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第二天一早,成都文武官員,以參知政事呂餘慶和西川行營都部署王全斌為首,齊集位居鬧市的成都府衙門大堂,等候欽使宣旨。呂餘慶為了要讓成都百姓,了解朝廷整飭綱紀、安撫黎庶的德意,特意叫戶曹參軍,通知鄉約地保,准許百姓到成都府衙門來聽宣旨。
因此,呂餘慶又跟王全斌商量好,特意多等一會,等老百姓聞風而至,聚集得多了,才派儀衛去迎欽使;丁德裕在鼓樂前導、衛士簇擁之下,騎一匹高頭大白馬,手捧黃封,得意洋洋地迤邐而來。一到成都府衛門,呂餘慶和王全斌率領文武僚屬,把他迎了進去;只見大堂上已設下香案,丁德裕便上堂在正中一站,口中喊道:“接旨”
於是堂下吏役應聲高呼:“接旨——”
鳴炮鼓樂,鬧哄哄地亂過一陣,丁德裕把昨天宣的詔旨,重新大聲宣讀了一遍;接下來要遵旨處分米光緒了。
移開香案,鋪設公堂,一共是六個人會審:呂餘慶、王全斌、劉光乂,崔彥、王仁贍、曹彬。
在前一天就被看管的米光緒,當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為軍律所不許,這一下失去自由,將是被治罪的先聲;但犯紀律的不止他一個,所以心裏還不怎麼著急,終夜忖度,對看守的人說,至多不過革職的處分。及至此刻被提到堂,只見堂上是蜀中最高的六位長官,堂下無數圍觀的百姓,臉上頓時變色,一心知事態嚴重,超過所想像的不知多少倍。
在此以前,成都百姓只見呂餘慶殺過一個喝醉了酒搶劫商人財物的士兵;像這樣以軍法審訊一個將官,還是第一次。他們還不知道剛才開讀聖旨,已決定了米光緒的命運,因而心存懷疑,不知道這樣會審是有意擺一擺場面,結果是雷聲大、雨點小?還是真的要伸張法紀,判米光緒以重刑?這出入之間,可以看出朝廷對地方的態度,有沒有安居樂業的可能,就在此一案中得見端倪。這樣,自不能不寄以關切;所以人雖多,秩序極好,鴉雀無聲地注視着堂上。
堂上主審的是呂餘慶,他已取得王全斌的諒解和支持,決心要為老百姓說話。同時,他也深深體會到朝廷的用心,有意要擺個場面;只是不像觀審的人所猜疑的那樣,雷聲大,雨點小,而是雷聲大,雨點也大。
管軍律的幕職官,已經備具案卷,端端正正置放在公案上;呂餘慶翻開第一頁,看了一下,依照一般審訊的程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米光緒。”
“你本來是什麼官職?”
“原任御廚副使。”米光緒說:“現任歸州路行營馬軍都監。”
“歸州路行營的軍紀很好啊!”呂餘慶故意這樣說;暗中刺了崔彥進、王仁贍一下,用意在讓他們知道慚愧。
在米光緒,自然是就話答話:“是!”他說:“歸州路的蜀軍,望風投降;大軍亦秋毫無犯。”
“你可知道,唯其秋毫無犯,才會有望風投降的戰果。你身為軍官,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只是用兵之道——”
“這裏不談用兵,只談軍紀。”呂餘慶打斷他的話問:“全師雄叛亂時,你奉派的是什麼任務?”
這一問,米光緒為難了,很吃力地答道:“奉王都帥之命去招撫。”
“原來是招撫。”呂餘慶緊接着問:“奉派了這個任務,你總有你達成任務的做法。你說,你是怎麼個打算?”
“我——”米光緒咽了口唾沫:“我是想,叛亂的人,要臨之以威,才能就範。”
“這是威力,不是招撫。”
“原是要恩威並用——”
“對!”百餘慶通緊了問:“你施了什麼恩?”
“我派人跟全師雄說,趕快投降,朝廷會加恩,不但不罪,依舊任用。”
“全師雄怎麼答覆?”
“他沒有答覆。”米光緒加重了語氣說:“置之不理,就是抗命不從。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
“所以你就臨之以威了?”呂餘慶用的是譏刺語氣。
“在那時,不能不作斷然處置。不錯,我殺了全師雄一族,這是制裁;全師雄也殺了我們的好些兵。”
呂餘慶冷笑一聲,轉臉問道:“王都帥,你給米光緒的命令,可曾有什麼‘制裁’之說?”
“沒有。”王全斌答道:“我只這樣授權,如果招撫不成,可以相機進剿。”
“殺那些雖在軍中,並無武器的婦孺老幼,可算得是‘進剿’?”
“那怎麼是?不是!”
“你聽見沒有?”呂餘慶對米光緒又說:“全師雄叛亂,自有國法制裁,何用你越俎代庖?”
“當時是事實需要。”米光緒強辯着:“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呂餘慶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聲聲‘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為我不曾讀過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張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這裏。你說‘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問你,全師雄為少數叛卒所挾持,本無作亂之心,你殺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亂的路上去,這用的是什麼兵?”
米光緒低下頭去不響了。雖然語塞,但也不曾認罪。堂下觀審的人,便在小聲議論,認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問你,”呂餘慶的神色更嚴重了:“你納了全師雄的愛女為妾,可有此事?你實說,不許抵賴!”
“我不賴,是有這事。”米光緒依然強辯:“那是人家自願的”
“誰!誰自願的?全師雄的女兒?”
“是!是她家的人。”
“你殺了她家的人,她家還自願把女兒與你作妾,世上有這種不近情理的事嗎?”
“參政!”米光緒彷彿要賭神罰咒似地:“確是自願。”
“強盜殺人,事主家獻上女兒,求強盜刀下留情,那也是自願。”呂餘慶仰身靠在椅子上搖搖頭:“如果你一定要說自願,那全師雄就是你的老丈人,當時為何不來認親?一認親,不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了嗎?”
語聲未終,堂下發出笑聲;東也“噗哧”,西也“噗哧”,頗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問官,卻都把臉綳得更緊——不是如此,就也會忍不住發笑。當然,只有米光緒不會覺得呂餘慶的話問得有趣,他低着頭吐出一句話來。“我知罪了!求參政念我一路而來。並無過失,從寬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嚴重了。”呂餘慶吩咐:“讓他畫供!”
於是在一旁錄供的刑曹參軍,取了供狀,又拿一支筆,親自下座送到米光緒面前。
他似乎想強作鎮靜,取過供狀,低頭細看;但堂下看不見。堂上卻清清楚楚發現。他捧着供狀的雙手,已忍不住發抖。
“錄得對不對?”
米光緒抬頭望了一下,遲疑地答道:“對,對的。”
“那就畫供!”
筆送到他手裏,他抖顫着畫了個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參軍隨即把供狀送上公案,呂餘慶便右手遞了給王全斌。
王全斌沒有看供狀,卻看着呂餘慶的臉,彼此從眼色取得默契,可以開始宣判了。
“米光緒!”呂餘慶問道:“你有什麼話交代你家屬?”
這話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緒難逃一死了。而米光緒則是神色大變,幾乎站都站不穩,這要一倒了下來,是件很丟人的事,所以曹彬相當著急。
“米光緒!”他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喝道:“你的軍人氣概呢?”
聽得這一喝,米光緒總算穩住了身子,朝上說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經抵罪;我立過功,朝廷自會撫恤。我沒有話說。”
“你這話說得不錯。”呂餘慶略停一停大聲說道:“米光緒違犯軍律,罪行嚴重;奉旨審問屬實后即行正法。綁下去!”
堂下雖無歡聲,卻無不點頭。於是笳角高鳴聲中,就在成都府衙門前面,清出一刑場;被刑的米光緒,死後又復梟首,用小木籠子盛了,傳遍各營,以昭炯戒。接着各城門都貼出“謄黃”的諭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氣平了下去,對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時恢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