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酈食其是陳留人,素有狂生之稱。當劉邦起義,兵抵陳留時,酈食其投入劉邦帳下,說服陳留縣令投降。其時他為劉邦策劃,所極力強調的就是軍食。黃河流經河南的那一段,東起淮泗,西至成皋,即所謂“中原”,四通八達,在秦漢是交通最方便的區域。而秦漢的黃河,亦決非現在的黃河,在那一段動輒泛濫,造成絕大的災禍。因此,身為土著的酈食其,對於這一地區的漕運、糧儲的情況及其在軍事上的重要性,了解得最透徹。欲成大事,必保敖倉,是他一貫的看法。他曾批評項羽以戰鬥力不強的投降的部隊守成皋為不智,此時有機可乘,自然不會放棄進言的責任。劉邦有許多缺點,但有一項最大的長處,從不錯過部下的好建議,而且接納建議付諸實行是既迅速,又徹底。因而等項羽一走,他立刻渡河到成皋城下來挑戰。
何謂“挑戰”?這個來源極古而被廣泛使用的軍事術語,值得介紹。中國的戰爭,在春秋時代,形如兒戲。戰國初期的規模也極小。直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引進了新的武器及戰術,幾乎淘汰了車戰,戰爭才逐漸“升級”。等到秦國一強,一仗下來,殺人盈野,更到了空前的規模。這因為,秦國計戰功有個硬性規定,以殺敵多少來計戰功的大小,稱為“首功”。首者首級,但不能提一顆腦袋去報功,所以又規定計首功以左耳為準——當然,這有許多流弊,老百姓的耳朵也割。陣亡戰友的耳朵也割,史書上說某戰役某國死多少人,都是由此計算出來的,其中當然有虎頭,但也很可觀了。
因為戰略觀念由爭一城一地的得失,演進到如何多殺敵人來消耗敵方的戰力,所以防禦工事特別受到重視。如果是城,城牆要高而堅,城外最好引水圍繞,即是俗稱的護城河。如果是效野,則築軍壘,稱為“壁”。那是一圈圍牆,不一定要高,但要厚,把整個部隊圍在裏面。壁外則是溝,愈闊愈深愈好。這一來只要糧道水源不絕,守個三年五載亦不成問題。
這樣就要“挑戰”了!挑戰的花樣甚多,而萬變不離其宗者,是要把敵人引出城,或者引出深溝高壘來決一死戰。大致起先是下戰書,戰書無效則陳兵示威,再無效就設法激怒對方。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辱罵,揭發對方的陰私,愈刻毒愈有效果。
漢王劉邦因為要爭取時間,第一步下戰書、第二步陳兵示威這比較文雅的步驟都略去了,一上來就到成皋城下罵陣,怎麼刻薄,怎麼難聽就怎麼罵。起先,曹咎謹守項羽的告誡,忍氣不理。這樣被罵了五、六天,見漢軍越罵越起勁,實在氣不過,下令出擊,而且是傾巢而出。“長史”,也就是項羽的“秘書長”,以及起先封為“塞王”,先投降劉邦,後來又轉投項羽的秦國降將司馬欣,都在軍中。
楚軍一出,漢軍稍作周旋,隨即敗退。成皋城外有一條汜水,源出南面數十里的方山,北流經成皋的東面,注人黃河。漢軍敗退,自然要渡過把水。曹咎急怒攻心之下,看不出漢軍的誘敵之計,下令渡汜水追擊。
兵法上有條定律:“兵半渡而擊”,這條定律,已成常識。不知曹咎根本沒有想到,還是想到了而認為必須要冒這個險,總之,他犯了致命的錯誤。當楚軍紛紛下船,搶渡汜水時,對岸的漢軍,突然反攻,伏弩齊發,矢下如雨。楚軍根本沒有招架的可能,亦無逃生的餘地,未曾接仗,就已崩潰。曹咎、王翳、司馬欣都引劍自刎在汜水上。
漢王劉邦乘勝渡河,復占成皋。楚軍將領的“戰利品”、金玉珠寶,包括陳平用來行賄的那四萬斤黃金,都為漢軍所得。當然,最重要的意義,是復得敖倉。
那時項羽在東線打得很好,先拔陳留,繼下外黃。在睢陽,即今商邱接得消息說成皋失守,急急引兵西還,來救滎陽。西楚霸王的威名果然驚人。包圍滎陽的漢軍,望見項羽的旌旗,慌忙撤退。怕為項羽追上,都從山間小路,分散轉進。自此而成楚漢對峙之局。
楚漢對峙之處,名為廣武。廣武是一座山的名字,一名三室山,又名三皇山,在成皋之西,與敖倉所在地的敖山相連。廣武山一劈兩半,東西相對,中間一條深澗,約有百里之寬,即名廣武澗。澗水南流,注入汴水。楚漢兩軍,各在山頭築城,隔澗相峙。楚軍在東,稱為東廣武,漢軍在西,稱為西廣武。這兩座城,後世就稱為“項王城”和“漢王城”。
看起來東西相對,韓兩相稱,其實大不相同。漢王劉邦這面,有敖倉、有成皋。
成皋有關,名為“虎牢”,虎牢關為洛陽的門戶。亂山叢中,蜿蜒一線,西迄鞏縣,東起成皋,入口處即名為虎牢關。輕兵阻道,強敵卻步,所謂“塞成皋之道,則天下不通”。所以漢王劉邦據有成皋,即無後顧之憂,得容蕭何全力經營關中,源源接濟,而前方兵食無憂,據險而守,則已立於不敗之地。
反之,項羽的後方,深受北面的威脅,糧道經常有被切斷之虞。楚軍的主要糧道有二:一條是東西流向的黃河,一條是南北流向通江淮的鴻溝。前者常被在齊的韓信遣輕騎突襲,後者則在彭越的游擊隊活躍的區域,有時截得大批糧食,反繞道接濟成皋,對於漢軍的貢獻很大。於是楚軍常處在飢餓的狀態中,士氣急劇低落,就像漢王劉邦初到南鄭時的情況那樣,部下“開小差”的日有所聞。一世之雄的項羽,困守東廣武,一籌莫展,不得已與漢軍議和,歸還太公及呂后,划鴻溝為界。
當他引兵東還時,張良、陳平諫勸漢王劉邦說:“今漢有天下大半,而諸侯皆附,楚兵疲食盡,此天亡之時。不因其機而遂取之,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接納建議,因而有垓下之戰。西楚霸王項羽的失敗,敗在“食盡”則“兵疲”,而漢王劉邦的成功,則因“足食”而“足兵”。由這一點上看,不難想見任公的“藏粟”,在當時是如何貴重?
漢王——漢高祖初年的糧價之高,可能是空前絕後的。《漢書·高祖紀》:
“二年,關中大飢,米斛萬錢。”這裏的“二年”,可能連着下一年,即指公元前二○五年到二○四年間的事,因為漢高祖劉邦最先入關,那年十月至霸上,接受秦王子嬰的投降,就以這一個月為漢元年的歲首。這樣,到第二年的九月底都稱元年,這好比現代的會計年度,從當年七月到翌年六月為一年是同樣的道理。
這一年,漢高祖從漢中出兵,“還定三秦”,正當項羽焚咸陽宮闕,大火三月不息之後,關中的農田水利,破壞得相當厲害。漢高祖雖然下令將秦始皇父子耗費大量民脂民膏所建造的“苑囿園池”改變為農田,但舊的已遭破壞,新的還在建立,加以軍需軍糧的徵發,羅掘一空,則當地米價漲至每升萬錢,固無怪其然。
《漢書·食貨志》說:“漢興,民失作業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又說:
“漢興,米至石萬錢”。這當然是指普遍的現象,但一個“五千”,一個“一萬”,有人以為一指平均數,一指最高數,這話雖有道理,似亦不然。合理的解釋是:一指一般地區,一指特殊地區。說得明白些,戰火最烈的地區,米每石一萬錢,此外最少亦得五千錢一石。
楚漢相爭,前後雖只五年,但以當時戰爭的型態而言,是中國自有史以來,第一場全國性的總體戰。比較不大受影響的地區,不過巴蜀、江東等地,而以中原被禍最烈,中原一帶又以滎陽附近為尤甚。米價每斛,或照彼時的度量衡稱為“石”,高至萬錢,幾乎為戰國時代的二十倍,正是指這一地區而言。
任公的藏粟,就在這個地區。他的大主顧是楚軍。那些跟隨項羽起兵的“豪傑”,自東而西,破城無數。所獲的金玉,此時不能充饑。而飢餓的士兵,不是逃亡,就會作亂。為了穩定軍心,保存自己的實力,不得不多方搜購糧食,於是“豪傑金玉,盡歸任氏。”
但是,亂世無法紀,任公的糧食,何以不曾被劫?何以能居為奇貨,作成極有利的交易?這些是極富研究價值的問題。以現有的資料而論,不可能求得圓滿的答案。但以任公以後的表現,可以想見其人的性格,再參照當時社會的一種特殊情況,則亦大致可以了解其原因。
任公自己,也可說是一個豪傑之士,但基本上他是一個正統派的商人。他的商業天才,可分兩方面來談,第一是眼光銳利深遠。第二是具有卓越的領導才能。
他人取金玉而任公獨“窖倉粟”,此固為眼光銳利深遠的明證,但有大量糧食而若不善經營,則在那樣的亂世,適足以自招殺身之禍,所以卓越的領導才能,才是任公成功的主因。他的領導方法,可以歸納為八個字:“恩威並用,以身作則。”
先說以身作則,其時富人多奢侈驕慢,而任公謙虛、勤儉,與他的屬下共同操作,人格的影響為凝聚力,則其事業中的成員,必團結為一整體,乃是勢所必然的。
任公的“恩威並用”,且留到後文介紹他的“家約”時再細談,在這裏必須要研究的是,他的一種特殊的社會關係。他的這種關係,在《史記》和《漢書》中都未提到,但任何良史都有曲筆、隱筆,未着墨處常有問題存在,只要發現了問題,再研究當時的背景、風尚,就不難得到答案。
任公的問題,在前面已經提到過,他在那個楚漢相爭,提兵百戰,而且飢卒如虎,粟貴如金的地區,何以能夠保存他的藏粟,不被搶劫?不但不被搶劫,而且能夠交易,交易的對象又是“豪傑”,同時賣得很好的價錢,這不是神通廣大得不可思議了嗎?
可是,我們只要想一想抗戰期間,在敵我相接而物資可以交換流通的若干地區,如界首等地,有許多“吃得開”的大亨,“陰陽兩界”暢行無阻,就不難了解任公能在那樣危險的環境中,大發“戰爭財”的原因何在。
任公本人必也是一個“豪傑”,漢書將此豪傑的傑寫作“舛”,便不是一個好字眼。“豪”則正好解釋為現代的“大亨”,《史記》、《漢書》中“大豪”的字樣甚多,秦始皇的外祖父,就是趙國的大豪。
大豪中之大豪,為戰國的“四公於”——魏國,信陵君魏無忌;趙國,平原君趙勝;齊國,孟嘗君田文;楚國,平原君黃歇。所謂“取重諸侯,顯名天下,扌益而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即指此“四公子”而言。“遊俠”之起,以“四豪”為濫筋,而其間也有異同。相異者“四豪”為貴公子,而遊俠多出於市井;相同者,“振窮周急,謙退不乏”,“雞鳴狗盜,無不賓禮”。降至末流,“作奸剽攻”,“鑄錢掘家”,那是流氓土匪,徒竊“遊俠”之名而已。
遊俠是亂世的產物,因為“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非盛世所能容忍。大致由亂而治,則遊俠的身分作風必有變化:一種是修成正果,成另一型的傑出人物,如近代的杜月笙;一種是淪入魔道,為非作歹。倘或依然結成“死黨”
而“背公”,則遲早會發展成叛亂組織,危害國家。漢景帝“盡誅此屬”,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