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三寶耳目靈通,當晚就知道祁子俊出事了。他等不到天亮,設法把消息帶給了玉麟。人命關天,玉麟顧不得許多,半夜三更地就要去找奕昕。她原以為奕昕會在睡大覺的,卻見書房燈火通明。跑去一看,見奕昕正同陳昭議事。玉麟進去,哭嚷着:“哥,你為什麼抓了子俊!”
議政王大怒:“抓了他?我還要殺了他!”
玉麟哭得歇斯底里:“哥,我求求你,子俊可是我的額駙!”
議政王說:“你的額駙可是要你哥的腦袋!”
幾天之後,潤玉四處打點了,終於進了刑部大牢探監。祁子俊形容憔悴,靠牆席地而坐。他閉着眼,面色平靜,彷彿已將身邊的一切置之度外。
祁子俊嘆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已經想明白了。我的命運,是一開始就錯了。一錯再錯,不是誰能救得了的。”
潤玉躺在祁子俊懷裏,哭得昏天黑地。獄卒催了好幾回,她才像割心挖肝似的離開監牢。潤玉怎麼也不相信祁子俊就這麼完了,她得救他。
第二日,金格日樂大早就進了漪清園,玉麟也進去了。潤玉同三寶守在門口等消息。直等到日頭偏西,才見金格日樂同玉麟的轎子出來。潤玉見婢女扶轎而行,抹着眼淚,便猜大事不好。潤玉飛撲過去,玉麟掀開轎簾,只知哭個不停。潤玉哭道:“格格,您一定要救子俊啊!”玉麟擂胸慟痛。
金格日樂撩開轎簾,也早哭成個淚人兒了。潤玉又撲向金格日樂,說:“福晉,見過太后了嗎?太后答應不殺子俊,是嗎?”這時,議政王的轎子過來了,正要進園子去。潤玉發瘋似的猛撲過去,攔轎而跪,哭訴道:“議政王,子俊是個可憐人哪!他家平白無故地被官府害得家破人亡,好不容易振興了家業,替你們朝廷也做盡好事,到頭來,朝廷還要他的命!”
議政王掀開帘子,默然地望着潤玉,什麼也沒說。官差吼着:“大膽,快快讓開!”這時,玉麟也跑了過來,跪下說:“哥,求您饒過子俊!饒過我的額附!”
奕昕唰地放下轎簾,起轎而去。潤玉同玉麟仍是跪在地上,望着緩緩而去的高抬黃轎,哭得呼天搶地。金格日樂下了轎,慢慢走過來,扶起兩位女子。
祁子俊早不記得自己進來幾天了。他多是安靜地躺着,閉目假寐。經歷過的事情演戲樣的在他腦子裏滾過,卻也僅僅像是戲樓里的戲,似乎同他有隔世之遙。
這時,聽有人高聲宣喊:“議政王駕到!”
祁子俊微驚,仍坐在床鋪上不動。典獄同眾獄卒低頭垂手而立。議政王在刑部司獄等官員的擁簇下,走了過來。
祁子俊仍是坐着,目光冷漠。議政王微笑着:“祁子俊,我來看看你!”
祁子俊走過來,坐在議政王的對面。議政王說:“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倆見了面,你會不會再像往常一樣,長跪而拜。”
祁子俊冷冷笑道:“您想過我會拜嗎?”
議政王說:“我猜對了,你不會。”
祁子俊平淡地說:“您還算有自知之明。不是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會敬重您或者懼怕您!”
議政王說:“你高看自己了。你不再跪拜,不是因為氣節或勇敢,而是你生意人的算盤。過去你拜我,有利可圖;如今再拜我,沒利可圖了。”
祁子俊笑道:“商人重利,無可厚非;但是,我們山西人從來是信義而取利。”
祁子俊問:“議政王以為你我之間還有必要說什麼嗎?”
議政王說:“沒有必要,但說說也無妨。剛才這一幕,讓我想起十幾年前我倆在琉璃廠的邂逅。見了那張龍票,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你祁子俊沒有跪下。”
祁子俊說:“十幾年前我不懂得害怕,是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我不再害怕,是明白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議政王說:“那麼你知道我這回肯定要殺你了?”
祁子俊說:“您早想殺我了,只是老惦記着我的銀子。”
議政王說:“我知道玉麟偷看了那些摺子,想必都告訴你了。別說你犯下的那些大逆之罪,單是你富可敵國,你就該死!”
祁子俊冷笑着,聲音仍是緩和:“您大清起家,靠的是山西人的銀子。打敗太平天國,也是靠山西人出銀子。您的朝廷,可真是白眼狼呀!”
議政王道:“笑話!朝廷的安危,便是天下蒼生的安危。你說得不錯,長毛為患十幾年,國庫空虛,軍餉無着。你們山西票號協軍餉,解京餉,的確立了大功。
但是,這次你們還算有忠心,聽朝廷的,幫着朝廷。下次再遇着此等國難,你們倘若認賊作父,豈不要助紂為虐,危及社稷!“
祁子俊說:“所以,您就想哄騙山西票號參股戶部銀行,最後操縱我們,吃掉我們?”
議政王說:“你只說對了一半。朝廷的確想操縱你們,並沒有吃掉你們的意思。
你們幫着朝廷賺錢,幹嗎要吃掉你們呢?但是,你們得聽朝廷的!“
祁子俊說:“山西票號不相信朝廷,別人也不會相信的。朝廷是什麼?老百姓不知道。老百姓看到的是楊松林,是左公超,是天天在他們面前吹鬍子瞪眼睛的官員。老百姓眼裏,這些官員有多壞,朝廷就有多壞!”
議政王說:“別以為我大清的官員都那麼壞。他們真的一無是處,大清早完了。
陳昭陳大人,你是熟悉的,他就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好官!“
祁子俊說:“陳昭素有忠直廉潔之名,其實,他也不過是你養着的一條狗!”
議政王笑笑,說:“你今天怎麼說,我都不會生氣。說到這些壞官,我可是幫過你的大忙。你想瑞王爺死,想黃玉昆、楊松林死,我都替你辦到了。”
祁子俊說:“這是因為您也需要他們死。”
議政王說:“左公超你也想要他的命吧?”
祁子俊笑道:“議政王果然英明!我知道鹽道之職,必生貪污。我推薦楊松林當鹽道,就是想置他於死地。可惜,我等不到左公超正法那天了。”
議政王說:“你放心,只要時候到了,左公超我幫你除掉!”
祁子俊微嘆道:“這個我也不關心了。”
議政王說:“自然不是你關心的事。這些官員,清也罷,貪也罷,都不是你一個商人應該管的事。朝廷要用他們,自然要用他們,要殺他們,自然會殺他們。你如果只是老老實實做生意,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呢?”
祁子俊仰天而嘆。議政王說:“你該知道呂不韋跟范蠡。他倆都是大生意人,走的是兩條路子,結果是兩種命運。呂不韋恐怕是自古以來生意做得最大的商人,他靠做生意把嬴政做成了千古一帝,把自己也做成了相國、仲父。夠成功、夠榮耀了吧?結果怎樣?死於秦王之手!范蠡恰恰相反,他幫助勾踐滅吳,功勛顯赫,但卻功成身退,隱逸江湖,成為富商,得享天年。如果他貪戀權勢,說不定被勾踐尋個事兒殺了。”
祁子俊說:“呂不韋跟范蠡的故事,無非還是證明了那句話,帝王之家,都是白眼狼。”
議政王說:“不,你沒有明白個中究竟。金錢可以分享,美女可以送人,只有權勢是不允許別人染指的!”
祁子俊說:“我當初是千方百計靠近權勢,因為權勢可以給我帶來財富;可是我終於看到了權勢的險惡,已經沒有退路了。”
議政王說:“可是你錯了!本王豈能讓你玩於股掌之上!你大概忘了我說過的那句話,大樹底下,寸草不生!”
祁子俊忽然動情起來,說:“我最痛心的是對不住玉麟跟潤玉。”
說到玉麟,議政王聲音低沉而憤怒:“你休得再提玉麟!她一個快活自在無憂無慮的格格,竟然鬼迷心竅看上了你!如今你害得她痛不欲生!”
祁子俊微笑着,說:“這也許就是您貴為王爺百思不解的地方。您身邊有很多女人,不見得就有女人死心塌地愛你!我呢?玉麟愛我,潤玉愛我,她們都甘願為我捨命。您呢,假如您哪天淪落潦倒,必定是樹倒猢猻散!您的那些女人必定比兔子還跑得快!”
祁子俊以為這話肯定會激怒議政王,沒想到他卻哈哈大笑,“痴人說夢!我倆雖是隔幾而坐,卻是天淵之別。我永遠是王爺,你永遠是……對了,你已經沒有永遠了!”
祁子俊問:“您想過嗎?您如果不是生為貴胄,也許您只是個叫花子;而我祁子俊憑着自己的本事,卻能財取天下!”
議政王又是哈哈大笑:“又是痴人說夢!我生就便是王爺,而你註定只能是奴才!這是天命,誰也改變不了的!你死就死在不安天命!”
祁子俊到死都不會知道,吆喝喧天領着人去祁府抄家的竟是他全力舉薦的汪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