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徒弟與師娘
說起來也是孫祥太幫中的糾紛。他有三房妻小,髮妻住在嘉興,兩個小太太,分住山東濟寧和浙江石門;在石門的這個小太太,有了處遇,情夫不是外人,是孫祥太的一個徒弟李小毛。
這在幫中是十惡不赦之罪,犯了十大幫規的第一條“欺師滅祖”;第四條“奸盜淫邪”;十戒的第一戒“萬惡淫亂”;十條家法的第二條“逆倫”,照規矩不是捆在鐵錨上燒死,就是活埋。
當時孫祥太的同參弟兄,多主張開香堂、請家法,問明白了該怎麼辦怎麼辦。然而孫祥太為人有些“窩囊”;經他小太太哭哭啼啼,否認其事,竟隱忍不言。俗語道的是,“捉賊捉贓,捉姦捉雙”,官法如此,幫規亦不例外;孫祥太的小師弟,也就是他“前人”的“開山門弟子”,替他清理門戶,派人守伺,終於有一天發現李小毛進人他“師娘”的卧室;但是,捉姦必須本夫下手,而且等閑也不能進入婦人內室,所以一面堵住出路,一面派人通知孫祥太來提奸。
孫祥太的小太太已發覺不妙,挺身而出,表示她一定讓李小毛到香堂投到,該殺該剮,任憑處置;但要為她,也為孫祥太留點顏面,這樣團團圍住,引得左鄰右舍,探望不絕,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幫中行事,講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又說“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孫祥太的小師弟當時便答應了她,將大部分的人撤走,只留下兩個守着。哪知等孫祥太趕到,李小毛已經越後窗逃走,屋裏床欄杆上吊著一具屍首;孫祥太的小太太是拿性命換來了這條“撤圍”的緩兵之計。
這一來,連孫祥太也罰了咒,非捉住李小毛,依家法處治不可;幫中動了公憤,大家都替他明查暗訪,查出李小毛逃到杭州,投在長毛那裏,當了一個頭目,身上經常佩着兩把洋槍,防範甚嚴。
孫祥太來到杭州就專為處理此事。但時世不同,清幫的勢力處處受到壓制,竟無法依照幫規,將李小毛弄到手。有人便提議,不必開香堂,想法子暗底下“做掉他”算了。孫祥太不肯,認為這樣罪大惡極的逆徒,不能“明正典刑”,自己如何再做一幫的當家?所以堅持要照家法處理。
就在這時候,孫祥太遇見了小張;他們本是舊識,彼此都很投緣。孫祥太看他父親張秀才,辦理地方善後,各方面都很吃得開,決定要藉助他的勢力。
這本是犯忌的事,因為泄漏幫中的秘密,也就等於“爬灰倒籠”,自己先犯了幫規;但情形特殊,關係重大,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考慮之下,孫祥太徵得同門的諒解,正式拜託小張幫忙,將李小毛誘捕到手。
一來是激於義憤,二來是有些受寵若驚,小張對此事非常熱心,一諾無辭。
小張跟李小毛不認識,但不要緊;一切都由幫中籌劃妥當,只不過要請小張出面,也可以說是“擔肩腫”;萬一有事,只要他挺身而出,比較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套誘捕李小毛的策劃,就是針對他的“毛病”下手的。先安排一個場面,讓小張跟李小毛交成朋友;小張本是浮華子弟,好熱鬧、手面闊,加以有心親近,很快地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賭錢,形影不離。
不過十幾天的工夫,兩個人便幾乎無話不談:當然不是什麼正經話。李小毛自己承認,平生的毛病,就是見不得漂亮女人;小張卻表示好賭不好色,這條路上走不到一起。但又表示,李小毛如果看中了什麼人,他一定幫忙,玉成好事。
就在這說這話的第三天,兩人一起去趕一場賭;賭場設在一家“破落戶”人家,房子甚大,大廳上還掛着些泥金剝落的匾,上面有嘉慶幾年“御筆”的字樣,可以猜想得到,這家人家的祖先戴過紅頂子。子孫大概已分了家,雖同在一所大宅子中,從外表去看,境況好壞不等;有些地方花木扶疏,房舍整潔;有些地方一團糟,走出來的孩子,其臟無比。其中有一家住的是花廳;由一道小小的腰門出入,小張領着李小毛便在這裏敲門。
開出門來,教李小毛驚心動魄,十八九歲一個絕色女子,看一眼真箇一輩子都忘不了。
其實,他也只看得一眼,因為那女子一看是兩個陌生男人,極快地又將門關上了。小張隔着門問:“這裏是不是‘雙鶴齋’?”
“在後面。”那女子厭惡地說。
“後面哪裏?”小張急忙問道,“府上房子太大,不好找。”
“‘碰鼻頭轉彎’,你就曉得了。”
再問便無聲息,小張便沿着夾弄一直往後走;走到碰壁之處,只聽人聲喧嘩,向右轉彎,很容易地尋到了雙鶴齋,也就是賭場。
這天玩得不久,因為李小毛賭得不起勁;而小張帶的錢不多,輸光了自然走路。
“小毛哥,”走在路上,小張問道:“怎麼搞的,你好像有心事?”
李小毛看了他一眼,站住腳問:“小張,你以前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哪句話?”
“你說,只要我看上了什麼人,你一定替我想辦法弄到手?”
“怎麼不算數?算數!”
“那末,剛才那個,你替我想想辦法。”
“剛才那個?”小張愣了一會,突然想起,“你是說架子好大,問她話不理的那個?”
“是的。”
“這——”小張躊躇着,“這就不敢說了。”
“是不是!”李小毛爽然若失地,“我就知道你不過說說而已。”
“什麼?”小張頓時神色嚴重,倒像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你說這話就不夠意思了。你當我說大話?你也要想想,人家雖然是破落戶,到底上代做過大官,你沒有看見他家的房子,什麼‘雙鶴齋’、‘晚晴軒’,完全花園的格局,你看中的那個,不管怎麼樣是小姐的身份,一不能拐騙、二不能恐嚇,尋條路子踏進門都不大容易,別的還說啥?而況,我也不是說不想辦法;不過難而已——”
“對不起,對不起!”李小毛見風使舵,一躬到地,“我錯怪你了。”
“原是錯怪了。”小張攢眉咂嘴,裝模作樣地苦思了一會說道:“路子倒想到一條,成不成功就不知道了。”
事有轉機,李小毛又興奮了。只為剛才一句話不小心,惹得小張大光其火,此時不敢怠慢;低聲下氣地表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論成與不成,對小張的這番情義,他總是感激的。然後才探問一聲,是怎樣的一條路子?
“那家人家姓趙,子孫很多,好壞不一;好的在外頭做官,壞的在家裏吃老米飯。”小張提到住雙鶴齋的那個朋友:“我那個朋友叫趙正濤,他是四房裏的,原來也是大少爺,坐吃山空,一份家當敗得光光。為人除了吃喝嫖賭以外,‘文不能當謄錄生,武不能當救火兵’,啥本事也沒有;又吃不來苦,一件長衫也剝不下來,低三下四的事還不肯做,那就只好靠抽頭聚賭過日子。這種行當找麻煩的人很多,所以他不能不戤我的牌頭,買我的帳。我的路子就是這一條,問問他看,有沒有什麼腦筋好動?”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憑你的面子,人家當然要巴結。”
“巴結是不錯,不過人家到底只開賭場,不開‘台基’。這樣,”小張想了一下說,“明天來不及,後天下午碰頭聽迴音。”
迴音有了,出乎意外,但合情理。
那絕色女子是趙正濤的堂房侄女,百劫餘生,境況艱窘。如果李小毛願意娶她,倒不妨談談。
“那好啊!”李小毛心想,自己大小也做了“官”;再能娶這樣一房妻室,真正是祖上有德了,“怎麼個談法;要多少聘金?”
“慢來,慢來!”小張搖着手說,“你不要太高興!你看中人家;人家看得中你,看不中你,還不曉得。你先不要看得太遠,只往近處看。”
“怎麼叫往近處看?”
“這你還不懂?”小張放低了聲音說,“你無非想拿她弄上手;那倒有辦法。我跟趙正濤約好,挑個他家沒有場頭的日子,我們到他那裏去玩;他拿他侄女兒弄了來,讓你們先見個面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呢?”
“第二步就要看你了,一混熟了,就下手。闖出禍來有我。”
“闖禍?”李小毛驚愕地,似乎一時想不出是怎麼樣的一場禍。
“怎麼不要闖禍?”小張答道,“告到當官是不敢的;只怕她一根繩子上了吊。”
提到上吊,李小毛想起石門的小師娘,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我的把握,第一,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這種人家最要面子,天大的虧也是啞巴虧——”小張故意停住,要看他是何態度。
“嗯,嗯。這話倒也是。不過,”李小毛是只求“成其好事”,不惜遷就的態度,“事情總要擺平了好。”
“當然要擺平。那都由我來,大不了多花幾兩銀子。其實,照我想根本也不會闖禍。”小張重重地在李小毛的背上拍了一下,做個鬼臉,“等一上了手,還不是服帖得一塌糊塗?”
就憑這一句話,李小毛便越想越興奮;只嘻開嘴笑着。
“走、走!”小張魯莽地拉着他,“尋個地方,好好談這樁事。”
找一處地方是小張不大喜歡的所在,西湖邊上帶賣酒的茶座。他喜愛繁華,不耐領略情趣,只是為了要靜悄悄說私話,所以挑選此處。李小毛自然信之不疑。
促膝低語,談“下手”的途徑,無非水滸上王婆所發明的“十分光”。這些話談起來容易,就怕露馬腳:一句話說得不切實際便知是外行吹牛,即令是真話也就不易為外人所信。小張是行家,自然絲絲入扣,娓娓動聽:李小毛傾倒得相見恨晚。
“俗語說:‘千肯萬肯,就怕嘴巴不緊。’這話你懂不懂?”
“怎麼不懂?就怕男的瞎說。”
“對!”小張答道:“所以又有句俗語:‘偷葷的貓兒不叫。’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做起來不容易,好多成雙搭對的好事搞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這——”李小毛說:“我倒不大懂了。你說說看。”
“我一說你就懂。”小張很起勁地說,“你我都是在外頭跑跑的;你倒想,搭着一個得意的,是不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到處要吹?”
想一想果然,的確有這種自炫之心,不能不佩服小張看得深、看得透。
等他深深點頭,小張便知這一計施行得非常順利,那就不如早早了事,因而又擺出神秘鄭重的神態:“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但免禍,而且有福;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句話。”
“你說,”李小毛答道:“你說啥就是啥。”
“只有一句話,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四知以外,再就是趙正濤,也還只曉得一半。我告訴你,這種事鬧出來,你不在乎,我不好做人;趙正濤更加不得了,說不定他們族裏會‘開祠堂’,拿他趕出來,關係太重。我話先要說清楚:答應不答應在你,不過你答應我了,不能做半吊子。”
“你放心,小張!你這樣子待我,我做半吊子還算是人?你如果不相信,我罰咒。”
“咒倒不必罰。我相信你。”小張說道:“現在我們這樣子約定,那方面我去接頭,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到了那天。你要到那裏,什麼人也不必告訴,只換了便衣,到約定的地方來,我帶你一淘去。”
他說一句,李小毛應一句。三天以後,李小毛得到消息;說已經安排妥當,約定黃昏見面,到趙家吃飯。
李小毛喜不可言,吃過午飯,孵在澡堂里,洗澡帶剃頭;然後早早回家,從里換到外,打扮一新,坐在堂屋裏眼睜睜等太陽下山。
黃昏在約定的地方見了面,是一家李小毛所從未去過的茶館;遇到這種地方,他特別當心,深怕遇見幫里的人,所以只在對街遙望。看來看去,不見小張的蹤影,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定不下心。
冬日晝短,天很快地黑了下來,正當躊躇不定,不知道是等下去好,還是設法去找小張,或者逕自闖到趙家的當兒,驀地里發現小張的影子;這一喜非同小可,三腳兩步迎了上去,埋怨着說:“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
小張是有意如此,為了天色不明,就不容易讓人發現他跟李小毛曾在一起,當然也料到他會這樣問,早就想好了答語。
“我從趙家來。趙正濤說他那個侄女兒,有些不大願意來的樣子;我不放心,要等在那裏看個究竟,所以晚了。”
這一說,李小毛的怨氣全消,只有感激;“那末,”他問,“到底來了沒有呢?”
“來了!我們快走。”
天色已晚,路不好走,李小毛買了一盞燈籠照着,一前一後,走到趙家,直到雙鶴齋,燈火悄悄,不像個邀客人小酌的樣子。
“小張大爺!”有個聽差模樣的中年漢子說:“我家少爺在後頭,請兩位裏面坐。”
“喔,”小張問道:“人都來了?”
“來齊了。”
李小毛不明白究竟,心中生疑,便即問道:“是什麼人?”
“約了打牌,沒有你的分。”小張詭秘地笑道:“你另外有地方去。”
另外地方是哪裏?李小毛想入非非,以為安引得有密室,今夜就可一親香澤;頓覺神魂飄蕩,路都有些走不穩了。
於是聽差擎燈引路;這種燈名為“手照”,光焰不大,加以年深日久的房子,一片黝黑,看上去陰森森地,令人害怕。但李小毛卻不這麼樣想,只覺得神秘興奮。
穿過一層院落,到了一處空曠的園子;三面極高的風火圍牆;只有西北角孤零零的一座平房;燈火在紙窗中現出一片黃暈,卻看不見人影,李小毛心裏有點發毛了。
“怎麼。在這裏?”他說,“這麼冷的天!”
這確是一個疑問。冬天自然宜在重幃深屋;如何在這一座孤單單不聚風的所在款客?小張知他心內已經起疑,但到了這裏又何愁他會脫出手掌?所以從容答道:“裏面暖和舒服得很,你一進去就知道了。”
這時前面引路的聽差,讓開一步;由小張帶頭,到了門口也不敲門,也不問話,一伸手就推開門跨了進去。李小毛接着跟進;腳剛踏進門檻,“砰”地一聲,後面的門已經關上。
李小毛不免一驚;回頭看了一下,那才真的受了驚嚇,嚇得魂不附體。
門背後有個人,是他的師父孫祥太。
“你來了!”孫祥太的聲音比西北風還要冷。
“師父!”
李小毛才囁嚅着喊得一聲,便聽孫樣太一聲斷喝:“哪個是你師父?欺師滅祖,狗彘不食的東西,你也有今天?”
說著便一掌劈到臉上。孫祥太練的是外家功夫,那一掌下來,李小毛滿嘴噴血,半邊臉立刻紅腫。接着,裏面又出來兩個人;是李小毛的“同參”,當然也不會再念任何香火之情,繩捆索綁,將他縛得結結實實,嘴裏又塞一個麻核桃;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老弟台!”孫祥太向小張一躬到地,“你幫的這個忙,不光是幫我;是幫我們一幫。”
“好說,好說!”小張學他們幫里謙虛的口吻——幫中遇到盤問,回答正文之前,照例先加“好說”二字。
“老弟台,光棍做事不可害朋友。我想先請問,你把這個畜生騙來的時候,有沒有落到人家眼裏?”
“我想沒有。”
“那就再好不過。”孫樣太說,“朋友不是交一天,過一天我再跟老弟台你細敘;此刻我先要把這個畜生弄走。”
“捆成這個樣子,怎麼樣拿他弄走?你們路上要當心!”
“不要緊!早就預備好了。”
那座園子有道門,開出去就是一條河;“河埠頭”上早就停着一隻烏篷船,是專為了偷運李小毛用的。
要防備的就是出門上船這一段路,總共不過十來步的距離;縱令如此,也還是非常小心,找到一個大蘿筐,將李小毛硬撳在裏面,上面覆一塊草席,兩個人抬着,踏過跳板,進入船艙;揭開艙板,將李小毛隱藏在裏面。
小張的大功告成了;不過他卻有幾句話要問:“老孫,你拿他弄到哪裏?”
“先找個地方關起來。”孫樣太答道:“照家法處置。”
“是不是要開香堂?”
“當然。”
“什麼時候開?”
“還有些日子。”孫樣太解釋原因:“像他這種情形,在我們幫里少有出現;我不但要拿他的‘引見師’、‘傳道師’邀請到場,還要請幾位有名的‘前人’來公議。所以要些日子。”
“老孫,我為啥要問你這些話呢?因為我雖是空子,你們門檻里的規矩,我也懂得兩三分;像他這樣,不要說是你們幫里的家法,就是朝廷的王法也不容。不過,受了死罪,不能再受活罪;這件事我總算插腳在裏頭,他的日子短。我不必多說:既然日子還長,他吃苦頭,我良心上過不去。”
孫祥太到底是江湖人物,過節上極其明白,聽小張說到後來,連連點頭,“老弟台,你該當有這番交代;我當然亦不敢不從命,你請放心好了。這段日子,我決不難為他,好酒好肉養他;他如果腦筋清楚,就會曉得,遲早逃不出家法;倒是幸虧遇到你,總算臨死以前還有幾天好日子過。”他又說,“憑你這番意思,照道理我現在就應該拿這個畜生的繩子解開。不過沿途還有幾道關卡;就怕我們做光棍,他倒做了半吊子,驚官動府,牽出你老弟台來,教我們怎麼交代?”
“我知道,我知道。”小張放心了,拱拱手說:“你請吧!我上岸了。”
相送出艙,孫樣太親自扶他過跳板,等踏上岸,他又拉住小張說道:“我一時還不走;住在拱宸橋,過幾天我再來看你,老弟台,你還有啥吩咐?”
小張一愣,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何用意;想一想才明白,是問小張索何報酬?
“沒有別的;有件事不知道能說不能說?”
“笑話!你儘管說。”
“你們幫里的各種規矩花樣,好不好詳詳細細講給我聽聽?”小張緊接着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好奇。”
“這一層——”孫祥太沉吟着——小張裝糊塗不作聲;逼得他只能答允:“照規矩,這就算‘爬灰倒籠’,不過老弟台幫我們清理門戶,情形不同。這樣,過兩三天,我來邀你吃杯酒細談。”
小張所以對清幫的底細了解得如此之深,就是這個緣故。然而劉不纔此時所感興趣的,卻還是李小毛。
“李小毛這件事,我還沒有弄明白。”劉不才問道:“那個趙正濤是什麼人?”
“是孫祥太的徒弟。”
“這就不對了!既然是李小毛的同門,沒有不認識的道理;怎麼會去上這樣子一個大當?”
“這話問得有道理。不過其中有個說法。趙正濤是孫祥太新收的徒弟,頭一天遞‘小條子’;第二天就‘開小香堂’,說起來還是‘帶毛僧’——”
“慢來,慢來!你講的這些名堂,是啥意思?先說給我聽聽。”
遞“小條子”是幫中的俗稱,正式名稱為“投小帖”,是清幫中從師的第一步;介紹人代投小帖,經本師同意,選定吉日“開小香堂”,錄為“記名弟子”,叫做“帶毛僧”,好比和尚尚未剃度,留着頭髮,稱為頭陀或行者,是一樣的意思。
小張解釋過後,接着又說:“照道理,這種情形在幫里是瞞不住人的;就因為李小毛勾搭師娘這種事,做得太絕,動了公憤,都不願意理他。孫樣太已經通知各幫,有這樣一個忤逆徒弟,已不算安清;所以也沒有人肯違幫規,倒籠放水去告訴他。”
劉不才聽他這段話,大有感慨,“這倒是惡人的一個榜樣。凡事總要留幾分餘地,一走絕了,人人不理,等於睜眼瞎子。”他停了一下又問,“以後呢?拿李小毛怎麼處置?”
“那倒不曉得。我跟孫樣太有十天沒有碰頭了,只曉得他還住在拱宸橋。你喜歡打聽這件事等我明天問他。”
這一夜劉不才跟小張談到天亮才睡;約好吃過午飯,專程去訪孫祥太。
孫樣太的外表跟松江老大大不相同。松江老大短小精悍;孫祥太儀觀甚偉,一張向紅臉,白鬍子,眉目口鼻似乎都是大一號的,腰板筆直,聲音宏亮。手裏捏一枝五尺長的鑌鐵旱煙袋;煙鍋有一個銀洋那麼大——劉不才不由得想起了“兒女英雄傳”上的鄧九公。
小張確是很夠面子。這從孫祥太對素昧平生的劉不才,特別恭敬這一點上,看得出來,“十八句”客套話說過,提到松江老大,孫祥太在尊敬之中又顯得親切了,“這是個好朋友。”他說,“劉三爺不是外人,我亦不妨說說:我們同輩,嘉白跟他們松江與武九幫,因為大家靠得近的緣故,感情更加不同。劉三爺既是松江老大的好朋友,以後還要多多親近。”
劉不才看了小張一眼,開始道明來意,話由小張提個頭,劉不才細說究竟。最後又由小張提出要求,請孫祥太無論如何要將朱大器全家送到上海。
孫祥太聽完不響,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抽煙眨眼,顯然在作盤算。息了好一會,他向劉不才說:“劉三爺,我告個罪;我跟我這位張老弟台,有一番下情要訴。”
“好!”小張先站起身,“請過來!”
兩個人在屋角窗下,促膝低語,孫祥太首先就表示,既是小張的委託,又有松江老大的關係,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不能推倭;不但不推諉,而且非要辦到不可。
“朱家大小,有個人傷了一根汗毛,就算我對不起你。”他說,“所以非要我親自護送不可。不過,老弟台,你曉得的,我那件事還沒有了結。”
“對了!”小張想起劉不才在打聽這件事,便即問道:“還沒有開過香堂?”
“還沒有。只為那個富生的引見師到安徽去了,一定要等他趕到才能‘開香堂’,日子還不能預定,如果派一個‘小角色’去辦,我實在不能放心。”孫樣太說,“現在不比從前了!”
這自然是實話,小張不能強人所難;只有這樣問他:“雖說不能預定,大致總有個日子吧?”
“當然。我想有十天工夫,一定可以料理清楚了。”
“那就只好等。”
“真是對不起!”孫祥太歉意溢於言表,“老弟台第一次交下來的事情,我就沒法子說做就做,心裏很難過。”
“老大哥,老大哥!”小張趕緊拱拱手,“你這樣子說法,變成我心裏要難過了。”
於是重新回到原處。當著孫祥太,小張不便細說究竟;只簡簡單單告訴劉不才,十天以後,孫祥太親自護送朱大器全家到上海。
一樁大事,居然順順利利地有了結果,劉不才喜不可言;連連稱謝,滿意而歸。
到了城裏,小張才說明孫樣太所以要十天以後才能分身的緣故。劉不才又起了好奇心,向小張問起,孫祥太開香堂,用家法處治惡徒,能不能想辦法讓他開一開眼界?
“這——”小張大搖其頭,“恐怕不成功。”
“你倒探探口氣看。”
小張倒真夠朋友。為此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拱宸橋,但是見到了孫祥太卻幾次三番開不得口;這種出乎情理、觸犯忌諱的要求,確是難以啟齒。
孫樣太是“光棍眼、賽夾剪”,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老弟台,”他說,“自己弟兄,你有啥話不好意思說?是不是輸得多了?三五百兩銀子,我是隨時都有的。”
“不是,不是!我要錢用會跟你要;這件事倒真是不好意思說。‘開口洋盤閉口相’,我要開出口來,你心裏一定會笑我洋盤。”
“沒有這話,你儘管說。”
“你們開香堂外人可以不可以在場?”
這像是明知故問,其實是一種試探。孫祥太心裏明白,小張着實不是洋盤,難開口的話,說來極有分寸;自己只要答一句“照規矩決不可以”,他就不會再說下去了。
然而交情到底不同,這話他不肯說,只是沉吟着。
小張料知他拒受兩難。交朋友何苦老叫人“穿小鞋”,所以搖着手說:“算了,算了!我那個朋友樣樣落檻,就這樁事情太沒有道理。不理他了!”
“你不要慌,等我來動個腦筋。”孫祥太說,“幫里的規矩,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有的幫規不可犯,“有的可以通融。像開香堂不準外人參與,原是防着有姦細來竊盜幫里秘密,或者引進些公門差役,惹出麻煩;再不然空子不懂,到處去瞎說,也不大妥當。像你老弟台跟你那位令友,都是落門落檻的人,看看開香堂也不要緊。何況這次開香堂你也是有關係的人;別人真要問到,我自有話說。至於你那位令友是啥人,我已經猜到,不過我要裝糊塗;我不問,你也不必告訴我。”
“好!”小張笑道:“‘光棍好做,過門難逃’,你的不問,我的不說,也就是一個過門。不過,我那個朋友怎麼進去呢?”
“這要弄個障眼法。”孫祥太說:“清理‘准允不準賴’,你那個朋友不會冒充檻里的人來‘趕香堂’?”
小張恍然大悟,知道這是孫祥太的默許。到了開香那天,孫祥太既是“主香”,香堂執事自然都聽他的;他也一定會暗中關照,只要劉不才冒充得像,不露馬腳,就決不會有人來查問。
“多謝你指點!”小張笑嘻嘻地說道:“我就等你的信了。”
“好的。不過有幾句話,我先要關照。第一,行家請的香堂跟‘孝祖’的香堂是一樣的,都是‘大香堂’;這次的香堂,我預備在半夜裏開。一出通知,你要早點來,等在那裏。”
“我曉得。”
“第二,香堂的規矩。我跟你談過,你恐怕記不全了?”
“大致還記得。”
“這錯不得一點。不然會拆穿西洋鏡,我對同道,不好交代。等我再跟你說一遍。”
於是孫祥太—一細講,小張緊記在心;回去轉告了劉不才,他怕記不住,都用筆寫了下來。
到第七天上,通知來了,”這天晚上子正二刻開香。孫樣太告訴小張,帶着他的“朋友”,在拱宸橋利源客棧休息,到時候他會派人來引領到堂。
劉不才大為興奮。但是“香堂規範”第一講究的就是神態靜穆,切忌飛揚浮躁,因而不得不靜下心來;早早吃了晚飯,上床先睡一覺,自然沒有睡着,只不過閉目養神。到了自鳴鐘剛打十下,孫祥太派來引領的人到了。
子正二刻是十二點半;十點鐘就來迎接,似乎太早了些。問起來才知道香堂在深山之中,要走一個多鐘頭才能到。
“怎麼樣?”小張問道:“我看免了吧?”
“沒有這個道理。”劉不才說,“天上下小刀子都要去。”
於是劉不才首先檢點衣飾,不能穿馬褂,也不能戴帽。最要緊的是,將那張自己筆錄下來的“香堂規範”帶在身上,必要時,可以悄悄“對證古本”,免得錯了規矩。
那天雨雪載途,又濕又冷,半夜裏提一盞燈籠走泥濘坎坷的長路,實在是一件絕大苦事;同時還要為小張陪着受苦而增加一份濃重的歉厭之意,更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越走越荒涼,也越走越吃力,一腳下去,爛泥沒到靴幫子上,拔出腳來,十分費勁,因而走得很慢,這樣一步捱一步,好不容易發見遠處有隱隱的光亮,忍不住問道:“快到了吧?”
“是的。”帶路的人說,“前面就是。”
這句話就如仙丹,劉不才頓覺精神大振;餘下的這段路,走起來就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