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大死了。
真真切切是快活死了呢。
整個劉街的老少都知道,老大的病好了,一時抑不下那種激動便快活死在了金蓮的身子上。也有人說,老大人兒小,金蓮的井太深,活活生生把老大淹死了。可衛生院和街上的私家藥房的人都說,老大死是因為腦溢血。無論咋樣,老大是死了。一時間連劉街將成為鎮后公章又多了一個也沒人議論了,老大的死如好香食樣把每個村人的唇嗓佔滿了。在葬了老大,且過了七七之後,老大才從人們嘴邊退下去,金蓮的去留卻又上了人們的嘴。
誰都說不出半年金蓮會改嫁,改嫁前會回到娘家住些日子的,可金蓮不僅沒有回娘家,連改嫁的意思也沒有。金蓮一如既往地睡在那張水曲柳做的雙人床鋪上,一如既往地無論逢集、背集都按時開着時裝店的卷閘門,有人買時幫人家選衣服,幫人家試衣服,生意成了那衣價能抬高到哪兒就往哪兒抬,抬不上去,鄉下姑女又想買,人家若叫她一聲姐或妹,有時賠錢她也賣,沒人買衣服時她就坐在卷閘門下的竹凳上,望着街上行人的腳步,望着不時陰晴變幻的西門大街的天空,既看不出她有什麼死了丈夫的傷悲,也看不出她有死了丈夫的喜悅。老二是更多次數地不在家裏吃飯了,有時人雖在劉街忙着那所謂的社會治安,每天都從自家門前走過三五次,卻是一連幾日不回家裏吃飯,甚至夜裏也不回家裏睡覺。金蓮知道,他是在有意躲着她,於是她守在店的門口,看見老二領着幾個民兵,手裏提着塗有紅漆白漆的木棒,從遠處走來時,她就當眾攔着說,老二,你晌午回來吃飯啊,不能老是做了你的飯,又剩在鍋里,家裏沒有雞豬,剩下的飯咋辦?
老二也就當著眾人回答,嫂子,你吃你的,別等我哩,改鎮的批文快下了,大家忙得沒有黑地,沒有白天。金蓮說我就不信忙得回家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老二指着他的手下們,說你問他們,有誰回家吃飯啊。就有一千手下答,別人想不回家吃飯還沒人管飯呢。
終於就過了老大的百日,因為老二是村裏的人物,百日這天家裏就來了許多老二的朋友,連村長也都親自來了呢。擺了幾桌酒宴,一旗人馬全都在老大的像前磕頭燒紙,說了些聽起來一脈情深的話,開宴喝酒後,老二和朋友們都圍在村長左右,又說了滿地讓村長聽了高興的話。
金蓮在人家吃喝時候,沒有忘了給王奶端一碗大鍋熬菜,拿兩個白蒸饃,更沒有忘了給村長媳婦端兩碗讓廚師特意燒炒的小鍋肉菜,拿兩個雪白的細面蒸饃。這也都是劉街紅白事的規矩,可以忘了給年邁的王奶端菜,不能忘了給村長媳婦的端菜。所不同的,是金蓮端着去時,村長媳婦拉着金蓮在自己身邊坐了許久,說了許多有關她人生的話兒。
說,金蓮,聽說有許多媒人找過你。
答,我煩哩,兩個月就有十幾個提媒的。
說,新的社會,該嫁了就嫁。
答,表姑,我不嫁哩,老大剛過百日。
說,你對得起老大了,不用再為他守着活寡啦。
答,我真的不嫁哩,我在家裏老二還可以吃一碗熱飯食。
村長媳婦就嘆了一口長氣,說了金蓮很多善良的好話,也說金蓮你真的傻呢,哪有男人死了,為著小叔子而守活寡的人喲。這時候村長家的姑女月就回來了。月在院裏看了金蓮一眼,金蓮主動去和她搭腔說話,月卻撇撇嘴,回自己屋裏去了。季節已是初冬,有人都早早穿了毛衣,月卻仍然穿着毛裙,只是腿上裹屍樣穿了一件緊身的呢絨彈力褲。她是真的丑極,幾個月前,金蓮在街上有意地仔細端詳過月,月臉上如小麥雜麵的黑灰,無論如何有粉也是塗蓋不下,蓋得厚了,反而有些青色,如在冰天雪地凍了一番。加上她左邊那隻上吊的斜眼,每當看人時候,那隻眼球就躲到一側,眼白鋪天蓋地地露在外邊。還有她的雙腿,那樣的短,那樣的粗,立在地上如兩個麥場上的石磙呢。
金蓮想她不該穿裙暴露她的雙腿哩,可她總是穿得最早,脫得最遲。想她不該在臉上塗抹粉油,青色不如黑色滋潤人的眼目,可她卻總是要塗,以為那就是美,是鄉間領潮的時新。想她幸虧是村長家的姑女,不然怕難以嫁出門去,要嫁出去,也得找一個老大那樣的殘缺或是瘸禿呢。金蓮想,自己總是對她那樣熱情主動,她也常叫着表姐同她說話,可她今兒為啥卻撇撇嘴,不答不言,回了自己屋裏。金蓮不知她是哪兒得罪了月,從村長家回來時,一路都想,你長得不好能怪我嗎?我長得好也沒瞧不起你呀,想我長得好不是也才找了老大這樣的男人。
找了老大這樣的男人也守了活寡,你憑啥不僅不同村人們一樣同情可憐我,還冷眼看我?
金蓮一天都想着這樣的問題,直到宴席上喝倒了幾個,被人抬着送回家裏,直到散席時,金蓮出門去送村長,村長立在過道說,金蓮,有的話我都給老二說了,老二今夜跟你談時你態度硬着,有我給你撐腰啥都不要怕。金蓮才把月的冷眼放到一邊,開始想村長說的話,開始想老二他要和我談啥兒。當時金蓮想問村長老二他要和我談啥兒,可老二的朋友都打着酒嗝出來了,她只好讓村長走去了。村長走時像父親樣推推金蓮的肩,又摸了一把金蓮滿頭的發,說回吧金蓮,有事了你就去找我。金蓮開始想老二要和自己談啥兒。金蓮彷彿猜到了老二要和自己說啥兒,想證實老二要說啥,可她偏偏不去問老二,而是收拾了殘席,和廚師一道洗了鍋碗,規正了滿院的擺放,原計劃是連夜把借來的桌、椅、碗筷和酒具都還給各自主人的,這時候她偏偏決定不還了,在老二讓他的手下去還時,她果敢地擺出了大嫂如母的架勢兒,完完全全是一家之主的模樣說,都早些回去睡吧,累了一天啦,明兒再還也不遲。
老二的手下都望着老二的臉。
老二說,嫂,還了吧,還了心凈哩。
金蓮說,都為你忙了一整天,你讓人家歇一夜明兒再還可咋了。老二猶豫一會,轉身對手下的說,那就都先回去吧,我哥不在了,家裏的事都聽我嫂的。
在人走席散,一院冷清之後,金蓮想老二該和她說啥了,看見老二給她遞來一張凳,又叫了一聲嫂,她卻偏偏沒有坐下來,而是說睡吧老二,累了一天,你也喝了不少酒,有話兒明天再說吧。說完金蓮就先自回屋裏,在屋裏弄出了很響的鋪床聲、洗腳聲和關門聲,然後她就坐在床上關了燈,聽院裏老二的動靜了。
老二在院裏站了站,又回屋裏呆一會,重又回到院裏來。他這樣來回幾趟,到夜色降臨得嚴嚴實實,連村街上的路燈不開人就不能走路時,金蓮聽見老二終於站到她的窗下,輕輕叫了幾聲嫂。
金蓮說,誰呀。
老二說,我,嫂子,是我。
金蓮說,老二呀,有啥事?
老二說,我想給你說個事。
金蓮說,明兒再說吧,我睡啦。
老二說,明天村長安排我有別的事,今夜不說我就睡不着,你起來把門開一下。
金蓮說,你哥不在了,有話你就隔着窗說吧,我不想讓村人背地裏嚼你和我的舌根兒。
老二說,嫂,你開一下門,這不是隔着窗能說的話。
金蓮依然坐在床上,拉亮了燈,弄出一些明明亮亮的穿衣扣扣的塞搴后,趿着鞋把屋門打開了。老二進屋先在燈光下揉了眼,坐在床對面的一張條凳上,望望扶着下巴坐在床沿的嫂,默了一會說,嫂,有個事我想了多日了,不和你商量不行哩。金蓮說你在村裡人五人六哩,酒飯桌兒都坐不完,能有啥事和我商量呀。
老二紅一下臉,說再人物也是嫂促成了我當村幹部的事。說村改鎮就缺地區行政區域劃分辦的一個公章了,誰都知道村長快當鎮長了,鎮黨委書記、副書記和副鎮長由縣裏派,別的幹部都由村裡選,可我跟村長說了想當派出所所長的事,村長卻說難辦哩。
金蓮說半夜三更你把我從夢裏叫醒就是為了說這呀。
老二說還有別的事。說我知道你早晚要改嫁,可又不想離開這劉街。說劉街改成鎮,怕比縣城的繁華也不差,先前你來我們家時我隱瞞了我哥離過婚,如今哥已不在人世了,缺你人情我還你。說你和村長媳婦是親戚,要把我當派出所所長的事情辦成了,你提啥條件我都答應你。
金蓮說,話可是你老二說的啊。
老二說,我說話從來不悔哩。
金蓮說,我沒有啥條件,我就是想住在這兒不改嫁。
老二說,這不是啥條件。說村長在酒桌上和我談過了,我也點了頭,答應這家產有一半歸給你,自然房、地一半也歸你,你就改嫁了也是歸給你,有這一半家產,加上你人品出眾,完全可以住在這家裏招一個女婿上門來。說你把我的事辦成了我就答應讓你招一個男人住在我們家,時裝店的生意全歸你。
金蓮死死地盯着老二的臉,
——我要不要那一半家產呢?
老二吃驚地抬起了頭,
——你想咋樣兒?
金蓮說,
——我不要家產,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讓我住在這家裏侍奉你。
老二從鼻子裏哼一下,
——你咋還想這事兒,你想這事可能嗎?
實話說,我死了都不會做對不起我哥的事情呢!
金蓮瞟一眼老二,
——那你就別想讓我替你去找村長。
老二站起來冷冷笑了笑,
——地球離開誰它都照樣兒轉。你不去,我照樣能人黨,能成為鎮黨委的委員和派出所的所長,照樣能一路把官當上去,把錢掙回來,大不了就是我把劉街最丑最懶的姑女娶回來,讓滿劉街的人私下取笑我。可笑后他們照樣像敬村長一樣敬着我,像敬爹敬爺一樣敬着我。
老二說完這些就走了,走前他又在金蓮臉上剜一眼,這一眼使金蓮感到,老二再也沒了老大活着時對她的那份忍耐和敬重,再也沒了老大死後的百日裏,他對她的那份叔嫂的情分和躲閃。他已經把她當成了世上最壞的女人了。
他出門時拿腳在門框上踢一下,響聲和他在治安室里打那外來的小偷一模樣,就在那哐咚的一響之後,金蓮一把推開了窗,把頭伸在了院子裏,說老二你娶呀,娶回那月叫你白天噁心,夜裏更噁心,我就要在這家裏看着你每天咋樣和那斜眼黑臉石磙身子房梁腿的姑女過日子,咋樣兒和她脫了衣服爬到一個床上去。
一個月後,老二就果真把村長家的丑月娶為媳婦了。
時至正月末梢,冬寒又一次在山脈上淡薄下來,敏感的楊柳又一次在劉街的經、緯衚衕中率先萌發了青綠。伴着初春的到來,劉街也迎來了盛世的春日,村改鎮的最後一個公章在地區行政區域劃分辦公室對劉街的一番實地考察之後,就要蓋在那份批文報告上了。地區和縣兩級組成的考察組是在陽曆2月28日到的劉街,老二和村長家月的婚事是訂在農曆正月26,陽曆2月27,比考察組提前一日。為了讓考察組吃好、住好,在劉街看到劉街未來的繁華和希望,劉街人停集半月,讓那些急於買賣的鄉下人,一律在二月末的這天來趕集。而停集的半月間,則是劉街家家戶戶整理街道容貌,各掃門前塵土的日子。到了老二娶月時候,劉街的街道已乾淨得鳥雀無食了。飯店、酒樓、美髮廳、洗腳屋、鐵匠鋪、時裝店、銀行、郵所、肉鋪、雜貨屋等一應街面上的營業場所,都在門前擺了塑料花草,門口掛了紅紙燈籠,西門路和鄉都路上每隔20來米,均掛了歡迎考察組的紅布橫幅,各經緯衚衕中的住宅村人,家門口都插上了紅紙小旗。為了保持街容,豬狗都被關在了家裏,雞鴨也都不再開窩,連那些愛在街上脫衣吐痰的村裡傻子,也都在村委會的通知中,一併同雞、狗、豬、鴨寫在一句話里,被關在屋裏不讓出門了。劉街真的已經不再是了劉街,街道一塵不染,空氣清新迷人,見過世面的人,從西門路或鄉都路上走過去,不敢相信自己是走在北方的鄉村裡,說北京的中南海也不過就是這樣兒。站在村頭的耙耬嶺樑上,望劉街的紅色,看見半空中有虛晃耀眼的紫色祥光,宛若那街道上明日來的不是地區的考察組,怕是外國的首相、總統啥兒的。
老二和丑月就是在這樣的時日和環境中結的婚,儘管兩家只有千米之距,步行着一支煙抽不到一半也就到達了,可因為月是村長家姑女,因為老二是治安辦的主任,不多日後的派出所所長,所以那婚事的隆重在劉街就曠古奇今,用了五輛轎車、兩箱鞭炮,在兩家酒樓里擺了三十六桌席宴。從上午十一時開席喝酒,到晚上十時才把新郎新娘送進洞房。
洞房仍是老二住的廂廈,傢具也沒有太多的添設,因為月想等村改鎮后,由父親村長出面,在鄉都路中段把一家塑料廠的地皮要過來,蓋上兩層小樓,一樓裝修后租出去,二樓住上他們兩口,安樂着坐吃房租,因此只在廂廈的牆上塗了白漆,在廂廈的地上添了必須有的席夢思床和一組衣櫃,一套大寸家電。酒宴時候金蓮也去了,無論如何,她還是老二的嫂子。
在靠牆的一桌女人宴上,金蓮說了許多明理的話兒。有人說,金蓮,該想想你的事了,她說等給老大守夠三年妻孝再說。有人說,啥年代了,你還有這種想念。她說,好壞夫妻一場,老大對我不薄,老大屍骨未寒,我不能就先自嫁了別人。這當兒老二和月輪流為客人敬酒,到了女人桌上,敬到金蓮面前,老二說,今兒是我和月的大喜,我倆敬嫂子一杯。
金蓮接過了酒,望着月笑笑吟吟,說月你穿一身紅的果真好看,氣色好得沒法兒說哩。
月就打量一下金蓮的表情,又低頭看看自己的紅綢薄襖,半陰半陽說,嫂子,我長得不好,可我命好,老二他喜愛我哩。說著把胳膊挎在老二的胳膊彎里,扭扭身子問道:是吧老二?
老二說,是哩,不喜愛不會娶呢。
金蓮舉起了酒杯,說我們山脈里的人,一向都不喝酒,今兒我祝兄弟和月在日子裏不爭不吵,快快活活,白頭到老。
就仰頭喝了那杯滿酒。
老二有些愕然,望着金蓮手裏的空杯。
——嫂子,你多吃些菜。
金蓮笑笑,
——我醉了也就醉了,兄弟你可別醉,別進了洞房醉得不知道東西南北。
老二臉上掠過一層暗影,
——醉了我也高興。嫂子,忘了給你說了,昨兒天我還入了黨哩,成了村支部的委員。
金蓮怔了一下,
——要這樣嫂子再敬你一杯,怕派出所所長的事十成有了八九吧。
老二果真喝了金蓮的敬酒。
當不當所長無所謂,重要的是月兒愛我,我也愛着月兒。又扭回頭去,說是吧月兒?
月兒說,
——是哩。老二當派出所所長不是我爹定的,是鎮黨委研究的,要報縣委批准的。縣組織部的來人考察啦,都說像老二這樣的人才難得呢。
金蓮又端起一杯酒舉到月兒面前,
——來,咱妯娌倆喝一杯,老二出息了,我這當嫂的日後就有靠山啦。
也就和月又喝了一杯。金蓮原是不會喝酒,自嫁到劉街之後,見酒多了,也可抿上一口半口。然今兒這樣唇槍舌劍地連喝三杯,竟沒讓人聽出那話中的蹺蹊,連她自己都感到有些驚異,到老二又和別人碰杯時候,她偷偷地去看老二臉色,卻看見月兒端着酒杯走路,雙胯寬寬地炸開,走起路來左扭右擺,屁股也沉沉地下墜。她又留心了亂鬨哄的餐廳,發現許多女人大都那般姿式,而幾個未婚的月的同學卻都不是那樣。
她把老二悄悄叫到了一邊。
——老二,和月結婚你會後悔哩,月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老二說,
——我當派出所所長的事縣組織部已經研究通過了,,這汪家酒樓也答應轉包給我了,村改鎮后稅務所長也要讓我兼當了,到死我都不會後悔和月結婚呢。
說完這些,老二丟下金蓮,緊急地去別的席上敬酒了。金蓮在窗口站一會,望望老二和丑月,對席宴上的人說喝得猛了,空腹喝酒多了,說頭暈就先自下了酒樓往家去了。回到家金蓮才發覺她果然喝得太多,頭真地暈了起來,很想去老二的洞房做些事情,比如砸一個電視機,或者撕碎一條新婚被,再或者在那新床上倒上一盆水,用被子把那濕床蓋起來,然她暈得腿軟打辮兒,想想只好算了,並沒有去那新房做上一件事情,甚至往新房多看一眼都沒有,到院裏只扭頭朝着門上的喜聯乾乾呸了一口唾沫星子,回屋裏瞟了一眼老大的遺像,便倒在床上睡了。
一覺醒來,老二和月正從酒樓回到家裏,男男女女送着他們,說了許多床上的笑話。正月的夜裏,冬寒依然酷濃,在老二和月到家后反送客人的時候,就有哪個年輕人說,月,老二,天冷了,晚上睡覺你們摟得緊些。不見老二回敬啥兒,月卻在那粉紅烈烈的笑聲中,說眼饞了你也結婚,別看老二娶了我你就眼紅。
還說了一些別的笑話,都帶着桃紅的顏色,金蓮聽着有些噁心,可心裏生出的妒意卻頓時旺盛起來。她已經徹底擺脫了白日的酒暈,去廁所做了小解,出來時正好是老二和月反送客人回來。月光融融如水,院落里正是黎明時分,潮潤使白日裏轟鳴喜慶的鞭炮氣味,
——律留滯在地面,遲緩的流動,彷彿雲霧繞着腳脖兒,聞起來又香又濃,如大年初一鄉里的氛圍。金蓮就在那炮紙和火藥的氣味。中站着,看着月兒吊著老二的脖子從外面回來,那樣的親熱彷彿有些迫不及待,彷彿恨不得就站在院裏做一番男歡女樂。金蓮把步子慢了下來,躲在了樹影裏邊。她聽見月兒在老二臉上親着時,那水渣渣的響聲,如同手掌拍在水面,看見老二被月兒親了幾下之後,人就不安起來,突然把月兒抱在了懷裏。他們在院裏親吻,在金蓮面前熱火朝天。金蓮聽見月兒嬌嗔地說,你輕一點,要把我吃掉是吧。終於也就忍無可忍了,終於到了不能不做些事情說些話兒的時候,金蓮感到有一股妒火是從她腿下燒起來的,首先燒疼了的是她的雙手。她不知道她的雙手啥兒時候揪住了她的羊毛灰褲,像揪住了月兒的頭髮一樣,把她的褲布揪得哎喲着疼叫,也不知道她把自己的褲子到底揪了多久,直到被火燒熱的雙腿感到了腳脖上有絲絲的寒意,才發現她把自個兒的褲子揪提了起來。月色潮潤寒涼,從過道吹來的穿堂風竊竊地從她身上溜過。金蓮感到喉嚨發緊,彷彿憋着一口惡痰吐不出來。
肚子裏有一股氣團,脹在她的下腹如發酵的面樣使她有隱隱的疼感。心口那兒也鬱結着一塊堅硬的東西,彷彿半塊磚頭窩在胸內,她沒有想到老二給丑月的一個親吻竟有始無終,長有十里,居然使她等得血被燒乾熬盡,那一個長吻還沒有結尾。她真的是不能不做一件啥兒事了,不能不說一句話了,再不動不說,她將會被活活地憋死在人家的新婚夜裏,會如老大一樣,因血液沖腦,突然就死將過去。她把提揪起來的褲子從手裏放了下來,把握在手裏的兩兜汗擦在褲上,咳了一下,從樹影里飄了出來。——老二,天冷哩,要親到屋裏親去,在外邊凍感冒了還得吃藥。
老二和月兒砰一下彈着分了開來。
——是嫂呀,還沒睡?
金蓮過去站到他們面前,
——你們大喜哩,可你哥不能喝你們一杯喜酒,他從小如爹如娘一樣照看你老二,我不能不回來給他說說你和月兒完婚的事,不能不替你在他的像前倒一杯喜酒哩。
老二緩緩把頭低了下去,
——嫂子,我都忙昏了頭呢。
金蓮說,
——連親哥都給忘了,急着和月兒親熱也不到屋裏,你哥死了還不到半年,你最知道你哥是咋樣死的,在這院裏親熱不怕你哥看見了難受呀。
老二再也無話可說,把頭扭到一邊,又回過去看上房燈光下哥的遺像。不知道他能否看見老大在那像框中縮頭萎臉的模樣,然金蓮卻是看見,老二臉上厚着一層疚愧,在月光中如臉上蒙了灰布。她知道老二不是為她傷心,而是想到了那為了做一回男人才死了的大哥,她想讓他每每和月兒親熱時候,都想到他的大哥,想到他哥那男人的無能和成了真的男人卻快活死了的景象。想讓老大永遠成為他和月兒中間的一堵推不倒的隔牆。她說,記住你哥是咋樣死了就行,你們進屋親熱去吧,只要別把床鋪弄散了架兒,驚了你哥在家遊盪的魂兒。
老二不動,月兒也站着不動。
金蓮說,你們進屋上床親熱去呀。
老二這才搬山樣抬起頭來,說嫂,我對不起哥哩,哥死不足半年我就操辦喜事,可哥一生良善,他知道我為啥兒要慌慌草草結婚,他真的有靈兒,也不會怪罪我做弟的一句。
金蓮淺淺笑了一下,說你哥不會怪你,你嫂也不會怪你,那就快進屋和月兒上床摟着去吧。
老二狠了一眼金蓮,月光中的青冷惡寒酷濃酷烈,只是因為夜色,金蓮沒有看見罷了。
金蓮無所顧忌地說著,心裏的鬱結似乎漸漸有些化開,有了些復仇的快活和溫暖。她看着面前的老二和月,接著說你們進屋睡吧,床和被子都等得急呢,快進屋去吧。這當兒月就接了腔去。月本來不是村中的綿善姑女,爹是村長,是快要做鎮長的人物,哪兒能受了這份辱氣。剛才一陣不語,是因為在親熱中突然被人兜頭澆了冷水,有些被人捉了奸的感覺。現在她從那誤感中靈醒過來,似乎明白了金蓮話里含的意思,她朝老二側跨一步,將胳膊從老二的后腰攔抱過去,把老二緊緊地箍在懷裏,說金蓮嫂喲,人家說你說我是斜眼黑臉石磙身子房梁腿,我長得這樣惡丑,和老二熱熱乎乎上了床去,怕你心裏不好受哩。
金蓮說,好受哩,我兄弟老二一表人材,要他果真看上的是你,不是你爹村長,不是你爹將要當鎮長,而是你月兒本人,那我才真正的難受哩。
老二說,嫂子,這是你做嫂子說的話嗎?
金蓮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不想聽就和月兒上床去嘛。
本來金蓮還想說些啥兒,說你們上床去吧,我今夜就在這院裏站着,聽一夜婚床,看你們能如何地快活,能把那床鋪弄得多響。然她沒有想到,她要說的話卻被月兒先一步說了。月兒說的和她想說的一模一樣。待她話音生冷地飄在地上,月兒竟真地推着老二往洞房走去,且邊走邊說,說嫂子,沒想到你這樣知情達理,那我就和老二進屋上床睡了,想聽我和老二快活時的聲音,你就站在院裏一夜,不想聽了你也回屋早些睡吧。如此地說著,老二被月兒推進了洞房。關門的聲音溫順而又柔和,像二胡中拉的哪一曲過門的樂譜。就在這樂譜之後不久,隨即就傳出了月兒那誇張的快活的尖叫,相隨着尖叫的聲音,是月兒故嬌故野的說話。
——老二,你要把我勒死不是?你把我摟得緊死了,你鬆鬆手讓我喘一口勻氣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