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街是那樣一個處境,在耙耬山脈的一道川地里,藉著公路帶來的繁華,就有人在路邊設攤擺點。因為方圓數十里的農民,日常趕集要到山外的鄉里,於是,在四十六歲的村長慶的呼籲下,給有關部門送去了許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紙批文,劉村正式更名為劉街,成了耙耬山中的一個集貿中心。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還因為慶的才幹,慶被縣委破例地任命為50里鋪鄉的鄉黨委委員,由於劉街的地理位置和劉街一夜間膨脹的繁華,劉街每年上繳的稅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鄉稅款的兩倍之多,論功行賞,慶就又成了副鄉長。雖說是七個副鄉長中的最後一位,又僅僅分管劉街和劉街村委會下屬的幾個自然村,可畢竟是鄉里的副鄉長,畢竟為他決心把劉街從鄉里獨立出來,成立一個鎮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礎。
他已經把他的思路寫在紙上送到了縣長手裏。
他已經為他的思路開始付諸了行動。劉街的風貌是一街八衚衕,眼下,他要在二年內,讓劉街變成三條主街,二十四條附街。三條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蓮家門前的商業街,除了向兩側各擴寬3米以外,就是如山貨店的嫂子所說,要把丁字路口擴改為十字路口,要在那兒如城裏一樣,建一個圓盤的街心花園。
問題就出在這街心花園上。街心花園一誕生,十字路口擴大了,就擴大到了金蓮的金蓮時裝店,就要求老大家裏扒掉半間房。這時候已時值仲春,街外的小麥都已筷子高低,終日間劉街除了它的商業氣息,就是從田野上漫過來的小麥的青冽冽的腥氣了。老大在街頭上王奶茶屋的對面,用土坯壘了一個公用廁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麥就長得黑旺旺冒着綠油,和假的小麥一樣。在擴街的過程中,村委會成立了一個民兵隊,民兵隊的任務是專門扒那些影響擴街的房屋和建築,比如誰家門口的豬圈、公廁、炸油條的棚子,賣釘耙的農具櫃枱,賣吃食的鍋灶,小酒館侵伸到外面擺放桌子的水泥地面,還有掛賣衣服的鐵皮屋,專賣地下書刊的書報台和盜版磁帶的劣質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隊總是跟在村長慶的身後,前呼後擁,扛着鐵杴和钁頭,像將軍身後的士兵扛着槍。他們走到那兒,村長往路邊上站一會,閉着一隻眼瞄上一陣,指着一樣東西只說一個字
——扒。
那東西的主人還沒醒過神兒,民兵隊就呼啦一下,把那東西推翻扒倒了,塵煙騰騰了。
老二是民兵隊的成員之一。
老二統共親手扒過9間房子、14家櫃枱、16個鍋灶和飯店的6個簡易水泥吃飯桌。這一天傍黑的時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糞尿,金蓮沒有讓他進灶房。金蓮自己到灶房燒了菜和湯,饃是到街上買的熱燒餅,一家人正吃飯時,老二說村長讓扒掉店頭上的半間房,說完就又低頭吃他的燒餅了。彷彿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並不要與誰商量似的。
老大說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說,當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嘆了一口長氣,說那你在村長鞍前馬後幹啥?不是白在民兵隊裏幹了,知道村人們罵你啥嗎?
老二偏頭瞟着老大,說知道哩,罵讓他們罵去。
老大說,罵你們是村長喂的狗哩。
老二說,管他狗啊豬的,有一天我當了民兵隊的隊長,看他誰還敢罵。吃了一口燒餅,又說,奶奶的X,當了民兵隊的隊長,劉街成了鎮,設立派出所,我要成了派出所的所長,那些罵我的人不給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說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當年父母死後,老大十幾歲就退學下來,掙工分種地,供老二讀書。老二在初一年級升級考試中,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理想》,班裏的同學都長篇大論,飛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當工程師,有的要當科學家,有的要當作家,最不濟也要當一個人民的好園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寫了一句話,五個字
——我要當縣長。40分的作文,老師給老二的只有1分,可見了老大后,老師卻說,怕將來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讀書吧。
老大雖然只供老二讀書供到高中畢業,可老大堅信老二是要成為一個人物哩。事情似乎這樣就算過去了,擴街扒房,扒的並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陣飯後,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我們家的是水泥預製板,扒半間那間不跟着塌了嘛。老二說扒半間,其實也就是扒一間,這樣嫂子的時裝店就只剩下一間了。
這當兒一直低頭吃飯的金蓮抬起了頭。
金蓮說留那一間幹啥兒,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驚愕了。自金蓮走進這個家,她哭過,哭的時候是獨自躲在屋裏或廁所,碰到老二時,就把頭扭到一邊去;她也憂傷過,憂傷時她在時裝店裏呆坐着,見了老二那憂傷就煙消雲散了。在老二面前,她從來都如早熟的妹樣聽他說話,看他做事,彷彿家裏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沒有像大嫂如母那樣對過老二,也沒有像大嫂老姐那樣對過他,她把他當做這個家的頂樑柱。老大也把他當成頂樑柱。他也把自己當成頂樑柱。不知道她在屋裏有沒有冷眼惡語對過他的哥,可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樣對過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脈后,一抹血紅帶着腥氣投在院落里,把院裏桐樹下的幾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絳色。仍在低頭吃飯的金蓮,背對院落坐在門口上,老二面對金蓮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蓮坐一側。老二抬頭驚異着嫂子金蓮時,他看見她水嫩如露的臉上,被透過來的一片落日映襯着,那張臉就紅得似乎將有顏色掉下來,且在她薄潤的皮膚下,因激動而跳蕩的脈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錯落在一面紅綢上青色的綉線樣。他把放到嘴邊的湯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邊的哥。
老大憨厚着一張笨臉說,老二是民兵隊的人,專管扒房哩,我們該支持着兄弟呢。
金蓮端碗喝了一口湯,亦冷亦熱地說,兄弟要干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沒意見。
老大無話可說了,想說話的嘴僵僵圓圓在半空中。老二放下了手中的碗喚,嫂子。
金蓮沒有應。金蓮起身走進灶房,把鋁製的湯鍋端過來,如主婦一樣朝老大碗裏舀了一勺湯,給老二添了半碗湯,剩下的刮著鍋底倒進了自己碗,然後仰頭一喝,就往門外走去了。
走得義無反顧,步子快過往常,和她過門做媳這幾個月的溫和作派判若兩人。老二聽到了她在院裏趟着日光如趟過河水樣的嘩嘩啦啦,聞到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劉街的姑女和年輕媳婦們都有的那種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襲過來。他急忙地問哥說,嫂子去哪兒?老大搖了一下頭,他便忙不迭兒站起來,
——嫂,你去哪?
金蓮立在過道下,
——我去找村長。
老二跟到了院落里,
——村長脾氣不好,扒就扒了嘛。
金蓮半旋着扭了一下頭。
——就扒了?私人的房子,扒了也得賠個啥兒哩。
老二往前沖了兩步,又急急地閘住腳,
——你去。你去找村長是斷我前程呢。
金蓮慢慢地把身子全都轉過來,
——我沒去過村長家。我嫁到你們家還沒去過村長家,我去村長家坐坐總行吧?
大街上因為擴街工程,到處都破破爛爛,路兩側堆的碎磚亂瓦和石渣土堆,相互扯着連着,把街面擠得又瘦又細,被阻攔在土堆下和石渣縫裏的柳絮、楊花,滾成球兒如豐收落地的棉花一樣。那些為了不影響生意的店店鋪鋪,迅速把扒掉的攤位、建築朝後縮了幾米,又重新開張營業起來。有的藉機索性重新蓋房,幾天的工夫,新的飯鋪、店鋪就站在了路邊,牆壁上鑲滿了花花綠綠的磁磚,裝了彩色滾動的營業燈,為街道憑空增加了許多顏色。金蓮走在落日的街上,經營了一天的商店的關門聲和推着涼皮、餛飩、泡饃、拉麵等當地小吃餐車的車輪滾動聲,和着街上的說笑、吵鬧聲,混合成一股泥黃的聲音,從她的耳邊流過去。她是第一次要去村長家。劉街倘若是一個國,村長就是這個國家的皇上或總統,劉街如果是兵營,村長就是這座兵營的總司令,若劉街僅僅是一個大家族,那村長也是這個大家族中的老族長,德高望重的祖爺爺。說到天東地西,劉街老大的新媳婦,剛二十歲的山裏姑女金蓮,她都是不該獨自去見村長的,不該去找村長論說長短的。
然而她去了。
金蓮之所以壯膽貿然地去找村長,是因為金蓮的媒人和村長媳婦糾纏有遠門的表親,媒人又和金蓮的娘糾纏着表親,千絲萬縷,終能找到一牽之線。另一方面,自那一日她沒有向老二質問出她想問的話,三天的後悔之後,她就不再想去問了。她發現老二那次進貨回來,給老大捎了許多中藥。初開始,老大每天半夜偷偷下床熬藥,蹲在灶房偷喝。一天夜裏小解,金蓮出門見了,問你賊着喝葯治啥兒病哩?老大尷尬一陣,涎着臉說,我們不說受活,可總得有個娃兒。金蓮看着葯鍋說是老二給你買的?
答是他從武漢捎的。自此,金蓮就再也沒有了質問老二的打算。她開始從內心裏怨恨老二,就像沒有仇人的人一定要給自己找個仇人一樣,每天夜裏躺在床上,或是白日裏獨自時候,她把老二想像成自己千仇萬恨的一個敵人,想像着如何地報復老二,如何地讓老二臣服於己,如何地對她言聽計從。有一個時候,老大正在灶房熬藥,她想到在一個雨天,她在路的中央挖一個大坑,坑內灌滿雨水,讓老二路過時候落進坑裏,哭爹叫娘的喚着救人,然後她就突然出現在了那個水坑的邊上。她為這樣想像的情節激動不已,為自己站到水坑邊上那一瞬間的情景感到身上有從未有過的快樂和舒暢。那時候,老大熬的藥味苦香香地從門口飄進深夜的屋子裏,忙了一天的老二,在另一間屋裏睡得鼾聲如雷,而她獨自躺在床上,望着房頂,為她的想像不能自制。當她看到自己出現在水坑邊上,老二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時,當她伸手拉住老二那冰涼水濕的大手時,渾身一陣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間,明白了男女之情給女人帶來的最大衝擊是個啥兒模樣,啥兒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樂與憂傷,寂寞與悲涼,都是由她自己選定的,至少說最為重要的主張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卻願意把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全都歸罪給老二。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父母,不恨劉街的繁華,也不恨她娘家後山的偏野。她只恨老二。只有恨老二的時候,她才感到一種婚姻的快活與幸福。
她想她就是為了恨老二才嫁與老大的,不恨老二她就白嫁給老大了,儘管那些黑紫白亮的仇恨,在天亮之後,在見了老二之後,都無可奈何地風吹雲散,化作鄉間日常如叔嫂間的敬重,她也還是願意那仇恨在想像中一日一日地腫脹起來。她想去見見村長,哪怕僅僅見上一面,說一句平淡無味的話,如問你吃飯沒有,答我吃過了,即便這樣她也決計要往村長家裏去上一趟。她要把對老二那種想像的仇恨從黑夜引進白天,從幻想引進現實。她想讓老二真的掉進一個水坑,朝她伸出呼救的手呢。
村長家住在劉街東側的第三條衚衕,因了那衚衕細長無比,宛若一根雞腸,就叫了雞腸衚衕。雞腸和豬腸似的街道相連的口上,就是村長的家,新起的瓦屋、磚灰院牆和青石門樓,使得村長家很有一股威凜之氣。金蓮知道村長媳婦長年有病,癱在床上,是著名的劉街的病秧子。她在街上買了幾斤糕點、水果提在手裏。
不消說,村長家不缺水果和糕點,可她想她初來面見,她不能不提一些糕點和水果。到村長家院落時,村長正在黃昏中吃着夜飯,一碗玉蜀黍湯端在手上,用大拇指和無名指卡着碗沿和碗底,小拇指相對碗肚夾了一小碟兒菜,菜是蔥花炒熟的黃豆醬。另一隻手,拿了筷子還夾了一個冷白饃。金蓮見了村長沒有叫村長,她叫了一聲表姑夫,村長愣眼看她時,她說我是街北老大的媳婦呀,是民兵隊裏老二的嫂。
村長有些驚異地望着她。藉著村長家擰在一棵桐上一百瓦的燈泡光,金蓮看見村長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矮人兒老大的媳婦哩,就那麼久長久遠地盯望着,如盯着一個陳宅老桌上擺的花瓶兒。她說我表姑住在哪個屋?這時一聲沙啞沉暗的誰呀
——從她面前的上房飄出來,她就看見村長的媳婦出現在了屋門口。望見村長的媳婦時,金蓮身上當的一聲響,所有脈管中的血液都凝着不動了。王奶給她說過村長媳婦是癱子,可她沒有想到村長的媳婦竟癱到了須把雙手穿在兩隻鞋裏當成雙腳,才能在那專門為她鋪的水泥地上挪動着走。她看見村長媳婦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像旱地的裂口一樣深。
不足45歲的人,彷彿已經過了60歲。金蓮吃驚着,偷看了一眼已是副鄉長的村長慶,忽然之間她就可憐起了村長來,想這樣一個呼風喚雨的人,能把集貿市場搬到村街上,讓全村兩千多口人,幾年間家家都住瓦屋、吃白饃的人,走到街上誰見了都想和他說話的人,原來過的卻是這樣的日子喲。她聽着村長平淡的吃饃喝湯聲,叫了村長媳婦一聲大表姑,走進屋裏,放下東西,說了娘和媒人的關係,提醒了媒人和村長媳婦的關係,村長媳婦立刻熱情起來,仰頭拉着金蓮的手,劈頭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老大,他的那號病,好了嗎?
金蓮不知該回答啥兒了。她想說老大正在熬藥治着呢,這時候村長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厲聲說不好他還會結婚嗎。
村長媳婦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她拉着金蓮坐在她身邊的一張凳子上,又要挪着身子去給金蓮取蘋果。金蓮追到裏間屋的門口才將她攔下來。就在那隔着一條鴛鴦戲水圖案的布簾撩開又落下的眨眼間,金蓮看見了那屋裏擺着兩張床,一張低的只有矮凳一般高,地鋪一般,不消說是村長媳婦的,另一張有床頭的單床靠在牆裏邊,不消說那是村長的。
看到那分開的兩張床,金蓮心裏咚地一下,彷彿有一塊木板砸到了腳地上,連騰起灰塵的聲響她都聽到、看到了。相隨着那聲響,她產生了一個冷涼的念頭: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好在這念頭一閃即逝,被一股潮腐稠滯的怪味給擠走了。那是一種金蓮在娘家村裡常聞的那種住在低矮的屋內,又懶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霉臭味。她已經好久沒有聞過這種渾濁的氣味了。她有些噁心,可想到這是村長家,想到自己娘家村十戶八九都有這氣味,便忍着噁心,若無其事地和村長媳婦退回來坐到門口的凳子上。
村長媳婦好久沒人和她說話了。金蓮陪着她說了許多的話,說了她娘家的山,娘家的水,娘家的莊稼和樹木,牲畜和村人,當轉回話題要說劉街時,村長吃完了飯,他的姑女月穿着一條劉街只有金蓮賣過的那種灰呢毛裙從廂廈屋裏出來了。
村長冷言問月,你去哪?
姑女說出去走走。
村長惡語道把裙子脫了。
姑女嘟囔說街上許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長說敢踏進那些歌廳舞廳我打斷你的腿。
姑女說我到我同學家裏還不行?
村長說去把你娘的屎盆倒了再出門。
姑女說我前天才倒過,咋又輪到我倒了?
村長說我就偏要讓你倒,看你那個衣裳架兒,還真的以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着身子朝着爹娘的屋裏走,從嘴裏擠出了一路委屈的話。到門口時村長的媳婦說,有客人,明兒讓你哥來倒。姑女獲救似的正想往回走,村長又立在了她的身後。
村長說,讓她倒。
媳婦說,明兒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裏。
村長說,我今兒就要讓她倒,剛才我在外邊就聞到臭味兒了,不能養個姑女連親娘的屎尿都嫌臟。
媳婦說,總不能當著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長說,是親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兒偏就要讓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於一個要讓倒,一個有礙於金蓮不讓倒,村長和她媳婦一遞一句,姑女被夾在中間不知所措。
這時候金蓮冷不丁兒就有了驚人之舉。金蓮的驚人之舉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哪兒有驚人之處,她覺得一場爭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兒才禍起蕭牆的。所以她從凳上站起來了,站起來說表妹有事讓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說著她就往裏間屋子走,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熟悉地撩開那地鋪床的方格花單子,沿着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來。她沒有捂鼻子,也沒有如村長的家人倒時那樣把頭扭到一邊,她端着那半盆屎尿,像端着半盆無色無味的水,在村長一家還愣着的時候從屋裏出來了。村長媳婦連連哎喲說,臟臭哩,你快放下。金蓮說有啥兒臟臭呀,在娘家我娘病時我也天天倒。村長家姑女見金蓮端着屎尿出門了,忙不迭兒去接時,金蓮從她身邊快步地繞過去,說有事你立馬出門吧,我閑着也是閑着呢。然後瞅瞅院落中一圈瓦房的排座,朝上房山牆下有路燈的風道走過去,就把那盆屎尿倒進廁所了。
又舀了水在廁所洗了那個洋瓷盆。
再把空盆端回來塞進了村長媳婦的床下邊。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村長的姑女月已經不在了院落里。金蓮想仔細看看她穿的灰毛裙,想問問她在哪兒買的呢,價格咋樣兒,可惜金蓮還未細看她人長的啥兒模樣她就不在了。村長媳婦讓金蓮去水龍頭下洗洗手,金蓮搖着頭說又不臟。
村長媳婦說,你洗洗。
金蓮說,真的不臟呢。
再一次走進屋裏去,村長已經坐在屋裏抽起了這煙,抽着煙村長不時地抬頭看金蓮,看得金蓮不得不把頭低下去,到一支煙將抽完時,村長感嘆一聲,和長輩一樣說,他娘的,這矬老大倒真是命好哩。把煙頭擰滅在鞋底上,說說吧金蓮,來找你表姑有啥事。
金蓮說,沒啥事,就是想認認表姑哩。
表姑說,說吧,有事了就給你姑父說。
金蓮說,表姑,真的沒事兒。
村長說,是想說那十字路口扒房的事情吧,是了你就說,我明兒讓把那房子留下來。
金蓮說,留下來那服裝店倒還是完完整整的,可老二他人在民兵隊,專扒人家的房子的。
留下對老二不會有啥兒影響吧。
村長說,不扒自然有不扒的理,挨不着老二啥事兒,誰有意見讓他來找我村長提。
一切都迎刃而解,風吹雲散。從村長家裏出來,金蓮感到少有的輕鬆和快活,彷彿她人從鳥籠里飛將出來了,腳步輕得如春季里飛舞的柳絮楊花。大街上雖不像城裏的夜色那樣,輝輝煌煌,燈紅酒綠,可在耙耬山脈的皺川中,也很有幾分不夜的景色。從外地來的女子開的那些名稱俏麗的髮廊和酒屋,綠燈紅光,還都在忙着,酒店裏當地人的划拳聲,如洪水一樣卷在大街上;還有名聲不好、生意卻異常爆烈的簡易歌舞廳,砸錘似的音樂,哭喚的愛歌,震得街上的水泥馬路都在輕微地顫抖。金蓮沒有立刻回家。金蓮沿着大街往王奶的茶屋走去了。路上碰到從附近礦山來的幾個淘金的男人們,他們笑着叫她喂、喂,她冷那些男人一眼,說你們認錯人了。我是劉街的,死了我都不會做那事。幾個男人便遺憾着朝髮廊、酒屋那兒走去了。
在王奶那兒用洗衣粉洗了兩遍手,吃了一個茶蛋,喝了一杯新泡的信陽毛尖茶,教鄆哥學寫了上字和下字,與王奶說了一陣閑話,談到村長時,金蓮說村長也可憐,王奶說與縣長、省長比着他是可憐哩。金蓮說他媳婦原來那樣兒。王奶說村長天天忙在外,可憐的是他媳婦哩。可金蓮覺得他媳婦是可憐,似乎更可憐的是村長,然她不能把這話說出來,也說不清村長哪兒更可憐,待鄆哥有些瞌睡時,金蓮就辭了茶屋回家了。
金蓮重新路過雞腸衚衕口兒時,她看見老大、老二弟兄兩個在那口兒前後盪游着。她說你們在這幹啥兒,老大說,找你哩。金蓮說,我又丟不了。老二說,我們怕你到村長家出點啥事情,村長一急不打人罵人他就嘴手癢。金蓮便不耐煩地朝前走,老大、老二便保鏢似的跟在她後邊。
老大問,你沒去村長家?
金蓮說,去了。
老二問,村長沒有厲害你?
金蓮說,村長答應那房子不扒了,一條街只留我們一家不扒房。
老大老二收了腳,站下來看金蓮仍然往前走,弟兄倆又快步跟上去,說真的不扒了?金蓮不回頭,說扒不扒你們明兒就知道。見金蓮忽然有做成大事端出了架子的模樣兒,就都一言不發地回了家。睡覺前院落里異常安靜,落地的月光聲,像霧氣從樹梢上流過那樣響。老大已經不再偷偷熬藥了。他改在飯後熬睡前喝。
老大喝完葯就拉開被子上了床,金蓮出門倒她的洗腳水,看見老二沒有睡,在院裏愣着望天空,彷彿初懂人事的孩娃在天上尋找哪顆是屬於他的星。金蓮倒了水,把盆倚在門礅兒上,過去說該睡了,老二。老二就望着金蓮,說嫂,村長真的說不扒房子了?
金蓮說我哄你幹啥兒。
老二說我不信。
金蓮說你總以為家裏啥事離了你都辦不成。
老二說嫂,村長沒提過讓我當民兵隊長的事?
金蓮說沒提,我也沒問。
老二嘆口氣,說我托他姑女給他說過了,還給他送過幾條煙,他姑女答應說幫忙讓我不當民兵隊長就當村裏的治安委員哩。
金蓮又有些可憐地望一陣老二,說我們家吃有吃、穿有穿、住有住,你進貨我賣,經營好時裝店不就行了嗎,為啥偏要干那呢。老二說嫂呀,你不懂劉街的事,不懂如今社會上的事,在劉街、在這社會上,沒有點權就別想掙大錢,別想過人上人的好日子。說我們的時裝店一個月得報多少稅?可村裏的幹部哪一家都比我們生意大,哪一家都沒報過稅,沒交過電費、衛生費。不是說集資辦教育是功在千秋嗎,可劉街的百姓家家戶戶都集了,村長家沒有集,村長還成了全縣鄉村教育的典型哩,連來縣裏視察的省長都和村長合了影。你說這人活世上沒點兒權勢行不行?
這時候老大在屋裏像吐痰沒有吐出那樣啊了啊,金蓮便回屋關了門,乜一下老大說,你睡你的吧,有啥兒啊。老大笑了笑,說我喝了幾天葯,覺得身上又熱又燙,肚臍下邊好像也憋着一股氣力兒。說著動手去解金蓮的衣扣時,金蓮一下將老大的手打到了一邊去,自己脫了衣服關了燈,背對着老大躺下了。月光從窗里擠進來,如金蓮的肌膚一樣晶瑩薄亮地落在床旁。從門口過來的風,青色透明地朝着床上吹。
老大被金蓮生冷地打了一下手,坐在被窩不敢再動了。而金蓮想一時半刻就睡着,睡著了老大也就不敢再指望有以前那做不成事兒也要尋些快活的瘋癲兒。先前,金蓮只要不硬把老二拉到自己腦里仇讎恨恨的,忘了老二,說睡也就關門樣眼前一片暗黑了。夢像秋天的金谷一樣豐收着,在夢裏她總是歡快又愉悅。可今夜她用盡了力氣還是睡不着,不僅想老二,她還想村長,想村長家那分開的兩張床。她把眼睛閉起來,看見時間如一條黑線從她眼前的牆上抽過去,吱吱有聲,走走停停。大街上的腳步聲,居然能穿越牆壁敲在她的枕頭邊;髮廊和據說村長也有一束股份的舞廳的錘樂,在她心裏轟鳴不息,使她身上的血液比往日流得急切了三五成。她睜開了眼。她覺得她使村長決定不扒她的店鋪了,連老二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到了這一點,所以她不能那麼急於地睡了去。
她該做些事,該做些讓自己快活的事。
金蓮翻了一個身,把床上的月光朝床下推一推,看見老大還端坐在床那頭,宛若一段經了許多風雨的枯木頭。她說睡吧你,老大的眼睛啪地一閃,說你沒睡着呀?嚇得我也不敢動。
又說葯像有效哩,我渾身躁熱得像是着了火。
她沒有接話兒。
他大着膽兒過來蹲在她身邊,說葯真的有效呢。
她看了一眼他團在一起單穿條褲衩的黑身子.他試着把腿伸進她的被窩,拿手去她肩頭摸了摸。
她一動不動,兩眼望着夜裏的房頂。
他膽子壯起來,說無論咋樣我們都是兩口兒,咋樣你都是我媳婦,都該在夜裏侍奉我。
我真的覺得夜裏身上比先前有氣力,有時候憋得小肚子都要炸開來。他把話說得呢喃不清,哼哼嘰嘰,又快如豆裂,像有火燒在他嘴上。
說著把雙手從她的肩上往下滑,身子一團肉樣朝着熱暖四溢的被窩裏邊滾,雙手在她身上哆嗦着。當他的雙手哆嗦到她的胸前時,他便不能遏止了。他感到這一夜她和先前不一樣,她的身子在他的身下塞塞搴搴響着動哩,如白綢在風中被急切地吹着的模樣。他感到了她鬆軟又鼓脹的血管在他的身下,從她薄滑白亮的皮層凸出來,像一條條的熱蛇在他們之間遊動着。
他猜想她想那樣了。她需要那樣了。他想如別的男人一樣,轟轟烈烈一歡,讓她覺得他也是一個男人哩,是一個百病全無的男人呢。他在她身上手腳並用,忙忙亂亂,親她時想一口把她吃進肚子裏。然這樣瘋亂狂熱的時候過得只有一根筷子那麼長,類同於先前那異樣的感覺就又如泄洪一樣來到了他的身子上。他覺得老二給他買的中藥果然有效了,他的東西似乎要硬了,似乎要硬得如鐵如石了。他興奮地壓着嗓子說我行了金蓮,我真的行了哩金蓮,你看我真的行了呢。他為這一刻的到來激動不已,汗淋淋地要去做那樣的事情,可就這一刻,金蓮在他身下當地一下把身子緊緊團縮在一起了,彷彿受了驚嚇樣,在月光下,原來她微帶暗紅的臉,立馬變成了蒼白色。
這時候,老大在她身上不動了。
時間一團墨樣灘浸在床上凝幹了。
月移的聲音又響又亮,如水在沙地漫洇着。
金蓮如月的臉色又有了濕潤的紅。一切都又一次如出一轍樣過去了。吃了一個療程中藥的老大,又一次轟然倒塌了,如剛栽的一棵樹樣被風吹倒了。他從她身上下來蹲在床中間,目光無望地望着門口的那兒,把臉躲在黑暗裏。
金蓮看不見他的臉色啥兒樣,可她挨着他后腰的大腿,感到了他身上倒塌后立刻到來的冷涼如冰模樣。她沒有說也許你再吃幾副中藥就好了那樣慰貼病人的話。可她心裏又有些像可憐村長一樣可憐他,想他畢竟是自己男人哩,結過一次婚,為這樣的倒塌那個女人和他離婚了,如今又有女人躺在他身邊,苦烈的中藥吃了那麼多,可倒塌病卻依然還纏在他身上,然在可憐中,她又有些逃過了劫難的僥倖感,想幸虧這次的中藥還是沒有效,她雖是他媳婦,卻用不着夜裏侍奉他那樣的事。大街上的錘樂沒有了,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寂靜像細雨般淋在一街兩岸的各家宅院裏。偶而響起的狗吠,孤寂如扔出的一塊無力的土塊慢飛在村落的上空。從初春開始醒來的夜蟲兒,在院落的樹下、石縫或窗檯邊的哪兒,叫得流水越過草地樣,嘰嘰吱吱,帶來了許多潮潤和寒涼。
老大依然木獃著蹲在床幫上。
金蓮想去洗洗自己的下半身,儘管那兒沒有啥兒臟污她還是想去用溫水洗一洗。洗了似乎就周身乾淨了,也好人睡了。她起身穿着衣服,對老大說睡吧你,你自個兒不行,不怪我夜裏不侍奉男人哩。
老大沒看她。老大朝自己臉上打了一耳光,頹然地倒進了金蓮腳頭的另一床被窩裏。
走出屋門,明亮的月光嘩嘩地潑在了金蓮的眼睛上,她抬頭看看如湖的夜色,去灶房倒完熱水,看見了老二還沒睡。廂廈房裏的老二的燈光還亮着。她在院裏站住了,望着那燈光欲走時,卻說老二,你睡着不拉燈,不是白白浪費電嗎。
從廂廈屋裏傳出了話,說嫂,我還沒睡哩。
金蓮把手裏倒好的溫水放在了院中央,朝老二的窗前走過去,在那窗前淡淡腳,好像想了啥,又好像啥兒也沒想,好像要說啥,又好像突然間想不起子要說啥。她過去推了老二的門,那門清亮嘩嘩被她推開了。推開了她就走進去,撩開界牆上的月色門帘,看見老二果然還沒睡,穿着襯衣鑽在被窩裏,兩隻胳膊背到腦後讓頭枕上去,雙眼惘然地望着天花板。看見嫂子金蓮,他起身坐起來,說嫂,你找我有事兒?
金蓮愣一下,似乎有一樣東西噎在了喉嚨里,可在這一愣之間,有一句得體不過的話出現在了她的嘴唇上,使那喉嚨的堵物轉眼消失了,喉嚨伶俐流暢了。
漲家姑女穿的毛裙和咱店裏的一模樣,金蓮說,老二,我猜十有八九是你送給她的呢。
老二低了頭,說我托她辦事兒。金蓮說,辦事兒有送姑女裙子的?
老二抬起頭,我們是同學。
金蓮說,你說過嫂大如母,這事你不該瞞着我。
老二說嫂,你放心,殺了我都不會娶村長家的姑女哩,她在村裡長得丑,又懶又饞不說,眼睛還斜着。
金蓮沒有看見那姑女是斜眼,可聽老二說了她眼睛還斜着,說殺了他都不會娶她時,金蓮覺得心裏平和舒暢了,如丟了的一樣東西忽然找到了,失而復得了。站到老二的床前,離老二隻有二尺遠,她看見老二穿着襯衣,扣子卻全都解開着。在明亮的燈光下,他露出的胸脯如褪色的紅漆門板一模樣。她想起了剛才還精赤條條的老大,老大脫光時就像一個老了的孩娃兒,肋骨如一排鐮把彎翹着,胸脯上陷着一個坑,如一眼窟洞的大門開在老大的心口上。
她看完老二的胸脯又去看老二的臉,她發現老二的臉在她滾熱的目光中有一層血液在漫散,把他的臉染成了殷紅色,且那寬亮的額門還閃着紫絳的光。金蓮似乎受了他紅色臉膛的召喚樣,感到雙腿有些軟,軟得就要倒塌摔下去了。
她怕她真的倒下去,像要扶床樣往老二面前挪着小步走過去。就在這當兒,老二把他敞露的胸脯拉拉布衫蓋上了,說嫂子,我聽見我哥叫你了。
金蓮聽到她的心裏咚地一響,渾身有一股寒冷從腳下衝到了頭頂去,使她渾身的燙熱都沒了。她伸過手如姐樣去老二的頭髮上捏下一朵柳絮花,順手拉了桌邊的開關,說睡了吧,明天還替村長扒這扒那,開着燈儘是費電哩。
然後她就從老二屋裏出來了,把老二的屋門嚴嚴地關上了。
在院裏,金蓮一腳踢翻了院中央的半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