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章雲藩聽了這話,並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着我們家庭里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着,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佈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盡着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着胸脯子道:
“不知怎麼的,心口絞得慌。”鄭夫人道:“別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里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雲藩道:“伯母別盡自傷心了,身體經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麼才好。”鄭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嘗了一嘗,蹙着眉道:
“太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面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罷。”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來,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面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雲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里,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趁勢走到客廳里。
客廳里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裏暗沉沉地,但見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發扶手上。蓬鬆的長發,背着燈光,邊緣上飛着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雙大眼睛,像雲裏霧裏似的,微微發亮。雲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雲藩見她並不捻上燈,心中納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門洞子裏射進的燈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蔥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緻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雲藩笑道:“剛才我問你好了些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離本行。”川嫦笑了。趙媽拎着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雲藩面前道:“吃糖。”鄭家的房門向來是四通八達開着的,奶媽抱着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裏吃面,便回過頭來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沒規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地討人嫌!”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後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隻手捏着滿滿一把小餅乾,嘴裏卻啃着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裏的節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
這裏川嫦搭訕着站起來,雲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適當的茶几,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機的撲落,雲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兒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麼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着無線電睡覺。”雲藩笑道:“那彷彿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們家裏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雲藩道:“那也許。家裏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體不行,照應不過來。”雲藩聽她無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着,就彷彿他對他們表示不滿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並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忽然聽見後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里沒點燈,有點不合適,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恰巧在雲藩在椅子背後,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擺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製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雲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着,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裏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想,腳背上彷彿老是嚅嚅羅羅飄着她的旗袍角。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歲的女兒走進來,和雲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曆八月了她姊夫還穿着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說他瞧着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着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着銅匠擔子,擔子上掛着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兒都帶着她自己的單調的熱鬧。雲藩自己用不着開口,不至於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願意多聽川嫦說兩句話,沒機會聽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
她弟弟走來與大姊拜節。泉娟笑道:“你們今兒吃了什麼好東西?替我留下了沒有?”她弟弟道:“你放心,並沒有瞞着你吃什麼好的,蝦仁里吃出一粒釘來。”泉娟忙叫他禁聲,道:“別讓章先生聽見了,人家講究衛生,回頭疑神疑鬼的,該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緊,大姊夫不也是講究衛生的嗎?從前他也不嫌我們廚子不好,天天來吃飯,把大姊騙了去了,這才不來了,請他也請不到了。”泉娟笑道:“他這張嘴,都是娘慣的他!”
川嫦因這話太露骨,早紅了臉,又不便當著人向弟弟發作。雲藩忙打岔道:“今兒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罷?”
雲藩道:“大節下的,晚一點也沒關係。”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這麼高興。”
她幾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可見他對於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裏就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