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科場奇聞
起先,陶通判倒是很夠朋友,親自坐着快艇,追到縣西五十里的錢清鎮地方,追上了邵定侯的船。
其時是半夜子末丑初時分,燈火盡熄,好在邵定侯那條船既大而新,並且華麗所以很容易發現。練丁便向陶通判請示,是當時查問,還是到天明再說?
“現在就查吧!”陶通判答道:“天亮人多,騷擾不便。”他心裏在想,邵定侯也是場面上有名的人物;應酬場中,常常遇到,總有香火之情,不如趁此夜靜更深之際,悄悄將他帶回城裏,也留他一個面子。
於是練丁拿條竹篙,叩擊大船船舷,喚起船夫;指名要邵定侯出來答話;
邵定侯沒有露面,派男僕送出來一封沉甸甸的紅包,只道辛苦,並無別話;自是盡在不言。練丁當然心照,但有陶通判在,只好敬謝不敏;到底將邵定侯喚出艙來。
男僕拿燈籠一照,居高臨下很快地看見陶通判坐在快艇中;邵定侯便先招呼:“陶公,陶公!你在這裏?”
“特為追了你來的。”陶通判起身答道:“你請回城吧!”
邵定候是經過高人指點的,對於路上可能遭遇的麻煩,不但—一設想到,而且籌好了應付的對策;此時便不慌不忙地答道:“一切都好說。陶公先請上我的船來,吃杯茶等我請教。”
這沒有拒絕的道理,陶通判便上了大船,中艙落座,立刻茶酒齊來;邵定侯使個眼色,讓僕從都退到外艙,靜候客人發話。
“定侯兄,明人不做暗事,我如此,你也應該如此;你的麻煩是躲不掉的,還是趁這時候回城,不傷面子。”
“陶公,你說的話我不大明白。我有啥麻煩?是不是林家那件案子?”
“你既然知道,何必問?”
“不是我明知故問。我只不過奇怪,陶公專門稽查水路上的姦細,除暴安良,不該找我的麻煩;若說林家那件案子,池大老爺有意要栽在我身上,也應該派捕快來。陶公出馬,名不正,言不順,算啥名堂?”
陶通判有些失慘,自己太老實了,實話直說,還處處為他設想;哪知反被他堵得啞口無言。想了一下,只能這樣答道:“池大令就因為你老兄也是場面上的人物,派捕快來,不大合適。所以托我來奉邀。”
“承情之至。”邵定侯連連拱手,“既然池大老爺講交情,又有陶公你的面子在;一切都好說了。我問心無愧,就此刻回城,亦未嘗不可;不過大比之年,個人的功名也不是小事,一時實在難以應命。”
這就未免太離奇了!這年雖是舉行鄉試的大比之年,但邵定侯連學都沒有進過,不是秀才,何能鄉試?而況鄉試三場考試,例定八月初八入闈,現在連牛郎織女都還未相會,何須亟亟?
陶通判不便當面指他是“白丁”,只拿赴試的日期來說:“八月初九才第一場,如今上省,不是還早?就算場前要找個清靜之處,好好用一番功;然而晚個三五天,亦不要緊。”
“不然,陶公!今天七月初三;七月初六就是‘錄遺’之期,怎麼還不要連夜趕到省城?”
“錄遺”亦是取得鄉試資格的途徑之一。向例童生應試取中,入學成為俗稱秀才的“生員”以後,每年還需應考一次,稱為歲試;而在鄉試前一年,又有“科試”,由一省學政,巡行全省,集合一府生員,出題考試,具取中在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下一年方准上省鄉試。
但上一年科試未經錄取,或者因病、因事不能參加延試,還有一個補考的機會,就是“錄遺”。照定製是在鄉試之前一個月,在省城舉行。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進,補開正途,廣羅遺才的一番德意。
只是邵定侯既非“遺”才,又何從“錄”起?陶通判笑笑問道:“老兄什麼時候進的學?不曾奉賀,倒是我失禮了。”
聽得這句譏諷的話,邵定侯臉一紅,“陶公,”他不好意思地說,“實不相瞞我是捐了,一個監生。”
“監”者國子監,原是國家最高的教育機關。監生自然可以應考試,亦可以應“考職”做官:所以花錢捐一個監生,亦成捷徑。但邵定侯是做不來文章的紈絝,又不會應“考職”做小官;如說為了“榮宗耀祖”,可以請個誥封,或者想抬高身份,在官場中與人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辦法,捐個三品道員。此刻說是捐了監生上省去鄉試,這話就不大靠得住了。
苦在明知其然,卻不能讓他拿“國子監執照”出來驗一驗;也就無法說他靠不住。所以陶通判愣在那裏,半晌作聲不得。
邵定侯卻跟他相反,真所謂振振有詞,“朝廷不絕人上進之路,多方優遇通融,想來池大老爺也一定能夠體念朝廷的意思,不教我錯過這個機會。”他接着又說,“錄遺不取,我馬上回來;如果僥倖取了,當然要在省城裏留下來,到鄉試出闈,才能回紹興。不過,那也只是一個多月的事;頂遲八月底,我一定回來。”
“話是不錯。不過這是命案——”
“陶公,”邵定侯趕緊打斷,臉上有凜然不可侵犯之色,“人家的命案,與我何干?池大老爺是外省人,你是本地人,難道不幫同鄉?再說,我邵某人有家有業,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有什麼不能放心的?就算我誤遭官司,應該到案;照現在這種情形,也該有個通融之處。我就請陶公你替我保一保。”
“保?”陶通判詫異,“怎麼保法?”
“請你跟池大老爺去說,我試期過後,一定回紹興;我亦微有薄產,祖宗的基業,豈肯輕易拋掉?還有妻兒老小,如何割捨得下?官司打到那裏,我都奉陪。”
這番話說在情理上,陶通判覺得很難駁得倒他;但不遇見還則罷了,已經追上,卻又放他走路,回到城裏,如何跟朋友交代?
就這躊躇之際,邵定侯又開口了,“王法不外乎人情。陶公,如果你覺得我說的話;不合道理,我就跟你走。不過,陶公,”他略停一下毅然說了出來:“倘或我是窩藏姦細,或者做了什麼有害地方治安的行徑,今天跟着你走。毫無怨言。如今是與陶公不相干的事,也勞動團練弟兄,想想於心不甘。”
陶通判一上來便覺得輸了理,因而言語上節節走下風,越來越難招架。這時聽出邵定侯言外之意,是借團練欺壓良民,自覺慚愧,越發沒有“還價”了。
“好,好!你也不必發牢騷,我保你就是;想來你偌大家業,也捨不得丟下。不過,邵老弟,我倒有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邵定侯聽他已經一肩擔承,可以脫身,自然什麼委屈都肯受;急忙笑道:“陶公,你說哪裏話?你是我父執輩,就教訓幾句,我也得洗耳恭聽。”
“這倒不敢!只是我兩句話說得很直。歷來赴考,叫做‘場中莫論文’;有道是‘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你這樣養尊處優的人,命運風水,自然是好的;就這陰功積德上頭,你自己心裏要有數。沁
“是!”邵定侯肅然回答;一副虔誠受教的模樣。
“為什麼說,你自己心裏要有數呢?”說到這裏,陶通判忽然停了下來,望着邵定侯發愣,彷彿有話而礙,不知怎麼說才合適。
這副形容,在聽的人,便有咄咄逼人之感;邵定候強自鎮靜着問:“陶公,怎不說下去?”
又愣了一回,陶通判問道:“‘儒林外史’你看過沒有?”
“小時候看過,不大記得清了?”邵定候有意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不惜自嘲,“陶公大概是要講嚴監生坐人家的船;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他趁機訛詐人家這段故事,來挖苦我這個監生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決不是挖苦你。我講的是進場的情形,‘至公堂’前,放過九聲大炮,擺出香案,由書辦跪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鎮壓;周倉巡場;文昌帝君主試,魁星來放光。接下來還要請舉子的‘功德父母’。你想想看;真正‘舉頭三尺有神明’,考場中有多少神靈?這都不去說它;每號門前一面紅旗,一面黑旗,你道,作啥用處?”
就這時浮雲掩月,涼風大起,將一盞美車油燈,吹得火焰直跳;邵定侯頗有毛骨悚然之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不知是陶通判講得起勁,忘其所以;還是故作驚人之筆,突然拍案說道:“鬼——”
邵定侯一驚,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定定神看陶通判時,已經漏聽了一段話。這時所聽到的是極怪的聲音——是陶通判正在學“號軍”在場中的吆喝。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他拉長了聲音,凄厲地學過了這兩句;又用低沉的聲音說:“恩鬼、怨鬼,直待號軍這一喊;方始能夠進場,恩鬼蹲在紅旗下面,怨鬼蹲在黑旗下面。報恩報怨,花樣百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是,是!”邵定侯渾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急於想聽個輕鬆溫暖的故事——實在也是怕聽報怨的故事,所以不等他講下去,搶着說道:“陶公,你說報思是怎麼報法?”
“報思嗎?我說個眼見的故事你聽。”
陶通判雖非舉人,但應過鄉試;他說他親眼得見的故事是如此:有個姓朱的秀才,書香世家而資質遲鈍;他的那名秀才,也是學政看他五十歲的“老童生”猶自背着考籃,與十幾歲的少年同場角逐,於心不忍,勉強中了他的。
這朱秀才倒有自知之明,能夠中了秀才,不算白丁,自覺對祖宗有了交代,所以絕意進取。第二年是鄉試的年分,親友都勸他下場;他說什麼也不肯。到了試期前一個月,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他當初周濟過的一個鄰居來告訴他說:“朱相公,你上省去考,一定會中。不過要拿你最好的硯台帶進場。”
朱秀才醒來,覺得這個夢可笑;回想了一下,隨即丟開。哪知過了幾天又夢見這個鄰居,苦口相勸,諄諄叮囑,一定要帶最好的硯台。
這就有些不可思議了。朱秀才推醒老伴,說起經過;他的妻子倒也是豁達明快的性情,便說:“管他呢!你就不妨去試一試。考不上,科場裏是怎麼個景緻,也開開眼界。何況八月里的西湖,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候;你何妨也逛一逛。”
“這倒可行!”朱秀才動了遊興,“這樣,你陪我去;我進場‘觀光’,你就到三天竺去燒香。”
秀才娘子笑了:“哪有個帶了老婆去趕考的?”
話雖如此,秀才婆子還是興緻勃勃地收拾行李,檢點考籃,定船做路菜;一應齊備,老夫妻雙雙從湖州到省城去趕考燒香。
到了八月初八進場,秀才娘子親手將考籃又檢查了一遍;當然,最要緊的是那方“最好的硯台”。
這方硯台,不是有名的端硯,顏色發黃,質地堅實細緻,極其發墨;是朱秀才祖傳下來的,看過的人都說好,卻不知是何名目?形制異常樸實;無款無銘,而長有一尺二,寬有八寸,厚達寸許,秤秤總有十斤重。朱秀才帶了這麼一塊狼犭亢的硯台進場,見到的舉子無不當做笑話在講。
朱秀才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因而文思越加遲鈍;磨得一硯好墨,卻只是擱筆相對,從一早想到日色偏西,草稿上還只是疏疏落落,三兩行文字。
就在他死了心,打算弄飯吃過;好好打個盹,繳白卷趕第一次啟闈出場的當兒,夕陽影里走來一位銀髯老者,到得朱秀才號舍前面站住了;眼睛盯在那方硯台上。
朱秀才心裏寬慰了些,自覺五十來歲應鄉試,愧對後生,不道還有年邁如此的人;便即招呼:“尊駕貴姓!”
“敝姓吳。”
兩個人互通了姓名,朱秀才又問:“尊駕高壽?”
“七十七。”吳老者扳着手指數了一下:“從十七歲起,連恩科在內,這裏我來過二十四回了。”
“龍頭屬老成!”朱秀才安慰他說,“這番必是高中了。”
“難說得很。‘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科場裏真的有鬼。”吳老者說,“我是不服氣,每隔三年要來吃一次苦頭。小孫是我親自督課的,上科已點了翰林;我倒不相信連一榜都巴結不上。”
聽這一說,朱秀才不免慚愧;原來以為他連考二十三回,名落孫山,必是跟自己一樣,肚子裏要“火燭小心”,誰知他能教出一名翰林來,可知筆下來得。
“然則,倒要請教!”朱秀才改口了,“老丈又何致於白吃二十三回苦?”
“我說過,科場裏有鬼。”說著,將頭低了下去,細細欣賞着那方硯台,好久才問:“請問老弟台,這一硯墨,是什麼時候磨的?”
“中午。”
“中午到此刻,墨汁猶在?”吳老者驚異地說,“我倒要仔細看看。”
於是摩挲鑒賞,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念念有詞,看上去是頗為困惑的樣子。
“吾知之矣!吾知之矣!”突然間吳老者興奮地喊着;然後問說:“老弟台,這方硯台,得自何處?”
“是家傳舊物。”朱秀才答道,“先人服官從山東帶回來的。”
“這就完全合攏了!”吳老者拍着手說,“這是日本石硯。明朝倭寇用來壓船的;直隸通州、山東福山都出現過,發於牆壁。其色有黃、紫、黑三種,不知哪一種最上?不過就眼前這一方來說,已非凡品。不瞞老弟台說,我平生有米顛之癖,寒齋亦頗有幾方有來歷的硯。久聞日本石硯之名,未曾見過,今天讓我開了眼界,足慰平生。”
朱秀才心想:你得感謝我那已下世的鄰居;如果不是他來連托怪夢,你又哪裏去開這眼界?
“好了!”吳老者戀戀不捨地問:”老弟台尊寓在哪裏?場后我來奉訪;細細拜觀。”
朱秀才便說了旅寓的地址;吳老者欣然作別,口號謄他的卷子。過不多久,去而復回,手裏握着一柬紙;在蒼茫的暮色中,隱約可以看出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凝重之中顯出一種絕望的豁達。
“到此為止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朱秀才不解所謂,不由得定睛細看;這一看看出異樣了來。吳老者七十多歲的高壽,卻以善於養生,鬚眉並未盡自;花白長髯中,隱隱水光,是染的墨汁。
“老丈,尊髯有墨!”
“就是為的鬍子上染了墨!喏,”吳老者指着硯台,“我想明白了,都為貪看這方異觀,染了墨汁,竟不自知。”
“來,來!”朱秀才拿起一方手巾遞了過去,“請擦一擦。”
“現在來擦,已經晚了。”吳老者不接手巾,遞過來他手裏的一束紙。
打開來一看,是一份卷子,只寫了半行,而卷面佈滿黑紋。朱秀才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回去謄稿時,不知道鬍子上有墨,無意間染污了。
問起來果然如此,朱秀才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這怎麼辦?”他說,“這份卷子一定被‘貼’出去;不又白吃一趟辛苦么?”
“這都是命,無話可說。可惜了我這篇‘制藝’,一摑一條痕,語語著實,針針見血。”吳老者望一望朱秀才的草稿,“老弟台想來尚未完卷!聊以奉贈。”他緊接着又說,“順水人情,不必謝我!”
朱秀才大喜;但轉念之間,又覺心灰意冷,“盛情可感。不過,”他搖搖頭說,“無濟於事。”
“怎麼呢?”
“還有第二場、第三場。”朱秀才很慚愧地說,“不瞞老丈說,文思鈍拙;只怕完卷都很難。”
“這話倒也是。等我來想一想。”
吳老者心裏在想,自己這份卷子一定是“貼”出去了——科場規矩,考場必須符合“程式”。不中程式的,輕則看主司的寬嚴,卜自己的運氣,可黜可不黜;如果情形嚴重,譬如白卷,或者寫上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之類,則在一場終了,一定出一張榜,將這些不中程式的試卷貼在上面。”由於這些不中程式的卷子,在內收掌官那裏,便已黜落;而闈中用五色筆,內收掌官與同考官一樣用的藍筆,所以這一榜,名為“藍榜”。
藍榜貼出的舉子,第二場就不能再入場;吳老者有心想替他下兩場效勞,亦苦於不能插翅飛進棘闈。
“也罷!我早說過,科場裏有鬼。鬼使神差要教我跟老弟台來結這重出格的‘翰墨因緣’;那就只有這麼辦了。”吳老者放低聲音招招手:“且聽我說個計較。”
吳老者的“計較”是舞弊。科場弊案,無代無之,而以明朝末年為尤甚;弊端百出,匪夷所思,最惡毒的是“割卷”與“換卷”,因為這都是損人利己,傷陰騭的事。
割卷與換卷,都要買通闈中執事。割卷鬚彌封房的書辦下手,拿好卷子的卷面割下來,換到行了賄的壞卷子上去;張冠李戴,掠人之美,也就是巧奪了他人的功名富貴。
換卷之法是,一面探明某一舉子,筆下來得,必定可中;一面買通謄錄生,等這本好卷一到,先壓了下來,然後等壞卷子投到,彼此互換,壞的捲成好的,好的謄成壞的,與割卷異曲同工。
到了清朝,由於順治年間的辛百科場案,興起大獄;雍正、乾隆兩朝,又格外注意此事,所以科場風紀,遠勝前朝。但亦很難做到弊絕風清,不過舞弊的方法已少到只有兩種,一種是“買關節”,一種“找槍手”。
“買關節?又稱“買字眼”;大致是由房考官說知兩個字,約定拿這兩個字嵌在某一篇文章的第幾句,什麼位置,考官人眼便知,不管文章好壞,呈薦主考——當然,文章總要過得去,過於荒謬不通,主考堅持不取,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找槍手就是代考。這行買賣,有一項極巧妙的付款方式;大致是先付一小部分,餘數等到榜上有名以後付清。不須合同,不須保人,只寫一張借據;借到某人名下紋銀若干兩,准於某月某日全數清償;立借據人具名必得加上一個街頭:“新科舉人”,而日期則在發榜以後。這一來,如果槍手本事不濟,不能為人獵取一名舉人,則此“新科舉人”的借據,顯然出於偽造,立借據人可以不必還錢。如果取中了,新科舉人哪怕家裏再窮,總有親友願意在他身上“下本錢”,槍手亦不愁會賴債。
吳老者此刻就是要為朱秀才做一個不必寫借據的槍手;願意在下兩場冒名頂替他入場。朱秀才倒還有些膽怯,無奈吳老者頗為熱心,盛情難卻之下,唯有依從。
“向來科場只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主司賣關節犯法,送關節就情有可原。我跟你的情形也是一樣。不過,外人不知實情,倘或發覺了,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這兩次場期,你千萬不能露面,最好到深山古寺去躲一躲。而且要記住,決不能透露身分姓名。”
“是!謹遵台教。”
“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吳老者看着那塊古老的硯台說:“發榜以後,以此見賜,如何?”
“應該。何用榜后,此刻就請帶了過去。”
吳老者欣然接受,將他自己所用的一塊硯台送來給朱秀才作謄卷之用;自己攜着那方來自日本的“壓艙石”,回到號舍中細細玩賞。”
第二天出場,一朱秀才將吳老者邀到旅寓,置酒款待,結成極好的朋友。到了第二場進場,朱秀才特地關照僕人,不必“送場”;其實是飄然出城,一個人去逛了九溪十八澗。不過心裏卻不甚安逸,深怕吳老者冒名頂替,會被發覺。
幸好三場之中,只有頭一場搜檢查問得嚴;二三兩場便松得多,加以吳老者剪短了鬍子,又生得後生,七十開外的老翁,看來六十不到,與吳秀才的年貌,正復相當,所以順順利利地做了一回槍手。
不日發榜,吳老者的文章有價;朱秀才現現成成做了一位孝廉公。
“這就是朱秀才的鄰居,有恩報恩,託夢叮囑,非要他帶一方最好的硯台的緣故。”陶通判說,“這種報恩的事很多,只不過冥冥中受福,不為人知而已。至於有怨報怨,必是出了新聞,曉得的人就多了。我也可以講一兩件你聽聽。”
其實,陶通判所講的故事,亦未必是有怨報怨,有人在號舍中上了吊;有人得了失心瘋,大鬧科場;有人在卷子裏自陳陰私,以致貼出藍榜,凡此莫可究法原因的不幸之事,又無法解釋,便都歸之於怨鬼報仇之說了。
陶通判的話是言者有心了,意思中彷彿暗示邵定侯;你自己捉摸,如果曾造過孽,還是不要下場的好,否則怨鬼在闈中報怨是“法所不禁”的,重則送命,輕則丟醜丟得難以做人。
在邵定侯,雖未想到陶通判是有意諷勸;但闈中報怨的故事,確是使得他驚心動魄,幾乎不能保持平靜。這種臉色看在陶通判眼裏,感受相當深刻;越發佩服池大老爺了。
講完追蹤經過,陶通判對池大老爺說:“直到那時候我才相信,老大哥的判斷一點不錯;那一案跟邵某人有極大的關係。抱歉的是,我有辱尊命;不過,我可以保他,一定到案。”
事到如今,徒然怨責,無補實際,反而傷了朋友的感情;池大老爺唯有報以苦笑。
案子當然壓下來了。只是他暗中還很用心;知道刑房書辦不甚可靠;只命小福加意尋訪地道的木匠,和那假冒招贅女婿投水的人。小福不是本地人,形蹤又不能太顯豁;自然枉費心力,曠日無功。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鄉試終了,並已發榜;邵定侯榜上無名。池大老爺便將陶通判請了來,催他去找邵定候來到案。
這是陶通判義不容辭的事,滿口應諾,當時在池大老爺那裏寫了一封極其切實的信,交驛站專遞邵定侯在杭州的旅寓。陶通判並且表示,如果邵定侯遷延不至,他親自到杭州去辦交涉,非要將此人弄來歸案不可。
三天過去,邵定候有了回信,說是十天以內,必“回紹興。而與此同時,浙江藩司衙門有一通“札子”,下到山陰縣,說有緊要公事商談,召喚縣令進省,越快越好。
池大老爺頗為疑惑,不知是何緊要公事?唯有匆匆收拾行李,將印把子交了給“二老爺”護理,帶着小福趕緊上省。
一到就投手本稟見,落司延請入內,見面便拱手道賀:“恭喜,恭喜!”
池大老爺急忙請安還禮:“不敢當!”站起身來問道:“請大人明示,喜從何來?”
“我給你看一封公文,你就知道了。”
鈴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是巡撫晏端書下給藩司的,說接到兩江總督何桂清的咨文,奏調山陰縣知縣池某赴江蘇聽候差遣。現在軍務倥傯,需人甚亟,除具折出奏以外,請先飭池某人即日赴滬,到蘇松太道薛煥那裏報到。
照用人的規矩,地方大吏除了不準奏調兼講官或在內廷、可以專折言事的翰林以外,其餘道員以下的外官、五品以下的京官,都可以奏請調用。尤其是軍與期間,格外方便;而況兩江總督雖與浙江巡撫並無統屬關係,但何桂清正是聖眷優隆的時候,不能不加尊重,所以晏端書接到咨文,立即交給藩司處理。
這未免突兀;池大老爺問道:“何制軍素無淵源,何以有此一舉?卑職倒費猜疑了。”
“怎麼?”藩司詫異地問“老兄事前竟無所聞?”
“一點不知道。”
“這就奇了。”藩司眨着眼說:“據我所知,是預備派你當軍裝局的委員,這是個肥缺;跟洋人買槍炮子葯,起碼一個九五扣。這個日進斗金的差使,我只當是老兄自已謀幹而來的。”
“不是,決不是!”池大老爺極力分辯,“做夢也沒有想到有這回事。””那真成了怪事!”藩司想了一下說道,“閑話且丟開。老兄也不必回縣了;我派人署理。如果稍為有點虧空,我叫後任替你彌補就是。”
如此相待,不能不令人感激,池大老爺又請個安:“大人栽培之恩,真正不曉得如何報答了?不過這事出得奇怪,容卑職先去打聽一下;明日再來稟見,此刻還求大人先不要‘掛牌’了。”
“也好,明天我等你的回話。”
池大老爺已經疑心到邵定候出的花樣;辭出藩司衙門立刻去看一個朋友,也是候補知縣,外號“路路通”,人頭極熟,消息極靈,托他打聽其事。
第二天就將詳細情形都打聽到了;“路路通”說:“老兄,有人仇將恩報,託了一個大有力量的人,替你謀到了這麼一個好差使。一個人要走起運來,真是意想不到。”
這個“仇將思報”的人,自然是邵定侯,目的是讓池大老爺“另有高就”;心甘情願離開山陰縣,就不能再管這件案子。
“哪曉得池大老爺概脾氣,寧願不要發財,不願受氣。”趙玉濤說:“當時他跟藩司去說,要告病開缺。藩司莫名其妙,世界上有這樣的傻瓜,運氣來了往外推,哪裏有這樣的道理?池大老爺只是勸不聽;問到緣故,他說了實話:他自己覺得輸在邵定候手裏,灰心了!”
“後來呢?”小張問說。
“後來真的辭官不做了。他說:做贓官他不肯;做清官要受氣。官場裏他算看透了,還是不做最好。”
“不做做啥?依舊做‘郎中’?”小張問道:“他人在哪裏?”
一言未畢,只見孫祥太走了進來;這一下,使得小張和劉不才不約而同地警覺:此來所為何事?貪聽趙玉濤談池大老爺的故事,連參香堂這樁大事都忘掉了。
兩人站起來正要動問,孫祥太卻搶先開了口,“正濤!”他手一指,“你先替我給兩位長輩磕頭。”
這話未免突兀,兩個人都想攔住了先問明究竟;哪知趙正濤奉命唯謹,而且手腳利落,已經爬下地去磕了一個響頭。
劉不才首先避開不受;小張則一把拉起趙正濤,看看他師父問道:“老孫,你先說個道理看!為啥叫他磕頭?”
“叫他磕頭是替我賠罪。本來應該我自己,料想諒兩位一定不肯,所以叫他磕了再說。千言並一句:是我不對。”說著,孫祥太拱手作了個揖。
劉、張二人面面相覷,都猜到了是怎麼回事,未免大失望。僵持了一會,終是由小張開口動問:“香堂開過了?”
“是。”孫祥太歉然答道:“沒有來招呼兩位,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時也無從說起;我唯有認打認罰,聽兩位吩咐。”
小張年紀輕,不免略有悻然之色;劉不才卻世故得多,知道人家不是有意做“半吊子”,講了話不算,說有苦衷,必有苦衷。再說,事已如此,無可挽回,倒不如索性賣個人情,留寬後路。
因而他向小張使個眼色,放出很誠懇的聲音說:“言重,言重!原是好玩,能行則行;不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孫老大,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然倒顯得做朋友不容易了。”
“劉三爺真正體諒人!我佩服。”孫祥太轉臉對小張說道:“老弟台,我的事情了掉了。劉三爺委託的事,明天就可以着手;我們是今天夜裏談,還是明天碰頭。”
“不忙,不忙。”劉不才說道:“明天碰頭好了。”
小張接口:“今天也要談談。”他問趙正濤:“我們睡在哪裏?”
“有客房。”孫祥太說:“正濤在這裏不大熟,我來引路。”
於是孫祥太親自引路,出了一道邊門,另有一重院落;其中南北相對兩排平房,一大半點着燈燭,窗紙上人影幢幢,卻聽不見語聲。
領到西面最後一間房,裏面有兩張床鋪;桌上已經擺下一大壺酒,四隻乾果、冷葷碟子。孫祥太進門說道:“兩位先喝喝酒,等我;我還有點雜事,料理完了就來。正濤,你先跟我去辦點事。”說完,又拱一拱手,帶着趙正濤走了。
“四點鐘了!”小張掏出懷錶來看一下,“累不累?”
長夜奔波,通宵劇談,豈有不累之理?不過,“困倒不困!”劉不才捂着肚腹,有些愁眉苦臉地,“犯病了。”
“犯病?”小張驚問:“什麼病?”
劉不才不答,走到桌邊一看,四碟酒菜中,有一碟是極大的板栗,剖開一半殼,用醬油五香煮過;此刻最耐飢,劉不才一連吃了七八個還不停手。
小張越發不解,警告他說:“老劉,這樣東西不大容易消化;你有病少吃點,當心肚子裏停滯。”
“不要緊。”劉不才摩摩肚子說,“這下舒服得多了。我這個毛病,人家說是胃氣,我說是‘餓病’,一發作就要吃東西。是這幾個月餓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的病!”小張笑道:“倒害得我心裏好不舒服,辛辛苦苦跑了來,啥也沒有看到,反讓你弄出病來。你想冤不冤?”他接着收斂笑容,憤憤地說:“老趙講什麼縣大老爺做郎中,是鬼扯淡。有意跑野馬軀擱功夫。老孫師徒真不夠朋友。”
“你不要這樣說。人家有人家的規矩,領我們進門,面子已經很大了。”劉不才又說,“你要替人家想想,今天人家是開香堂執法;自己先就不守規矩,拿空子帶到香堂里來,怎麼還有資格談家法?”
小張還未開口,突然有人接話:“劉三爺真正通情達理。”人隨話到,是孫祥太。
小張不防隔窗有耳,倒有點不好意思,索性便說在前面:“老孫,我在背後罵你,罵你不夠意思。”
“該罵,該罵,你罵兩句,我心裏還好過些。來,來,罰我杯酒。”
這時趙正濤已帶着人接踵而至;端來一大托盤的宵夜食物,有粥,有肉饅頭,另外是一大碗凍肉,一條現燒的白魚。在這個活活餓死人的年頭,這就是一等一的盛饌了。
“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氣。”小張儼長輩的口吻,“老趙,你也坐下來。”
“是。”趙正濤口中答應,眼卻望着孫祥太。
“小張叔叫你坐,你就坐好了。”
趙玉濤這才坐了下來,提壺斟酒,敬過一巡,小張可是忍不住了,“老孫,李小毛怎麼樣了?”他湊着臉問。
“你曉得的。”孫祥太舉杯答道:“喝酒、喝酒!這種人早忘記早好;狗彘不食的東西,何必提他?”
小張還要再問,劉不才在桌下輕輕踢了他一腳,只好不響。但不弄明白,心裏實在憋得難過;於是心生一計,站起身來說:“我要撒泡溺,老趙,哪裏方便?”
趙正濤不防他是詐,立即答說:“我來領路。”
提着一隻洋油“手照”走到院子角落;小張“噗”地一口,將燈吹滅,低聲說道:“老趙,不要響,我問你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