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葉青兒犯了眾怒,系裏吳主任覺得因為有了韓陽的庇護,她才會如此囂張,於是把韓陽叫來問情況。素來溫良恭謹的韓陽一反常態,跟吳主任激烈爭論起來。他說葉青兒有維護尊嚴的權利,學生罷課應由系裏來做工作,敦促他們複課,氣得吳主任吹鬍子瞪眼直喘粗氣。
兩人正爭執不下之時,青兒敲門進來,神情獃滯地問:吳老師,您找我?
吳主任瞪了韓陽一眼,語氣生硬地說:葉青兒,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得很清楚。我個人建議你休學一段時間,大家都冷靜一下,對你也是有好處的。你仍然可以參加考試,不耽誤你畢業。
青兒一聽,倔脾氣上來了,問道: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吳主任耐着性子說,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有些事情說不清楚,希望她配合系裏的工作。青兒咬着牙下定決心,沒有信服的理由,她將繼續上課。吳主任急了,讓她不要因一個人而影響全班學習。青兒不服氣地質問,她怎麼就影響全班了。眼見着兩人就要戧戧起來,韓陽忙打圓場說,你冷靜點兒,吳主任也正在積極想解決辦法。
青兒滿腔悲憤地沖韓陽說:他們憑什麼踐踏我的人格?只要我沒有犯罪,我就要坐在課堂里。他們不能剝奪我上課的權利!那些污辱我人格的人,才應該受到批判!她情緒激越,幾乎是喊着說出來的。
吳主任與韓陽被震撼,相互無言。
屋裏一片靜默,三個人沉浸各自的情緒里,連敲門聲都不去理睬。門推開了,雷雷一瘸一拐地進來。韓陽忙攔住,低聲埋怨他怎麼這個時候來搗亂。
雷雷推開韓陽,看都不看青兒一眼,徑直走到吳主任跟前,"啪"一聲將匿名信拍到辦公桌:我是雷雷,我來是要證明,這種無恥的匿名信和那些流言蜚語都是造謠誹謗!是我綁架了葉青兒,她是無辜受害者,壞人是我。
青兒厲聲喝道:雷雷,這裏有你什麼事兒,你出去!
雷雷目中無人,毫不理睬,提高嗓門說:葉青兒沒有任何過錯,為什麼要她承擔後果?你們真要搞道德法庭,批判我啊,我是罪犯,我是流氓!你們可以開批判大會,戴高帽遊街都可以,但你們不能冤枉葉青兒,她一點過錯也沒有!
青兒氣得上前猛推雷雷,讓他趕緊走。吳主任皺着眉頭,滿臉怒氣,韓陽見狀忙拽着雷雷往門外走。雷雷暴躁地甩開他,怒吼道:你們不就是懷疑葉青兒和我關係嘛。你們難道看不出這個女的恨我,她這輩子從來沒正眼看過我,她看不起我。她和你們一樣,以我為恥!
青兒像被電打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雷雷。
韓陽強行把雷雷推出門,責怪說:葉青兒的處境非常難堪,你要真心想幫她,就離她遠點兒!
雷雷語氣激烈地反問:這就是你的邏輯,遠離她就能幫她嗎?我這段時間
一直遠離她,可她照樣被欺負!
見雷雷執迷不悟,韓陽硬着心腸刺傷他:這不是398,這是學校,你在學校是有劣跡在案的,沒人相信你!
雷雷咬着牙默然,跟這兒他有力氣使不上。
青兒神情漠然地從辦公室出來,眼睛裏空洞無物,機械地下樓梯。雷雷下意識地要跟過去,被韓陽拽住問:你還要添亂嗎?
學校里的氣氛讓人窒息,回家父母處處賠着小心使她備感憋屈,偌大的城市竟然無有可去之處,葉青兒走在路邊,心下凄然。
身後傳來摩托車轟鳴聲,她充耳不聞。摩托車開得很慢,慢得熄了火,雷雷狠狠踩了幾下油門,怎麼也打不着,眼見着青兒走遠,他忙丟下車追過去。
她發過誓不再理他,眼裏似乎壓根兒就沒他這個人。可他不離不棄緊緊跟隨,還時不時偏過頭看她,好幾次欲言又止。
他想要她明白他的心,冷靜地開口說:我知道你這輩子不想再見我,可你的倒霉都是我惹的,我要幫你洗清冤屈。
青兒冷冷地問,他有什麼能力幫她?雷雷說,黑皮當時在現場,他可以出面作證,為她平反昭雪。青兒淡然一笑,搖搖頭說,她又不是右派,搞什麼平反昭雪。雷雷滿臉嚴肅,說他不會跩詞兒,他的意思她能明白就行了。
他把該說的說完,瘸着腿走開。青兒心一軟,忍不住"噯"招呼了一聲。雷雷回過頭,四目相對,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就那樣看着,目光清澈,直透心底。
青兒輕聲問,傷好些嗎?雷雷假裝客套,說好多了,謝謝她關心。太極推手練完,兩人又陷入尷尬,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青兒轉臉望着車水馬龍的街道,硬下心腸說道:我向父母保證過,不會再見你。我們以後不要見面了。她說話很輕,但字字擲地有聲。
青兒離開了,挺着腰板兒,走得很慢,堅定而決絕。雷雷一陣錐心般疼痛,瘸着腿跑到她面前,凝視着她的眼睛,想看到她心裏去。青兒嚇一跳,不由後退一步,以為雷雷又要發飆。
雷雷表情嚴肅,認真地說道:我也向我父母保證過,不再愛你。我現在當你面,告訴你,我不追你了。但你的名譽因我而毀,我要為你討回公道,我不能讓你不清不白做人,我要讓你活得有尊嚴。這件事完了,我會走,走得很遠,我們不會再見!
雷雷語氣非常誠懇,說完轉身走到摩托車前,狠狠踩油門,風馳電掣般遠去,青兒獃獃站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吳主任打電話給老葉,談了葉青兒的事兒,希望他勸女兒顧全大局,休學一段時間,不然系裏很難辦。老葉唯唯諾諾,一個勁兒地點頭。韓陽怕他有心理負擔,多方勸解安慰。
老葉感嘆道:小韓,我和青兒她媽是老了,和時代脫節了。我們說話她聽不進去,你不一樣,你是她老師,比她穩重成熟多了。她聽你的,好好勸勸她,告訴她什麼是真正的生活。把她託付給你,我們夫妻倆放心。
韓陽聞言怔住,有些尷尬:伯父,您言重了,我沒有您說得那麼好。
老葉淡然一笑,拍拍他的肩頭:這二十多年裏,我經歷了人性最黑暗的時代,什麼人沒見過?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兩人說著話兒,回到了葉家。葉母熱情地張羅韓陽吃晚飯。
飯後,四個人呆在客廳里,各有心事。葉青兒明白父母搬來救兵,是想遊說自己,可她不想聽。她找借口要回自己屋,老葉咳嗽一聲,韓陽會意,喊住青兒:小葉,你最近氣色不好,在家休息一段不好嗎?
青兒知道這話背後的潛台詞,除了雷雷,誰都勸她低頭,可她究竟錯在哪裏?她倔脾氣上來,板著臉誰也不理。
葉母瞅着心裏起急:你這孩子怎麼就死腦筋啊,你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啊。你這樣,不是讓韓老師為難嗎?
青兒看着韓陽: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如果執行系裏的錯誤決定,我會活得沒有尊嚴……
老葉按捺不住,情緒激動地打斷:你懂什麼叫尊嚴?一個人能平平安安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尊嚴。跟組織、跟集體對抗,只會尊嚴掃地,爸這大半輩子受的教訓還少嗎?
青兒搖頭:爸,時代不一樣了,您不能用老經驗看待新問題。韓老師,我就堅持去上學,學校能怎麼著?開除我學籍嗎?如果開除,什麼理由?
韓陽說:伯父說得有道理,你為什麼非要硬碰硬呢?這件事如果鬧到學校,就算不會對你學籍有什麼影響,可對你將來分配是不利的。
葉氏夫婦看着女兒,滿眼憂慮。
屋裏一片靜默,青兒低頭想了想,態度堅定地說:我去找院長,找書記,向他們說明情況。
在座的人都傻了眼,沒想到規勸不成反而火上澆油。
雷雷悄然推開門,屋裏燈亮着,桌上擺着飯菜,但沒有人。他關上門,插上插銷,跑到父母房間翻找東西。先是打開抽屜,大衣櫃,小盒子,然後翻衣服兜,最後在母親上衣兜里翻出倆五塊錢,趕緊放兜里。正想接着翻,傳來一陣拍門聲,聽到雷母嘮叨說:這鑰匙怎麼打不開門啊。家裏有人嗎?雷雷,老雷?
雷雷趕忙手忙腳亂地歸置東西,看看沒留下痕迹,方才跑出去開門。
雷母瞪着他問:插門幹什麼?帶人回家了?邊問邊火急火燎地推開雷雷房間的門,探頭找人。
雷雷生氣了:媽,你還真把我當流氓了?
雷母沒發現可疑動向,放下心來,勸兒子要麼復讀,要麼趕緊當兵走人。雷雷插科打諢,一會兒端茶倒水,一會兒張羅着熱飯。
雷母警惕起來,問他又想犯什麼壞呢?雷雷嘿嘿一笑,說想要幾個錢。雷母問要錢幹嘛使。雷雷說腳上的回力鞋穿爛了,想買雙新的。雷母將信將疑,說需要啥她去給他買。
雷雷找了幾個借口,都被母親給堵了回去。老雷一再囑咐,要她在經濟上控制兒子,免得他口袋裏有了錢就跑出去胡作非為。招數使盡,一個子兒也沒要到,雷雷徹底泄了氣,飯也不吃就又跑出了家門。雷母追在後面喊:幹什麼去?雷雷頭也不回地說,玩兒去。氣得雷母摔了筷子,拿他一點兒轍兒都沒有。
雷雷找大頭想辦法,他嘬着牙花子道:沒錢倒是次要的,可沒介紹信人家連招待所都不讓你住。
雷雷齜牙一笑:早想到了,跟我媽抽屜里拿了好幾張介紹信呢。就是沒偷着錢,老太太防得嚴着呢。
大頭翻着口袋,掏出五塊錢遞過去,說為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他把這月飯費省了。這話雷雷愛聽,兩人嘎嘎笑着打打鬧鬧。
翌日,葉青兒來找院長,想當面反映情況。韓陽不放心,陪着她一塊兒去。青兒怕連累他,執意不肯。韓陽這次是鐵了心要幫她,根本就沒想太多。
鍾院長一聽這事兒就皺起了眉頭,說院裏不了解事情的原委,還是系裏解決的好。青兒說,如果系裏能解決,她就不會來麻煩院長了。
韓陽在一邊幫腔,希望院長能站在公正客觀的立場上制止流言蜚語。鍾院長神情淡然,嘴裏全是官話,說文革把人心都搞亂了,社會誘惑很多,也很複雜。主要精力應該放在學習上,不要受社會上那些歪風邪氣的影響……
青兒急了,打斷道:院長,我特別同意您的觀點,學生就應該學習,大學不就是學生學習的場所嗎?現在有人妨礙我學習,院領導是不是應該管一管這種人和這種現象呢?
鍾院長一愣,說具體情況要做具體分析。他的官僚作風使青兒情緒激動起來,她說希望院長能深入基層,做一下調查研究,不能讓那些歪風邪氣搞亂校風學風。
鍾院長臉色陰沉下來,他很反感青兒的潑辣作風,問道:你不是應屆生?
青兒怔住,說她工作過一年。鍾院長又問,你參加過什麼組織沒有。青兒感到他問的話題匪夷所思,回答說小時候參加過少先隊。韓陽緊張起來,嗅出濃濃的火藥味兒,趕緊解釋說,葉青兒口直心快,提意見不講究方式,態度有點兒急躁,不過動機還是善意的。
鍾院長面沉似水,翻着文件不搭理他們。青兒也感覺苗頭不對,嚇得不敢再說話。屋裏靜得讓人窒息,院長翻了會兒文件,冷冷地下逐客令:你們先回去吧,這事兒我跟其他領導研究一下。
韓陽示意青兒趕緊走,青兒倔脾氣上來,說系裏領導勸她休學一段時間,她想聽一下院長的意見。
院長說,他不能越過系裏直接管到每個學生頭上。這時,有人敲門進來,通知院長去開會。青兒一臉固執地攔住鍾院長: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您是不同意我上課嗎?
韓陽站在青兒身旁,形成犄角之勢。鍾院長想了片刻,沖韓陽一笑:先去上課,有什麼事兒跟系裏談。說完,走出辦公室,韓陽與青兒對視一眼,心情頗為沉重。
青兒提前來到教室,坐在最前排埋頭看書。還沒到上課時間,教室里空無一人。華華推開門探頭進來,猶豫片刻,徑直走到青兒身旁坐下。
青兒淡淡地說:你還是跟我保持點兒距離好,免得人家說你和壞分子划不清界限。
華華把手裏的書往課桌上一摔: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硬骨頭啊,誰還沒有膽小怕事兒時候?你就允許人犯錯誤吧,改正就得了唄。
青兒真摯地說:我可沒說你犯錯誤啊,犯錯誤的是我!
華華搖頭說:你什麼事兒都愛較勁。我覺得你真是生錯時代了,你要在戰爭年代,被日本人、國民黨俘虜了,肯定寧死不屈革命烈士啊。委屈您生活在我們這個和平時代啦,英雄無用武之地……
青兒瞥了她一眼說:英雄用武之地就是當烈士啊,你這什麼邏輯!
兩人又恢復了姐妹般的情感,瞎貧起來。
雷雷決定去找黑皮,在家裏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母親打電話讓他去一趟,說趙伯伯來了,想見他一面,然後帶他下部隊。這個機會很難得,雷雷一直渴望成為一個馳騁疆場的戰士,望着收拾好的行李,他有些猶豫了。
雷雷的父母在市長辦公室等得心急如焚,哪裏知道此時兒子嘴裏正叼着張站台票進了檢票口。
車廂里擁擠不堪,列車員神情冷漠地查票。雷雷強作鎮定,望着窗外吹着口哨。他想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列車員,可列車員冷冷地看着他,不為所動。火車在一個偏僻的小站停下,列車員揪住雷雷的衣領就往車下拽,嘴裏罵道:小流氓,下次再抓着你逃票,送你派出所勞教一年!
雷雷差點摔倒,跳起來求情:大哥,兄弟家裏有八十歲老娘餓得沒飯吃,等着兄弟四處討飯帶回家呢。兄弟都餓了三天四夜了,哪還有錢買車票啊。您就行行好,幫兄弟一把,兄弟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列車員冷嘲道:還討飯餓肚子,瞧你那兩母狗眼直放賊光,不是流氓就是小偷,咱車上現在是沒有乘警,要不非抓你不可,還不快走!
車緩緩啟動,雷雷仍不死心,跟着跑:大哥,師傅,唉大爺,唉,兄弟真的沒錢買票,要不我先欠着,到站我補票還錢不成嗎?不就罰款嗎,兄弟我認了,唉大哥,唉,等等等等……
車越開越快,列車員哈哈大笑着:小流氓,誰是你大哥!我要有你這麼個流氓弟弟,我一頭撞死算啦!
雷雷抓起一塊石頭砸向列車,罵著:臭狗屎,給臉不要臉!
雷雷沮喪地往前走着,心想這大老遠的路,靠兩腿何時才能到啊!怎麼著也得想轍搭個便車才行。
雷雷一邊走一邊琢磨。正在這時,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停在馬路邊,雷雷仔細一看,這大卡車也是奔他要去的方向。他不由的偷偷樂了。他趁人不注意時,上了卡車。
卡車裏裝着幾隻雞籠,雞籠里有幾隻雞和一些建築材料。雷雷戴着一頂灰禿禿的帽子縮在角落裏倒頭便睡。卡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着。
此時的雷雷卻沒想不到,他一聲不吭的出走,讓家裏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雷母急得只抹眼淚,她對莎莎說:他什麼也沒拿,就偷了我口袋裏的十塊錢,你說他能上哪兒啊!跟誰也沒說嗎?
莎莎看着雷母,快言快語地說:雷雷做事哪有個譜啊,他想什麼就是什麼,沒準啊。
雷母一聽這話,瞪着眼睛問道:什麼?
莎莎趕緊掩飾說:嗨,我那是瞎想,我哪了解雷雷啊,您問大頭了嗎?
雷母嘆着氣說:給他學校打過電話,不在宿舍。
莎莎站起身來,對雷母說:您別著急,我晚上去去學校幫您問問吧!說完,她轉身走出了雷家。
晚上,莎莎來學校找大頭。
一見大頭,莎莎就用審問的語氣問道:你說,雷雷去哪兒了?
大頭看着她不屑地說:你是誰呀?我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說著,大頭轉身就走。
莎莎伸出腳擋住他:甭廢話,趕緊說!要不,雷家可要報案了!你可是知情不報啊!
大頭一腳踹開她的腿:滾蛋!雷雷有爹媽,他怎麼著關你屁事兒!說完,抬腳就走。
莎莎跟在大頭後面,着急地說:他是不是跟那個騷貨私奔了?
大頭猛地回頭,惡狠狠地說道:從小到大,你了解雷雷嗎?怪不得他瞧不上你!說完,大頭轉身走了。
莎莎氣得臉色發青,追着大頭罵道:雷雷算個屁呀!他干過幾件人事兒?這回倒弄得轟轟烈烈的,又是流血又是犧牲的!不就為了個騷娘們兒嗎?他丫才讓人看不起呢!
大頭聞言回過頭來,不怒反樂。他拍拍莎莎的頭:你丫大腦沒發育全,還在幼兒園階段!趕緊的回家吃點兒營養品,等進化到能聽懂人話吧!說完,哼着小曲揚長而去。
莎莎氣得直跺腳。
韓陽擔心青兒在這件事情上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激化了與學校的矛盾。放學后,他便來到女生宿舍外等着。這時,華華從宿舍匆匆出來,韓陽見了急忙迎上前去。
華華一見韓陽既驚又喜:韓老師,您找我?
韓陽與華華邊走邊談,韓陽完全一派師長姿態,華華卻是面紅耳赤,彆扭得不行。她低着頭,眼神有些慌亂,聲音很輕地引領着韓陽朝無人處走去。韓陽全然不知,他滿心挂念的都是青兒。
走到無人處,華華的心情平靜下來。她抬頭看着韓陽,只見他眼神茫然的一個勁說著青兒的事兒,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你是葉青兒最好的朋友,她現在處境你也看到了。她這人,外表看着挺冷挺倔的,內心其實非常脆弱,非常需要友誼……"
華華看着韓陽,不說話。
韓陽仍說個不停:她這種性格和她家庭情況有很大關係,其實她本人不應該是這種性格。我聽她母親說過,小時候她是個特別乖的女孩兒,她的成長過程太艱難了,她一直背負一般女孩兒不能想像的壓力……
華華仍然不說話。韓陽終於意識到了華華態度有異,停下來看着華華問:你怎麼不說話?
華華有些傷感地說:韓老師,你找我只是要談葉青兒嗎?
韓陽愣了一下,恍然道:啊,她現在情況比較特殊,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華華委屈地說:您直接上去找葉青兒不就行了嗎?
韓陽看着華華:你怎麼這態度?你們鬧矛盾了?
華華囁嚅着說:沒有,我就是覺得好像只有葉青兒的事兒你才會找我。我也是你的學生,你一點也不關心我們嗎?
韓陽窘道:你看你,我剛才不是說了葉青兒最近有些麻煩,你也知道,我一個男教師,到女生宿舍不太方便。
華華情緒激動地說:你也不是現在才關心葉青兒,葉青兒家三代歷史你都門兒清。我家事兒你了解過嗎?我父母是做什麼的,我長這麼大吃過什麼苦,我是什麼樣性格,你知道嗎?想知道嗎?
韓陽愣住,半晌才說:華華,我以為你是葉青兒的朋友……
華華沒看韓陽,眼神幽怨地說:我是葉青兒朋友,唯一的女朋友。可我也是你的學生,你不能這麼偏心眼兒。
韓陽有些尷尬,想安慰她幾句,又怕說過了讓她誤會。他解釋着說:噯,班裏學生,我哪個不關心啊!你們家情況我清楚,我看過檔案,我知道你父母……
華華猛地抬頭看着他,熱切地說:我父母很善良也很好客,寒假我請你去我家做客,你去嗎?
韓陽愣住。
華華自嘲地一笑:我隨便說說的,你當然不會去。我在你眼裏算什麼呀,連葉青兒的小拇指都比不上。說著她緩緩轉過身,傷心地走了。
韓陽尷尬不已,想追上去,更怕解釋不清,只得站着發獃。
華華走了幾步,終究不忍心讓韓陽難過。她回過頭,淡然一笑:你放心,我會照顧葉青兒的,就算你不那麼關心她,我也會那樣做。我在班裏也沒什麼朋友,我們倆啊,是臭魚對爛蝦,一丘之貉。華華說完走了。
韓陽看着華華離去的背影,直撓頭。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華華如此大膽的表白。
不知顛簸着走了多久,大卡車終於咣當一聲停了下來,雷雷仍在昏睡。幾名農民模樣的壯漢打開了車的后檔板開始卸貨,他們跳上卡車,驚動了在雞籠子裏的雞,叫聲亂成一團。一個壯漢抓着雞籠子就往下扔,剛扔下一個就發現縮在角落裏的雷雷,不由嚇了一跳。他急忙往後退,差點摔下車去。他趕緊示意身後人不要出聲,幾個人拿起傢伙悄然逼近雷雷。
雷雷仍在昏睡。幾把長長的農具抵住雷雷脖子,一把鏟子用了點勁兒,雷雷被驚醒了。他剛想起身,幾把長鐵鍬和鐵鏟把他逼得死死的,怎麼也動不了。雷雷見這陣勢只好一個勁作揖:大哥、大叔、大爺,哥們兒這是沒錢了,不得已啊!要不我幫你們干點活?
幾個壯漢也不說話,為首的點頭示意另一個拿過雷雷身上的書包,雷雷急忙護住。誰知對方立馬將一把鐵釵扎到雷雷手上,雷雷嚇得只得鬆手。書包被拿走後,幾雙手在裏邊翻來翻去,介紹信扯碎了扔到車外。他們把錢包被翻出來看,見只有兩張五元和一張十元,幾個人分了錢,連錢包也被一個人塞進自己腰裏。
雷雷只得眼巴巴看着自己被洗劫一空。
一個沒拿着錢的小子,開始打雷雷身上衣服的主意,雷雷這下可受不了了,瞅個冷子,推開那人跳下車。由於他的腿沒好利索,剛跳下車就摔在地上。那個壯漢跟着跳下車,雷雷慌忙爬起來就跑。壯漢追了幾步,車卻開始啟動,那人只得停下,罵罵咧咧回到車裏。
雷雷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野外……
不知走了多久,餓得頭暈眼花的雷雷終於看見了一個小飯館,他想都沒想便踉蹌着走進去一屁股坐下。服務員急忙過來問道:想吃點什麼?
雷雷大大咧咧地說:菜單呢,拿來看看!
服務員遞過菜單,雷雷接過來,煞有介事地看着說:木須肉,宮爆雞丁,麻婆豆腐,紅燒排骨……
服務員在本上寫完,算了錢,告訴雷雷:五塊錢。
雷雷問道:先付費啊?真事兒!
服務員盯着他,雷雷假裝找錢包,一臉蠻橫地沖服務員說道:唉,有茶嗎?拿壺茶來!
服務員端茶過來,拿起點菜單,就站在桌旁等雷雷付費。
雷雷大模大樣喝着水,看着服務員道:噯,你先炒幾個菜上不成嗎?我這兒都餓壞了。
服務員毫不鬆口:不成,我們這有規定,先交錢再炒菜。
雷雷轉着眼珠:我忘帶錢包了,你們這兒有電話嗎?我給朋友打個電話,讓他送錢來,你先炒菜……
服務員也不回答,只是搖頭,滿臉固執。
雷雷氣得要拿壺就倒水喝,服務員伸手拿走茶壺;雷雷接着去拿碗,想喝碗裏剩下的那口茶,碗也被服務員拿走。氣得他伸手握拳就要往桌上砸,卻發現店裏的幾個壯漢正瞪着他,拳頭也沒敢砸下去。
雷雷只得氣哼哼起身離去。就聽身後傳來一片罵聲:騙子!一看就知道是騙子!
雷雷垂頭喪氣,蓬頭垢面的在馬路邊坐下,過往行人中,有好心老太太停下看着雷雷,然後扔下一枚鋼幣。雷雷愣怔着撿起,看着老太太背影想用勁砸過去。手剛舉起來,卻見那枚鋼幣在路燈下閃閃發光,他緩緩垂下手,將這枚一分錢鋼幣放進了自己的兜里……
下課了,學生們三三倆倆走出教室。這節課的主講江老教師也隨之走出,他的身邊還有幾名學生在詢問問題。
青兒和華華一起走出來,青兒看着江教師,對華華說:我有幾個問題不太明白,想問問江老師,你等我一下。說完,她逕自朝江老師走去。
華華伸手一把沒拉住她,趕緊跟上。
青兒一走到教師跟前,幾名學生立刻躲開不理青兒。青兒也不理會,上前就問:江老師,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您……
這時,韓陽走了過來,看見了江老教師緊張的表情。
江老師一見青兒,神情不自然地躲着她,環顧左右而言它道:噢,噢,對不起。我等下還有個會,你有什麼問題,整理一下,交你們課代表好吧。我下節課開始前抽十分鐘統一回答,好吧?噢噢,就這樣吧!
江老師說著匆匆離去。青兒看着老師狼狽疾走的樣子,忍不住要笑,對趕過來的華華說:他也躲我,他都快六十了吧?
華華還沒來及安慰,青兒眼睛就紅了。兩人沉默地往前走,韓陽迎面走來,剛才那一幕他看在眼裏,他朗聲笑着:葉青兒,華華,有件事兒想請你們幫忙。
華華立刻婉拒道:我中午還有剩飯沒吃完呢,讓葉青兒去吧!
青兒壓根沒聽明白怎麼回事兒,聞聲抬頭看着韓陽。韓陽有些尷尬,青兒又回頭看華華,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韓陽表情黯然,轉身想要走。
華華見狀,心軟地說:沒事兒,韓老師請我們吃飯。走吧!
韓陽張羅着讓兩位女生坐下。他拿起水盆,笑着說:你們坐着,我來做飯。
華華接過他手裏的水盆,說道:我去吧!
華華看着青兒,轉身大大方方走出房間。屋裏只剩下青兒和韓陽,韓陽立刻就覺得彆扭,也想跟着出去,但又覺得不妥。青兒很自然地瞎轉悠着,沒話找話地說:噯,你這房間跟我們宿舍一樣大,才住兩人。聽說與你同住的那人已經結婚了,那就等於你一人住了吧,真不公平啊!
韓陽看着青兒說:也沒準過兩天又塞過一個新生呢。
青兒感慨地說:那也比我們六人一屋強!唉,我要是也能考研就好啦。
韓陽安慰她說:你想考就考啊,這有什麼能不能的?
青兒怔一下,問道:是嗎?我想考就能考嗎?
韓陽沉思了一下,說:當然。
青兒假裝生氣道:你做不了主的事兒,可別瞎許願!
韓陽緊張地急忙說:你看你,怎麼老是這麼悲觀。
青兒看了韓陽一眼,淡然一笑:韓老師,我現在這種處境,你請我到你房間吃飯,你真的不怕人說閑話嗎?
韓陽頭偏一點,聲音低下去:嗨,我不是叫了你們倆嘛。
韓陽的坦率讓青兒有點吃驚。
這時,華華拿着水盆進來:你們說什麼呢?不會說我壞話吧?
青兒看着她說:你幹什麼壞事兒了嗎?這麼怕人說你?
華華脫口說道:說壞話還要看幹什麼嗎?那就沒造謠這回事兒了。
青兒立刻無言。華華歉然道:對不起,你看我,好容易你不想這些爛事兒了,我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得,晚上這頓飯你們都別動手,我包圓了。
華華利索地幹着家務活,韓陽和青兒幾次想插手,根本幫不上。
青兒笑着說:華姐你趕緊成個家吧,這麼愛做家務,不成家豈不是暴殄天物?你要有個家,我天天去你們家吃飯。噯,不白吃啊,我洗碗。
華華淡然笑着:我這種胸無大志庸碌之輩,人生最大理想也就是找個疼我愛我的人,成家過日子,可那人在哪兒呢?
華華說著端着鍋往外走,成心不看韓陽。韓陽尷尬地轉過臉,假裝去找調料。
青兒樂得掉過臉對韓陽說:韓老師,華華心目中理想的丈夫可就是你啊!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要沒有就使勁追啊。要有也趕緊說明白了,你可不知道華華為你失眠過多少次啊!
韓陽尷尬笑着說:噯,這種玩笑不能亂開啊!
青兒認真地說:怎麼是開玩笑啊,華華對你什麼心思,你不明白嗎?
沒等韓陽說話,華華就進來了。她問:說我什麼呢?老遠就聽你們華華、華華的,你說我媽給我起這叫什麼名啊,跟流水聲似的。
青兒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對韓陽和華華說:我想起來了,我一本書落教室了,我這就去拿。你們先忙着,那青菜留給我炒吧。說完,她就出了門。
雷雷蓬頭垢面、飢腸轆轆地在街上走着。
街頭的那些飯攤的攤主們,大老遠就盯着他。使得雷雷無從下手去偷。
一個飯攤的老闆娘看着雷雷可憐,把別人吃剩的飯菜遞到他面前,雷雷看了一眼,扭過頭去。老闆娘挖苦地說:看來你還是不餓。要餓急了,垃圾都會吃。
雷雷生氣地瞪了一眼那娘們兒,繼續朝前走。他來到一個賣包子的攤位前,趁着老闆給顧客送包子的工夫,偷走一籠包子撒丫就跑。氣得那老闆望着他的背影直罵娘。
晚上,雷雷在這座小城的一個小樹林裏燃起火,他一邊烤着麻雀一邊大聲唱着歌,引得周圍的住戶一片罵聲。
雷雷頗有些得意地笑着。一邊吃着烤熟的麻雀,一邊躺在地上吹起了《甜蜜蜜》的口哨。
青兒走在學校一片小樹林的路上。恍惚間,彷彿聽見有人叫他:菜青蟲,想我了嗎?她慌忙扭頭看向樹叢,卻什麼也沒有。
青兒繼續向前走去,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口哨聲,她仔細一聽,是《甜蜜蜜》。青兒不覺愣住了,她獃獃地望向口哨傳來的方向……
韓陽宿舍里,華華將鍋放到煤油爐上,輕聲問:這雞是燉還是紅燒啊?
韓陽尷尬着想出門,隨口說道:怎麼著都成。
華華也要出門,兩人左躲右避,怎麼都錯不開身,相視尷尬一笑,都停住。
華華低下頭,輕聲說:葉青兒剛才的話我聽見一點,韓老師,我也一直想問你。
韓陽緊張得要命,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華華抬頭,死盯住韓陽問:你有女朋友嗎?
韓陽躲開她的目光,囁嚅着說:沒有。
華華的眼睛一亮,驚喜地問道:真的嗎?
韓陽暗自叫苦,無奈地說:真的。
華華停了一下,有些羞澀地說:那,能考慮我嗎?
韓陽徹底愣住,沒有回答。
華華看着韓陽的神情,眼淚慢慢流下,她哽咽着說:我懂了。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韓陽有些不忍地叫道:華華……
華華停下來。
韓陽想詞兒說:你是學生,學校規定學生在校期間不能談戀愛.
華華回頭含淚看着他說:別說大道理,你就直說你喜不喜歡我得了。說完,逕自朝操場走去。
華華坐在操場旁發獃,身旁傳來一陣腳步聲。華華沒動,韓陽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沉默片刻。
韓陽關心地說:這石頭凳挺涼的,女同志坐着容易生病,回宿舍吧。
華華不動。沉默片刻,韓陽滿懷歉疚地說:華華,你是個很好的女同志,你會遇到特別疼愛呵護你的人。
華華含淚笑道:那還用你說,我這麼才貌雙全德才兼備的賢妻良母型,我嫁給誰都是誰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說完,她站起身來,甩甩頭髮,似乎要將眼淚甩掉,然後朗聲道:我沒事兒了!
韓陽跟着起身:這麼晚了,明天還有課,回宿舍吧。
華華默默轉身,朝宿舍走去,韓陽跟着她,華華回頭輕聲說:我自己走吧!
韓陽站着,看着華華走遠。
青兒找到從球場上回來的大頭,夢遊般在前邊走,大頭緊皺眉頭跟在後面。
大頭看着青兒傻獃獃樣子,忍不住叫道:噯……
青兒停下。
大頭不看青兒: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兒,我也不想知道,可有一條,雷雷關心你。
青兒愣愣地,轉身就走。
大頭小聲罵了聲娘,只得跟上去:噯,到底什麼事兒?找雷雷嗎?不是說以後誰也不理誰,誰也不見誰了嗎?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青兒就是不說話。
大頭只得停步,罵道:雷雷這王八蛋,只帶十五塊錢跑那麼遠路,走的時候就買了張站台票蹭車。唉,這說不定在哪兒就被逮着,這人又死好面子不敢暴露身份,被逮去勞教也說不定。
青兒停下腳步呆了會兒,回頭看着大頭,聲音是發澀地問道:他走幾天了?
大頭嘆着氣道:一禮拜啦。沒任何音信,他媽都快急瘋了。
青兒有些着急地說:他是去找黑皮的。可以去問黑皮他們家,你知道他們家在哪兒吧!說著就要走,大頭不動,青兒走幾步回頭催大頭:走啊,磨蹭什麼!
大頭苦笑着看青兒:雷雷的事兒,你知道就行了。
青兒站住,臉上逐漸又恢復了那種痴獃表情。她呆了會兒,半天掏出兩元錢,塞到大頭手裏,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大頭看着青兒背影,再看手裏那兩元錢,笑着直搖頭。
雷雷打聽到黑皮進了當地海關,當了個送信送報的。心想,他將來會幫自己走私吧!於是他找到海關辦公的地兒,趁人不備溜了進去。
這時的黑皮人模狗樣地穿着制服,拎着飯盒,得意洋洋往辦公室走來。
忽然,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擋住他的去路,黑皮沒在意,揮揮手:去去去,居然跑到海關要飯啦!活不耐煩了吧!
那人不動,齜着白牙壞笑着:你個烏龜王八蛋,換一身新皮就不認人了?
黑皮不禁愣了一下,湊前一看,嫌臭,下意識又後退一步,瞪眼問:雷雷?
雷雷瞪眼罵道:還真不認人了!我操,我他媽弄死你!說著,他就揚手,黑皮下意識一個躲打的姿勢,反應過來,尷尬地瞪着雷雷:噯,我可是海關官員了啊,放尊重點兒!找我有事兒嗎?
雷雷一腳朝他踢過去:還他媽海關官員!真他媽找打啊你!黑皮趕緊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