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陳廷敬讓人扶起吳大爺,說:“老人家,那是明朝氣數已盡,到了亡國的時候了,不能怪誰毀了錢。我們現在毀舊錢鑄新錢,就是不讓奸商有利可圖。聽任奸商擾亂錢法,那才是危害百姓、危害朝廷啊!”

陳廷敬說罷,鏟了勺銅錢,哐地送進了熔爐。吳大爺仆地而跪,仰天大喊:“作孽啊,作孽啊!”

向忠吼道:“把老傢伙拉走!”劉元領着幾個役匠,架着吳大爺走了。

役匠們推着推車進來,有的拉着塊銅,有的拉着一錢四分的新錢,有的拉着舊銅器。陳廷敬上前撿起一個舊銅鼎,仔細打量,道:“舊銅器銅質參差不一,收購時要十分小心。”

許達說:“我們都向倉庫吩咐過,只收銅質好的舊銅器。”

陳廷敬擦拭着銅鼎上的銹斑,吩咐劉景、馬明:“隨便拿幾件舊銅器,仔細洗乾淨,看看銅質如何!”

沒多時,舊銅器被洗得閃閃發光,拿了進來。陳廷敬說:“我們到外頭去看吧。”

露天之下,幾坨塊銅、洗乾淨的舊銅器、一堆準備改鑄的制錢,並排放在案板上。陳廷敬過去仔細查看,大家都不說話。向忠在旁偷偷兒瞟着陳廷敬,神情有些慌亂。陳廷敬先是神色凝重,繼而微笑起來。

大順問道:“老爺,這些盆盆罐罐的顏色怎麼都一樣呀?對了,同塊銅、制錢的顏色也差不多。”

陳廷敬笑道:“都一樣就好呀?好,好啊!我原本擔心舊銅器銅質會很差。這下我放心了。你們看,這些銅器的成色同制錢相差無二,直接就可以拿來鑄錢了。這些塊銅也跟制錢成色一致,都可直接鑄錢。”

向忠暗自鬆了口氣,卻又在心裏笑話。陳廷敬說:“塊銅是不能再收了,這些舊銅器,多多益善,可以多收!”

夜裏,陳廷敬吩咐劉景:“舊銅器同塊銅一樣,都是毀錢的銅造出來的。明天開始,你就在寶泉局倉庫附近盯着,查出送舊銅器來的是什麼人。”

大順說:“原來老爺早就看出問題了,我還納悶兒哩!”

陳廷敬笑道:“大順還算眼尖,一眼就看出來了。可是你要記住,有些事不妨先放在心裏。”

大順點頭稱是。陳廷敬又囑咐馬明:“你暗自找找那位吳大爺,查查向忠這個人。我們眼下要查清兩樁事,一是倉庫銅料虧空,二是奸商毀錢鬻銅!”

44陳廷敬擢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仍管錢法事,弟弟陳廷統也放了徐州知府。這可是天大的喜事,陳廷敬辦完寶泉局公事,晌午回到了家裏。明珠、薩穆哈、科爾昆、高士奇、徐乾學、許達等同僚,並幾十位同寅、門生、同鄉上門道賀。府上熱鬧了半日,天黑才慢慢散了。

客人都送走了,馬明過來回話,說是到過吳大爺家裏了,老人家半字不敢提到向忠。陳廷敬越發覺得向忠可疑,囑咐馬明再去找找吳大爺。劉景過來,說他在寶泉局倉庫外頭候了整日,沒見有送舊銅器的,只好再守幾日。

正說著,大順進來說二老爺來了。陳廷敬招呼弟弟去了書房,家人送了茶上來。陳廷統家裏自然也到了很多客人,都是來道賀的,才散了去。兄弟倆說了些皇恩浩蕩、光宗耀祖的話,拉起了家常。陳廷敬忽見弟弟暗自嘆氣,便問他有什麼事。陳廷統只好說:“我手頭有些緊。”

陳廷敬說:“你一大家子,官俸確實不夠用,可家裏每年也都給了你錢呀!”

陳廷統說:“我不同你,你岳父家在京城有生意。”

陳廷敬說:“廷統,我明天讓大順拿上二百兩銀子,送到你家裏去。”

陳廷統道:“二百兩銀子哪裏夠?官場規矩您是知道的,我放了外任,得給兩江在京的官員、還有些別的要緊人物奉上別敬,沒有幾千上萬兩銀子怎麼對付得了!”

陳廷敬聽了,惟有搖頭而已。此等陋規,陳廷敬自然是知道的,他也收過人家送的各種孝敬。京城做官實是清苦,離開那些炭敬、冰敬、別敬、印結銀等進項,日子是過不下去的。陳家還算殷實,並不指望別人送銀子,但你若是硬不收別人銀子,在官場又難混得下去。不伸手問別人要銀子,就是講良心了。

陳廷敬沉默半日,說:“你就免俗,不送別敬如何?總不能為著這個去借銀子吧?”陳廷統聽了,只不做聲。

過了幾日,劉景查明往寶泉局送舊銅器的原來是全義利記錢莊。陳廷敬囑咐暫時不要打草驚蛇,只命寶泉局不再收購舊銅器。向忠當日夜裏就把蘇如齋叫到家裏,交待他不要再往寶泉局送舊銅器了,不然會出大事。

蘇如齋急了,道:“向爺,我的那些銅怎麼辦呀?”

向忠淡淡說道:“鑄錢!”蘇如齋卻嚇得半死,望着向忠大氣都不敢出了。

向忠笑道:“你蘇老闆敢毀錢,難道就不敢鑄錢了嗎?”

蘇如齋哭喪道:“話雖是這麼說,但鑄錢畢竟罪重幾等,想着都怕啊。”

向忠道:“我料陳廷敬改鑄輕錢之後,新錢會大行於市。你是開錢莊的,手頭銅錢還怕多?要是不敢,你就留着那些銅壺銅罐自己慢慢玩吧。”

蘇如齋想了會兒,咬牙道:“好,小的這就鑄錢!背後有您向爺撐着,我沒什麼不敢的。”

向忠道:“敢做就好。寶泉局的新錢模子,我給你送過來,再叫些信得過的師傅幫你。你只在工錢上不虧待他們,就保管沒事。”

向忠不再說話,吸了半日水煙袋,又道:“你還得替我去做件事。”

蘇如齋見向忠眼色甚是神秘,料是大事,不敢多問,只等着聽吩咐。向忠道:“你去找找陳廷敬的弟弟陳廷統!”

原來,前幾日陳廷統依例去薩穆哈府上辭行,帶去的尺寸很見不得人。薩穆哈十分氣惱,說給科爾昆聽。科爾昆這人很詭,猜着陳廷統必定囊中羞澀,不然哪會破了官場規矩?他便密囑向忠從中湊合,叫蘇如齋借錢給陳廷統。向忠把話細細說了,見蘇如齋半日不語,便道:“難道怕陳廷統沒錢還你不成?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

蘇如齋道:“不是擔心這個,只是不懂向爺您的意思。陳廷敬處處為難我們,幹嗎還要借錢給他弟弟?”

向忠道:“你只把這當樁生意去做,別的不用管了。”

第二日,蘇如齋上門拜訪陳廷統,見面就恭恭敬敬叩首道:“小的蘇如齋向知府大人請安!”

陳廷統頭回聽人喊知府大人,心中好生歡喜,臉上卻裝作淡然,道:“坐吧。看茶!”

盡過了禮數,陳廷統問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你有什麼事呀?”

蘇如齋笑道:“小的開着家錢莊,叫全義利記。小的是個做生意的,官場上的朋友也認識一些。近日聽說陳大人放了外差,特來恭喜。”

陳廷統道:“哦,是嗎?謝謝了。”

蘇如齋很是討好的樣子,說:“小的聽朋友們說起知府大人,很是敬佩。知府大人將來必為封疆大吏。”

陳廷統聽着心裏很受用,嘴上卻甚是謙遜,道:“哪裏哪裏,陳某這回蒙皇上隆恩,外放做個知府,只圖把徐州的事情做好就萬幸了!”

蘇如齋說了幾籮筐拍馬屁的話,才轉彎抹角繞到正題上,道:“知府大人要是有用得着小的之處,儘管開口。小的別的幫不上,若是要動些銀子,還可效力。”

陳廷統道:“蘇老闆如此仁義,陳某非常感謝。只是你我並無交道,我哪敢動你的銀子?”

蘇如齋笑道:“不怕陳大人小瞧,小的就是想高攀大人您!咱們做生意的不容易,難免有個大事小事的,多個朋友多條路。再說這錢莊裏的錢,反正是要借出去的。”

陳廷統自然知道,依着先皇遺訓,官員向大戶人家借銀千兩,可是要治罪的;但窮京官外放,誰又沒有向人借過銀子呢?便有錢莊專做這樁生意,聽說哪位京官放了外任,就上門去放貸。陳廷統原來聽了哥哥的話,不想借錢充作別敬。可他這兩日拜了幾位大人,那臉色實在難看。今日見有人上門放貸,想也許就是天意,便道:“蘇老闆倒是個直爽人,我就借你一萬兩銀子吧。”

蘇如齋忙作揖打拱不迭,道:“感謝陳大人看得起小的,待會兒就把銀子送到您府上。”

45陳廷敬早早來到南書房,徐乾學見了,忙施禮道:“哦,陳大人,您最近可忙壞了。”

陳廷敬道:“哪裏哪裏。徐大人,趁這會兒沒人,我有事要請您幫忙!”

徐乾學從未見陳廷敬這麼同他說話,不由得小心瞧瞧外頭,低聲道:“陳大人快請吩咐!”

陳廷敬說:“我這裏給皇上上了密奏。”

徐乾學說:“陳大人可是從來不寫密奏的呀?那可能就是天大的事了。乾學也不問,您快把摺子給我封了。”

原來有日南書房的臣工們閑聊,突然想起陳廷敬供奉內廷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上過密奏,便問了起來。陳廷敬說自己有事明明昭昭寫個摺子就是了,何須密奏?這話被人添油加醋,傳到了皇上耳朵里,弄得龍顏不悅,尋個碴兒斥罵了陳廷敬。皇上原是需要有人上密奏的。從此陳廷敬不上密奏的名聲便傳出去了。徐乾學取來南書房的密封套,飛快地把摺子封好,寫上“南書房謹封”的字樣。陳廷敬還得去寶泉局,茶都沒顧得上喝就匆匆告辭了。

科爾昆早早兒去了吏部衙門,向明珠密報陳廷統借銀子的事。明珠問道:“陳廷統真借了這麼多銀子?”

科爾昆道:“事情確鑿。明相國,我看這事對我們有利。”

明珠頷首道:“京官外放,向有錢人家借銀子送別敬、做盤纏,雖說朝廷禁止,卻也是慣例了。是否追究,全看皇上意思。”

科爾昆問道:“明相國意思,我去找陳廷敬把話點破了,還沒法讓他收手?”

明珠道:“不妨試試。你得在皇上知道之前,先讓陳廷敬知道他弟弟借了一萬兩銀子。”

科爾昆說:“那我乾脆去找陳廷敬當面說。”

明珠搖頭道:“不不,你這麼去同陳廷敬說,太失官體。你得公事公辦,上奏皇上。”

科爾昆真弄不懂明珠的意思了,道:“明相國,您可把我弄糊塗了。要麼我上個密奏?”

明珠哈哈大笑,道:“你不必密奏,得明明昭昭的上摺子。摺子都得經徐乾學之手。”

科爾昆想想,道:“徐大人口風緊得很,他未必會告訴陳廷敬不成?”

科爾昆見明珠笑而不答,便道:“好,科爾昆這就寫摺子去!明相國,告辭了!”

科爾昆從吏部衙門出來,碰上高士奇,忙拱手道:“喲,高大人。”

高士奇笑道:“科大人,這麼巧。明相國有事找我哩。”

科爾昆說:“我也正從明相國那兒出來。”兩人道了回見,客客氣氣分手了。

高士奇進了吏部二堂,給明珠請了安,說有要事稟告。明珠見高士奇如此小心,便屏退左右,問道:“士奇,什麼要緊事?”

高士奇道:“今兒一早去南書房,碰上陳廷敬才從裏頭出來。我進去一看,就見徐乾學手裏拿着封密奏,我猜八成就是陳廷敬上的。”

明珠道:“陳廷敬上了密奏?這倒是件稀罕事!”

高士奇說:“是呀,陳廷敬曾經反對臣工上密奏,說天下沒有不可明說之事,皇上還為此罵過他。沒想到他這回自己也上密奏了。”

明珠約略想了想,說:“行,我知道了。士奇,此事不可同任何人說啊!”

高士奇點頭道:“士奇明白。”

高士奇回到南書房,見密奏早已送進乾清宮了。他只裝着沒事似的,也沒問半個字。到了午後,有人送進科爾昆的摺子,參的是陳廷統。徐乾學見了,吃驚不小。高士奇見徐乾學臉色大變,便問:“徐大人,科爾昆奏的是什麼事呀?”

這是不能相瞞的,徐乾學只好道:“科爾昆參陳廷統向錢莊借銀萬兩!”

高士奇倒抽一口涼氣,問:“真有這事?”

徐乾學道:“科爾昆可是說得字字確鑿。高大人,這如何票擬?”

高士奇嘆道:“真按國朝律例,可是要問斬的!徐大人,看在廷敬面上,您是否去報個消息?”

徐乾學說:“我怎好去陳大人那裏報消息?我們只想想如何票擬,別真弄得皇上龍顏大怒。”

徐乾學說著,便召來南書房所有臣工商議。大伙兒七嘴八舌,都說此案尚須細查,明辯真相之後再作道理。徐乾學便依大伙兒商量的,起草了票擬,再送明珠審定去。

徐乾學嘴上不答應去陳廷敬那裏報信,夜裏悄悄兒就去了寶泉局衙門。他自然知道陳廷敬同高士奇只是面上和氣,猜想高士奇那話多半是假的。陳廷敬想不到徐乾學會夜裏跑到寶泉局來,他想肯定是今兒上的密奏有消息了,不料卻是陳廷統出了大事,忙問:“誰參的?哪家錢莊?”

徐乾學說:“科爾昆參的,廷統借銀子的錢莊是全義利記,老闆姓蘇。”

陳廷敬馬上就明白了,道:“又是有人做的圈套!廷統做事就是不過腦子。這種把戲,有人已玩過一次了。”

徐乾學說:“摺子我不能壓着,已到皇上那兒去了。我猜中間必有文章,不然我也不會告訴您的。我慎重起草了票擬,奏請皇上派人細查此案。”

陳廷敬仰天浩嘆,道:“這可是要殺頭的啊!”

徐乾學也陪着嘆氣,道:“陳大人,事情出了,您急也沒用。先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作道理吧。”

送走了徐乾學,陳廷敬忙叫大順去弟弟家裏報信,囑咐他千萬別拿這銀子去送人了,到時候銀子賠不出來,罪越發重了。

第二日,乾清宮公公早早兒到了寶泉局衙門傳旨:“陳大人,皇上召您去哪!”

陳廷敬嚇了一大跳,不知皇上召他是為寶泉局銅料虧空案,還是為陳廷統的事情。容不得多想,陳廷敬忙隨公公入宮。他一路惴惴不安,皇上若是為陳廷統的事宣他進宮,他真沒轍了。他只能請求皇上派人查清緣由,別的不便多說。

皇上已聽政完畢,回到乾清宮西暖閣,正面壁而立,一聲不吭。陳廷敬小心上前,跪下請安:“臣陳廷敬叩見皇上。”

皇上頭也不回,問道:“寶泉局銅料虧空之事,都屬實嗎?”

陳廷敬見皇上問的是寶泉局事,略略鬆了一口氣。他聽出了皇上的怒氣,說話甚是小心,道:“臣同科爾昆、許達等親自監督,一秤一秤稱過,再同賬面仔細核對,準確無誤。”

皇上回過頭來,說:“許達到任幾個月,怎麼會虧空這麼多銅料?”

陳廷敬回道:“臣算過賬,按許達到任日期推算,他每天得虧銅五千斤左右。”

皇上說:“是呀,他得每天往外拉這麼多銅,拉到哪裏去呀?這不可能!廷敬你說說,你心裏其實是清楚的,是嗎?你起來說話吧。”

陳廷敬謝恩起身,說:“臣明察暗訪,得知寶泉局歷任郎中監督交接,都只是交接賬本,倉庫盤存都推說另擇日期,其實就是故意拖着不作盤點。而接任官員明知上任有虧空,都糊塗了事,只圖快些混過任期,又把包袱扔給下任。反正各關年年往寶泉局解銅,只要沒等到缺銅停爐,事情就敗露不了。年月久了,就誰也不負責了。”

皇上拍着宮柱,大罵:“真是荒唐!可惡!陳廷敬,你明知銅料不是在許達手上虧空的,如何還要參他?”

陳廷敬回道:“許達只是辦事有欠幹練,人品還算方正。臣估計銅料虧空,各任郎中監督都有份兒。但要查清誰虧多少,已沒有辦法了。”

皇上問道:“你說應該怎麼辦?”

陳廷敬道:“參許達只是個由頭,為的是把事情抖出來。臣以為,治罪不是目的,要緊的是把銅料虧空補回來。從此以後,嚴肅綱紀,不得再出虧空。”

皇上又問:“怎麼補?”

陳廷敬說:“令歷任郎中監督均攤,填補虧空,不管他們現在做到什麼大官了。”

皇上斷然否決:“不,這個辦法不妥!你的建議看似輕巧,實則是讓國朝丟醜!”

陳廷敬奏道:“皇上,督撫州縣虧空皇糧國稅,都有着令官長賠補的先例。臣建議歷任郎中監督賠補銅料,只是沿襲祖制。”

皇上道:“歷任郎中監督,現在都是大學士、尚書、總督、巡撫!你想讓天下人看國朝滿朝儘是貪官?”

陳廷敬說:“虧空不賠補,不足以儆效尤,往後寶泉局倉庫還會虧空下去!”

皇上嘆息半日,搖頭道:“不,朕寧願冤死一個許達,也不能放棄朝廷的體面!”

陳廷敬重新跪下,道:“啟奏皇上,朝廷必須懲治貪官才有體面,袒護貪官會喪失體面!”

皇上怒道:“放肆!貪官朕會處置的。有人蔘了陳廷統,他向百姓借銀萬兩,情同索賄,這就是貪官,這就是死罪!”

陳廷敬大驚失色,忙往地上梆梆兒磕頭,只說自己管教弟弟不嚴,也是有罪的。

皇上見陳廷敬這般樣子,勸慰道:“廷敬,你也不必太自責了。陳廷統固然有罪,但事情還要查查。南書房的票擬說,此案還應細查,朕准了。可見明珠是個寬厚人。”皇上哪裏知道,這都是徐乾學在中間擀旋。

陳廷敬出了乾清宮,只覺得雙腳沉重,幾乎挪不了步子。他不打算即刻回寶泉局,乾脆去了都察院衙門。他獨自呆坐在二堂,腦子裏一團亂麻。他知道肯定是全義利記設下的圈套,卻不能這會兒奏明皇上。說話得有實據,光是猜測不能奏聞。他料全義利記必定還有後台,也得拿準了再說。

陳廷敬胸口堵得慌,哪裏也不想去,一直枯坐到午後。這時,許達領着個小吏送樣錢來了,道:“陳大人,我把這兩日鑄的樣錢送來了,請您過目。”

陳廷敬道了辛苦,接過一串樣錢走到窗口,就着光線細看,不停地點頭,道:“好,馬上將新鑄的制錢解送戶部!”

許達說:“我明天就去辦這事兒。陳大人,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陳廷敬道:“許大人,在我這裏你什麼話都可以說。”

許達說:“寶泉局成例,新鑄制錢都得往有些官員那裏送樣錢,打入鑄錢折耗。我不知應不應該再送。”

陳廷敬低頭想了半日,問:“往日都送往哪些人,得送多少?”

許達說:“我查了賬,送往各位王爺、臣工共二十多人,每次送得也不多,八千文上下,每年送十次左右。”

陳廷敬道:“這還不算多?一年下來,每人得接受一百兩左右銀子,相當於一個四品官的年俸!寶泉局一年得送出去近兩萬兩銀子!”

許達問:“陳大人,要不要我把這個受禮名單給您?”

陳廷敬想了想,搖頭長嘆一聲,道:“我不想知道這個名單。這是陋習,應該革除!”

陳廷敬正說著話,串繩突然斷了,制錢撒落一地。許達忙同小吏蹲在地上撿錢,陳廷敬也蹲了下來。撿完地上的錢,陳廷敬拍拍手道:“許大人請回吧。”

許達便告辭出門。許達才出門幾步,陳廷敬忽又喊道:“許大人留步!”

原來陳廷敬見牆角還有一枚銅錢。許達回來問道:“陳大人還有何吩咐?”

陳廷敬道:“這裏還有一錢。我初到寶泉局衙門,曾指日為誓,不受毫釐之私。可我當日就入行隨俗,受了這枚秦錢;剛才差點兒又受了一錢。許大人,我今日把這兩枚錢一併奉還。”

陳廷敬說著,從腰間取下那枚古錢,放進小吏的錢袋裏。許達面有愧色,也取下腰間古錢,放入錢袋。陳廷敬笑笑,示意許達請回。許達才要出門,陳廷敬又叫住他。

許達回頭道:“陳大人還有事嗎?”

陳廷敬欲言又止,半日才說:“許大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要記住我那日說過的話,白的不會變成黑的。”

許達頗感蹊蹺,問:“陳大人,您今兒怎麼了?”

陳廷敬忙說:“沒沒,沒什麼,沒什麼。您請回吧。”

陳廷敬望着許達的背影,內心非常愧疚。

陳廷敬在都察院呆到日暮方回。出了城,找徐乾學問計。徐乾學說:“皇上面前,您不能硬碰硬。您暫時只參許達,很是妥帖。我們設法保住他的性命,徐圖良策!”

陳廷敬說:“凡是跟銅料虧空案有關的官員,都巴不得許達快些死,他的命只怕就保不住。”

徐乾學說:“既然如此,您越是不放過那些人,他們越發想快些置許達於死地!”

陳廷敬小聲道:“皇上特意提到廷統的事,說要處置他。徐大人,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上這分明是在同我做交易呀!”

徐乾學嘆道:“唉,皇上真要殺掉廷統,誰也沒有辦法啊!”

陳廷敬道:“徐大人,您可得從中斡旋,萬萬不能讓廷統出事啊!這分明是科爾昆故意設下的圈套,是我連累了廷統。廷敬拜託您了!”

徐乾學說:“陳大人,我會儘力的。”

46第二日大早,陳廷敬囑咐劉景、馬明等依計而行,他自己趕去乾清門奏事。皇上上朝就說今兒只議寶泉局案,其他諸事暫緩。陳廷敬便奏道:“啟奏皇上,臣會同戶部侍郎科爾昆、寶泉局郎中監督許達等,在寶泉局衙門前別立爐座,看鑄三爐,將銅料、役匠、需費物料等逐一詳加察核,發現各項耗費過去都有多報冒領,應加以核減。一、每鑄銅百斤,過去都按耗損十二斤上報,事實上九斤就夠了。減掉三斤耗損,每年節省銅八萬零七百多斤,可多鑄錢九千二百多串。二、役匠工錢也給得太多,可減去一萬一千七百多串。三、物料耗費應減掉一萬一千八百多串。臣的摺子裏有詳細賬目,恭請皇上御覽!”

科爾昆接過話頭,道:“啟奏皇上,臣雖參與看鑄,但陳廷敬所算賬目,臣並不清楚。”

皇上責問陳廷敬:“你督理戶部錢法,科爾昆是戶部侍郎,你們理應協同共事。你們算賬都沒有通氣,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啟奏皇上,科爾昆任寶泉局郎中監督多年,鑄錢的各種細節都應清楚,不用我算給他聽。”

科爾昆說:“皇上經常教諭臣等體恤百姓,寶泉局役匠也是百姓。陳廷敬在役匠工錢上斤斤計較,實在有違聖朝愛民之心。況且,寶泉局有成千役匠,一旦因為減錢鬧起事來,麻煩就大了。”

科爾昆說完,望了眼許達,示意他說話。許達卻並不理會,沉默不語。皇上想想,道:“科爾昆講得也有道理,一萬一千多串工錢,也就一萬一千多兩銀子。犯不着為這點錢惹得役匠們人心不穩。”

陳廷敬道:“啟奏皇上,工錢算得太離譜了。寶泉局到戶部不過六七里地,解送一百斤銅所鑄的錢,車腳費得五十文,豈不太貴了?應減去一半!”

科爾昆說:“啟奏皇上,我真擔心核減役匠工錢,激起民變啊!”

陳廷敬道:“啟奏皇上,事實上役匠到手的工錢,早被人減下來了!”

皇上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陳廷敬回道:“化銅匠每化銅百斤,核定工錢是一百八十文,其實化銅匠只得六十文。”

皇上又問:“錢哪裏去了?”

陳廷敬奏對:“被爐頭剋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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