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富饒是故事

我們的富饒是故事

我是在二十多年前聽到這個故事的。據說故事剛發生時,成了河南省的一樁大案。當時我覺得這個故事離奇,隱隱感到它具有我一時還看不透的價值,或是倫理的,或是藝術的。在美國留學、寫作的十幾年裏,這個故事常常不期然地出現在我心裏,每次出現,似乎都經過了一次重新的價值審核。我一直不願寫它,是因為它的離奇。離奇的故事很難保障一部文學作品的嚴肅性。也難於脫開編造的干係。我對於那種難以忘懷的故事是給予重視的。一個故事不因我新的人生經歷、人格成長而淘汰、而淡去,我認為必有它不肯淡去的道理。作者和它的故事之間也是有緣份的。在某一個時間偶然得到一個故事,它和你在幾十年歲月中都互不離棄,不就是緣份嗎?

我在二○○三年第一次去河南農村。又在二○○四年第二次下去。我與河南農村的感情,建立在二十多年前,當我還是李凖的兒媳婦的時候。我在李凖家生活了十來年,非常喜愛豫西方言,那麼簡潔有力,風趣之極,應該說我基本掌握了這種方言。並且這個故事也來源於李家長兄。當時他讀過案中人的卷宗。我兩度去豫農村,那方水土使我更懂得這種語言的妙處。那是極其樂觀,生命力極強的中原人的文化體現。我和當地人提到這部小說中的故事原形時,恰好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性了解這件當年的大案,便帶我去了龍門附近的一座村莊,找到了故事中主人公的後人,也參觀了那個紅薯窯。可惜因為兩個月的大雨,它已坍塌了一半。後來我遇見李家長兄,說起我去豫西蹲點的事。他說他知道那個大案發生黃泛區的西華縣,並不發生在豫西。就是說河南有兩個類似的故事同時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並且西華縣的故事更為離奇,因為包含了姐弟亂倫。離奇中的離奇,是一個省份竟揭示出兩個如我小說的故事。

刻意創造離奇,是為文學不屑的;但刻意避開離奇是另一種矯情。為故事原本的離奇元素而犧牲故事,那我只能看成作家人各有志。我們民族上個世紀磨難重重,避開離奇,所剩故事無幾。化離奇為無奇,也是一種功力,是接受挑戰。當年拉丁美洲作家們把無奇不有的政治時局魔幻化,在魔幻的層面上來表現它的平常和無奇,也就是“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假如人的命運危機是家常便飯,那麼這樣的現實就超於我們理解的客觀現實,被稱為“超現實”(Surrealistic),也就是“魔幻現實”。

我們經歷了物質饋乏的幾十年,我們的富饒是故事,種種離奇的故事。每當我在文學寫作課堂信口述出一個故事,美國同學們都羨慕我們中國人的閱歷。從心理上來說,我們這代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中國人恰恰讀完了萬卷書,走完了萬里路,一切離奇都不在話下,都能被平靜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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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散文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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