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春日降臨時候,金蓮想起了許多冬日的往事。冬日的往事,半暖半寒地朝她叮咚而來,宛若解凍的溪水,明明的水面還有薄冰,然水下的暖意卻是鵝毛一樣浮了上來;溫暖無可遏止地來到耙耬山脈,來到了山脈間的劉街,可那薄冰卻還依舊堅固在溪水的兩岸。金蓮在營生着她的金蓮時裝店,坐在店門口的小凳上,看着街上的人來人往,腳步聲如船槳樣拍打着街面。賣燒餅、賣油條的吆喝聲油淋淋地在街上碰撞流動,好像有一個鄉下人和街那頭鐵匠鋪的張鐵匠在爭吵啥兒,許多人都關了店門,丟下生意朝那頭涌看熱鬧去了。街這頭立馬安靜下來,冬日的往事就藉著安靜如春發的芽草樣在金蓮的腦里綠茵茵了一片。

那當兒,山脈上的陰坡還厚着白雪,金蓮被老大娶到了這劉街的北端。金蓮原是不想嫁於這個老大,她嫌老大太過瘦小,且為人處事也都萎縮,她看上的是他們家的老二,老二高高大大,肩寬腿長,是個真的男人,可老大樣兒不像男人,其實也真的不是男人。她對娘說,我在劉街見過他們家的老二,要是老二娶我我這就嫁去。娘說媒人說的就是老大,天下哪有小麥早熟於大麥的理呢。她說一輩子嫁給老大,委屈了我的命呀,寧可老死在家,我也不願嫁哩。婚事就這樣天長日久地擱淺下來,直到第二年她去劉街趕集返時,隱隱覺得身後有人尾隨,腳步不輕不重,亦遠亦近,回身去看,又不見那人是趕集人群中的哪位。於是,她的腳步快捷起來,到了街頭梁下路邊王奶的茶屋,和王奶說了幾句閑話,又拉着她孫兒鄆哥問了三二句話,把茶杯往桌上放下,冷丁兒走出那間屋子,捉賊一樣就看見那尾隨她的老二,有些愧疚地站在王奶的屋外,臉上淺了一層淡恥,彷彿他知道跟在一個姑女身後,賊賊偷偷,是多麼不地道的一件情事。她說,你一個大男人家跟在我身後幹啥?這大日頭亮地里你壯膽到了哪呀!

他急慌慌地說你先別生氣……你是後山的金蓮吧?

她說是了又咋兒?

他說你嫁到我們劉街來吧,嫁過來趕集就不用跑這幾十里路了,說我哥人是矮些,可他人品好呢,他娶了你會如牛如馬一樣侍奉你。

有的男人是好,長相周正,人樣齊全,可他仰仗着長相,在外邊和別的女人不三不四,回到家又摔盤子又摔碗,你說哪一樣日子過着好呢?

她沒想到老二能說出這樣一番道理,彷彿俊女人嫁個醜男那就準是她的福份。他說我們街上有一個姓林的人,人比我長得還好,娶的媳婦也如花似玉,可新婚第三天就往一個寡婦家裏跑,新媳婦一氣之下上弔死了。卸吊下來人都僵成了石條兒,你說她是圖個啥?圖了一個人樣,可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他說你就嫁給我哥吧,嫁給我哥,他對你好,我也會對你好呢。

於是,她便怔怔地望他,看見他身後公路上開過的汽車像一團流雲夾着響雷飛過去,揚起的煙塵撒在他的一蓬厚發上,藉著燦燦的白色,那塵星在他閃亮的發梢上呈出金紅的顏色,彷彿金粉銅末在他的頭上飄了一層。說這一番話時,他開始還有些矜持和大男娃見了女人的羞樣,可幾句話后,矜持和羞澀就在他臉上蕩然無存,話說得綢布一樣流暢。那時候她就想,這老二能說會道,怕是劉街的一個人物哩,怕一生要做成大事呢。她盯着他那張牆是牆,門是門的臉,看得天長地久,看得日出日落,直到把他嘴角的一顆黑痣中透出的半紅半綠的薄薄紫色都辨認出來,她才驚天動地的鄭重道:我嫁給你哥你咋樣對我好?

大嫂如母,他說,我像敬着母親一樣敬着你。

她說,別的呢?

他說,憑你說,咋樣都行哩。

她說,你家臨街吧?

他說,臨哩。

她說,我嫁給你哥,一分彩禮不要,用這錢在街面上開個服裝鋪兒,我賣衣服,你去進貨,行不行?

他說,行呀。掙來的錢全都由你管。

她就在這年的臘月嫁到了劉街。兩班響器,一輛汽車把她從後山運到了前山,運到了前山繁華的劉街,運到了這座長長方方的新宅里。

嫁過之後她才日漸地明白,嫁給老大她原本不是為了老大,而是為了老二。她是為了老二才嫁給老大的,為了每天能看見老二才和老大進了洞房。初夜裏,當老大發現他那樣醜陋的身軀,面對着她那如玉樣一塵不染的身子,男人的那樣東西總是麵條樣軟在他的兩腿之間,無論他如何焦慮,如何激動,那東西總是冷若冰霜,總是無動於衷,似乎那不是他的東西,沒有長在他的身上,永遠與他人夜昂奮的男女之情沒有瓜葛。甚至他當著她的面用手去抽打自己的臉,說我咋這樣不爭氣呀,又用手去拍打他的東西,說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讓我不能做成男人的事,它都沒有太大的響應。而她,只是瞟見他的東西時有些震驚的噁心,想往床下吐一口酸水,而嘴裏卻如往日一樣並不真的能吐出啥兒。她把她的臉扭到了一邊。扭到了牆壁這邊,老大罵著自己,罵著他的東西,在那悔死悔活的罵聲中,她看見牆壁白滑的泥灰上,有一層流動着的暗紅的新磚味,她聞到了那磚味潮潤陰涼,像水面的白霧在洞房緩緩地散了開來。那一刻她沒有為她的命運感到絲毫的悲哀,反而有一股僥倖溫和地漫在心上,宛若她發現自己的身子終於可以不立竿見影的破在老大身下,而有可能留給某一個時刻,使她的內心為嫁給老大的失落得到了補償似的,她就在他無奈的對自己的責罵聲中,走進了她的夢裏,安全地過了男女的最初之夜,過了那所謂的一個蜜月。

金蓮感到痛苦朝她降臨是在蜜月之後。為蓋門面房子,老大和老二拿出家裏的全部積存,又託人讓村長慶寫了條子,到信用社貸出一筆款來,這就買齊了磚灰、鋼筋、水泥和釘釘繩繩,半月間就臨着路邊蓋了三間平頂的預製板房,一間作為過道,通往院落,供人進進出出,那兩間從房中留下的一間整房似的寬敞大門,置裝了現時盛行的鐵皮卷閘大門,在門口的上方,請學校的老師書寫了金蓮時裝店五個紅字,從此,金蓮就從山裏的農戶人家,轉成了劉街的商媳。老大終日的守在田裏,該耕時耕,該播時播,該吃飯了回家吃飯,該睡覺了就為自己的無能嘆着長氣上床;老二精明強悍,每半月一回,替金蓮到洛陽或鄭州進一批款式時新、價格低廉的衣物扛着回來,剩餘的時間,除了幫老大到那一包三十年的幾畝責任田裏幹些活兒,就是在街上最繁華的地段走走逛逛,說一些城裏、市裡乃至省會人的笑話,議論幾句如果劉街成為一個城市,成為一個省府,村人會是咋樣的頗像夢境一樣的遠景規劃的閑話,然後,就是在村長慶的安排下,到買賣集中之地,維護一下社會治安,他的日子也就一天天打發了過去。而金蓮則自時裝店開張以後,每日坐在店裏,按老二標好的衣價,上下浮動不過10元地守着店鋪,守着時光,看錢像自來水龍頭一樣,只消打開店門,它就嘩嘩哩哩地流將進來。尤其老二每次剛剛進貨回來的最初幾天,從鄉下走來的那些滿是朝氣的姑女,和金蓮當初一樣,見了時新的衣裳,腿都有些軟得抬不起來,不進店裏用手摸摸捻捻,無論如何不肯從店前空走過去。那樣的日子,金蓮守在店裏宛若不是為了守着,而純粹是為了看那些和她年齡相仿的山裏姑女驚羨她賣的時裝,看那些姑女望着她的臉向她討價還價時的乞求的神色。有些時候,她見一些特別會還價的姑女要買某件衣裳時,就把那衣裳價格抬得高極,又咬牢着不放;見一些誠實厚朴的來了,又把價格自壓到地上。還有一些時候,她見某一個姑女確實想買,又沒有錢時,儘管那衣裳貨缺,她也會以比進貨還低的價格賣給人家。賣了之後,她以為老二無論如何會怪她幾句,也該怪她幾句,她作好了讓老二說叨的準備,可是老二卻說,賠了就賠了吧,賠幾件衣裳信譽好了,日後還是賺呢。這樣的日子,流暢得就如從劉街通往城裏的加寬公路,筆直筆直,沒有一絲的磕磕絆絆,想穿啥兒自己去店裏挑,有時穿了幾日生了煩緒還可以掛回店裏再賣,時裝店就和自己的衣櫃似的;想吃啥兒了,老大從田裏回來,將鋤、杴掛靠在檐下,便慌不迭照她說的下灶房做飯。我成了神仙哩,獨自在店裏空靜的時候,她懶懶地曬着門口的陽光,望着街上背了大包、小包的行人的腳步,想着自己因為婚姻而突如其來的美好人生,從內心升上來的愜意會使她感到自己像跋涉了多少山路,冷丁兒浸泡進了一池溫泉,溫馨的幸福如酒一樣醉了她的身心,而丈夫老大夜裏的無能,除了她對他的可憐以外,她覺得他們夫妻的相安無事,卻正是她婚姻某種不足的補充,反而使她的幸福更加溫和、神秘和平靜。她感到一切都好,房屋、街道、空氣、樹葉、電杆、燈泡、筷子、鍋碗、莊稼、柴草和男人們的鬍子,女人們的頭髮,甚或清晨店門口街上誰家的豬、狗留下的熱騰騰的糞便,一切都充滿生活的溫馨。她從內心裏感謝老二那次在她身後的尾隨,若不是那次老二的尾隨,不是老二說的那番俊女與醜男成家的道理,她想終生的幸福怕都會因她的一念之差,擦肩而過,沒有蹤影。

然而,這樣平靜如水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個多月,在過了人家說的蜜月不久,在按照習俗完了那些過門、回娘家、走親戚的一切繁瑣之後,在她關了店門,拿着那些店裏賣不出去的衣服貨底去姑家、舅家給表弟、表妹們作為禮品各個送了一件,贏得了一堆讚許和對她婚姻的許多羨慕之後,回婆家劉街時,她路過街頭王奶的茶店,幾歲的鄆哥兒正在門口捅着爐火燒水,翻攪那些煮着的茶雞蛋,用倒拿的筷子,一個個把蛋殼敲碎,以使濃香的茶味浸煮到茶蛋的臟里肺里,這時候她把從娘家帶回的干紅棗給鄆哥兒抓了一把,王奶給她搬了一把凳子,倒了一杯濃茶,她就坐在那兩間路旁的茶屋門口,曬着春陽,歇着腳兒,和王奶說了一番閑話。

王奶說,娘家都好吧?

金蓮說,我妹銀蓮快比我高了。

王奶說,人家都說鄉下今年糧食不收哩。

金蓮說,想不到這劉街做啥兒生意都賺。

王奶說,老大他真的命好,離了婚誰都以為他再難成家了,料不到他娶了你,不光比他離了的媳婦長得好幾倍,還和他不吵不鬧,平平安安,說他那個媳婦過門的第三天就和老大吵了架,不出一個月就要鬧離婚,連老二都給人家跪下了,可未了人家還是和老大離了又嫁往了別處去。王奶這樣說著時,正把鍋底的茶蛋朝着鍋上翻,把面上離水的茶蛋翻到下面去,那濃稠的煮水呈出黑紅,香味如絲線樣在半空飄飄蕩蕩。王奶她不看金蓮,說話彷彿自言自語,一如她70多歲的年齡一樣,聲音蒼邁悠然,偶而夾雜着將落的水珠般無色無味的顫音,臉上既沒有熱冷,也沒有顏色,永遠是那麼一塊皺布似的。在幾年前劉街還是劉村的時候,一條公路從村頭繞過,將外邊的繁華一夜之間帶了進來,終於使縣誌上說的有上百年歷史的劉村成了崛起的劉街,隨着來往車輛的增加,她過了30歲才成家的兒子,就死在了醉酒司機的車輪下邊。一年後,她的兒媳在一個黑夜,丟下六個月的鄆哥跟一個從南方來的木匠奔了別樣的日子,她就在這路邊開了茶屋,她就把鄆哥兒從六個月養到了六歲,她就把人生和劉街看得透透徹徹,彷彿透過一個晶瑩的玻璃瓶兒,看瓶里裝的物物件件。王奶她活着就是為了活着,說話就是為了說話,煮茶蛋就是為了日子,直到把茶蛋翻完,又給一個停車司機賣了幾個,將錢收進一個膠袋裡,捲起來塞進腰裏的一個貼兜,才想到她的話說到了一個段兒,一層意思過去了,似乎金蓮沒有接上一句,似乎金蓮已經走了,已經不在她的茶屋門前,身後的安靜不知起於何時,早已漫無邊際。她慢慢地關小了蜂窩煤的爐火,回身朝金蓮坐的那棵小槐樹下望去,卻看見金蓮依舊還坐在那兒,像母親一樣把鄆哥攬在懷裏,只是原來梳理鄆哥頭上的亂髮的手僵在鄆哥的頭頂不再動了,有一層淺淺的紅硬,如粉濕的紙樣貼在她的臉上,使她顯得有些羞紅,又有些木呆。

王奶緩緩地朝金蓮挪近過來,驚異着問:你成家前不知道老大離過了婚?

金蓮又開始用手在鄆哥頭上梳着頭髮說,隱隱的知道一點兒。

王奶枯坐到了一小竹凳子上,金蓮,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啦。金蓮說,該說哩,我結婚前全都知道呢,老二他一星兒半點沒瞞我。

王奶說,老大、老二問你了,你就說是我說的吧,我過了70啦,沒啥兒怕的呢。

從王奶的茶房那兒回來,金蓮心裏因出嫁給她帶來的幸福人生的感覺漸漸沒有了,就像滿滿的一盆水給人一瓢瓢舀走了一樣,前所未有的空蕩蕩的感覺,山峁一般堆在了心裏,壓得她有些喘不勻氣兒了。她沒有那種常人被欺騙和愚弄的受辱感,沒有急於回家摔盤摔碗的發泄感,只是想立刻見到老二,問一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劉街的人為啥兒每天見她都客客氣氣,朝她笑笑,或是點個頭,或是問句不見疼癢的話,就迎面走過去。原來她以為街面的人都是因為繁忙,因為營生和掙錢,沒有功夫像他們鄉下人一樣,見了面不是立在門口、村頭,就是立在磨道、井邊,總要那麼張長李短說上一陣兒,是因為街面的人見多識廣,懂些禮儀,不和新娘說那些三不三、四不四的閑嘴雜話兒,卻原來是因為老大是個二婚,是因為都知道老大是二婚,都知道她金蓮不知道老大是二婚。金蓮很為自己明白了受騙而不十分氣惱感到奇怪,走在街上時,她想到了回家把鍋摔在院落里,把那一打兒青碧瓷碗摔在院落里,讓老大、老二穿過臨街房的過道,一踏進院裏,就看見滿地的青瓷黑鐵,花瓣兒一樣碎得滿山遍野,然後便驚恐地望着她,無話尋話地求問她,然想到老二並不在家時,想到老二到省城去進春衣,要到明日才能回來時,她摔盤摔碗的念頭,未及真正形成,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草一樣,又縮將回來了。至於老大,她真正的男人,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已經與他同床共枕了30餘個夜晚,可她卻不願在他面前有些作為,儘管是他離了婚,是他與另外一個女人曾經有過夫妻間的許多事情,她卻硬是要把那些債務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頭上去。

回到家裏,金蓮甚至沒有給老大一個臉色。

老大在洗衣做飯,蹲在灶房門口,他矮小的身子緊縮一團,如瘦小的孩娃捏成的一個拳兒,自以為很有力氣,金蓮卻知道那是一掰就要開的。她似乎生怕輕輕一問,那捏成拳兒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所以就只立在院裏怔怔地看了他一會。他感到有一人影兒在眼前晃了一下,抬頭沿着人影望去,看見自己的媳婦亭亭地立在眼前,叫了一聲蓮呀,問說你回了,又問娘家都好吧,接着給她端來了洗臉水,讓白毛巾像蓮花一樣開擺在水面上,放在她面前的一塊青面石頭上.然後說來回幾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車,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輪坐上去比走着還累,我給你燒一碗綠豆湯還是燒一碗白花蛋湯?他一如既往宛若奴僕一樣在她的面前,她一如既往享受着俊俏女人在醜男面前的貴重和情趣,甚至到了入夜,他兩天沒有摸碰她的身子,動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也就如別的夫妻一樣,由他隨手解了。他動手去摸她身上的任何貴處,她也都由他摸了,有兩次因為急切而粗魯,動疼了她的皮肉,她都沒有像往日那樣,宛若扔一個切掉的蘿蔔頭兒般,把他與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扔到哪兒。她

——切都由了他。她的溫柔顯得突如其來,且莫名其妙。

連他天天抉杴拿鋤、切菜洗鍋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為隱密的嫩處的粗暴無禮,她都沒有給他一個不快的眼神。直到老大死了之後,她重新憶起這一夜的事情,她才明白她的這些反常,完全是為了證實老大他不僅離過了婚,而且是因了啥兒離了婚。

她是在老大對自己無能的痛罵中睡着的,睡著了她還聽見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那無用的東西,直到老大對自己罵累了,打累了,把胳膊壓在她的胸上睡了去,她才又從夢中醒過來。

醒過來她再也沒有睡過去。

睜着眼,直到從山樑後生出的日光劈啪一聲落在窗戶上,她都在盤算今兒老二進貨回來,她如何地把鍋碗摔在他面前,如何地劈頭蓋臉地罵一通,讓他無地自容地跪在她面前,然後,她再聲聲淚地控訴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騙了她,如何地讓她受了辱,如何地讓她在劉街、在娘家矮人一等,無臉見人,甚至活着還不如死了更光彩。

日頭已經升至街頭,劉街的暖意在街面上叮噹着流動。從鄉下走來的趕集人,有人卸了帽子,有人索性就脫了棉襖,他們從山樑上帶來的田野、塵土的氣味,甜甜淡淡,從金蓮的面前流過去。金蓮倚着那捲閘鐵門的紅漆門框,望着行人的腳步,就像看着流雲從她面前飛來飛去,飛去又飛來。至尾,往事就在她眼前凝在了一個點上,凝在了過一陣子老二回來,她見他后她的臉色該是啥樣兒,第一句話她該如何說。這第一句話如同她頭頂卷閘門兒上的紅銅鑰匙,只要找到了第一句,卷閘門兒就開了,大幕也就迅速分拉到了舞台兩側,該誰出場,該誰喚唱,該誰吹拉哪一樣樂器,金蓮都已成竹在胸,連衝進灶房,端起鍋摔在院裏的什麼地方,把碗至少摔碎多少個,金蓮都已考慮周全,町她就是找不到見了老二后要怒說的第一句話兒。

她為找不到這第一句話兒而苦惱。

日光從她細亮的額門上翻過去,使她的眼皮有些生澀起來,紅綢機針薄襖在日光中泛出的色澤像文火一樣烤着她。她在苦惱中些微地有些瞌睡了,在瞌睡中還想着老二回來她該說的第一句話。去張鐵匠那兒看爭吵的人都又回來了。他們從她面前走過去,議論的卻不是張鐵匠,也不是那因為鋤頭缺鋼就要砸了鐵匠鋪的鄉下人,而是村長慶。他們說村長慶心胸闊如山脈,說村長可不會讓劉村成為劉街就算了,說劉街多虧有了慶,不是慶劉街就一定還窮得如耙耬山的後山人們一樣兒。

金蓮聽着人們的議論,從凳上站起來,為了擺脫瞌睡她走進了蔭涼里。對面賣山貨的嫂子從她面前走過去,說金蓮,今兒的生意發市沒?她說老二還沒回,老二一回來,生意就該旺火了。那嫂子就立在了她面前,說知道吧,村長慶去上邊跑動了,想把劉街改為鎮,改為鎮就要把前面的丁字路口改成十字路口了;改成十字路口,咱兩家就都處在了十字路口的正角上,處在正角上這兒就成黃金寶地了,做生意就天天顧客盈門了。那嫂子被劉街改為鎮的願望激動着,說話時眼睛睜得要與日爭輝似的,從她嘴角噴出的口水濺到金蓮的鼻尖上。金蓮不關心劉街是否改為鎮,她只關心老二如何還沒有回到家,他已經走了四天,無論如何今天該回了,她想我見了老二到底該質問他一句啥兒話。她順着嫂子指的路口望過去,看那些行人中沒有老二的身影,又見一輛客車從她店前開過去,也沒有剎閘停下來,她就扭頭擦了鼻子上的吐沫星點兒,想着老二說,真的要把劉街改為鎮?

那嫂子道真的哪有假。她似乎還想和金蓮說些話,可有人去她家買核桃,喚了幾聲不見賣主,又朝別的店鋪走去了。於是,她男人從家裏走出來,罵了她一聲豬,就把脫掉的一隻球鞋擲過來。她躲過那隻風塵僕僕飛來的黃球鞋,慌不迭兒去守她的山貨鋪兒了。

金蓮還立在路邊的蔭涼里。

金蓮看見有一輛小型貨車停在丁字路的角上在卸貨。

金蓮看見在車上往下幫人遞着紙箱的那人有些像老二。

金蓮走到了路中央,把手搭在額上,擋着日光往那車上看。

金蓮的手一擱在額門上,砰的一聲就僵住不動了。那人果然是老二,高高大大,寬肩長腿,穿了一件新的灰色夾克衫,銅拉鏈在日光中閃着金色的光,每提一下紙箱,夾克衫就在他身上扭動一下,他那朝氣透紅的臉,也就跟着夾克衫兒繃緊了表情,好像那紙箱有三二百斤重,把他的臉都累壓得脹紅了。金蓮急切地朝小型貨車走過去。有顧客朝她的時裝店裏走去了。她不管那顧客,她只管朝着老二走。這時候就是顧客偷了她店裏的衣服她也不會拐回去。

老二回來了,她等老二等得心焦火燎,她恨不得見了老二就一頭撞死在老二的心口上。

她朝着老二走去時,腳步細碎,心跳轟鳴,她聽見她的腦里有火車開過的哐咚聲。一街兩岸林立的店鋪房倒屋塌樣朝她身後傾過去。那輛小型貨車發動着朝她開過來。她感到汽車喇叭的聲音砰啪一下打在她臉上,她臉上的肌肉彈動一下,那聲音又朝別處拐了。

她哐的一下立在了路邊上。

小貨車的綠色車頭擦着她的身子過去了。

——老二。

老二一扭頭:竟從開着的車上跳了下來。

——嫂子。

她冷丁之間,張張嘴無話可說了。她覺得老二似乎比往日進貨回得快了些,沒等她把見他的第一句話想好他就回來了。他如從天而降一樣使她措手不及。宛若昨夜還做夢某

——個人上路去了遠方,早上醒來一開門,那人卻站在門跟前。她望着他,心裏有些慌亂,手心出了一層細汗,她把手汗往紅襖上擦了擦,把目光朝停下的貨車瞟過去。

她說,你回來了?去了整四天。

他說,回來了。這次去鄭州,還去了武漢。

她說,人家說村長想把劉街改為鎮子呢。

老二愣住了。老二怔怔地看着她,像看一個企圖騙他的人。

他說,真的?嫂子。

她說,人家都這樣說哩。

他用了一下胳膊,像扔出去了一樣東西,又猛地接回了一樣東西。

奶奶的,他說,改為鎮怕村長就要當鎮長了,我無論如何要立馬當上治安室的主任,當上主任,村長當了鎮長,我就能當派出所的所長了。

老二這樣說著時,他把目光從金蓮的身上移開了,他看着劉街主道上的人流和房屋,目光噼噼啪啪,說話的聲音卻低得和他哥老大的個頭一樣矮。這時的金蓮,立在他的面前,文文秀秀,宛若水柳頭年新發的枝條。忽然之間,她感到有些寒冷,風是從她身後丁字路的橫道上吹來的,可她覺得,那涼陰陰的清風,是來自於她的叔弟老二哩。

這一年,金蓮虛歲二十,老二二十三,老大已經二十六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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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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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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