端端的,替人做什麼面子?我給人面子,別人偏不給我!不但不給,還剝我的面子。
這年頭兒,哼!”
這一頓牢騷,話也說得很重了。王吉的涵養極好,絲毫不以為意,從容自若地答道:“卓公!聽我一言如何?”
卓王孫不答。他還在氣頭上,雖希望聽聽王吉說些什麼,但不願表示出合作的態度。
“卓公,你一定聽說過‘奇貨可居’,奇貨之奇,唯慧眼能識。居之於不奇之時,才算本事。卓公貨殖世家,三代經營,富甲天下,怎的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不錯,我不明白。”卓王孫氣鼓鼓地頂了過去,“倒要請教,這與我那不要臉的女兒和你那不要臉的朋友,有何關係?”
“怎說沒有關係?你知道我剛才所說的奇貨何所指?”
“誰知道你何所指?”
“我是指司馬長卿。”
“哈哈!”卓王孫大笑,“你這個出於‘陽翟大賈’的典故,擬於不倫,虧你怎麼想來的!”
“卓公莫笑!請容我畢其詞!”
於是王吉為司馬相如進說詞,他指出司馬相如的不得意,是因為當今皇帝不好辭賦的緣故。但是當今太子與他父皇的性格,恰好相反,最喜辭賦,一旦接統大位,就是司馬相如出頭之日。-
“卓公,你可知道,致秦富強的商鞅,與長卿一樣,都有口吃的毛病,”王吉又說:“‘言語’一門,他們都比較吃虧,但拙於此者必長於被,商君和長卿都是滿腹經綸,苦於訥訥,所以也都以筆代舌。拚命為文。商君已矣,長卿猶在,為文為天下雄;乘時而起,安知不為商君之續?有朝一日,肘懸斗大金印,拜倒岳家門下。卓公,卓公,有婿相國,既富且貴,羨慕煞人!”
卓王孫依然不答。然而這不答是很明顯地表示出來,他為王吉說動心了。
“卓公!”王吉抓住機會,逼進一層,道破本意:“居奇正在今日。倘或我換了你,以有餘不盡之財,為長卿作交結賓客之資,將來長卿感恩圖報,唯命是聽,豈非一大快事?”
商人把錢看得比較重,也有個毛病,聽別人提到錢,往往先就懷疑別人在算計他,所以想了想問道:一你那朋友的境況如何?”
王吉說了老實話:“境況不好!正賴卓公援手。”
這話說壞了:“哼,原來如此!世上哪有人財兩得的便宜事。王公,勸你的朋友死了那條髮妻財的心吧!我一個錢不會分給我那不要臉的女兒。”
說完,告辭而去。回家把王吉的話告訴了家裏的人,聲明從此與文君斷絕父女關係。文君有一兄一姊,對這個年輕守寡的妹妹,卻極友愛。悄悄商量了一番,瞞着卓王孫,派了個得力的僮僕,到成都去打聽司馬相如家,到底是何光景?
派人到了成都,很容易地打聽到了司馬相如的住處。他家住在成都南門外,離城五里左右的江邊,正對南門的一座大石橋,是赴三巴的要道——那就是後來諸葛亮送費礻韋出使東吳的握別之處,他說了句“東吳萬里之行,自此始矣”,因而這座橋被人稱為萬里橋。萬里橋之西是市橋,市橋之西是笮橋。竹編的索綆叫做笮,所以笮橋就是一道用竹索所造的弔橋。司馬相如的宅子,離笮橋只有百步之遙;因為受了小主人的囑咐,需要秘密查訪,所以那人不敢公然登門。在笮橋附近徘徊等待,終於得到一個機會,等着了文君攜去的那個侍兒。
兩人相見,彼此都是一驚!在她,事出意外,受驚是理所當然;在他,只見她衣衫破舊,形容憔悴,如何落得這般光景?自不免駭異。
“唉!”她嘆口氣,“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你看,他家的房子,外面倒還看得過去,誰知道裏面四壁空空,什麼也沒有!”
“這太可怪了,何至於如此?”
“你不信你進去看!”她說:“我家小姐也問過他,他說為了要去臨邛,把東西都賣光了。想想看,世上有這樣子荒唐的窮鬼!”
“小姐呢?”他他問,“小姐怎麼說?”
“怎麼說?提起來越發氣人!小姐還安慰那窮鬼,說他是人中之鳳,將來一定會飛上天,眼前苦一點兒不礙。”
“小姐吃得來苦嗎?”
“誰知道呢?反正你也知道她的脾氣,事情做錯了,永不回頭,只往錯裏頭走。苦,也是她自作自受。只倒霉了我。”
“唉!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