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李非凡說:“濟運,我就不繞彎子了。我同明陽同志達成了共識,不把劉星明請下來,烏柚不得安寧。他現在成了烏柚很多矛盾和問題的根由,不把這個人搞走,我們對不起烏柚人民。”
“搞走,還是搞垮,這很重要。”李濟運說。
李非凡說:“我明白濟運的意思,只有搞垮他,才能達到目的。”
明陽說:“非凡同志試探過,吳主席對劉星明也很有想法。非凡同志、德滿同志、你、我,四個縣級領導實名舉報,組織上不會不重視。但濟發同志可能自己會有麻煩,你要有心理準備。”
李濟發說:“我不怕。”
明陽又說:“濟發,你要是有顧慮,這事到此為止。”
李濟發說:“主意是我出的,我早想通了。”
李非凡卻顯得急迫,說:“不能猶豫,不能退縮,這是對烏柚人民負責!”
李濟運問:“發哥,我一直還沒機會問你。桃花溪煤礦明明證照齊全,為什麼成了非法開採?”
“流氓手段!”李濟發很憤怒,“調查組把我礦里的所有證照全部拿走了。他們可以銷毀辦證文件,硬把我的礦說成非法開採。礦山出了問題,只要一紙非法開採的膏藥貼上去,政府有關部門就乾淨了!”
明陽說:“濟運,你是筆杆子,舉報信你起草,我們過目后共同簽名。”
李濟運上了這輛車,似乎就由不得他了。李非凡又說:“濟運,要是有可能,你把朱芝也拉上。我看朱部長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她今天的發
言我很佩服。”“我看人夠了,不必找她。”李濟運擔心這
事有風險,怕朱芝受連累。明陽說:“我看也沒必要人太多。”“好吧,我來起草。發哥你儘快提供材料,
越快越好。”李濟運擔心發哥隨時會到籠子裏去,嘴上不好說出來。李濟發遞過一個信封,說:“我都準備好
了。”李濟運說:“我現在就可以看看。”車子慢慢行駛在鄉間公路上,外面是黑漆
漆的冬夜。李濟運開了車頂燈,很快就看完了材料。李濟發檢舉劉明星近兩年來,從桃花溪煤礦獲取乾股分紅三百五十萬元。省煤炭廳和煤安局從李濟發手裏撈錢的有十幾人,金額有多有少。李濟發把燈關掉,說:“我覺得應研究一下策略。材料上舉報的人太多,除了劉星明,還有省煤炭廳和煤安局的人。我怕牽涉人太多了,上面領導有顧慮。”
李濟發說:“不告倒煤炭廳和煤安局那些人,我的財產全部完蛋了。一紙非法開採的膏藥貼上去,煤礦會被強行關閉,收入全成非法所得。”
李非凡說:“濟發,不管你是否檢舉,煤礦這碗飯你家是吃不成了。你認了冤假錯案,肯定吃不成這碗飯了;你討回了清白,照樣吃不成這碗飯。這個道理,你應該是懂的。”
“媽的,我真倒霉!”李濟發罵道。李濟運說:“為儘快達到倒劉目的,我建議
先只檢舉他一個人。”明陽說:“我同意濟運的意見。”“我也同意。”李非凡說。李濟發說:“好吧,只檢舉劉半間。”說到劉半間,沒有人笑,看來劉星明的外
號大家都是知道的。車子慢慢往回開,進城之後李非凡先下車。開了幾百米,明陽又下了車。李濟運這才說:“發哥,你還是太魯莽了。”
已到大院門口,李濟發稍作猶豫,仍把車子往前開,說:“到了這地步,我只能這樣了。”李濟運說:“你不這樣做只是散財,你自己可能不會有事。”“說不定。如果劉半間要趁勢把我往死里整,我仍會有事的。”李濟發的語氣很激憤。李濟運問:“發哥,你們三個人是怎麼碰到一起的?誰先找的誰?”
李濟發說:“李非凡先找的我,具體怎麼做是我講的。”
“什麼時候?”
李濟發說:“有幾天了。”
李濟運又問:“明陽是你找的嗎?”
李濟發說:“明陽是李非凡找的。”
“沒讓他們聽錄音嗎?”李濟運問。
李濟發說:“我記住了你的話,沒讓他們聽。”
李濟運說:“錄音的事你暫時不要讓其他人知道。裏面提到成省長,這對你是危險的。”
李濟發開着車在城裏轉圈子,街上早沒幾個人了。環衛工人在清掃街道,街邊堆着垃圾和殘枝落葉。今年的衛生縣城創建工作還沒啟動,街道又是髒兮兮的。車子開得慢,落葉不時打在車窗上。李濟運望望車外,突然覺得很陌生。縣城喧嘩和雜亂的調子褪去,居然不太認得了。
李濟運又說:“李非凡這麼想倒掉劉半間,為什麼?”
李濟發沉默半天,輕輕地說:“濟運,不瞞你說,縣委常委和幾大家主要領導裏頭,只有你、明縣長和朱部長在我礦里沒有股份。”
李濟運雖早就猜到有領導在他煤礦入股,但聽李濟發說出來卻仍是暗自吃驚。他問:“實股還是乾股?”
李濟發說:“還用問?肯定是乾股。”
李濟運搖頭嘆息,說:“發哥,你上了李非凡的當。”
李濟發說:“我知道。李非凡找我,把話說透了。他估計我會接受調查,就叫我先下手為強。利害關係我很清楚,受我好處的只有劉半間是外地人,其他人都是烏柚人。我沒必要同這麼多烏柚人結仇。這會是世世代代的仇,我們家會在烏柚活不下去。”
李濟運問:“李非凡叫你把劉星明檢舉了,就保護了他和所有烏柚本地領導,是嗎?”
“是的。”李濟發說。
李濟運又是嘆息不止,說:“發哥你有些天真。真的進去了,你頂得住嗎?人家要撬開你的嘴,可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還有旺坨已經在裏頭了。”
李濟發說:“濟運你放心,你發哥我不是小孩子。旺坨不知道任何事,都是我一手處理的。”
“李非凡這個人太陰險了!”李濟運煙癮發作了,點上了煙,“發哥,既然如此,你真不能把什麼都吐了。”
李濟發說:“明縣長是條漢子,我給他送過錢,他不肯收。我請他入股,他回絕了。他也講遊戲規則,背後從來不整我。”
車子再轉到大院門口,李濟運就下去了。他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喝了一大杯溫開水就上床睡覺。舒瑾醒過來奇怪地望望他,說:“你怎麼像地下黨員了?”李濟運聽了舒瑾的埋怨,心裏竟是猛然一驚。舒瑾都看出他的異樣,他是否真有些鬼鬼祟祟的?他閉着眼睛裝睡,腦子卻是亂鬨哄的。檢舉能否成功,他沒有把握。哪怕成功了,於他也未必是件好事。但他答應了明陽和李非凡,就不能再往回退了。
第二天,李濟運很快就把檢舉信弄好了。他把檢舉人的職務都寫在落款處,只等着他們簽名。他打印了五份,馬上去找明陽。明陽看了檢舉信,說:“很好!你把李非凡叫來,吳德滿由他請來。一起來,當面簽字,免得有人臨時退場。”
李濟運說:“明縣長,我打印了五份。我想這材料不能只交給一位領導,弄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多交給幾個領導,此事就捂不住。”
明陽說:“我同非凡商量了,我倆一起去市裡跑一趟,市委書記、市長、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和紀委書記,一人一份,正好五份。”
不到二十分鐘,幾個人都到齊了。吳德滿有些緊張,他畢竟是才加入的。明陽說:“老吳你不用怕,我們這是為民除害。”
吳德滿笑笑,說:“我不是害怕,只是心理準備不足。既然各位意見統一了,我參加一個!”
四個人都簽了字,明陽說:“濟運,麻煩你再找濟發同志,請他最後簽字證實上面情況屬實。我同非凡同志下午就去市裡,德滿同志願意的話也一道去。”
吳德滿稍略想了一下,說:“既然如此,我們三家都去!”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再打李濟發電話,卻是關着機。又打了他家裏電話,沒有人接聽。他感到有些不祥,想打嫂子電話。可他撥了幾個數字,馬上又停住了。他打舒瑾電話,說:“你打一下嫂子電話,問問發哥在哪裏。”
過了會兒,舒瑾回電話說:“嫂子正着急找人哩!她說昨天發哥吃過晚飯出門,一個晚上沒有回來。”
李濟運又跑到明陽那裏,告訴他李濟發不見了。明陽馬上打朱達雲電話,說:“達雲嗎?你叫財政局李局長到我這裏來一下。”
朱達雲過幾分鐘親自跑來了,說:“手機關着,財政局沒人知道他哪裏去了。他的司機說昨天晚上李局長自己把車開出去了,到現在都還沒看見車子。”
明陽罵道:“這個李濟發,紀律性到哪裏去了。”
朱達雲走了,李濟運說:“明縣長,會不會出事?”
明陽說:“不會這麼湊巧的。”
李濟運問:“那還要不要等他簽字呢?”
明陽說:“要等,他的簽字是關鍵。”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胸口悶得難受。他越來越感覺不妙,怕李濟發真的出事了。若不是他自己躲起來了,人只有兩種可能消失:一種是紅道叫紀委找去了,一種是黑道叫爛仔找去了。
李濟運打明陽電話,問:“明縣長,有沒有可能是紀委找他去了呢?”
明陽說得很斷然:“絕不可能!紀委找局級領導談話,得先經劉星明和我兩個人同意。不着急,等等吧,不會有事的。”
整整三天,都沒有李濟發的消息。李濟運真急了,心想必定是出事了。嫂子跑到他家裏哭,他躲進屋裏打了明陽電話:“明縣長,是不是叫他家屬報案?”
明陽想了想,說:“由他家屬自己做主吧。”
李濟運出來同嫂子講:“嫂子,應該沒事的。為以防萬一,你報案吧。”
財政局長失蹤是件大事,周應龍馬上跑去找劉星明。常委們緊急集中,聽取周應龍彙報。劉星明聽完情況,說:“應龍,公安局抽調最精幹的力量,務必儘快調查清楚。人不見了還躲得幾天,一輛三菱吉普,兩噸多重一坨鐵盒子,跑到哪裏去了呢?公安有手段,先調閱這幾天所有監控錄像,重點是高速路口,看是不是出縣了。”
散會之後,李濟運悄悄兒去了明陽那裏。明陽說:“濟運,你這幾天別老往我這裏跑。”
李濟運說:“我有事要說。大院門口是有監控錄像的,我回來時是在大門口下的車。他還打過我的電話。我是想同明縣長對對口子,到時候怎麼說。”
明陽想了想,說:“我是接的李非凡電話,我剛才回憶過了,我上下車的地方都不是監控區。你看自己怎麼說吧。此事本應說真話,但不是時候。”
“這個東西呢?”李濟運拍拍手裏的公文包。
明陽說:“我想不等了,今天下午就同非凡、德滿同志到市裡去。”
李濟運把檢舉信拿出來,卻說:“沒有李濟發的簽字,檢舉信的威力小了大半啊!”
“不見得,組織上不會不相信三個縣級領導吧?”明陽說。
正說話間,李濟運收到了短訊。他暫時不看,出去再說。明陽剛接過檢舉信,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了電話,說:“哦,朱部長,哦哦,明天嗎?好好!”
明陽放下電話,說:“成部長明天到烏柚來。”
“哦!”李濟運問,“那你們今天還去嗎?”
明陽說:“去,當然去!晚上就可以趕回來。”
李濟運告辭出來,看看是朱芝發的短訊:成明天到縣裏來。
他暫不回復,一會就到辦公室了。他打了電話,問:“視察工作?”
“不知道。人家是市委領導,只通知你們縣委辦。”朱芝說,“我是接到你們縣委辦電話。”
“那你管什麼閑事?”李濟運說。
朱芝聽得沒頭沒腦,問:“我管什麼閑事了?”
李濟運笑笑,說:“我剛才正在明縣長那裏。既然沒通知你,你明天到不到會,聽劉書記安排。”
朱芝也笑了,說:“我以為你吃醋哩!”
李濟運笑道:“還好先收到短訊,不然真吃醋。老妹,我只是開玩笑。你還是要準備好彙報,不管用不用得着。”
放下電話,李濟運去找於先奉,問:“聽說成部長明天到縣裏來?”
於先奉說:“剛接到電話通知。我去您辦公室,您不在,就向劉書記報告了。劉書記在電話記錄上做了批示。”
李濟運接過電話記錄,見劉星明批道:知道了。請明陽同志彙報經濟工作,朱芝同志準備好宣傳工作彙報。
“落實了嗎?”李濟運問。
於先奉說:“已報告明縣長了,跟朱部長也說了。”
聽於先奉說話,無意間就是春秋筆法。他向明縣長是報告,同朱芝只是說了。同樣都是縣領導,在於先奉眼裏斤兩很明顯。李濟運很不喜歡於先奉的勢利眼。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又同李非凡通了電話,兩人對好了口子。左思右想,自己先打了周應龍電話,說:“應龍,有個情況我先同您說說,看對你們破案有沒有幫助。”
周應龍很警覺,說:“李主任您稍等,我在會議室,就出來。好好,您說吧。”
李濟運說:“李濟發失蹤那天晚上,大概是九點多鐘,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有事同我講,叫我下樓去。我下去了,上了他的車。發現他自己開車,沒有別人。我問他什麼事,他只說想找我說說話。然後就開車出去,在外面轉了大概個把小時。談話具體內容我暫時保密,你猜猜也該知道,就是同桃花溪礦難有關。他大概是說壓力很大,心裏很委屈。十點多,他送我回來。我在大院門口下的車,監控應該可以看到。”
周應龍說:“李主任,我們正在看那段錄像,您下車是晚上十點二十三分四十八秒。”
李濟運說:“時間差不多。我第二天打他電話,想再安慰安慰,發現他關着機。”
周應龍問:“李主任,他那天的情緒您可以描述一下嗎?有沒有輕生的念頭?或者說到過被人恐嚇等情況嗎?”
李濟運想了想,說:“他沒有表現輕生的情緒,只是說事情有些冤枉。具體內容我暫時不說吧,到時候根據破案需要,有必要我再說。”
周應龍說:“好好,我明白,我理解。”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鐘,縣裏四大家領導和全體常委都趕到梅園賓館。成鄂渝正在路上,縣裏領導得先候着。這麼隆重的場面,劉星明親自安排的。他說鄂渝同志以市委領導身份到烏柚,這是第一次。李濟運同朱芝來得最早,他倆得先看看細節,包括會場座簽的順序,鮮花和水果的擺放。明陽後來也來了,同李濟運握握手。李濟運從明陽握手的力度,猜到昨天他的漓州之行很順利。
十點鐘,李濟運電話響了。他放下電話,說:“成部長馬上到。”
劉星明站起來,說:“明陽同志,我倆下去接一下吧。”
又過了幾分鐘,成鄂渝微笑着進來了,劉星明和明陽跟在後面鼓掌。會議室的同志們紛紛鼓掌,都站了起來。成鄂渝拍拍手,又朝大家打了拱。他走到自己座位前,秘書馬上跑上去拉開椅子。成鄂渝不急着坐下,先脫掉了長外套。秘書忙接過外套,等他坐穩妥了,又把他的茶杯放在桌上,才躡着腳離開。
劉星明拍拍話筒,說:“同志們,外面是寒風呼嘯,屋子裏是暖意融融。今天,市委常委、市委宣傳部長成鄂渝同志,來到我們烏柚視察指導工作,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
成鄂渝起身鞠躬,掌聲就像夏日的雨聲突然暴烈起來。他微笑着坐下,拿手扶了扶話筒,掌聲慢慢就停了。成鄂渝的普通話還過得去,鄉音濃重的烏柚人聽來,無端地平添了幾分官態,似乎也更顯得有水平。他只說了幾句,平和而謙恭:“同志們,我來漓州工作時間不長,到哪裏都還沒有發言權。最近市委調整了領導分工,指派我聯繫烏柚工作。我過去從事新聞工作時,多次來過烏柚,結識了很多朋友。劉書記、明縣長,都是老朋友了。還有濟運同志,朱芝同志,達雲同志,都很熟悉。我今天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接上頭,向同志們報個到。謝謝大家!”
劉星明說:“成部長,我是不是先向您介紹一下四大家班子,再請明縣長彙報一下經濟工作。有時間的話,再請朱部長彙報一下宣傳工作。”
成鄂渝點點頭,說:“很高興!”
劉星明每介紹一位,成鄂渝便朝那人致意,遇着熟識的就說“老朋友了”,那“老朋友”就點頭不止。朱達雲不算班子成員,劉星明最後剛準備介紹他,成鄂渝忙說:“達雲同志,我們是老朋友。”朱達雲便站起來行了個大禮。
介紹完畢,明陽開始彙報。桌前擺着彙報材料,成鄂渝仍攤開本子,要緊處記上幾句。沒拿本子出來的人就有些坐不住,裝作不經意地顧盼左右,慢慢掏出本子來。包里沒有本子可掏的,就不時在材料上畫線。李濟運看着有些想笑,就埋頭看材料。朱芝同他並排坐着,他望不見她的表情。他瞟了眼她桌上的材料,卻是她自己的彙報提綱。
明陽彙報完了,劉星明徵求成鄂渝意見:“成部長您看看,要不要小朱彙報一下宣傳工作?”
成鄂渝望着朱芝笑笑,說:“宣傳工作,我們今後專門碰頭吧。小朱部長是老部長了,我要向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