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沒多時,常委們都到齊了。劉星明說:“開個常委緊急會議,只研究一個事。前不久調整了幹部,每個幹部的任用,都是常委會集體研究決定的。可是,有人在外面造謠,說各部、委、辦、局領導職位,都是真金白銀賣出去的。會上我只有一票,同志們各有一票。我是否清白,組織上可以調查。我想問問同志們,你們收了多少錢?說什麼劉大亮送了我十萬想當財政局長,他沒有當成局長又跑到我家裏要退錢。我老婆糊裏糊塗退錯了,退了他十五萬。多麼精彩的小說情節!我今天向同志們說句實話,平時有人送煙、送酒,我實在拒絕不了也收了。同志們都明白這是陋習,但這種現狀誰也改變不了。今天,我想出個小小風頭,一改這種陋習。我把劉大亮送我的兩瓶茅台酒退了。他送我兩瓶茅台酒,提出來要想當財政局長,其目的就是想買官。我寫了一封致全縣黨員幹部的公開信,點了劉大亮的名。今天召集同志們開個短會,就是想形成一個處理意見。我提議,給予劉大亮同志就地免職處分!”
李濟運早就心中有數,並沒有半點吃驚。他也不想認真聽,發了個短訊給於先奉:不必再追查電話,但下次要在會上嚴肅批評這種做法,重申保密紀律。
於先奉回信:按李主任意見辦。
李濟運不想知道誰泄了密。也不是什麼重大機密,不能拿這個處分誰。最多只能看穿誰在討好賣乖,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劉星明談完,沒有人說話。依照常規,明陽發表意見,別人才好說話。可明陽半天不說,只是慢慢地喝茶。劉星明便說:“各位發表意見吧。明陽同志,您先談談?”
陽明只說一句話:“同意劉書記意見。”
別的常委也沒有異議,都說同意劉書記意見。會議只開了短短三十分鐘就散了。彼此都不多話,像開完追悼會似的。這時,劉大亮突然趕來了,高聲喊道:“劉書記我要找您彙報。”
劉星明正朝辦公室走去,回頭道:“沒空聽你彙報!”
“我要你給我一個說法!”劉大亮喊道。
明陽本已下樓,聽得上面鬧哄哄的,忍不住上來喝道:“劉大亮,你像不像話?”
明陽聲音粗重,震得走廊里嗡嗡地響。劉大亮被鎮住了,望了一眼明陽,低頭下樓去了。劉大亮對明陽如此馴服,劉星明見了臉色極其難看。李濟運瞟見了劉星明的臉色,只作沒事似的進了自己辦公室。
朱芝說得不錯,太不正常了。明陽是個直性子,照理應該說話的。他都開始沉默了,劉星明就成了孤家寡人。明陽多次說過,他的工作很忙,沒時間扯皮。今天李濟運本想勸勸劉星明,不用把這件事弄大。可他見劉星明一手夾煙,一手叉腰踱着步,侃侃如也的樣子,就不想多說了。劉星明那會兒的語言風格,太像三十多年前的社論。他的氣度和舉止,也在作偉人狀。
今天縣委辦事效率極高,處分劉大亮的文件和《縣委工作通報》,很快就印製出來了。李濟運估計劉大亮還會鬧的,卻再也沒有動靜。他心想劉大亮真是不識好歹,沒頭沒腦衝著我來幹嗎?我起初還想着幫他哩!李濟運只是這麼想想,也不打算同劉大亮去解釋。這幾年官場風氣有些變了,有些幹部不怕同領導關係搞僵。他們料你書記也好,縣長也好,都幹不了幾年。他們同你關係搞得好就彼此方便,實在搞不好也不怕。過幾年來了新領導,再去搞好關係也能得勢。
十七
過了些天,舒瑾告訴李濟運:“局裏領導今天找我談,還是要我辭職。”
李濟運說:“你是應該辭職。宋香雲最近就會判,到時候看不到對你的處理,只怕又會有人鬧事。”
舒瑾聽着很氣:“我就這麼大的民憤嗎?中毒事件我根本談不上責任!”
李濟運勸她:“你莫高聲大氣,冷靜想想吧。”
晚上,李濟運不願在家聽舒瑾鳴不平,就出去散步。走到大院門口,明亮的路燈下,望見地上飛着銀杏葉。一輛車開來,地上的黃葉掀起來,飄在他的褲腳上。他無意間看了車牌,原來是明陽剛回來。
進了大院,卻見明陽站在坪里。李濟運上去打招呼,明陽請他上樓去坐坐。原來明陽剛才看見他了,專門在這裏等他。李濟運跟着明陽上樓,問明縣長有什麼指示。他回頭望望對面的辦公樓,劉星明的辦公室正亮着燈光。前段時間劉星明去偏遠山區調研,發現很多早已脫貧的群眾又返回到貧困。他決定自己挂帥,解決返貧問題。但組建的機構不能叫扶貧辦,因為烏柚縣早已戴上小康縣的帽子。劉星明說不管它掛什麼牌子,頂要緊是能不能辦實事。李濟運倒是很敬佩他這股務實勁兒。
進辦公室坐下,明陽也不講客氣,只道:“濟運,劉大亮告狀告到中紀委,告狀信被層層批了回來。怕擴散影響,縣裏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劉大亮告狀,意料之中的。”李濟運心裏隱隱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訪的,此事卻不讓他知道。他不是對明陽有意見,而是覺得劉星明處事不周。不過,此事不理為妙,省得惹麻煩。
明陽長嘆一聲,說:“濟運,你是縣委高參,可以給星明多些提醒。我們要一心一意幹事,不能再節外生枝了。劉大亮的事,值得那麼小題大做嗎?”
李濟運笑道:“明縣長,您是縣委二把手,您覺得星明同志會聽我的嗎?今天我多喝了幾杯酒,明縣長您話也說得直,我就有膽子說實話了。我覺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調整,他這麼處理事情,麻煩會越來越多。”
明陽說:“不是性格問題。他原來在零縣當縣長,我是副書記。當時他跟縣委書記配合得非常好。怎麼他自己坐到書記位置上,就變了個人呢?”
李濟運說:“你們原先共過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陽道:“我倆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調到市農辦去了。半年間我倆相處愉快,所以他調烏柚當書記,就提議我當縣長。很多人不知道我倆有過共事經歷。”
“不是他性格問題,那是什麼問題呢?”李濟運話到嘴邊,又忍回去了。
李濟運想說而沒有出口的話,明陽說出來了:“他當了書記,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權威不容挑戰,哪怕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們的政治生活存在嚴重問題,擺在桌面上說是民主集中制,實際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說白了,就是專制,一層是一層的專制,一個單位是一個單位的專制!”
明陽今天會這麼說話,李濟運萬萬沒想到。估計他喝多了。
“我一直很維護他的權威,也找他個別交過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陽點上煙抽了幾口,才想起遞給李濟運一支,看樣子真是醉了,“劉大亮是個聰明人,他不直接告劉星明如何,只說吳建軍是個假典型。他檢舉從吳建軍辦公室搜出巨額現金,財政沒有入庫。”
李濟運聽着兩耳嗡嗡叫,說:“有點天方夜譚!”
明陽卻說:“我不敢妄下斷語。上面批下來,要我們縣委說明情況。”
李濟運不明白明陽的意圖,就只管抽着煙,看他如何說。既然劉大亮告狀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劉星明同明陽兩人知道,李濟運就應該當聾做啞。明陽說:“濟運,你是個正派人,我看準了。我同你說的,只到這裏止。劉星明批示四天之後,信才到我手裏。我不知道中間有什麼名堂。”
李濟運暗自尋思着:上面要縣裏說明情況,誰起草這個材料?艾建德至少應該要知道,這事不能瞞着縣紀委。李濟運只是悶在心裏想,並不打算弄清細節。明陽也再不說別的話,只是喝茶抽煙,然後說:“濟運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東西。”
李濟運下樓來,腳底軟軟的,就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家裏,先洗了澡,想讓自己清醒些。李濟運閉着眼睛沖水,太陽穴陣陣發脹。明陽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話都是不該說的。他雖然性子不拐彎,也不至於如此直露。他不會平白無故找人說話,也絕不會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裏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衛生縣城檢查驗收的日子近了,滿街都是同這事相關的標語口號。烏柚縣城差不多進入戰時狀態,人們的神經都綳得緊緊的。每個縣級領導都包了片,片內衛生須一寸一寸管住。從劉星明到每個副縣長、每個政協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辦公室,而是去負責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責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戶,就是那裏的商家。主街道到兩旁的行人路則是環衛所負責,二十四小時有環衛工人巡邏。
終於等到了考核驗收專家組駕到,領隊的是省愛衛會副主任、衛生廳馬副廳長。劉星明親自陪同驗收,縣裏所有工作都停了擺。馬副廳長在酒桌上表示很滿意,說專家組將建議省愛衛會授予烏柚衛生縣城稱號。
可是一個月之後,烏柚等到的卻是泡影。劉星明把肖可興罵得抬不起頭,叫他馬上去省里檢討,看看哪些地方沒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興領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馬副廳長彙報。馬副廳長很熱情,請肖可興吃了中飯。馬副廳長說他們回來研究,全省平衡之後發現烏柚在愛國衛生組織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劉星明聽肖可興回來彙報,立馬就下了結論:“一句話,就是材料沒寫好!”他說著就望望李濟運,似乎凡材料出了問題,都同縣委辦主任有關。李濟運卻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問題,也許還有別的擺不上桌面的原因。
十八
陳美從醫院回來了,人瘦得像剪紙,走路感覺在飄。精神病醫院在漓州,老百姓習慣叫它瘋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們總叫神經病。李濟運看見她領著兒子,走過銀杏樹下,腰微微躬着。他坐在車裏,想搖下窗戶打招呼,問問星明在醫院如何。可他終於沒有叫朱師傅停車,怕自己下車去的樣子顯得居高臨下。陳美低着頭,也沒有在意身邊的車。
今年冬天風格外大,院子裏的銀杏葉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樹葉、梧桐葉,滿地隨風翻卷。李濟運晚上睡在床上,聽窗外寒風呼嘯,總想起小時候的印象。刮這麼大的風,山上必會鋪上厚厚的松茅,黃黃的像金絲。鄉下人一早就會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烏柚,早沒有松樹了。往遠些山裡去,倒是有板栗葉和銀杏葉,當柴卻不太好燒。不過現在鄉下人也不再燒柴,早改燒蜂窩煤了。
李運濟那件風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絨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愛穿,就因太像警服。這幾天,他兩口子正生着悶氣。舒瑾的園長職務到底還是免去了。文件是說同意舒瑾同志辭去園長職務,只是為顧及她的面子。她沒有當初那麼大的火氣,但仍是責怪李濟運沒本事,自己老婆都保護不了。
宋香雲也判了,沒獲死罪,無期徒刑。舒澤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馬上就上省里告狀去了。他不是為老婆鳴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討個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擺着的,他告到哪裏也沒有用。他關了手機,誰也聯繫不上。劉星明大罵舒澤光不是東西,早知道他會胡攪蠻纏,就該殺了他老婆!
馬上就要召開全省經濟工作會議,對所有上訪者務必嚴防死守。可是又傳出消息,賀飛龍要當副縣長了。朱芝問李濟運,真會這麼荒唐嗎?李濟運說不知道,按說賀飛龍公務員都不是,怎麼可能當副縣長呢?但老百姓中間傳得沸沸揚揚,都說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濟運不想打聽這事,只隱約感覺會出麻煩。藥材公司職工告狀從沒斷過,賀飛龍的任何好消息都會激起怨恨。
劉星明在常委會上的一番講話,證明外界傳聞並非空穴來風。他說賀飛龍為代表的一批民營企業家,實實在在就是烏柚縣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他們對縣裏經濟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烏柚縣的賀飛龍,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來倒不是要選舉賀飛龍當副縣長,而是任命幾個貢獻突出的民營企業家為縣長助理。傳到老百姓耳朵里,賀飛龍就成副縣長了。
聽着劉星明的高論,李濟運發了短訊給朱芝:會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觀吧。
李濟運卻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觀,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門口,就是通過信訪件回到縣裏,他都得過問。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訪的,他還得負責派人勸回來。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有些事情會成為網絡事件和新聞線索,她這個宣傳部長得做消防員,她這麼說話只是情緒而已。李濟運知道明陽也有情緒,怪劉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訪人員從省里和北京弄回來,這事兒叫截訪。截訪離不了軟硬兼施。舒澤光在省里被人勸回來了,到了縣裏就被全天候監控。劉大亮沒有出門,只是寫告狀信。他的信被打回到縣裏,人也就被監控了。藥材公司幾個成頭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時盯着。劉星明叮囑李濟運,省里經濟工作會議期間,不準有一個烏柚人上訪。
李濟運立下軍令狀,便敲破腦袋想主意。他找朱達雲和毛雲生商量,召集信訪辦和公安局開會,把全縣的上訪人員摸了底。信訪本不關公安局的事,但要緊關頭得動用他們,李濟運只得請了周應龍來。周應龍照例是露着白白的牙齒笑,說你李主任有命令誰敢不來呢?
李濟運分析了信訪工作形勢,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訪班子,三五個人一組,每組負責盯死一人。這都是老套路,並非李濟運的發明。他也不敢發明新招,怕招來民怨。被選來截訪的幹部,都有滿腹牢騷。可他們端着政府的飯碗,罵著娘也得幹事。
全省經濟工作會議結束后,緊接着要開半天信訪工作會議。信訪會議從來沒有這麼高規格過,要求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參加。烏柚縣將被評為信訪工作先進單位,劉星明要在會議上作個發言。起草發言稿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李濟運身上。原來,春節之後省里先開兩會,緊接着就是全國兩會,信訪工作被高度重視起來。
李濟運找朱達雲和毛雲生談了初步意見,告訴他們發言稿應該怎麼寫。他們拿出了初稿,李濟運再來把關。送劉星明改了三次,終於定了稿。單看這個發言稿,似乎信訪就是烏柚縣的中心工作。當然不是事實,縣裏工作千頭萬緒。但人們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訪工作。毛雲生他們不是在大院門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訪。
臨去省里開會,突然發現舒澤光和劉大亮不見了。他倆關了手機,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李濟運把負責盯他們的人罵了頓死的,忙去找劉星明彙報。劉星明自然又是發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個人,省里也派了十個人去。他們得盯住上級重要辦公地點,只要他們露面就強行帶回。那些上級重要辦公地點,烏柚領導叫它們敏感地帶。省里還去了輛警車待命,隨時準備運人回來。北京實在太遠了,不然也要派警車去。
李濟運擔心藥材公司那邊再出麻煩,找來賀飛龍商量,說:“飛龍,藥材公司那幾個成頭告狀的,你得破費些。”
“我寧肯助學,寧肯打發叫花子,也不願把錢花在這些刁民身上。他們老是盯着老子不放。”賀飛龍氣乎乎的。
李濟運勸道:“飛龍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關鍵時刻,得忍且忍。政府講究花錢買穩定,你也得做做姿態。你把他們幾個人請到紫羅蘭去,好好招待一頓,道理說清楚,再打個紅包。人心都是肉長的,工作做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