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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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長的星期日下午,她們到校園去玩,後園就有點荒煙蔓草,有個小丘,殘破的碎石階上去,上面搭了個花架,木柱的棗紅漆剝落了,也沒種花,恩娟認識桑樹,一人帶一隻漱盂摘桑椹吃,從地下拾起爛熟的,紫紅的珍珠蘭似的一小簌一小簌,拿到宿舍空寂無人的洗室,在灰色水泥長槽上放自來水沖洗,衝掉螞蟻。

趙珏不會說上海話,聽人家的“強蘇白”混身起雞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臉來學着說。國語發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話劇腔”。上海學生向來是,非國語非吳語一概稱為江北話。人力車夫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學校里一個朋友也沒有,除了恩娟。

恩娟人緣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當選級長。那年她們十二歲,趙珏愛上了勞萊哈台片中一個配角,演十八世紀的貴族,撲白粉的假髮,有一場躲在門背後,走出來向女人高唱歌劇曲子。看了戲回家,心潮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遙遙映出一個希臘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廣眾中湧現。男高音的歌聲盈耳,第一次嘗到這震蕩人心魄的滋味。

“你那個但尼斯金從來沒張開嘴笑過,一定是綠牙齒。”恩娟說。

從此同房間的都叫他綠牙齒。

四個人一間房,熄燈前上床后最熱鬧。恩娟喜歡在蚊帳里枕上舉起雙臂,兩隻胳膊扭絞個不停,柔若無骨,模仿中東艷舞,自稱為“玉臂作怪”。趙珏笑得滿床打滾。窗外黑暗中蛙聲閣閣,沒裝紗窗,一陣陣進來江南綠野的氣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歡的明星,一提起這名字馬上一聲銳叫,躺在床上砰砰砰蹦跳半天。有一次趙珏無意間瞥見儀貞臉色一動,彷彿不以為然。她先不懂為什麼,隨後也有些會意,從此不蹦了。儀貞比她們大兩歲,父親是寧波商人,吸鴉片,後母年輕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着一個樓面。

有時侯有人來訪,校規是別房間的人不能進來,只好站在門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點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門檻上連唱幾支。

恩娟說話聲音不高,歌喉卻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的“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與“印第安人愛的呼聲”趙珏聽得一串串寒顫蠕蠕的在脊樑上爬,深信如果在外國一定能成名。她又有喜劇天才,常擺出影星胡蝶以及學胡蝶的“小星”們的拍照姿勢,翹起二郎腿危坐,伸直了兩臂,一隻中指點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架在這隻手上。中指點在手背上,小指翹着蘭花指頭,一雙柔荑勢欲飛去,抿着嘴,加深了酒窩,目光下視凝望着,專註得成了鬥雞眼。

只有趙珏家裏女傭經常按期來送點心換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買各色俄國小甜麵包,買了來大家分配。

“儀貞總要狠狠的看一眼,揀大的。”恩娟背後說。

儀貞面貌酷肖舊俄詩人普希金,身材卻矮小壯實。新搬進來的芷琪,微黑的臉也有拉丁風味,厚重的眼臉睫毛,筆直的鼻子,個子不高,手織天藍絨線衫下,看得出胸部曲線部位較低,但是堅實。她比她們低好幾班,會跳蹕躂舞,沒有音樂,也能在房間裏教恩娟跳社交舞,暑假又天天一同到公共游泳池游泳。

電影雜誌上有一張荷里活“小星”的游泳照,一排六七個挽着手臂,在沙灘上迎面走來,正中最高的一個金髮女郎臉瘦長,牙床高,有點女生男相。胸部雖高,私處也墳起一大塊,大家看了都怔了怔,然後噗嗤噗嗤笑了。

“雌孵雄。”芷琪說。

趙珏十分困惑。那怎麼能拍到宣傳照里去?此後有個時期她想是游泳衣下繫着月經帶。多年後她才悟出大概是毛髮濃重,陰毛又硬,沒抹平。

她跟恩娟芷琪的關係很微妙。恩娟現在總是跟芷琪在一起,她就像是渾然不覺。芷琪有時侯倒又來找她,一塊吃花生米,告訴她一些心腹話。

也許是跟恩娟鬧彆扭,也許不為什麼,就是要故起波瀾,有挑撥性。趙珏對她總是歡迎,也是要氣氣恩娟。恩娟特總象是沒注意到。

練琴的鐘點內,芷琪有時侯偷懶,到趙珏的練琴間來找她,小室中兩人躲在鋼琴背後,坐在地下。這年暑假芷琪的寡母帶他們兄妹到廬山去避暑,在山上遇見了兩個人,她用英文叫他們“藍”“黃”。

“藍在游泳池做救生員,高個子,非常漂亮。黃個子小。”忙又道:“黃也好。藍先下山。那天我剛到游泳池,在裏面換衣服,聽見他跟我哥哥說再會,已經走了,又說‘望望你妹哦’!”

故事雖然簡單,趙珏也感到這永別的迴腸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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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少年都不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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