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當和尚

你為什麼當和尚

2009年8月6日理塘

理塘寺又叫長青春科爾寺,在藏區素有“上有拉薩三大寺,下有安多塔爾寺,中有理塘長青春科爾寺”的說法。位於理塘縣城城北山坡上,規模宏大,建築延綿依山坡向上,層次分明。我們去的時候,理塘寺正在進行大規模修繕。這是一路上唯一不賣門票的大廟子,印象甚好。阿亮很喜歡藏族的寺廟,跟我說從喇嘛們帶的帽子知道理塘寺是屬於黃教。黃教、紅教、黑教是漢語的說法,帶黃帽的就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帶紅帽的是藏傳佛教的寧瑪派,帶黑帽的是藏傳佛教的苯教雍仲派。我是第一次進這麼規模宏大的藏族廟子,且對藏傳佛教了無所知,就不去對人文歷史做什麼介紹了,大家想知道就去問度大叔吧。

從旅館出門,走路大約25分鐘就到理塘寺。

理塘海拔過4000米,太陽彷彿更近了,高原的陽光耀眼得讓人感到一陣陣眩暈,寺廟建築的顏色很鮮艷,大面積的黃色和紅色,還有白色,間中雕梁畫柱色彩琳琅。但是,這種色彩並不熱鬧,而是一種疏離,甚至有荒蕪之感,彷彿宇宙洪荒,時間無涯。往上走的時候,不時有喇嘛騎摩托車從身邊呼嘯而過,紅色的僧袍在風中翻舞飛揚,氣場很盛。

我和阿亮在廟裏胡亂轉悠,碰到一位老和尚,他坐在台階上曬太陽,問我們:“來旅遊的?”我們說是,他問:“好看嗎?”我老實回答:“很大,很華麗。”他微笑,說:“讓我帶你們參觀一下吧。”我對廟子興趣不大不想去了,但又不好拒絕大和尚的好意。看阿亮很有興趣,就隨着上去吧。好漫長的一段路啊,出了左邊的大門,一直往山上走,碰到幾個轉經的老太太和和尚一路閑聊着,除了打招呼的一句“扎西德勒”,其他全部聽不懂。

山上竟然還有大片建築,老和尚帶我們到一座舊樓前,門上掛着把鎖,門上貼一小紙條上書:“謝絕參觀。”老和尚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開門帶我們進去,光線昏暗,進門就是樓梯,上樓,轉過走廊,大和尚示意我們等一下,他開門進一個房間,重新拿了一串鑰匙出來,帶我們轉過走廊,又是一道門,重新開鎖進去,又是樓梯,再上,再有一道門,開鎖,又是樓梯……搞不清楚這樣進了幾道門,上了幾層樓,越往上,樓梯越窄。有點意思,我回頭沖阿亮眨眼,說上面肯定有寶貝看。阿亮一臉神秘的歡喜。

老和尚帶我們看的是十世班禪曾經生活和學習的地方,和我一路上來看到的華麗與恢弘那麼不同,這裏竟如此樸素,小小的房間,點着一盞酥油燈,光線昏暗,房間器具已經很舊,藏櫃、藏箱依稀能看出當初的手繪的圖案,顏色黯淡但花紋精細。老和尚指着一張床,說:“這就是十世班禪坐床的地方。這裏的東西都和當初一模一樣的擺放。原來什麼樣子,現在就什麼樣子。”又帶我們去一個房間看唐卡,說這些唐卡都很古老,至於多少年我已經不記得了。實在不了解,連問題都提不出來。只覺滿眼華麗深邃。

老和尚又帶我們去看歷代喇嘛班禪的塑像,我細心地數啊數,唯獨沒有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忍不住脫口問:“怎麼沒有倉央嘉措?”老和尚很驚訝我竟然知道倉央嘉措,但是他溫和地說:“倉央嘉措是我們的六世達賴喇嘛,也是我們藏族最大的寶。”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又忍不住好奇,問我:“你喜歡倉央嘉措?”我點頭:“喜歡。”他問為什麼,我想了想老實回答:“他的情詩很美!他的人性之美勝過他的佛性,所以覺得他與人更親近知心。”大和尚看着我點頭微笑。說傍晚有辯經,可再來看。

理塘寺的上面是藏傳佛學院,許多各地的和尚來此學習,課間的時候都聚在壩子上曬太陽,或默讀經文,或三五成群討論。阿亮和他們相談甚歡,這裏的課程中有教漢語,大部分和尚都能做簡單交流,不懂的,他們會找漢語好的和尚來做翻譯,漸漸地這個討論圈子加入的人越來越多。

我在圈子外面曬太陽,和一群小和尚摺紙飛機,往山下飛,比賽誰的飛機飛得遠,一本本子都快要撕完。阿亮聊得高興,喚我過去加入。

之前阿亮和他們聊的都是藏傳佛教的歷史,很人文,很文化。我的加入,使話題頓時轉變方向,問其中一個:“你為什麼來當和尚啊?”

他笑說:“當和尚好啊,有福氣的人才能當和尚。”隨即,他認真地說:“藏族男人的罪孽都很重,因為生活的原因,要殺生,死後都要下地獄。只有出家才能脫離這一切,修好來世。”

“修好來世是什麼呢?”

“這一世修好了,來世可以做一個更好的和尚,我們叫扎巴,你們叫和尚。”

“那麼,再修呢?”

“再修,修好了,也許可以成為一個厲害的喇嘛。”

我失望地說:“怎麼還是和尚啊?”

他解釋說:“喇嘛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給人治病,給草原上的牛羊治病。”

我說:“如果僅僅如此,那也不用修好幾輩子,學醫就可以啊。”

他說:“喇嘛有法力,可以降妖除魔。”

我頓時來了興趣,問:“真的嗎?像孫悟空一樣?你看過妖怪沒有?”

他老實說沒有。看我怪笑,一臉不信的樣子。

想了想,又給我舉了個例子:“有一年,我的故鄉,好多好多地方出現了老鼠,多得不得了,後來,我們那裏的活佛,施法,把老鼠全部變成了魚。”

他看我眼睛瞪得溜圓,明顯不信。又說:“真的真的,哎呀……神得很!我們那裏現在一個老鼠都找不見了。”

我惆悵地說:“哎呀,幹嘛變成魚啊,我以後吃魚都要犯噁心了!”

眾人哈哈大笑。又來一個和尚,盤腿坐下,加入談話。我直直看了他半晌,和阿亮說:“呀,這個和尚好帥,可惜了。”阿亮會意地哈哈大笑,那和尚問:“為什麼可惜?”

我問:“當和尚,最難守的戒律是什麼?”

他想了想,反問我:“你覺得是什麼?”

我說:“你們的戒律太多了,我不清楚,但是我覺得最難守的是不準愛上別人吧?就是愛情。”

他點頭說:“是的,人世間,愛情是最難的東西。但是那是對於你們。對我們不難。”

我問他:“你愛過別人嗎?”

他說沒有。我又問:“有人愛過你嗎?”

他又搖頭,旁邊眾人已經開始竊笑。

我又說:“你沒有愛過也沒有被愛過,怎麼能這麼有把握地說不難呢?連你們的六世達賴喇嘛都說,‘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在佛法與愛情之間難以抉擇。”

他無話可說,老實點頭承認。

一時,眾人都安靜下來。

吃過晚飯阿亮頭昏昏地想睡覺,估計高反發作。我和路上認識的福建男孩擁抱同去理塘寺看辯經。所謂看,是因為我們都聽不懂藏語。擁抱是我們在上剪子灣山埡口的時候碰到的,一個人頂着風悶悶地騎着自行車。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索性騎自行車去旅行,一個人從福建一路騎過來,打算從芒康入藏去拉薩。

在去往寺廟的路上,接到一個電話,說自己是澤讓索郎,我說不認識啊,他說:氂牛。我哈哈大笑,想起來了,馬爾康往康定的車上認識的,我罵他是氂牛的那個。這藏人還挺幽默,呵呵。他問我何時到雅江。我說昨天離開雅江的,現在已經在理塘了。他頗失望,約我們回去的時候經過雅江一聚。

去得早了點,辯經還沒有開始。我和擁抱四處閑逛。隱約聽到遠處傳來悠揚的藏歌聲,很好奇,因為黃教的寺廟裏不僅不準唱歌,連聽音樂也不允許的。是誰呢?

我和擁抱一路覓歌聲而去,是正在修繕的大殿裏傳來的藏歌聲。一人領唱,眾人輕聲相和,調子清平悠揚。大殿空曠,如天籟般的和聲啊。我和擁抱在門檻上輕輕坐下,問他要了顆煙點上,遠山的夕陽正從山頂慢慢沉落,在寺廟的屋頂投下最後一抹金色。安靜祥和。

是畫壁畫的匠人們在這黃昏唱歌。七八個人高高低低錯落分佈在腳手架上。身後的架子上近百種顏料,絢爛極致。牆上壁畫的線稿已經打好,匠人們正在上色,顏色調得很飽和,燦爛生輝。壁畫的華麗正一點一點從他們的手中流淌而出,和着這樣優美的歌聲。

殿上眾菩薩寶相莊嚴,而這歌聲讓這莊嚴肅穆的佛堂變得與人親近了,除了拜祭,亦可閑坐談心,有了俗世的歡喜。

辯經大會開始之前,眾人團團圍坐,由中間一人帶頭誦讀經文。連續三遍方止。氣氛嚴肅,不苟言笑。有一小和尚從旁邊經過,即被呵斥慌張離開。

三遍誦經之後,眾人在壩子上散開,各自結對,一辯一駁,駁的人盤腿席地而坐,辯的人將僧袍圍繞腰間,這是一種禮儀,因為站着對坐的人不恭,所以將衣服降下在腰間。有一個人忘記了,吃了老和尚一棒。

辯經的動作很誇張,時而跺腳,時而擊掌,語調時而激昂,時而詼諧,酣暢淋漓。辯過一輪,互換位置,再來。亦有特別出色的,同時三四個人辯他一個。嬉笑怒罵,表情豐富。後面壩子上坐了幾個年長的和尚,並不參與。間或有辯駁不明的會前去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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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張小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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