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教芷琪鋼琴的李小姐很活潑,已經結了婚,是廣東人,胸部發育得足,不過太成熟了,又不戴乳罩,有車袋奶的趨勢。
“給男人拉長了的。”芷琪說。
芷琪又道:“我表姐結婚了。表姐夫非常漂亮,高個子,長腰腰的臉,小眼睛笑起來眯着,真迷人。我表姐也美,個子也高。我表姐說:‘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時候多麼可怕,力氣大得像武瘋子一樣,兩隻臂膊抱得你死緊,像鐵打的,眼睛都紅了,就像不認識人。那東西不知有多麼大,嚇死人了!’”
趙珏知道她不會告訴恩娟這話。恩娟因為趙珏看過性史,有一次問她性交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知怎麼再也說不出口,畫了個簡圖,像易經八卦一樣玄,恩娟看不懂,也只好算了。
自從丟了東三省,學校里組織了一個學生救國會,常請名人來演講。校中有個籃球健將也會演講,比外間請來的還更好,是旗人,名叫赫素容,比趙珏高兩班,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圓,不在話下,難得的是態度自然,不打手勢而悲憤有力,靠邊站在大禮堂舞台上,沒有桌子,也沒有演講稿,斜斜的站着,半低着頭,脖子往前探着點,只有一隻手臂稍微往後掣着點流露出一絲緊張,幾乎是一種陰沉威嚇的姿勢。圓嘟嘟的蒼白的腮頰,圓圓的吊稍眼,短髮齊耳,在額上斜掠過,有點男孩子氣,身材相當高,咖啡色絨線衫敞着襟,露出沉甸甸墜着的乳房的線條。
趙珏在紙的邊緣上寫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寫滿一張紙,像外國老師動不動罰寫一百遍。左手蓋着寫,又怕有人看見,又恨不得被人看見。
食堂坐三百多人,正中一張小板桌上一隻木桶裝着“飯是粥”,鍋巴煮的稀粥。飯後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險的旅程,但是從來沒碰見她。出來進去擠得水泄不通,倒有時候在人叢中看見她。不論見到沒有,一擠到廊下,看見穹門外殷紅的天——晚飯吃得早——穹門正對着校園那頭的小禮堂,鐘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趙珏立刻快樂非凡,心漲大得快炸裂了,還在一陣陣的膨脹,擠得胸中透不過氣來,又像心頭有隻小銀匙在攪一盅煮化了的蓮子茶,又甜又濃。出了穹門,頭上的天色淡藍,已經有幾顆金星一閃一閃。夾道的矮樹上,大朵白花天得正香,橢圓形的花瓣,也許就是白玉蘭,但是她有次聽人說是曼陀羅花——彷彿只有佛經里有?
學校里流行“拖朋友”,發現誰對誰“痴得不得了”,就用搶親的方式把兩人拖到一起,強迫她們挽臂同行。晚飯後或是周末,常聽見一聲吶喊,嘯聚四五個人,分頭飛跑追捕獵物。捉到了,有時候在宿舍走廊上轉兩個圈子就可以交卷了。如果在校園裏,就在那黃昏的曼陀羅花徑上散步。趙珏總是半邊身子酥麻麻木,虛飄飄的毫無感覺。“拖”過幾次,從來不記得說過什麼話。她當然幾乎不開口。赫素容自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同班生鄭淑菁,纖瘦安靜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給硬拆散了。
有一天她看見那件咖啡色絨線衫高掛在宿舍走廊上曬太陽,認得那針織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樣。四顧無人,她輕的拉着一隻袖口,貼在面頰上,依戀了一會。
有目的的愛都不是真愛,她想。那些到了戀愛結婚的年齡,為自己着想,或是為了家庭社會傳宗接代,那不是愛情。
還有一次她剛巧瞥見赫素容上廁所。她們學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綠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裝水龍頭,近缸口膩着一圈白色污垢,她永遠看了噁心,再也無法習慣。都是棗紅漆板壁隔出的小間,廁所兩長排,她認了認是哪扇門,自去外間盥洗室洗手,等赫素容在她背後走了出去,再到廁所去找剛才那一間。
平時總需要先檢查一下,抽水馬桶痤板是否潮濕,這次就坐下,微溫的舊木果然乾燥。被發覺的恐懼使她緊張過度,竟一片空白,絲毫不覺得這間接的肌膚之親的溫馨。
空氣中是否有輕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過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