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大死了。
金蓮一輩子都認為老大的死應該是老二一手造成的。
老大死後許多事情都在一夜之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老二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了他的治安室主任。
劉街改鎮的事也有了長足的進展,據說批文上所需的14個公章已經有了11個,其餘3個都在地區的3個部門裏,只要那3個公章蓋到村長慶藏地契似的藏着的那些報告和批文上,劉街就不再是劉街了。劉街就要更名為鎮了。眼下,劉街上下都為劉街改鎮努着力,村長慶的嘴唇着急上火,燎泡白爛爛長了一層兒。村民們雖不能替村長出把力,但所付出的激動和興奮,卻是一點兒不比村長少。就是這個當兒的一天夜裏老大從武漢回來了。老大回來的前一日,老二的裁縫朋友給老二通了一個電話。
——老二,明天你哥坐火車到洛陽。
——病好了嗎?
——能不好嗎?讓你嫂子等着享受吧。
——真這樣,我老二記住你的恩。
——你別記住我的恩。你把咱事先談好的那筆錢給我寄過來。
時候已經臨秋,老大共去武漢醫病兩個半月。這兩個半月金蓮沒有開過一天時裝店的營業門。她回娘家去了。那一夜她和老二的風波之後,天色不亮她就回娘家去了。因為老二已經是村裡治安室的主任,因為西門路和鄉都路上的繁華及各條經緯衚衕中的經濟都需要老二的治安,所以嫂子走了,他也不消做飯,只是走到哪兒,治安到哪兒,也順便把飯吃到哪兒。
然現在哥要從南方回了,他不能不去接嫂子金蓮了。
村委會買了一輛桑塔納,村長把吉普車淘汰給了治安室。老二開了治安室的吉普車,兩個小時後到了嫂子家門口,將車上的蘋果、梨搬進嫂子家,然後站到正餵豬的嫂子身後,說嫂子,我哥病好了,他今夜兒到家哩。金蓮不回頭。金蓮說我不是你嫂子,我也不認識你的哥。老二說,兩個半月都過去了,你還生着我的氣?金蓮說你也配讓我生氣呀。老二說就是離婚你也回家跟我哥見個面,跟我哥辦一下離婚手續嘛。話到這兒,金蓮就不能不回婆家了,加之娘家爹說,我日你祖宗你這姑奶奶,小叔子說飯不好吃你就再燒嘛,哪能一氣之下就回娘家住上兩個月,現在你男人要回了,小叔子來給你賠不是了,你要再不回婆家我就打斷你的腿。娘把她從婆家帶回的衣服行李已經收拾進包了,已經先自提放到村頭的吉普車上了。
娘把她拉到一個屋裏說,再不回家你就沒理了,男人病好了,兄弟來接你就等於給你賠禮了,你去村頭看一看,村裡人看見老二開着小車來接你,看見老二把梨和蘋果一箱一箱往咱家裏搬,誰的眼睛不紅呀,誰不說你嫁了一個好婆家。各家各戶都是來客人了,才去村頭給客人的孩娃買一包方便麵,可老二這一來,就給咱家帶了一整箱方便麵,你說你還有啥理兒不回婆家去?
金蓮說,娘,你這麼想吃蘋果、梨和方便麵?
她娘說,不是東西,那是情意。
金蓮呸地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在娘還怔在呸中時,她轉身從家裏出來了。
山脈上的大道,已經在金蓮出嫁之後,被各村的人們分段修了一遍,新鋪的沙土路,在山樑上隨形而彎,遇物賦形,宛若一條起伏盪動的布帶在一架又一架的樑上飄逸不止。吉普車在那沙路上急速地開着,路兩邊的槐樹、楊樹一路被抹殺着倒往身後去。曠野如落在地上的天一樣,無邊無際,呈出深紅色。剛出土的玉蜀黍苗,細弱在田地里,嫩黃稀疏,一棵棵都翹首望着梁路上的車,和車裏的老二和金蓮。
老二說,嫂子,你看我學會開車了,這車是先前村長坐的那一輛,現在村長把它給我了。
給我就等於咱家的私車了。
老二說,沒想到當治安室主任的好處比我想的還要多,有車坐不說,街上那些開飯館的,你不去吃人家的飯,人家說是我當官了,有架子了,不白吃人家一頓還得罪人家哩。
老二說,嫂子,你給我做個墊子放到我這車座上,讓我靠靠腰,城裏有賣的,可我還是想要你給我做一個。
老二說,嫂子,我看透了,眼下這社會有了地位肯定就有錢,有了錢你卻不一定有地位。
可你有了地位以後,錢要不足,你的地位不僅上不去,還不一定能保住,這年月錢和權雙胞胎樣分不開,如魚兒離不開水,水又離不開魚。
老二說,嫂子,我只給你一人說,連我哥我都不會說,我想先當這治安室主任,等村改鎮后,我無論如何得當派出所所長,派出所所長肯定是黨委委員,當上了鎮黨委委員,我再當副鎮長。當了副鎮長,再設法把鎮長慶給弄下去,等我當上鎮長這鎮就是咱們家的鎮子了,想幹啥咱家就能幹啥了。老二說,嫂子,你說我憑啥這樣一路往上爬?憑咱家的時裝生意肯定不行哩,再說以後我也沒功夫去洛陽、鄭州進貨了。我想把西門西街的四川酒家承包下來,我已經和那外地老闆談妥了,他知道我老二不是先前的老二了,得罪不起了,我把它包下來你就去當老闆,兼管着財務行不行?
老二說,等我當了派出所所長,我得給咱們家弄兩個商店、三個酒樓、一家歌舞廳,當了鎮長,我要讓凡是來咱們這兒做生意的人,無論啥兒營生,都得有咱們武家一份兒,要讓錢像水一樣往咱武家流。有了錢我的官就越當越大,權大了錢就越多了。錢離不開權,權也離不開錢,這兩樣東西像人家形容的綠葉和紅花,相輔相成哩。等我錢多了,權大了,那時候你說你想要啥吧金蓮嫂,你要汽車我給你買,你要城裏人住的別墅我給你蓋,金銀首飾,只要你看上,不出三天我就派人去城裏一串一串買好送給你。
老二說,嫂子你咋不說話?我說一百句你總得接一句。問着他把車速減下來,回頭望一眼,看見金蓮坐在吉普車的後排上,抱着她的衣服包,臉上平平淡淡,隱凝着一層淺青,而她的雙眼卻是始始終終,都望着窗外的山脈和世界,似乎對老二的話,壓根沒有聽,或者聽了卻壓根兒沒有聽進去。
老二把車停下了。停了車,金蓮就真真切切地看清,秋莊稼已經齊了小腿的深,瘦的淺黃,肥的烏青,齊齊整整隊伍似地站在一塊連一塊的田地里。天是深藍色,雲彩和白絮一樣潔凈地飄動着。天地間那股腥濃的青氣,在山脈上煙霧一樣流動不息呢。有行人從他們的車邊走過去,金蓮去看那看她的行人時,看見劉街就在她的腳下邊。
連各家房上落的柴棒,樹葉上的土灰,大街上趕集人的草帽,都在她的眼皮下。因為是集日,西門路和鄉都路上涌滿了從四面八方走來的趕集人,因為耙耬山脈男人女人都戴着草帽遮日頭,劉街上游晃的灰灰白白的草帽就如無邊的帳布,把劉街的大街小巷遮得不見了,彷彿那是草帽的街兒了。金蓮從車上走下來,朝路邊上吐了一口痰,獨自從車旁擦了過去。
老二從前門下來攔住了她。
嫂子,老二說,我站到那兒一米七八高,好壞也是村裏的幹部呢,治安室的主任了。你要我咋樣兒,還讓我再給你跪下一次嗎?
金蓮說不用哩,抬頭瞟着老二的臉,就像冷眼看着一面擋了去路的牆,說你不就是要讓我對你哥好嗎?不就是你哥今晚兒要到家,他病治好了,成了一個男人了,接我今夜回來和他睡覺嗎?金蓮說我陪他睡覺就是了,我在床上侍奉他就是了,用你一路不停地給我許願灌那迷糊人的湯水嗎?
老二說,嫂子,話不能這樣說。
金蓮說,那該咋樣說?讓我說謝你了老二,你給了我一生一世的好日子?
老二說,那你說咋樣兒,老大是我親哥,你能逼我和你不倫不理嗎?
金蓮說,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要提過去的事兒了,我金蓮懂事了,我能看人認人了,我已經知道你老二其實不是男人了。說到這兒,她冷眼寒目地斜了一眼老二,從老二的肩下擠着走過去,往劉街走去了。老二朝前追了幾步,說你上車呀嫂,金蓮沒有回頭說,你走你的老二,用不着對我低三下四,我是老大的媳婦,你放寬心,我到夜裏像別的媳婦一樣打發你哥如意就是了。
金蓮就走了。
果真如別的媳婦侍奉男人一樣侍奉老大了,老大就死了。
老大死在金蓮的身子上。
死後的臉上還隱有喜洋洋、快活活的笑。
老大是在這一夜更深時候回來的。因為坐了末班汽車,車又壞在路上,回到家劉街已經睡得夢聚夢散。白日逢集留下的狼藉,如賣豬留下的腥糞,賣雞蛋墊籃的麥秸,賣青菜丟的菜葉,裁縫剪衣裳丟下的布條,百貨商店門口的膠袋兒,化肥農藥店前的破瓶,七七八八的東西,在街上絆人的腳脖和褲腿。老二去接了老大。老二一直在王奶的茶屋門前等老大,王奶和鄆哥睡后燈熄了,他還坐在王奶家的凳子上,直到來了一輛燈光如熾的車,老大從車上走下來。
——哥。
——老二呀,還沒睡?
——接你哩。你夜飯吃沒有?
——車壞在半路了,車壞時旅客都吃了,我吃了一碗熱乾麵。就是你一人來接我?
——我嫂她在家等你哩。病,咋樣?
——你答應給人家一筆錢,那錢是多少?
——你別管。
——在那兒每副中藥我都給了錢,他憑啥再要你一筆錢呢?
——我當上治安室的主任了,錢算狗屎呀,日後掙錢容易呢,給他媽的就是了。
這是老大和老二說的最後幾句話,他們沿着西門大街,踢着集日殘存的零亂,到家時金蓮已經睡下了。金蓮從娘家回來就躺倒在床上,吃飯時她既沒有起床燒飯,也沒有下床吃飯。
老二一回來就去忙他的治安了。從外地來的一個鄉痞偷了劉街一戶人家的自行車,老二領着民兵去抓了那鄉痞,關在治安室的一間鐵窗小屋,狠狠揍了一頓,就被那丟了自行車的人家請去吃飯了。喝的是正宗的汝陽縣的陳酒老杜康,直到月掛梢頭才從酒桌回到家,進灶房揭開鍋蓋,伸手到鍋里摸了摸,出來對着上房說嫂子,你沒吃飯呀?見金蓮沒回應,又說那我上街到汪家大酒樓讓大廚師給你燒一碗,你是想吃雞蛋麵條還是炸醬麵?這當兒金蓮在屋裏說話了。金蓮說我不餓,我啥兒也不吃。老二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哪行呀。金蓮說你是覺得我沒給你哥準備夜飯吧?心疼你哥你就上街去給你哥準備吧。
老二既窩火又無奈地站在院內的夜色里。
嫂子,我對不起你,我一輩子在你面前輸着理,可有的事你別把我哥牽進去。
金蓮又從屋裏傳出半是平靜半是氣惱的話。
老二,你哥有你這樣好的兄弟是他命好哩,說千道萬你就是怕你哥到家我給你哥臉色看。
放心吧老二,從今往後你是我兄弟,你哥他是我男人,我金蓮死了都不會喜愛你這樣的人。
在院裏呆了一會兒,老二便出門去接老大了。
老二把老大接到家,把行李放到屋子裏,給老大端了一盆洗臉水,聽見金蓮在床上翻身時床鋪那干柳裂楊的吱咔聲,說我去睡了哥,就回了自己的屋。
老二像拉開了大幕樣把哥嫂推到台上,自己走出去了。老大洗了臉,洗了腳,洗着時叫了一聲金蓮,說我回來啦,聽不見應聲,想也許金蓮睡著了,就如兩個多月前一模樣兒,到房檐下輕輕倒了洗腳水,藉著月光瀏覽了院裏他走前掛在牆上的钁頭和鋤頭,看了插進牆縫的鐮刀,還有臨走時倒在地上由他扶靠在牆角的杴。他看見一切都是原樣兒,連爬上窗檯的月色,樹根邊的蛐蛐的叫聲,都和他走前沒兩樣,這才微微地懷着心安回到了屋子裏。他把屋門關上了。
當他把水亮亮的月色關在屋門外,將自己溶在屋裏的墨黑時,慢慢就有些心慌意亂了,胸膛里充滿了和前妻、同金蓮初人洞房那一夜沒有二色二景的心慌和激動。在漢口那平房小院住了兩個半月,大包的中藥喝了72副,堆起來藥渣如一堆牛草了。吃着那些葯,大夫就河彎路直地問他們病咋樣,夜裏想女人時男人的東西硬不硬。問東西硬不硬就像問夏天熱不熱,冬天冷不冷,大夫的臉上沒有半點羞怯和不適,還說我的葯治癒率是百分之九十多,吃夠三十副你們可以讓你們的愛人來武漢旅遊三五天,試試你們的病好沒。說路遠的可以睡到半夜把你們愛人的照片拿出來,看着照片想想那號事,如若還是舉不起來,我不收你們一分錢,連收過的葯錢也退回去。果然就有人讓媳婦去漢口旅遊了,旅遊了幾日,夫妻倆就歡天喜地地說,大夫,病好了哩,我們回家了,要生個孩子就認你做乾爹。有人就在沒人時掏出女人的照片,看着看着臉上桃花燦爛了,不久也跟着出院了。
還有的男人,既沒有拿照片,也沒有讓媳婦去旅遊,人家夜裏到哪個旅館去住了,拿錢找女人試病了,回來說他媽的,還真行哩,我該出院了,就興緻勃勃地走掉了。老大沒有金蓮的相片,老大也不敢說讓金蓮去武漢由他試試病,老大就那麼在那平房小屋和另一個從湖南湘西趕去的農民住在一個屋,那麼一住就是兩個多月,直到有一天大夫給他送了一張電影票,躲在影院一角看了一場外國電影,他才去找了那總是一臉冷色的大夫。
——我該出院了。
——病好了吧。
——外國的電影,一點兒都不懂。
——你懂那電影幹啥兒,能硬能傳宗接代就行了。
——大夫,沒想到你也是實在人,都不知道該咋樣謝你哩,待我家裏的懷上孩子,我來給你磕三個響頭吧。
老大是看見電影上的男女在床上翻騰時,發現自己病癒的。發現自己病癒的那一刻,他恨不得轉眼之間就回到金蓮的身邊去,可眼下果真到了金蓮的身邊時,他反倒有些恐慌了,有些不知所措了,有些害怕舊病複發了。摸着黑色他朝金蓮走過去,他的心跳聲如油錘落在地上一樣響。他在屋子中央立下來,待適應了屋裏的黑,便看見金蓮側身睡在床裏邊,後背一如往日地對着他。他想去叫她,想去摸摸她,他看見她露在薄毛毯外的肩頭在月光中像卧在那兒的一隻兔,有一股粉紅香烈的女人的味道從那兒飄過來,如被熱水燙了的花香飛進他的鼻孔里。他又慢慢朝她走去了。他已經覺得他的下身有一股力氣要裂要炸地脹在那,然卻因為她一動不動地睡着,使那力氣無法集中到一處炸裂開。
他過去站在了床下邊,死死地盯着金蓮裸在外邊的肩頭兒。
金蓮在床上動了動。
他說蓮。
金蓮睜了一下眼,扭頭瞟了他一下。
他忽然蹲下來,把手放在兩腿之間做了一些事,仍還蹲着朝床前挪了挪,說金蓮,我怕是真的病好哩,大夫讓我看那外國電影時,我真的和別的男人一樣哩。
金蓮拉上毛毯把她受涼的肩頭蓋上了。
他猛地就上前抓住了金蓮的手,像抓住一隻生怕飛走的鳥樣把她的一隻手捂在他的雙手裏,說金蓮,夫妻一場,你給我說幾句溫順的話,哪怕只一句也許我就又和看電影時一模一樣子。
金蓮翻過身子盯着他。
他說我下身就和想要炸開一樣兒。求你給我說一句溫順話,就說老大,你是個男人哩。
金蓮乜了他一眼,停了片刻,說老大,你不用來求我,你那好兄弟已經替你求過了,不就是想和我睡覺嗎,想和我睡你就上床吧。
老大怔了怔,就把金蓮的手放掉了。
金蓮就勢把手縮進了毯子裏。
老大說,金蓮,你忘了咱倆是夫妻。
金蓮說,我忘了你就別想碰碰我。
老大說哪一家的夫妻都得生娃兒,都得傳宗接代呢,不傳宗接代還要夫妻幹啥兒?
金蓮說那你就生娃傳宗接代嘛。
老大說傳宗接代就得有那樣的事。
金蓮說想有你有嘛。
老大說金蓮,說這話你不是生氣吧。
金蓮說生不生氣你別管,你只要記住今兒是你兄弟把我從娘家接回的,是你兄弟求我讓你今夜看在夫妻的份上侍奉你,不是我金蓮下賤,不是我金蓮不要臉,不是我金蓮離不開男女的事才從幾十裡外趕着回來侍奉你。
老大不再說啥了。
老大不說啥又蹲了一會兒,起來坐在了床沿上。
坐-會兒老大把手伸進了金蓮的被窩裏。
老大伸手時又慢又遲疑,然當他的手觸到金蓮的身體時,彷彿被燙了一樣縮回來,藉著窗光看看仰躺着的金蓮的臉,見她雖沒有激動和興奮,甚至連他沒去看病前碰摸她時的那種半羞的熱切都沒有,可畢竟她沒動,沒有把他的手扔到一邊去。於是間,他的膽壯了,拿手去她的身上撫摸了,捏抓了,晃動了。當他的手從她臉上朝着她的身上叮噹哆嗦着下移時,剛才摸黑進屋的那種欲炸欲裂的力氣又回到了他的身子上,又回到了他的下半身。他感到了熱躁不安,心跳如雷。他開始忙忙亂亂地解着扣子脫自己的衣裳了。脫着衣裳他呢呢喃喃說,金蓮,我腳也洗了,臉也洗了,身上也洗了。在洛陽火車站那兒,一下車我就去城裏的浴池洗了一個澡。說城裏的浴池沒有大池子,都是淋噴的水龍頭,不能泡身子,還不如咱耙耬山這兒的溫泉燙池子,可我滿身都用了香胰子,你聞見了我身上的香味嗎?我身上光得滑手呢,摸上去就如摸一條熱魚兒。他說著拿起她的手去他自己身上摸了一把,然後就掀開了那毛毯鑽進了毯窩裏。就在這一刻,就在他的身子滑溜溜地貼着金蓮的身子時,他聽見了他下身驟然炸裂的轟鳴聲,聽見了他渾身血液滾動的山洪聲,聽到了他的心跳從胸膛里彈出來被他壓癟在金蓮的兩乳間,像被砍掉還依然活着的蛇頭在他的皮膚之間竄動着。他知道在看電影那一瞬間的情景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東西脹鼓起來了,突然間硬得如燒熱的一截兒鐵,興奮和激動如被子樣包滿了他全身。從窗里透進的月光,溫暖明亮地照着他的臉。空氣中有一種嗡嗡的聲音如汽車軋着他的耳膜開過去。他渾身顫慄着把金蓮壓在身子下,雙手勒着金蓮的脖子彷彿要把金蓮勒死在他懷裏。他說我硬了,我硬了哩金蓮,天呀我和別的男人一模一樣了。
他把他那堅硬的東西朝着她的水處引過去,呢呢喃喃說著我行了和別的男人一樣了的話,就藉著月色看見金蓮的臉嘩嘩啦啦變形了,恐慌的蒼白和冬霜一模樣,整個五官都在扭動着響。
他知道她被他突來的堅硬嚇着了,知道她的恐慌扭動是為了躲着他,他說金蓮你別怕,好壞我們是夫妻,是夫妻你就得讓我這樣兒,不這樣再好的女人也不會生娃兒。說我好不容易有了這一夜,好不容易才這樣,我知道我不配你哩,可你成全了我我會如牛如馬一樣侍奉你。
說你答應過我今夜侍奉我,還對我兄弟說會像別人的媳婦侍奉男人一樣侍奉我一夜。他像要捆住一個羊樣在她的身上找到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了她的兩個肩頭旁的枕頭上。他還想用別的動作把她釘在床上讓她順了他,然當他這樣動作着說完了話,他就發現她的扭動猛然沒有了,人像一癱兒泥樣在床上不動了。她把她的臉扭到了一邊去,一切都任由他去了。他不知道她是想到了啥,還是他的話把她打動了,總之她就那麼泥一樣任他捏擺了,任他夢裏夢外地雲霧了。
這當兒,事情砰地一聲發生了。
天空如一面新磚牆壁樣壓在窗子上。月色擠入窗縫的聲音如水從山縫擠出來。時空呈出粘狀的黑色凝在金蓮的眼前。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在恐慌的隱疼中,她聞到了一股血腥的氣息從她的身下漫上來,整個世界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只有汗水如湖一般浸泡着她,只有老大炸裂的喘息和興奮呢喃如雨滴冰雹一樣落在她的臉上。她感到她是死將過去了,感到一輛汽車從身上軋過去,又倒着開回軋過來,就那麼反反覆復軋着她,直到她成了血漿漿的一片那輛汽車還在來回疾馳着。就這樣那輛車也許開動疾馳了上百年,也許就那麼一會兒,那輛汽車停下了,如飛奔中突然熄火了一模樣。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啥兒事,就在一息時候她從昏死中靈醒過來了,明白那浸泡她的不是一湖水,而是從老大身上如雨樣落下的汗,那汗滴在她眼裏,她想擦汗時,舉起手,發現如瘋如癲的老大在她身上不動了,臉壓着她的臉,彷彿一塊石碑壓在她臉上。
她不明白髮生了一件啥樣的事,用力把他的臉推到一邊時,才感到她推的不是一張臉,而果真是一塊斷石碑,可那石碑被她剛推走就又彈回來貼到了她臉上。她又一次有些厭惡地用力去推他的臉,臉卻又彈着壓回來。
心裏咚地響一下,她把床頭的電燈開關拉開了。她第一眼看見的是老大快活地笑着,然那笑卻是扭曲着,猶如畫在一塊布上的一張笑臉,本來燦燦爛爛的,可那布卻被揉得皺巴巴無法伸開展平了。
她說老大你咋了?
又說你咋了?老大。
連問了三聲,老大都那麼扭曲地笑着不答她,且壓在她身上沉沉重重,山一樣不知比往日重了多少倍。
她知道事情不好了。心裏一緊,轟然一聲,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噴出了冰涼的汗,並跟着生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把老大從她身上推下去,自己立馬躲開這間屋。就在她用力撐着胳膊想坐起來把老大從她身上推下時,她又躺下了,又讓老大如停開的車樣壓在她身上,讓老大的臉斷碑般壓在她肩上。
她知道,老大死在了她的身子上。
她把臉掙到一邊,扯着發緊的嗓子,對着門兒叫。
——老二
——老二
——你快些兒來看看你的哥。
她一連叫了幾聲,直到聽見了廂廈那邊的開門聲,才停止了她的嗓子。
老二就立在了靜夜的院落里。
——嫂子,你叫我?
金蓮說,
——你來一下,你趕快來一下。
老二說,
——有啥事,你說吧嫂。
金蓮說,
——你趕快進屋裏看看你的哥。
老二沒有動,
——嫂子,半夜三更,有事你說就是了。
金蓮默一會,更大着嗓門道,
——你哥死了,你進不進屋來?
老二也默了一會兒,壓了嗓兒說,
——嫂,我敬重你,你也要敬重你自個。
金蓮說,
——老二,你不進來就算了,可你不進來你不要怪是我害死了你的哥。
老二就遲疑着推開了上房的屋門,叫着哥、哥,試着腳步往北屋裏邊走,當掀開窗帘,看見老大赤身裸體地爬在金蓮的身子上,笑曲的臉半青半紫地面對着門口時,老二哐地一聲站下來,臉色噼啪一下青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